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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六

鬳齋林希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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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雲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

此數行句句精絕,五箇乎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行一日一周,天之自運乎?地有四維上下,豈一定而處乎?日往月來,卻喚作爭其所,言如人相追奪也,此三字誰下得。主張維綱,但是著力之意。機緘不得已,運轉不能自止,言亦不由他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所以為雲為雨,但不知雲為雨乎?雨為雲乎?如此設問,豈不奇特。隆施,隆,起也;施,止也。與張弛同,言或作或止,孰為之也。淫樂,淫,放也;樂,戲劇也。勸,助也。言何人為放意戲樂之事,而助成此雲雨也。四方皆有風,此言起北方者,順天形而言之。天倚於北,則風自北來。或西或東,或上或下。彷徨,往來之貌。言上不言下,文法也。披拂,搖蕩也。

敢問何故。巫咸祒曰:來,吾語汝。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載之,此謂上皇。

發問不言人名,又是自變箇筆法。六極,六氣也。五常,五行也。六氣五行,皆自然之理也。九洛,九州也。洛,聚落也。洛與落同,古字通用。治成德備,言帝王順此自然之理,以治九州,功成而德備。照臨天下,而人皆戴之,此乃三皇向上人也,故曰此謂上皇。

商太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太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

以虎狼為仁,便與盜亦有道意同。此皆排抑儒家之論,但其言雖偏亦自有理。諺云惡虎不食子,豈非虎狼之仁乎。至仁無親者,言仁主於相親而不知其所以相親,乃謂仁之至。孝不足言者,非不孝也,蓋至於至仁則孝不待言矣。至也則在孝之上過於孝矣。若太宰所問,乃是不及孝之言也。言汝未能盡七,則於孝為不及,我能盡七則過之矣。

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弟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富,国財并焉;至願,名與并焉。是以道不渝。

冥山在北,自北而南行至於郢,則望北山皆不見矣,此是去之已遠,非不及也。等閑小小譬喻,以發過孝不及孝之意,亦自奇特。敬孝猶有迹也,愛孝則相忘矣,自此以上曰志親,曰忘天下,天下志我。但要一節高一節,此書筆法例如此。皆以有迹不若無迹,有心不若無心。遺,棄也,蔑視之意,蔑視堯舜不足以為德。澤及萬世不足以為仁,又豈以仁孝自誇美哉。太息而言,嗟欺自夸也。孝弟仁義忠信康貞八者,世人以為美德,其實相勸勉以自苦而已,故曰自勉以役其德,不足多也。役,勞也。不足多,不足尚也。我之至貴何取於國爵,我之至富何取於國財,我之至願何取於令譽。并音屏,言皆屏去之也。至貴、至富、至願,無為之道也。國財,終國之財也。不渝,不變也,即所謂常然也。八者有為以自役,而我常無為也。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

此段把樂來粧撰一項說話,又是一般奇特。始而懼,繼而怠,終而惑,言我聞此樂,如此三變。蕩蕩,精神散也。默默,口噤也。不自得,不自安也,為此樂所驚駭也。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禮義,達之以太清。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

汝殆其然哉,言我之樂而汝聽之,宜其如此三變也。奏,作也。徽,猶琴徽也。行之建之,動作聳起也。人,人事也。天,天理也。禮義,聲有條理也。太清,合造化也。謂始作之聲,平正如此。自四時迭起以下,又言作用之時,變化驚動,可喜可愕,且作且止,而未見歸宿之地也。發生,文也,肅殺,武也。倫經,次序也。四時生殺,萬物循序而生長,既盛復衰,猶樂聲之有文武倫序也。琴有文武,絃即此文武之類,故曰文武倫經。流光,流暢光華也。調其陰陽清濁之聲,如此流暢光華,若蟄蟲將奮而雷發聲之時。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終,故曰其卒無尾,其始無首。首尾即終始也。死生僨起,所常無窮,言或作或止,既常且變,故其常者無窮也,求其歸一之地而未得,故曰一不可待。汝之初聞,所以懼者如此。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王故常。在谷滿谷,在阬滿阬,塗卻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矣,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陰陽之和,日月之光,亦只是和暢光華之意。長短剛柔,同為變化,不可指定,故曰變化齊一,不主故常。齊一,同也。故,舊也。不主故常,言愈出愈新也。滿阬滿谷,言塞乎天地之間也。塗卻,塞其聰明也。卻與隙同,言七竅也。黜其聰明而守之以神,隨萬物而為之劑量,言我之作樂不用智巧而循自然也。其聲揮動寬綽,自然有高明之名。鬼神守其幽,即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也。日月星辰行其紀,往來自然也。若有止而又若無止,故曰止於有窮,流而無止。欲慮不知,欲望不見,欲逐不及,皆形容其似有物而非有物之意。四虛即太虛也。我當是時,立於太虛之中,隱几而吟,且欲見而不可窮,欲逐而不可及,其形雖充滿而自忘其身,若空虛然,乃至於委蛇放弛,而況汝乎。汝惟如此放弛,所以怠也。儻然,無心貌也。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於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悅,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

