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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子玉正在體貼琴官心事,只聽元茂開著風門說道:「了不得了。」倒把子玉等唬了一跳,問道:「為什麼大驚小怪?」元茂道:「你看地下已鋪了一層,這棉花大的朵子下起來,一夜就有一尺多了。」子玉同聘才到門口看時,果然飄飄灑灑,下起雪來。子玉道:「這臘雪是最好的。今年一冬風燥,現在求雪,幸虧我們說著琴官,所以感召天和,樣樣獻瑞。」聘才道:「今晚若下得一宿,明日我們就可以賞雪了。」雲兒已拿了斗篷、風帽來,請子玉穿戴了進去。

  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雪,直到天明,一陣陣的朔風吹來,寒冷異常。

  雪才止了。真個瓊裝世界,玉琢乾坤,一派好景。那李性全先生,清早起來冒了寒,頭暈咳嗽,仍上牀躺了,覺得心裡煩悶,不令子玉等讀書。性全自己精於藥理,便叫書僮去抓了幾味發散藥吃了,蒙頭安睡。子玉命兩個書僮,在書房外好好伺候,自己到了一個小三間書屋,名為二十四琴齋。這塊匾額,還是其祖文穆公手筆。子玉無聊,翻出謝惠連的《雪賦》閱看。

  至「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句,歎賞古人工於摹繪。忽見天又陰得沉了,又悠悠揚揚的起來,那房上樹上的雪,被風刮得如梨花亂舞。即吩咐雲兒,叫廚房多備幾樣萊,請魏、李兩位少爺賞雪。少頃,送過一桌佳餚,請了聘才、元茂過來一同賞玩。

  子玉是不能飲酒的,勉強相陪。又將琴官的光景來問聘才,聘才見他心甚注意,便改了口風,索性將琴官的身分、性氣一贊,贊得子玉更為傾慕。又想這個雪天,若見瓊枝玉立,何異瑤島看花,真笑黨家錦帳中,醇酒羔羊,終不脫武夫氣象矣。吃完之後,煮雪煎茶,閒談一會,聘才、元茂各自回房去了。

  忽見俊兒拿了一封書信來,簽子上寫著梅少爺手展,旁有一行小字。內信箋一紙,詩箋四紙。認得仲清筆跡,便問俊兒是誰送來的。俊兒道:「是顏少爺的健兒。」子玉道:「叫他等一等。」拆開看時,信箋上寫著是:昨與庸庵同居虛室。玉杯寒重,始知六出花飛;銀燭光殘,才見十分雪豔。冰山疊疊,圍成雲母屏風;寶塔層層,照見琉璃燈火。美人裝罷,玉戲貓兒;羅漢堆來,球拋獅子。黃昏選韻,白戰分題;愧乏瓊詞,聊為磚引。謹呈冰鑒,乞報瑤章。庾香仁弟文幾。庸庵囑候,仲清手肅。

  子玉看了道:「好工致的尺牘!」再看詩箋上,寫著《雪窗八詠》。

雪山
此峰真個是飛來,白玉芙蓉一朵開。
著屐好吟亭畔絮,騎驢難覓嶺頭梅。
幾看如滴非蒼翠,便使多殘豈劫灰。
雲雨夜深寒凍合,那堪神女下陽臺。
雪塔
散花人到梵王宮,多寶莊嚴盡化工。
四角有時還礙日,七層無處不驚風。
月中舍利光何燦,水面浮圖色更空。
乘興若容登絕頂,願題名字問蒼穹。
雪屏
梁園昨夜報陽春,玉案珠簾鬥斬新。
雲母好遮花御史,水晶應賜虎夫人。
不搖銀燭光偏冷,便畫金鵝夢未真。
怪殺妓圍俱縞素,近前丞相合生嗔。
雪燈
挑檠幾度詠尖叉,此夜焚膏賽九華。
織素有光寧向壁,讀書無火是誰家。
清寒已盡三條燭,照睡還看六出花。
記取元宵佳節近,鬧蛾殘柳莫爭誇。
庸庵王恂初稿

  子玉看了道:「好詩。這四首之中,自然以《雪塔》為第一,《雪屏》第二,《雪山》次之,《雪燈》又次之。再看仲清的詩是:

