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言 裨海紀遊
卷上
卷中 

余自辛未春入閩,由建寧、延津以迄榕城;初秋,又自榕城歷興、泉至漳郡之石馬;未幾,又之漳浦、海澄、龍巖、寧洋諸屬邑暨各沿海村落,還至石馬;又以扁舟渡廈門,五日而返。壬申。再返榕城,留居司馬王君仲千署中。蓋八閩之轍跡已歷六矣。逮癸酉秋,有泰寧之役,維舟邵武城下,信宿而返。其明年又之汀之武平,由延津溯流而上,登鐵巖之高,涉九礲之險;半歲之間,往返四過,凡山川幽窅之區,罔不足歷而目覽焉。於是八閩遊遍矣。

我朝聲施遠被,偽鄭歸誠;臺灣遠在東海外,自洪荒迄今,未聞與中國通一譯之貢者,迺遂郡縣其地,設官分職,輸賦貢金,䑸帆往來,絡繹海上,增八閩而九,甚盛事也。余性耽遠遊,不避阻險,常謂臺灣已入版圖,乃不得一覽其概,以為未慊。會丙子冬,榕城藥庫災,毀硝磺火藥五十餘萬無纖介遺。有旨責償典守者,而臺灣之雞籠、淡水,實產石硫磺,將往採之。余欣然笑曰:『吾事濟矣』。丁丑春王,遂戒裝行,同人言子聖平右陶、裘子紹衣、胡子慎履、何子襄臣、陳子子蔚、表弟趙履尊、表姪周在魯,皆握手鄭重。有僕役徐文、余興、龍德喜請從;郊送者曹子呂陽;同行者王君雲森也。

二十四日,午刻,出南門;至大橋,會雨,留宿呂陽邸舍。

二十五日,天稍霽,行三十里,渡烏龍江,宿霧初收,江光如練;望海口羅星塔影,如一針倒懸水中,因賦絕句:『浩蕩江波日夜流,遙看五虎瞰山頭;海門一望三千里,只有羅星一塔浮』。晚至坊口,晤石君某、董君贊侯;董君為諸羅令長子,石為董君渭陽,遂訂偕行。

二十六日,度相思嶺;憶余自入閩,已六過此嶺,年來齒髮益衰,憮然興感,賦詩曰:『閩中七載作勞人,六染相思嶺上塵;獨有蒼蒼雙鬢色,經過一度一回新』。晚宿漁溪。

二十七日,曉行,肩輿在晨光薄靄中,村民攜犁牽犢,往來隴上。余買山無日,不勝慨然!賦詩曰:『山色曉逾潔,溪聲靜自流;人言隔隴阪,犬吠出村陬;細雨沾衣濕,輕寒動客愁;白雲真可羨,舒捲在峰頭』。午刻至浦尾,輿夫以肩輿置小舟中,余雖乘舟,實坐輿上。舟人持竹篙挽舟在岸上行,舟去甚疾。岸上撐船,舟中乘轎,一時兩奇事,僅見於此。岸旁多老榕,根株盤結,離奇萬態,有十餘樹排聯半里而仍屬一株者。余嘗維舟其下,至今念之,愛其榮茂如昔,為賦詩曰:『榕陰垂一畝,斤斧慨無施;臃腫多駢榦,𧐖蜷盡附枝;風霜經飽歷,歲月自榮滋。相見長如此,曾無凋落時』?再過涵頭,煙火萬家,亦一大村落。憶余辛未過此,噉荔甚佳,流連信宿而去;今又六年矣!晚宿興化郡。

二十八日,行莆陽道中;早麥已秀,風過成麥浪,蓋四月時令也。嶺南春早,於此可見。賦詩曰:『曉起籃輿逐隊行,今朝差喜得春晴;翻畦早麥初成穗,遶徑寒流自有聲;隴阪雲移青嶂合,郊原風蹴綠波平。年來已識躬耕樂,何事勞勞又遠征』?

