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七 有學集
卷四十八
作者:錢謙益 
卷四十九

卷四十八 编辑

題跋 编辑

題輿地歌 编辑

天官家有《步天歌》,相傳為李淳風所作,三垣二十八宿各為一歌,千載而下,觀象玩占,未有能出其範圍者。今婁江之位初,博學好修,有志經世大業,作《輿地歌》以追配步天,南條北戒,山河經緯,盡在歌訣中。堵牆甕牖之夫,熟記暗誦,可以橫覽八區,坐撫四海者也。吾嘗謂天官家言,至宋秦之世,則南北畢昴之占窮;輿地家言,至宋元之世,則甸侯要荒之制窮。天地翻覆,劫灰遷改,雖有重獻司天,堅亥步地,其若之何?寒燈竹幾,朔風蕭然,使童子雒誦此歌,不禁喟然歎息,然維摩居士晏坐丈室,妙音世界以右手斷取如陶家輪,則亦何慮於是哉!

香觀說書徐元歎詩後 编辑

余老懶,不耐看詩,尤不耐看今人詩,人間詩卷,聊一寓目,狂華亂眼,蒙蒙然隱几而臥。有隱者告曰:「吾語子以觀詩之法,用目觀不若用鼻觀。」余驚問曰:「何謂也?」隱者曰:「夫詩也者,疏瀹神明,洮汰穢濁,天地間之香氣也。目以色為食,鼻以香為食。今子之觀詩,以目青黃赤白煙雲塵霧之色,雜陳於吾前。目之用有時而窮,而其香與否,目固不得而嗅之也。吾廢目而用鼻,不以視而以嗅。詩之品第,略與香等,或上妙,或下中,或斫鋸而取,或煎笮而就,或熏染而得。以嗅映香,觸鼻即了,而聲色香味四者,鼻根中可以兼舉,此觀詩方便法也。」

余異其言而謹識之。春初,遊靈岩於夫山和尚禪榻,得元歎新詩一帙,歸舟雒誦,撫幾而歎。香嚴言燒沉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非此觀也耶?元歎擺落塵坌,退居落木庵,客情既盡,妙氣來宅,如薛瑤英,肌肉皆香,其詩安得而不香?牛頭栴檀生伊蘭叢中,仲秋成樹,發香則伊蘭臭惡之氣斬然無有。取元歎之詩雜置詩卷中,剔幾辟惡,晉人所謂逆風家也。吾奉隱者之教,養鼻通觀,請自元歎始。雖然,吾向者又聞嗬香之說。昔比丘池邊經行,聞蓮花香,鼻受心著,池神嗬曰:「汝何以舍林中禪淨而偷我香?」俄有人入池取花,掘根挽莖,狼籍而去,池神弗嗬也。有學詩者於此,駢花鏤葉,剟芳拾英,犯棗昏嵒俗之忌,此掘根挽莖之流也。神之所棄而弗嗬也。杼山論詩,科偷句為鈍賊,是以應以盜香結罪,下視世人,逐伊蘭之臭,胖脹衝四十由旬,諸天惡而掩鼻者,其又將若之何?雖犯屍羅戒,吾以為當少假焉。少陵之詩曰:「燈影照無寐,心清聞妙香。」韋左司曰:「燕寢凝清香之二公者,於香嚴之觀其幾矣乎。」

雪北香南,清齋晏晦,願與元歎共之,用以證成隱者鼻觀之法,不亦可乎?夫山和尚妙於詩句,能以香作佛事,吾恐學人愛染,著知見香,未免為池神所訶也。作是言已,書於元歎詩後,並詒和尚觀之以發一笑。