雪獅
居然幻相長毛蟲,白澤呼名偶擅雄。
乘氣豈能騰海外,因風只合吼河東。
黃金高座非難燦,紅樹新妝愧未工。
若使龍丘居士見,定拋柱杖又談空。

  子玉想道:《雪獅》此題卻不好做,看他用典舉重若輕,雅與題稱,非名手不辦。再看是:

雪貓
漫賭圍棋枕兩奩,狸奴如玉傍雕簷。
聘求那得魚穿柳,引去還宜飯裹鹽。
比似虎頭原有樣,奈他鼠輩只趨炎。
牡丹此日飛紅盡,冷眼無須一線添。

  子玉道:「這首做得更好,第三聯調侃不少。」再看下去,題目是《雪羅漢》、《雪美人》。子玉想了一想,題目比前六個更加枯寂,卻難著筆。只見是:

雪羅漢
朝來誰為啟禪關,面壁瞿曇杖錫還。
解脫有心如止水,遊行無意定寒山。
經翻貝時空濛裡,社結蓮花頃刻間。
自是此身同幻影,點頭莫歎石多頑。
雪美人
玉骨珊珊未有瑕,是耶畢竟又非耶。
春心已似沾泥絮,妾貌應同著雨花。
後夜思量成逝水,前身風味記煎茶。
賣珠侍婢今何在,倚竹無言日又斜。
劍潭仲清脫稿

  子玉看畢,又輕輕的吟哦了幾遍,覺得仲清這幾首,《雪獅》樓金錯彩,《雪貓》琢玉雕瓊,《雪羅漢》吐屬清芬,蓮花滿庭,《雪美人》雙管齊下,玉茗風流,卻在王恂之上。因想依韻再和八首,未必能如原唱渾成。不如另擬四題,不落窠臼。他這八個題目,都是從後著想,以虛作實,借賓定主。我卻從未下雪以前著想,竟用四個虛字,連著雪字作題。我想未下雪之前,彤雲密布,空空濛濛,先有了下雪的意思。把雪意做了第一個題目。到了雪花飄了,模模糊糊,就有雪影子。初下雪的時候,那雪珠淅淅瀝瀝,就有了雪的聲兒。把雪影做了第二,雪聲做了第三。已經下了雪,那白皓皓一片,自然就有雪色,做了第四題。倒也新鮮別緻,就構思起來。才做了兩首,卻被元茂、聘才進來看見,子玉遂叫他們也做幾首。元茂道:

  「雪字下連了一個虛字眼兒,我是做不來的。我只好詠詠雪罷了。」聘才道:「就是詠雪,要對卻費力。我只好做首絕句。」元茂道:「七個字一句的累贅,我只會做五言律詩。」子玉道:「都使得。」他們各自搜索枯腸去了。

  不多一會,子玉四首都已作成,用一張冷金箋寫了。又寫了一封回書,正要緘封。聘才卻笑吟吟的拿了一張詩稿來:

  「做得不好,你替我改改。」子玉接來看時,題目是《詠雪》,詩是:

舞向梅梢片片斜,蛾兒粉蝶滿天涯。
分明仙品瑤臺上,獨佔人間第一花。

  子玉詫異道:「我倒不曉得你有這樣本領。你在詩上頭,想是很用過工夫的。」聘才道:「我那裡有什麼工夫,就是記得幾枝曲子,隨便湊上的。」子玉道:「什麼曲子?聘才道:「那舞向梅梢片片,及蛾兒粉蝶,是《江天雪》的《走雪》上的。」子玉道:「下兩句呢?」聘才道:「第三句是空的,未了一句,用《占花魁》上《獨佔》這一齣戲,我就拉他來用做古曲。」子玉道:「倒難為你湊得不著痕跡。」說著元茂卻也做完,端端正正寫了來。子玉看了,卻甚費解,只得贊道:「工穩得很,何不都寫起來,送去與他們看看。」元茂見子玉稱贊,必定是好極的了,便道:「請教請教他們也好。」倒是聘才自知分量,忙道:「我的不必拿去獻醜罷。」子玉道:「這又何妨?我替你們寫。」另用一張紙寫了。又在回書後面,添了兩句。封好了,打發雲兒與健兒同去。