二十九日,渡洛陽橋,至泉郡。值陸師提督吳公英以詰朝蒞任,五營兵將兜鍪櫜鞬,臨郊列伍以迎;而子衿亦傾城爭出,趨蹌恐後。因賦所見:『百里金戈競路斜,紛紛鐵騎亂如麻;無端呫嗶咿唔者,也曳藍袍候使車』。晚宿郡城。

二月朔日,宿沙溪。

初二日,行四十里,至劉五店,即五通渡也。渡實支海,廣十餘里。登舟,羣風驟至,巨浪如山,帆掠水三尺,傾斜欲覆,浪入舟中,衣冠盡溼。抵岸即廈門地,顧視日影,已墮崦嵫;復行三十里,抵水仙宮,漏下已二十刻。旅舍隘甚,無容足地,姑就和鳳宮神廟,坐以待曉。明日(初三日),假水師裨將公署館焉。晤蕭山來子衛,為余覓舟,為渡海計。值大風不輟,聞萬石、虎溪二巖為廈門山水之勝,拉石君、董君、王君往遊。至萬石岩,巨石林立,欹斜合沓,若連楹復室,而迴環曲折,一徑可通,偪仄處,傴僂匍匐,俯首側體然後度;有時瀑流淙淙,橫拂肩袖間,其實在澗底石下行也。洞中宏敞,在石几可憑,清泉可濯。奴子陳肴核,歡飲竟日。抵暮,循舊路返。每值陡隘處,令一人當關,眾以猜枚鬥勝;勝者得斬關度,童子進酒飲不勝者,至前隘處易勝者守關,而令不勝者奪之。凡奪十七關始出洞,而新月一彎,已掛林杪矣。相共踏月歸,賦詩曰:『何年月黑風狂夜?吹落唅岈覆一谿;詩裏未經摩詰畫,袖中難倩米顛攜;雲流石罅疑天近,瀑濺衣裙識洞低;盤礴不知春日永,欲尋歸路幾番迷』。

初四日,復偕訪虎溪岩。登其巔,巨石大可一二畝,高十餘丈,圍圓似鼓;曲磴緣石旁可登,有巨石斜覆鼓上,壁立插漢,位置殊怪,不知造物何以設想,與萬石岩各擅其奇。賦詩曰:『絕頂多奇石,巑岏聚一叢;懸崖臨巨壑,疊嶂吼長風;屐折危欄轉,笻支曲磴通;扶桑遙在望,落日晚潮紅』。巖畔頹垣小徑,云是偽鄭公子錦舍、聰舍讀書處,惟有砌蟲唧唧草間。銅駝廢井,何地蔑有?祇為遊人增慨。然萬石、虎谿二巖,巨石雖多,絕無峰巒峭態,小如拳、大如屋,率皆圓鈍椎魯物;即有層疊而上者,望之亦纍卵耳。廈門孤懸海中,周廣二三百里,步步皆山,巖石無小大,悉作卵形,亦山川情性然也。余以登陟致勞,腰疾復作,掖而後行者累日。

十六日,小瘥,風亦暫止,舟人促行,遂登舟。俄而急雨驟至,雨過,風復橫。海舶在巨浪中,搖曳震蕩,凡三晝夜無甯息。登舷望港口,左為廈門支山,右為海澄縣古浪嶼山,兩山對峙,蜿蜓入海;盡處有小山矗起中流,舟子言是大旦門,海舶出洋必由此。余曰:『詩不云乎「鳧鷖在亹」,疏曰:「水流峽中,兩岸如門,謂之亹」。是大旦門與金門、廈門,悉應從亹,不當從門也』。若以形勢言,大旦門為廈門門戶,金廈門又漳泉門戶矣。