無怠,不已也。自然之命,即自然之理也。若混逐叢生者,如萬物之叢生而混同相追逐也。林樂,林然而樂,言林林總總無非樂也,而不見其形。布散揮動而不容力以牽曳,幽昏而不可聞。變動而無方所,其所居乃在於窈窈冥冥不可窮極、不可窺測之地。非生非死,非華非實。行流散徙,言不定也。不主常聲,即不主故常也。世人至此疑而不曉,乃以問於聖人,稽,考也,問之意也。達於情者,達於實理也。遂於命者,極於自然也。身之五官皆備而天機不動,謂耳目手足雖具而見聞動作皆不自知,此則得其自然之樂,故日天樂。楞嚴經云:反流全一,六用不行,即天機不張,五官皆備之意也。無言而心悅,謂其悅樂有不容言者。汝於此雖欲聽之而無所接,所以惑也。到此又撰出一頌,此乃文字鈾繹之妙處。充滿天地,苞裹六極,即是塞乎天地。此頌四句本無別意,謬作一轉便成節奏,此是作文之法。

樂也者,始終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息,息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前言懼怠惑,未見其意,到歸結處方說愚而可以入道,這一轉尤妙。蓋官人之求道須經歷如此境界,方有進步處。祟,森爽之意。怠而遁,是欲罷不能之時。惑而愚,是意識俱亡,六用不行之時。看此三節,便似禪家作用其問說樂。雖作三段,亦無大分別,但鼓舞其言而已。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日: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日: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筐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筐衍,巾以文繡,遊居寢外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咪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取弟子遊居,寢跡其下。故伐樹於宋,削邊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問,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咪邪。

此段議吾聖人。在孔子時,已有荷篠丈人、楚在接輿、長沮桀溺,皆是此一種人。芻狗,結草為狗以解厭也,祭時所用,已則棄之。筐,筐也。衍,筍也。蘇,取草也。昧,塵入其目也,蓋謂儒者所學皆古昔陳言,不足用於今世也。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而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蔪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

川陸舟車之喻,言時不同也。無方之傳,不執一之道也。自古所傳自有隨時不執一之道,所以應世而不窮。

且子獨不見夫枯槔者乎。引之則術,捨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

俯仰,隨人而無所容心,即無方應物之喻也。

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樝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慶時而變者也。

柤梨橘柚,人皆美之而其味各不同,此喻三王不同禮,五帝不同樂之意。

柤,果屬,似梨而酸。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齡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

以古人之禮樂而強今人行之,是強猨狙而衣以人之服也。不曰人之服而曰周公之服,意在譏侮聖賢,故多如此下字。周公制禮,有冠冕衣裳之制,故曰周公之服。

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臏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矉,蹙額也。以今人而學古人,猶以里女而學西施之矉。矉之所以美者,必有西施而後可道之。所以行,必見古人而後可。而夫子,言汝夫子也。此段凡六譬喻,節節皆好,為文莫難於譬喻。王臞軒邁嘗云:平生要自做箇譬喻不得,才思量得皆是前人已用了底。莊子一書譬喻處,件件奇特。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

度數,禮樂也。陰陽,萬物之理也。五年十二年,初無義理,但曰精粗求之,久而未得爾。自道而可獻以下四句,發得極妙,即是道不可傳。乃如此發出這般言語。

然而不可者,無他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

中無主而不止,非自見自悟也,言學道者雖有所聞於外而其中自無主,非所自得,雖欲留之,不住也。外無正者,無所質正也。今禪家所謂印證也。在我既有所自得而質之有道之人,得其印證則可以自行,我無所得則何以印證於人。此兩句雖分中外,其實只要自得也。由中出者不受於外,此謂教人者。我之言雖自中出,而汝不能受,吾與回言終日不違,能受者也。汝不能受,則聖人不告汝矣,故曰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此言受教者。我言雖自外而入汝之聽,汝未有見而中無所主,雖聞其言亦無得也。即禪家所謂從門而入者,不是家珍。汝既無得,則但以聖人為隱,聖人實不隱也。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便是此意。此四句儘自精微,須子細參究。道之不可傳,無他故也,其病在此四句而已。故先曰然而不可者,無他也。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

中名不可多取,此譏儒者好名也。蘧廬,草屋也。仁義不可久處,言有迹者不可久也。覯,見也。纔有聲迹可見則禍患之所由生,故曰覯而多責。假道託宿,不可久處也,過則化之意。苟簡,苟且也。言隨時而不著相也。不貸者,猶今生言不折本也。易養,易足也。無出,不費力,無費於我也。采真,采取真實之理也。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