  那邊仲清接著回札,與王恂同看。只見上寫著:書奉朵雲,詞霏香雪。蕪蓉燈灺佛塔玲瓏;翡翠屏寒,指點仙山飄渺。白地現金身羅漢,獅馴拄杖之旁;縞衣來玉骨美人,狸睡棋抨之側。新露盥手,古雪院浣;明月自來,陽春寡和。賦詩七字,慚珠玉之在前;俚語四章,愧瓊瑤之莫報。手疏覆此,目笑存之。

  劍潭、庸庵兩兄同覽。子玉拜手。外附拙作四首,又七絕五律各一首,即乞郢正。

  仲清等再看子玉的詩題是:《雪意》、《雪影》、《雪聲》、《雪色》。仲清向王恂道:「這四個題目太空,比我們更難著筆,庾香必有佳制。」說著看詩,只見上寫著:

雪意
三千世界望盈盈,知有瑤花醞釀成。
未作花時先剪水,已同雲上欲飛翔。

  仲清道:「起句題前蓄勢得好,第二聯刻劃意字,真是神化之筆。」再看下去是:

人間待種無瑕壁,天外將開不夜城。
凍合玉樓何處是,群仙想像列蓬瀛。
雪影六出霏微點綴工,玉闌干外寫玲瓏。
低迷照水搖虛白,依約棲塵漾軟紅。
飛入梅花痕始淡,舞回柳絮色都空。
清寒合稱瑤池夢,琪樹分明映月中,
王恂一句一擊節。

仲清道:「這首把題的魂都勾出來了。」再看下去是:

雪聲寒空散瓊瑤,入夜焚香慰寂寥。
糝徑珊珊先集霰,灑窗瑟瑟趁回飈。
穿松靜覺珠跳碎,篩竹輕宜五屑飄。
待到曉來開霽景,滴殘寒漏一痕消。
雪色誰從銀海眩瑤光,群玉山頭獨眺望。
蕉葉無心會著綠,梨雲有夢竟堆黃。
濃浮珠露三分豔,淡借冰梅一縷香。
照眼空明難細認,白沙淡月兩茫茫。

  當下看完,仲清拍案叫絕,同王恂朗吟了幾遍。仲清道:

  「這幾首詩,把我們的都壓下去了。」再看聘才的那首絕句。王恂道:「這首亦甚好,只不知庾香又做這一首做什麼?」仲清道:「這首也還下得去,然斷不是庾香所作。」再看元茂的五律,起二句寫著是:「天上彤雲布,來思雨雪盈。」王恂道:「這『來思』兩字怎麼講?」仲清忽然大笑道:「你往下看。」王恂再看第二聯是:「白人雙目近,長馬四蹄輕。」沉吟道:「馬蹄輕,想是用雪盡馬蹄輕了。

  為什麼加上個長字呢?上句實在奧妙得根,我竟解不出來。」

  再看下聯是:「掘閱蜉游似,挖空獅子成。」王恂道:「這兩句就奇怪得很,怎麼用得上來?。上句想是用《詩經》上的因為『麻衣如雪』這個雪字,遂把『蜉蝣掘閱』用上來了。這個挖空獅子又有什麼典故在裡頭?」仲清道:「也不過說堆的雪獅子就是了。」再看結句是:「出時獻世寶,六瑞太階平。」王恂道:「這還用得著頌揚麼?這首詩準是那個老魏做的。看他有些油腔滑調,自然就有這笑話出來。」仲清道:「不然,我看老魏,雖不是正路人;但看他像個聰明人,笨不至此。只怕那首七絕是他的,這首必是那個李世兄的佳章,有些詩如其人。」王恂道:「李世兄不應如此,看他斯斯文文,卻還有些書氣。」仲清道:「惟其有了書氣,所以沒有詩氣。」王恂道:「庾香叫我們批,我們還是批不批?」仲清道:「你就何妨批他一批。」王恂道:「我為什麼得罪人呢?」仲清道:「我來先把聘才這首全圈了。」批了一個批語是:得天公玉戲之神。