後香觀說書介立旦公詩卷 编辑

余用隱者之教,以鼻觀論詩,作《香觀說》序元歎詩卷,靈岩退老歎曰:「此六根互用,心手自在法也。」

金陵介立旦公遣其徒攜所著詩屬余評定。余自己丑讀江上詩,歎其孤高清切,不失蔬筍氣味,庶幾道人本色。今十餘年矣。余昔者論詩以目觀,今以鼻觀。余之觀詩者,已非昔人矣。旦公之詩所謂孤高清切不失蔬筍風味者,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古人以芻喻僧。,芻香草也。蔬筍亦香草之屬也。為僧者不具芻之德,不可以為僧。僧之為詩者,不諳蔬筍之味不可以為詩。旦公具芻之德,而諳蔬筍之味者也,其為詩也安得而不香?吾規規乎目觀,以色聲求旦公之詩,偏弦獨張,清唱寡和,誠不欲與繁音縟繡爭妍而赴節。若夫色天清回,花露滴瀝,梵猿應呼,疏鍾殷床,於斯時也,聞思不及鼻觀,先參一韻,偶成半偈,間作香嚴之觀,所謂清齋晏晦,香氣寂然來入鼻中者,非旦公孰證之?非鼻觀孰參之?吾今取旦公詩,盡攝入香界中,用是以證成吾之香觀也,不亦可乎?

或曰:子向者有訶香之說,旦公矜愛其詩若是,池神則何以待之?曰:子不聞青蓮華長者之鬻香乎?池神之護香也,長者之鬻香也。其回向之大小,區以別矣。長者了知一切,如是一切香王所出之處了達。諸治病香乃至一切菩薩地位香,知此調和香法,以智慧香而白莊嚴於諸世間,皆無染著,具足成就。長者所鬻之香,即人間羅刹界諸欲天之香,亦即池神所護嗬之香。豈有銖兩差別哉!此世界熏習穢惡,伊蘭胖脹之臭,上達光音天,旦公現鬻香長者身,以蔬筍禪悅之香作妙香句而為說法,池神安得而訶之?若猶是,餘塵瞥起,召呂命律,憎伊蘭而愛栴檀,則與夫入池取花、掘根挽莖者一間而已矣。長者之別香也,斷惡生喜,令諸有為生樂著香,生厭離香。旦公,華嚴法界師也。吾請以鬻香長者之香助旦公之香觀,即用旦公詩句代旦公說法,不亦可乎?作《香觀後說》以訊旦公,並再質之退老,以為何如?

題桃溪詩稿 编辑

近來畫家不復知屋木人物,里中漁山吳子摹劉松年《四皓圖》,輒以贈予,蓋其朽約皴染,逾兩月而後就。予觀郭恕先畫屋木樓觀,多與王士元對手,往往假士元寫人物於其中。漁山有志於古命意造景,以二李、恕先輩為師,此所以敻絕於今人也。漁山不獨善畫,其於詩,尤工思清格老,命筆造微,蓋亦以其畫為之,非欲以塗朱抹粉,爭妍於時世者。昔之論畫者謂畫之為竹木,猶書之有篆籀,二者之法相近,故郭恕先俱為第一。而荊浩然答僧畫山水圖,書五言四十字,平生山水訣盡在其中。士固未有不汲古,不攻文,而可謂之善畫者也。漁山以二李、恕先為師,執古人之六要六長,以研味於風雅。其俊而挾躭古人也,孰得而御之?吾老矣,庶猶得見公,望啟南於斯世也。

題嚴武伯詩卷 编辑

武伯遊吳江,過周安石齋中,大書一絕句於壁,余愛其詞氣樸直,有宋名人之風。去年冬以詩句投余,凡數百篇,披華落實,明玕青瑤,落落於行墨之間,信武伯之昌於詩而殖於學也。

昔者淵明為《責子詩》曰:「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此蓋達人智士任運玩世,擺落嘲弄之辭耳。而杜子美訶之曰:「陶潛一老翁,聞道苦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子美之訶淵明則達矣。其於宗文宗武,則曰:「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又曰:「汝啼吾手戰,吾笑汝身長。」其懷抱之縈掛與否,視淵明何如也?當武伯投詩日,余方有哭孫之戚,老淚漬眼,為之破涕一笑,客或從旁惎之。