此即是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夸者死權之意。操之而患失,則恐慄;舍之而迷戀,則自悲。三者皆然。無所鑒者,略無所見也。闚,視也。所不休,迷而不知返也。心無明見而不能反視其迷,此天奪其魄之人也。天之戮民,言天罰之以此苦也。

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君臣之間曰諫,師友之間曰教,有此人世則有此八者之用。器,用也。用所當用曰正,必無心者方能用之。循大變,順造化也。無所湮,無所汩也。我能循造化而無所汩,則在我者正而後可以正物。我未能無心而以自然之理為不然,則是其胸中之天已昏塞矣。故曰天門不開。詩曰天之牖民,便是天門之意。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噆膚眯目,偏說逆心之喻也。昔即夕也,左傳曰居則備一昔之衛。憯然,毒之狀也,言自苦也。憤吾心,逆吾心也。亂莫大焉,言自亂性也。放風,順化也,順化而行故曰放風而動。總,執也。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則皆順化而行,執德而立,又何待教之乎。王建路鼓于寢門,建鼓言所建之鼓也。招呼天下之人而教之,猶負大鼓而求亡子也。傑然,自高之貌。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鵠之白、鳥之黑,自然而然,不待浴之黔之,此二喻最佳。黔,染黑也。黑白之朴,言黑白皆有自然之質,無美無惡,不足政辯。以名譽而觀示於天下,便有是非之意,有譽則有毀,此心便不廣大矣。黑白,是非之喻也。魚之呴濡,共能幾何。若處之江湖,則相忘於水中矣。至道之世,各循自然,無所是非,則上下亦相忘矣。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老聃哉。

規,諫也。合而成體,渾然者也。散而成章,柴然者也。龍在天地之間,可見而不可見,故有散合之喻。乘乎雲氣,在造化之上也。養乎陰陽,言以天地之道自樂也。嗋,合也。張而不合,無所容言也。

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共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不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

以孔子之聲見老聃,稱夫子之門人而修謁也。倨堂,居於堂上而自倨有傲物之意。應微,言其問答之聲甚微也。黃帝之治,順乎自然,自此以下一節,下一節,前篇亦屢有此意。於此又添出數句,頗奇特。制服以其親之輕重為降殺,故曰為其親殺其殺,蓋言古無服而今制禮也。古人十四月而生,兩歲而後言,十月而生五月而言,謂早也。誰,問也。未至於孩提而早能問人為誰矣。始,早也。誰,謂誰何也。使民心變,變於古也。人有心,人人各有私心也。兵有順,以用兵為順事也。為盜之人可殺則殺,不以為罪法禁詳矣。當此時也,人皆自分種類,各親其親,各子其子也。特共此天下而居,故曰而天下耳。其作始有倫,言其始如此作為之時,人倫之道猶在今。其弊也至於亂倫,而以女為婦,又何可言哉。謂其不容說也。禮記大道為公一段,亦有此意,但莊子說得太甚。

余語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三皇之知亦拂天地造化之理,前此多尊三皇而抑五帝,到此又和三皇罵了。●蠆,即蜂類也,其尾有毒。鮮,少也。規,求也。小獸之求,不過鮮少,如狐狸之類,言此等智巧,其為毒也亦如此。小蟲小獸而已,皆譏侮而卑抑之言。憯,毒也。蹴蹴然,不安之貌也。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邊,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洽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邊也、豈其所以邊哉。今子之所言猶邊也,夫邊,履之所出,而邊豈履哉。

禮記中亦有老子呼聖人以名處,想問禮於老聃而師之。孰知其故者,孰知其典故也。鉤,取也。幸不遇者,若有上古聖人,更笑汝也。有履則有●●●●●●●●,得其進而不得其履,亦猶糟粕之喻也。

夫白鴨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嗚於上風,雌一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工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傳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此一段文之極奇者,白鶂之雌雄不交而生子,但眸子相視而已。凡物皆風氣所生,風字從蟲,便有生物之義,故曰風化。言生子也。鳴於上風,應於下風,謂在上在下也。黃帝順下風而行,卻與此同。此風字與風化字又別。類目為雌雄,言其雌雄在萬物之中。自為一類,故能如此風化。螟蠕之於蜾羸,則非類而以咒化,此則以相視而化也。性命時道,皆言自然之理不可違也。鳥鵲孺孺,文尾也。魚傳沫者,相濡以沫為生子也。細要,蜂也。化,化生也。有弟而兄啼,兄弟同母必乳絕而後生,兄不得乳而後有弟,故日兄啼。此句下得尤奇絕,佛經中多有此類,要盡文章之妙,此類皆不可不知。不與化為人者,言知人而未知天,不能與造化為一也。此章以造化生生之理,喻自然之道,蓋謂儒者所學皆有為之為而非無為之為,無為之為則與造化同功也。佛經所言胎生卵生化生濕生,其樂必出於此,其意卻欲人知此身自無而有,與萬物皆同。所以破世俗自私自戀之心,又與此不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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