  元茂的詩第一二聯單圈,下四句全圈。批語云:裁對工穩,用古入化,足可嗣響元徽。王恂把子玉的詩,用針在碧紗櫥內戳了,來看批語,笑道:「卻批得好,就是太挖苦些。」仲清道:「可惜天不早了,這雪也下不住,不然,倒可以去與庾香談談。」王恂道:「明日去罷!此刻去也談不久了。」是日又下了一天一夜,積得有一尺厚了。次早晴了,朔風一吹,將一個世界,竟凍成了一個玉合子,耀眼鮮明。仲清、王恂早飯後,兩人同坐一車,兩個跟班騎了馬,來訪子玉。到了半路,碰著一輛車來,兩家跟班都下了馬。

  王恂看是孫嗣徽,兩車相對,王恂問道:「你往那裡去?」嗣徽道:「只因家父夫妻反目,噬膚滅鼻,幾幾乎血流漂杵。有一王大夫,以人治人,有以去其舊染之污,睨而視之,曰無傷也。今病小愈,不能不綏之斯來耳。」王恂笑了一笑道:「我回來就來的。」嗣徽應了,匆匆而去。仲清道:「此君無所不用其文,真荒唐可笑。這『蟲蛀千字文』,真生可為名,死可為諡,世間想無第二人似他的了。」王恂笑道:「我看此君,只怕到敦倫時還要用兩句文。

  倒可惜了我們那個舅嫂,雖不生得十分怎樣,但端莊貞靜,不言不笑。嫁了這種人,真抱恨終身的了。」仲清笑道:「或者他倒有一長可取,也未可知的。」一路說說笑笑,已到了梅宅。

  門上通報了,子玉出來,迎了進去,便道:「兩兄做得好詩,佩服之至。拙作草草塗鴉,未免小巫見大巫。」仲清道:「兄等所作,粗校大葉,那裡及得老弟的佳章,恬吟密詠,風雅宜人。」王恂道:「我最愛《雪意》、《雪色》這兩首,清新俊逸,庚鮑兼長。」子玉道:「吾兄這四首,冰雪為懷,珠璣在手。那《雪山》、《雪塔》兩首,起句破空而來,尤為超脫。至劍潭的詩中名句,如『奈他鼠輩只趨炎』,及『後夜思量成逝水』一聯,寓意措詞,情深一往,東坡所謂不食人間煙火食,自是必傳之作。」仲清道:「偶爾借景陶情,這傳字談何容易。」王恂道:「那一首七絕,一首五律,是何人手筆?」子玉笑道:「你們沒有猜一猜麼?」王恂就將昨日話說了,子玉道:「劍兄眼力,到底不錯。你們批了來沒有呢?」王恂從袖內取出,子玉看了那首五律的批語,不解其意,何為元徽?

  王恂又將孫氏昆仲與他說了,子玉也笑,就叫人請了聘才、元茂出來,大家見了。子玉把各人的詩交給了,說道:「這都是顏大兄評定的,稱贊得了不得。」聘才看了批語,暗想道:「顏仲清這人,真可謂博古通今,我用的戲曲,都被他看出來了。」當向仲清道了謝。仲清道:「魏兄詩筆甚俊,聲律兼優,想是常做,倒像曲不離口的。」聘才道:「小弟本來沒有底子,又拋荒了這幾年,那裡還成什麼詩?不失黏就罷了。」子玉向仲清道:「聘兄的詩,卻還不很離譜。」仲清點了點頭。那元茂把仲清圈的這幾句及批語湊在臉上,看了又看,有好一會工夫,始將這詩箋放在茶几上,用雙手折疊了,解開皮褂鈕釦,揣在懷裡。王恂道:「李大哥,大著諒來多的。」李元茂只道說他皮褂蛀多了,冒冒失失的答道:「蛀得還好。因水路來,悶在艙底下,受了水氣,因此蛀了些。穿過這一冬,明年也要收拾了。」大家聽了,不曉他說些什麼。聘才曉得他聽錯了,說道:「王大哥是說你的詩做得多,不是說你的皮褂子。」大家方才省悟,見他臉上脹得通紅,一言不發,只得忍住了笑。仲清問道:「尊作『長馬』『白人』,想是用的《孟子》,這『雙目近』三字有所本麼?」元茂把仲清瞅了兩眼道:「我是從來沒有所本的。