嗟夫!人當隕霜殺草,蘭摧蕙折,靡不淒然感歎,俄而之於五芝之田,八桂之林,芳菲極目,未有不徬徨忻賞者也?如客之云洪覺範所,謂癡人前不可說夢,豈不可為一笑乎?武伯,子張之才子也。子張有幽憂之疾,二童子扶掖就醫。余語武伯子勿憂,子於晨昏少間舉其所著歌詩,高吟雒誦,如彈絲竹,如考琴瑟,子之尊人憑几而聽之,殆將氣浸淫滿大宅,霍然體輕而病良已也。書之以詒武伯,且以示世之人知淵明、少陵之古方,可以起沈憂代藥物也,則自余之療子張始。

題費所中山中詠古詩 编辑

近以學者,摛詞掞藻,春華滿眼,所中獨好談握奇八、陳兵農有用之學。山中詠古,上下千載,得二十四人可以觀其志矣。余少壯亦好論兵,抵掌白山黑水間,老歸空門,都如幻夢然。每笑洪覺範論禪,輒唱言杜牧論兵如珠走盤,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鬱盤,方當不介而馳,三周華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讀《中庸》,亂世讀《陰符》。又云:治世讀《陰符》,亂世讀《中庸》。此兩言者東西易向,願所中為筮而決之。

再與嚴子論詩語 编辑

武伯新詩益富,風嗇陣馬,淩獵可畏。而其自敘則謂掉鞅於詩,富有弋獲,皆自余言發之。嚴子以余為識道之老馬,則已誤矣。今復摳衣再拜,挾篋固請,余非洪鍾也,而撞擊之不休,不已窘乎!

頃者腳病伏枕,偶翻郭景純《遊仙詩》,其二章曰:「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雲生梁棟間,風出窗戶裏。借問此何誰?云是鬼谷子。」吟諷數四,灊然心開,如登日次,如出雲外。累蘇積塊,窅然若喪,其所有甚矣,古人之詩之不易讀也。余年八十,懂而能讀,而猶未能窺其所以。海底之珊瑚,沒人能取之;玉河之玉,天西之人能采之;黃帝之玄珠,雖離朱猶不能索而得也。不於此中截斷眾流,斬關奪命,攝古人之精魂而搜討其窟穴,雖其雕章斷句,縟繡滿眼,終為土龍象物而已矣。

今之論詩者,亦知評量格律,講求聲病,搰搰焉以為能事。由古人觀之,所謂口耳之間兼寸耳,人以兩輪卷葉為耳,亦知有大人之耳,張兩耳以為市人,以時集會其上乎?人以一尺口齒為面,亦知有無首之民,乳為目,臍為口,操干戚而舞乎?

今之論詩循聲按響尺尺而寸寸者,兩輪之耳,一尺之面也。古人之詩海涵地,負條風凱風,出納於寸管之中,大人之耳,市刑天之臍口也。今人窮老於詩,歐絲泣珠沾沾焉,以為有得而自喜,知盡能索,終不出兩輪尺面之間,不已遼乎?得生於喜,喜生於愛,是為愛魔,亦為詩魔。此魔入人肺腑,能招引種種庸妄,詩魔以為伴侶,魔日強而詩日下。唐人之授劍術也,凡刺人必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此言雖誕,可以為學道學詩之善喻。陸士衡曰:「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亦此志也。

吾子之學詩勤矣,入海而求寶珠,其肯顧長年舞篙櫓,溯遊於尋常澮瀆之間乎?聞吾之言,撫心定氣,恤然而若失,人之望吾子也,自此遠矣。語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惟其不知,是以放言而不慚也。老學荒落,茫無端崖,偶有棖觸,嬋媛不休,聊書之以塞子之請,並以諗後之下問者。