十九日,風息波平。石君、董君皆至。方共敘三日闊,董君忽委頓,伏艎底大嘔。舟人伐鼓鳴鉦,揚帆起椗。約行二十里,抵向所見大旦門。有十二舶,皆依山泊宿。

二十日,無風,不能行。

二十一日,黎明,聞鉦鼓聲,披衣起視,已乘微風出大旦門。一望蒼茫,淼無涯涘,同泊十二舶參差並進。望舟左數十里外,有黃土坡,隱隱可見。凡自廈門往臺灣水道,當自乾趨巽,舟師忽轉舵指坎。比午,至黃土坡下椗。使從者問之,對曰:『舟無風不行,依此暫泊耳』。復問:『此何處』?曰:『遼羅,是金門支山』。蓋已去大旦門七八十里矣。視同行,僅得三舶,餘皆不復可見。頃之,有微風,復起椗行。比暮,視黃土坡猶未遠,以風力弱不勝帆也。始悟海洋泛舟,固畏風,又甚畏無風。大海無櫓搖棹撥理,千里萬里,祇藉一帆風耳。憶往歲榕城晤梁谿季君蓉洲,言自臺令旋省,至大洋中,風絕十有七日,舟不移尺寸,水平如鏡,視澈波底,有礁石可識;斯言誠然。既暮,就寢。初更風漸作,寤聽舷間浪激聲甚厲,而艎中董君呻吟聲,若相和不輟。夜半,渡紅水溝。

二十二日,平旦,渡黑水溝。臺灣海道,惟黑水溝最險。自北流南,不知源出何所。海水正碧,溝水獨黑如墨,勢又稍窳,故謂之溝。廣約百里,湍流迅駛,時覺腥穢襲人。又有紅黑間道蛇及兩頭蛇繞船游泳,舟師以楮鏹投之,屏息惴惴,懼或順流而南,不知所之耳。紅水溝不甚險,人頗泄視之。然二溝俱在大洋中,風濤鼓盪,而與綠水終古不淆,理亦難明。渡溝良久,聞鉦鼓作於舷間,舟師來告:『望見澎湖矣』。余登鷁尾高處憑眺,祇覺天際微雲,一抹如線,徘徊四顧,天水欲連;一舟蕩漾,若纖埃在明鏡中。賦詩曰:『浩蕩孤帆入杳冥,碧空無際漾浮萍;風翻駭浪千山白,水接遙天一線青;迴首中原飛野馬,揚舲萬里指晨星;扶搖乍徙非難事,莫訝莊生語不經』。頃之,視一抹如線者,漸廣漸近矣。午刻,至澎湖之馬祖澳;相去僅十許丈,以風不順,帆數輾轉不得入澳。比入,已暮。

二十三日,乘三板登岸(三板即腳船也。海舶大,不能近岸,凡欲往來,則乘三板;至欲開行,又拽上大船載之)。岸高不越丈,浮沙沒骭,草木不生;有水師裨將統兵二千人暨一巡檢司守之。澎湖凡六十四島澳,曰:南天嶼、草嶼、西嶼坪、貓嶼、布袋澳、八罩山、東嶼坪、水垵尾、西吉、花嶼、鋤頭插、馬鞍嶼、東吉、將軍澳、布袋嶼、虎井嶼、船帆嶼、岑雞嶼、豬母落水、桶盤嶼、月眉後鼻、西嶼頭、風櫃尾、雞籠嶼、鐵線灣、紅毛城、四角嶼、雙頭掛、暗澳、案山仔、林投仔、牛心嶼、䗩仔灣、天妃澳(有副將衙門)、鎖管港(有城)、銃城(有城)、巡檢司、小果葉、潭邊、𧒄仔灣、小池角、龍門港、大果葉、大池角、龜壁港、沙港底、中墩嶼、竹篙灣、鼎灣嶼、吼門、陽嶼、雁靖嶼、赤嵌仔、小門嶼、陰嶼、土地公嶼、椗鉤嶼、姑婆嶼、雞善嶼、籃飯嶼、島嶼、員貝嶼、吉貝嶼、墨嶼,悉斷續不相聯屬,彼此相望,在煙波縹緲間。遠者或不可見,近者亦非舟莫即。澳有大小,居民有眾寡,然皆以海為田,以魚為糧;若需米榖,雖升斗必仰給臺郡,以沙磧不堪種植也。居人臨水為室,潮至,輒入人室中,即官署不免。頃之歸舟,有罟師鬻魚者,持巨蟹二枚,赤質白文,厥狀甚異,又鯊魚一尾,重可四五斤,猶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將剖魚,一小鯊從腹中躍出,剖之,乃更得六頭,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鯊魚胎生。申刻出港,泊澳外。舟人駕三板登岸,伋水畢,各謀晚餐。余獨坐舷際,時近初更,皎月未上,水波不動,星光滿天,與波底明星相映:上下二天,合成圓器。身處其中,遂覺宇宙皆空。露坐甚久,不忍就寢,偶成一律:『東望扶桑好問津,珠宮璇室俯為鄰;波濤靜息魚龍夜,參斗橫陳海宇春;似向遙天飄一葉,還從明鏡渡纖塵。閒吟抱膝檣烏下,薄露泠然已溼茵』。少間,黑雲四布,星光盡掩。憶余友言君右陶言:『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一擊而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撒水面,晶光熒熒,良久始滅,亦奇觀矣!夜半微風徐動,舟師理舵欲發,余始就枕。