  我看古人詩裡也有把自己寫在裡面,就是這個意思。」王恂方才恍然。又說了一會閒話,仲清等告辭,子玉等送到門口,仲清道:「何不同出去看看雪景?」元茂聽了,就高興願去。子玉道:「先生今日尚未全好,我們須在家伺候,改日再奉陪罷。」元茂撅了嘴不言語。仲清等告辭而去,子玉送出大門,進來與聘才、元茂又談了一會詩,忽又問起琴官來。聘才見他有點意思,便輕輕的挑他一句道:「改日何不偷個空兒,同去認認那個琴官。」元茂道:「明日就去,我只說去看路上同來的朋友。」指著子玉道:「你說到王家去回拜他們。只要出了這兩扇牢門,還怕什麼人?」子玉笑道:「過幾日再看。」且按下這邊。

  再說仲清、王恂由南小街走到下窪子眺望,只見白茫茫一片,也辨不出田原路徑,遠遠望見徐子雲的怡園,琪樹參差,煙嵐回合,重重的層樓耀目,隱隱的高閣凌雲。望了一會,只見對面一輛車來,車沿上坐的看見了,先跳了下來,隨後看是一個相公,也要下車。仲清等連忙止住,那相公便挪出身子,生得香雕粉捏,玉裹金妝,原來是《花選》上最小的那個林春喜。王恂問道:「你從那裡來?」春喜道:「我從怡園回來,你們也到恰園去麼?」仲清道:「我們是看雪景的,也就轉去了。」王恂道:「我們何不就上小街那個酒樓坐坐,也可望望野景。」春喜道:「如果你們高興,我也奉陪。」仲清說:「很好。」就轉回車來,到了小街,有個館子,內有兩座樓,係東西對面。仲清等上了東樓,今日天雖寒冷,樓上卻沒有風。

  仲清索性叫把窗子開了,也望得好遠地方。點了菜,三人閒談了一會。春喜道:「這月裡我們八個人,在怡園三日一聚,作消寒會,今日是第五會了。每一會必有一樣頑意兒,或是行令,或是局戲。今日度香要叫我們做詩,出了個《冰牀》題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蘇媚香考了第一。」仲清道:「你記得他的詩麼?」春喜道:「我只記得他中間四句。」即念道:

舟揖竟成牀第穩,風波得與坦途同。
誰言青海填難滿,不信蓬山路未通。

  都說他運用靈妙,不著一死句,所以勝於他人。」王恂道:「你的呢?」春喜道」我的不好,也記不得了。」仲清道:「只怕你是第八了。」春喜嘻嘻的笑道:「被你一猜就猜著。」王恂道:「這難怪他,他方十四歲,若教他學上兩年,怕趕不上他們?」春喜道:「我原不肯做的,他們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詩,都也沒有什麼好,但就蕊香與我倒了平仄,因此蕊香定了第七,我定了第八,我已後再不做這不通詩了。等我學了一年,再與他們來。」又說道:「我們班裡來了兩個新腳色,一個叫琴官,一個叫琪官,你們見過沒有?」仲清道,「前日蕊香說起兩人來,剛說時就有人來打斷了,沒有說下去。」王恂問道:「這兩人怎樣?」春喜道:「好極了,那個琴官,與瑤卿不相上下。那個琪官,與蕊香難定高低。此刻都還沒有上臺,但一天已有三五處叫他。前日度香見了,也大加賞贊,即賞了好些東西,把他們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幾套。