題馮子永日草 编辑

馮子無咎,吾故人定遠之子也。余與定遠為父行,親見定遠羈角裹頭以迨班白,而今復見其子之能詩。甚矣!韓子之有感於三世也。讀已,聽然有喜而正告之曰:今稱詩之病有二:曰好奇,曰好豔。離岐以為奇,非奇也。丹華以為豔,非豔也。

《十九首》,五言之祖也,亦奇亦豔,驚心動魄,自是以降,左之《詠史》,阮之《詠懷》,陶之《讀山海》,奇莫奇於此矣。郭弘農之《遊仙》,謝康樂之《遊攬》,江記室之《擬古》,豔莫豔於此矣。而人不知也,搜盧仝、劉義以為奇,獵玉台、香奩以為豔,問其所以為奇為豔者而懵如也。嗜奇之病頃少,為士友發之,又嘗謂李義山之詩,其心肝腑髒,竅穴筋脈,一一皆綺組縟繡排纂而成,泣而成珠,吐而成碧,此義山之豔也。古之美人肌肉皆香。三十三天以及香國毛孔皆香。劉季和有香癖,熏身遍體,張坦斥之曰:俗今之學義山者,其不為季和之熏身者鮮矣,而況不能如季和者乎?

馮子之為詩不然,選詞按部,行安節和,溫溫抑抑,有君子之志焉。於斯世好奇好豔之病,超然未有所染也。孔子適齊,郭門外見童子,挈壺俱行,其視精,其心正,其行端,語弟子曰:「趣驅之,趣驅之,《韶》樂作矣。」定遠告予里閈少年,偕其子稱詩者凡十餘輩,皆有文理。今觀馮子之詩,所謂視精心正行端者,有其兆矣。余之所為聽然而喜者矣。

題顧伊人詩 编辑

杜子美詩云:「陶潛一老翁,聞道苦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及其晚年居蜀,喜宗文宗武,誦詩入學,歡喜吟賞,累見於詩,有子賢愚,何嘗不掛懷抱也。東坡云:「軾窮困,本緣文字在海外,見邁文字一篇,輒數日喜。」今觀織簾父子唱和之詩,去之十餘年,旁觀者尤為動色,而況其父子之間乎。聊書其後以見古人之意,亦庸以勵兒曹也。

題塞上吟卷 编辑

歲云慕矣,白衣補衲坐竹窗木榻上,挑燈讀《塞上吟》卷,雲旗雷車獵獵然從空而下,如嫖姚將軍率輕勇騎,棄大軍趨利轉戰過焉,支山又如昆陽城,西震呼動天地,屋瓦皆飛,虎豹股戰,快矣哉!已而更闌吟罷,佛火青熒,刁斗無聲,木魚徐響,然後知此詩中邊聲猛氣適足助老夫禪觀也。作者婁江王紫涯氏,其人挽十石弓,執丈二殳,磨盾鼻草檄,筆墨橫飛,臨陣作壯士歌,功成和競病詩。老夫坐長明燈下,只用爾時一味水觀消受耳。

題觀梅紀遊詩 编辑

經年臥病,仰看屋梁,戚戚都無好懷。武伯示我《梅遊詩》一帙,觀其典衣命棹,卻筍輿,穿犢鼻,與酒徒衲子跳踉梅花村中,昔人言尋花乞命,庶幾近之。朗然一過,如移臥榻,入眾香國,補衲絮被,皆染香氣,豈不怏哉!尤憶崇禎初元,偕邵子僧彌觀梅西山,於時明離初旦,霿霧乍滌,山中草木欣欣向榮,遊人擔夫皆有彈冠振衣之色。今何時哉?冰堅地凍,萬木皆僵,前村一枝,束為薪楚;獨西山老梅居然無恙。殆真有無量主林神擢幹舒光而為護持者耶。老人惝恍自失,如誕如夢,如趙師雄醉醒羅浮酒肆,翠羽啾嘈,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覽斯卷者有感余言,或為之輟簡而慨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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