二十四日,晨起,視海水自深碧轉為淡黑,回望澎湖諸島猶隱隱可見,頃之,漸沒入煙雲之外,前望臺灣諸山已在隱現間;更進,水變為淡藍,轉而為白,而臺郡山巒畢陳目前矣。迎岸皆淺沙,沙間多漁舍,時有小艇往來不絕。望鹿耳門,是兩岸沙角環合處;門廣里許,視之無甚奇險,門內轉大。有鎮道海防盤詰出入,舟人下椗候驗。久之,風大作,鼓浪如潮,蓋自渡洋以來所未見。念大洋中不知更作何狀,頗為同行未至諸舶危之。既驗,又迂迴二三十里,至安平城下,復橫渡至赤嵌城,日已晡矣。蓋鹿耳門內浩瀚之勢,不異大海;其下實皆淺沙,若深水可行舟處,不過一線,而又左右盤曲,非素熟水道者,不敢輕入,所以稱險。不然,既入鹿耳,斜指東北,不過十里已達赤嵌,何必迂迴乃爾?會風惡,仍留宿舟中。

二十五日,買小舟登岸,近岸水益淺,小舟復不進,易牛車,從淺水中牽挽達岸,詣臺邑二尹蔣君所下榻。

計自二十一日大旦門出洋以迄臺郡,凡越四晝夜。海洋無道里可稽,惟計以更,分晝夜為十更,向謂廈門至臺灣,水程十一更半:自大旦門七更至澎湖,自澎湖四更半至鹿耳門。風順則然;否則,十日行一更,未易期也。嘗聞海舶已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澳,又不得不重迴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順風,寸尺為艱。余念同行十二舶未至,蔣君職司出入,有籍可稽,日索閱之,同至者僅得半,余或遲三五日至七八日,最後一舟逾十日始至,友人僕在焉。訊其故,曰:『風也』。余曰:『同日同行,又同水道,何汝一舟獨異』?曰:『海風無定,亦不一例;常有兩舟並行,一變而此順彼逆,禍福攸分,此中似有鬼神司之,遑計遲速乎』?

余以舟中累日震蕩·頭涔涔然,雖憑几倚榻,猶覺在波濤中。越二日,始謁客。晤太守靳公、司馬齊公、參軍尹君、諸羅令董君、鳳山令朱君。又因齊司馬晤友呂子鴻圖,握手甚慰。渠既不意余之忽為海外遊,以為天降;余於異域得見故人,尤快。相過無虛日,較同客榕城日加密,揮毫、較射、雅歌、投壺,無所不有;暇則論議古今,賞奇析疑;復取臺灣郡志,究其形勢,共相參考。蓋在八閩東南,隔海水千餘里,前代未嘗與中國通,中國人曾不知有此地,即輿圖、一統志諸書,附載外夷甚悉,亦無臺灣之名;惟明會典「太監王三保赴西洋水程」有「赤嵌汲水」一語,又不詳赤嵌何地。獨澎湖於明時屬泉郡同安縣,漳泉人多聚漁於此,歲征漁課若干。嘉隆間,琉球踞之。明人小視其地,棄而不問。若臺灣之曾屬琉球與否,俱無可考。