  這兩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琴官脾氣冷些,不大好說話。」這邊正在談心,忽聽對面樓上,窗子一響,也開了。仲清等舉目看時見一個美少年,服飾甚都,身穿肅鳥霜裘,頭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涂硃,目光眉彩覺有凌雲之氣,舉止大雅,氣象不凡。看他年紀,不過二十餘歲的光景,帶了四個相公,倚著樓窗而望。仲清、王恂暗暗吃驚:看他這品貌,足可與庾香匹敵,真是人中鸞風。聽他口音,也像江寧人,卻又有些揚州話在裡頭。再看那四個相公,卻非名下青錢,不過花中凡豔。王恂認得一個是蓉官,那三個都不認得,因問春喜。春喜道:「穿染貂的是玉美,穿倭刀的是四喜,穿水獺的是全福。都是劍春班的。」只見那位少年,將這邊樓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轉身子坐了。聽得那些相公,燕語鶯聲,光籌交錯,好也就背轉身子坐了。聽得那些相公,燕語鶯聲,光籌交錯,好不熱鬧。這邊三個人相形之下,頗自覺有些郊寒島瘦起來。聽得那美少年說道:「我聽人說,戲班以聯錦、聯珠為最。但我聽這兩班,盡是些老腳色,唱崑腔旦一個好相公也沒有。在園子裡串來串去的,都是那殘兵敗卒,我真不解人何以說好?」

  蓉官道:「我們這二聯班,是堂會戲多,幾個唱崑腔的好相公總在堂會裡,園子裡是不大來的。你這麼一個雅人,倒怎麼不愛聽崑腔,倒愛聽亂彈?」那少年笑道:「我是講究人,不講究戲,與其戲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戲俗。」又聽得那玉美講道:「都是唱戲,分什麼崑腔亂彈。就算崑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們自己編的。亂彈戲不過粗些,於神情總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講崑腔不愛二簧。你們二聯班內,將來那幾個出了班子,不唱戲時,班裡就沒有支得住的人,只怕聽的人就少。這班子還要散呢。」四喜道:「依我說,總是一樣,二簧也是戲,崑腔也是戲,學了什麼就唱什麼。」蓉官笑道:「是了,不必論戲,咱們喝酒。」又聽得他們猜拳行令的喝了一會酒。那少年又說道:「我聽戲卻不聽曲文,盡聽音調。非不知崑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讀宋人詩,聲調和平,而情少激越。聽箏琵弦索之聲,繁音促節,綽有餘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厲,七情發揚。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聲,倒覺有些抑揚頓挫之致,俯仰流連,思今懷古,如馬周之過新豐,衛▉之渡江表,一腔惋憤,感慨纏綿,尤足動騷客羈人之感。人說那胡琴之聲,是極淫蕩的。我聽了淒楚萬狀,每為落淚,若東坡之賦洞蕭,說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似逐臣萬里之悲,嫠婦孤舟之泣,聲聲聽入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說是淫聲?抑豈我之耳異於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弦索鼓板之聲,聽得心平氣和,全無感觸。我聽是這樣,不知你們聽了也是這樣不是?」那四個相公,皆不能答。

  仲清低低對王恂說道:「此人議論雖偏,但他別有會心,不肯隨人俯仰之意已見。且其胸中必多積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絲聲本哀,說胡琴非淫聲,此卻破俗之論,從沒有人聽得出來的。我看此人恰是我輩,決非庸庸碌碌的人,幾時倒要訪他一訪。」王恂道:「聽其語言,觀其氣度,已可得其大概了。」只見那少年問居人要了筆硯,在粉牆之上寫了幾句,便帶著四個相公下樓去了。仲清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賬,帶了春喜走到西樓來,只見墨瀋淋漓,字體豐勁,一筆好草書,寫了一首《浪淘沙》,其詞曰:紅日已西斜,笑看雲霞。玉龍鱗散滿天涯。我盼春風來萬里,吹盡瑤花。世事莫爭誇,無念非差。蓬萊仙子挽雲車。醉問大羅天上客,彩鳳誰家?仲清、王恂看了都點頭稱贊。春喜道:「這首詞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氣。」仲清道:「此人是個清狂絕俗,瀟灑不羈的人。為何賞識的又是那一班相公,真令人不解。」再看落款是:「湘帆醉筆。」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來,問他可認得這人。店家答道:「這位老爺是頭一回來,方才算賬,他們二爺交了現錢去的,倒沒有問他姓名住處。」仲清道:「這首詞好得很,是個才子之筆,使你蓬蓽生輝,你千萬留了他,不要涂刮了。」店家答應了下去。春喜道:「這人來歷,蓉官總應曉得,待我見他時一問,便知此人是何等樣人了。」三人說著,亦即下樓各散。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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