臺之民,土著者是為土番,言語不與中國通;況無文字,無由記說前代事。迨萬曆間,復為荷蘭人所有(荷蘭即今紅毛也);建臺灣、赤嵌二城(臺灣城今呼安平城,赤嵌城今呼紅毛樓),考其歲為天啟元年。二城仿佛西洋人所畫屋室圖,周廣不過十畝,意在駕火砲,防守水口而已;非有埤堄闉闍,如中國城郭,以居人民者也。我朝定鼎,四方賓服,獨鄭成功阻守金廈門,屢煩征討。鄭氏不安,又值京口敗歸,欲擇地為休養計,始謀攻取臺灣,聯檣並進;紅毛嚴守大港(大港在鹿耳門之南,今已久淤,不通舟楫),以鹿耳門沙淺港曲,故弛其守,欲誘致之。成功戰艦不得入大港,視鹿耳門不守,遂命進師;紅毛方幸其必敗,適海水驟漲三丈餘,鄭氏無復膠沙之患,急攻二城。紅毛大恐,與戰又不勝,請悉收其類去,時順治十六年八月也。成功之有臺灣,似有天助,於是更臺灣名承天府,設天興、萬年二州;又以廈門為思明州,而自就臺灣城居焉。鄭氏所謂臺灣城,即今安平城也,與今郡治隔一海港,東西相望約十里許,雖與鯤身連,實則臺灣外沙,前此紅毛與鄭氏皆身居之者;誠以海口為重,而緩急於舟為便耳。成功歿於康熙元年,子經繼立(經即錦舍)。經紈絝子,無遠略,其下諸將多來歸者,朝廷悉以一宜畀之,由是歸誠者日益眾。康熙二十年,鄭經亡,子克塽繼;年甫十四,幼不諳國事,而總督姚公(啟聖)銳意圖剿,多設反間、間其用事諸人,人心離叛,無固志,遂與提督施公(烺)先後進討。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戰於澎湖;二十二日再戰,王師克捷,已入天妃澳。臺灣門戶既失,鄭眾危懼,欲遷避呂宋,不果;蓋其下皆謂克塽孺子,不足謀國事,而歸誠反正,猶冀得天朝爵賞,遂定計降。有旨原其罪。十月,克塽率其族屬朝京師,封漢軍公。寧靖王朱(術桂)先依鄭成功,歷三世,近四十年;聞克塽降,為詩曰:『流離來海外,止賸幾莖髮;如今事畢矣,祖宗應容納』!與其二嬪同自經以殉。魯王世子輩安插河南。臺灣遂平。

嗟乎!鄭成功年甫弱冠,招集新附,草創廈門,復奪臺灣,繼以童孺守位,三世相承,卒能保有其地,以歸順朝廷,成功之才略信有過人者。況乎夜郎自大,生殺獨操,而仍奉永曆之紀元,恪守將軍之位號,奉明寧靖王、魯王世子禮不衰,皆其美行;以視吳、耿背恩僭號者,相去不有間耶?臺灣既入版圖,改偽承天府為臺灣府,偽天興州為諸羅縣,分偽萬年州為臺灣、鳳山二縣;縣各一令一尉,臺灣縣附郭首邑,增置一丞,更設臺廈道轄焉。海外初辟,規模草創,城郭未築,官署悉無垣牆,惟編竹為籬,蔽內外而已。臺灣縣節府治,東西廣五十里,南北袤四十里,鎮、道、府、廳暨諸、鳳兩縣衙署、學宮,市廛及內地寄籍民居多隸焉。而澎湖諸島澳,亦在所轄。鳳山縣居其南,自臺灣縣分界而南,至沙馬磯大海,袤四百九十五里;自海岸而東,至山下打狗仔港,廣五十里。攝土番十一社,曰:上淡水、下淡水、力力、茄藤、放索、大澤磯、啞猴、答樓,以上平地八社,輸賦應徭;曰:茄洛堂、浪嶠、卑馬南,三社在山中,惟輸賦,不應徭;另有傀儡番並山中野番,皆無社名。諸羅縣居其北,攝番社新港、加溜灣(音葛剌灣)、毆王(音蕭郎)、麻豆等二百八社外,另有蛤仔難(音葛雅蘭)等三十六社,雖非野番,不輸貢賦,難以悉載。自臺灣縣分界而北,至西北隅,轉至東北隅大雞籠社大海,袤二千三百十五里。三縣所隸,不過山外沿海平地,其深山野番,不與外通,外人不能入,無由知其概。

總論臺郡平地形勢,東阻高山,西臨大海,自海至山,廣四五十里;自鳳山縣南沙馬磯至諸羅縣北雞籠山,袤二千八百四十五里,此其大略也。雖沿海沙岸,實平壤沃土,但土性輕浮,風起揚塵蔽天,雨過流為深坑。然宜種植,凡樹萟芃芃郁茂,稻米有粒大如豆者;露重如雨,旱歲過夜轉潤,又近海無潦患,秋成納稼倍內地;更產糖蔗雜糧,有種必穫。故內地窮黎,襁至輻輳,樂出於其市。惜蕪地尚多,求辟土千一耳。五穀俱備,尤多植芝麻。果實有番檨(土音讀作蒜,查無此字,或云當從㰄)、黃梨、香果、波羅蜜,皆內地所無,過海即敗苦,不得入內地。荔枝酸澀,龍眼似佳,然皆絕少,市中不可多見;楊梅如豆,桃李澀口,不足珍。獨番石榴不種自生,臭不可耐,而味又甚惡;蕉子冷沁心脾,膩齒不快,又產於冬月,尤見違時。惟香果差勝。檳榔形似羊棗,力薄,殊遜滇粵;椰子結實如毬,破之可為器,有椰酒盈椀,肉附殼而生,用與檳榔共嚼。余愛二樹,獨榦無枝,亭亭自立,葉如鳳羽,偃蓋婆娑;窗前植之,差亦不惡。瓜蔬悉同內地,無有增損。西瓜盛於冬月,臺人元旦多啖之;皮薄瓤紅,可與常州並驅,但遜泉之傅霖耳。郡治無樹,惟綠竹最多,一望猗猗,不減渭濱淇澳之盛。惜其僅止一種,輒數十竿為一叢,生筍不出叢外,每於叢中排比而出。枝大於竿,又節節生刺,人入竹下,往往牽髮毀肌,莫不委頓;世有嵇、阮,難共入林。花之木本者曰番花,葉似枇杷,枝必三叉,臃腫而脆;開花五瓣,色白,近心漸黃,香如梔子,宜於風過暫得之,近則惡矣;自四月至十月開不絕,冬寒併葉俱盡。草花有番茉莉,一花十瓣,望之似菊;既放可得三日觀,不似內地茉莉暮開晨落,然香亦少遜焉。

街市以一折三,中通車行,傍列市肆,佛仿京師大街,低隘陋耳。婦人弓足絕少,間有纏三尺布者,便稱麗都;故凡陌上相逢,於裙下不足流盼也。市中用財,獨尚番錢。番錢者,紅毛人所鑄銀幣也。圓長不一式,上印番花,實則九三色。臺人非此不用,有以庫帑予之,每蹙額不顧,以非所習見耳。地不產馬,內地馬又艱於渡海,雖設兵萬人,營馬不滿千匹;文武各官乘肩輿,自正印以下,出入皆騎黃犢。市中挽運百物,民間男婦遠適者,皆用犢車。故比戶多畜牛;又多蔗梢,牛嗜食之,不費芻菽。曩鄭氏之治臺,立法尚嚴,犯姦與盜賊,不赦;有盜伐民間一竹者,立斬之。民承峻法後,猶有道不拾遺之風:市肆百貨露積,委之門外,無敢竊者。天氣四時皆夏,恆苦郁蒸,遇雨成秋,比歲漸寒,冬月有裘衣者,至霜霰則無有也。海上颶風時作,然歲有常期;或逾期、或不及期,所爽不過三日,別有風期可考。颶之尤甚者曰颱,颱無定期,必與大雨同至,必拔木壞垣,飄瓦裂石,久而愈勁;舟雖泊澳,常至齏粉,海上人甚畏之,惟得雷聲即止。占颱風者,每視風向反常為戒:如夏月應南而反北,秋冬與春應北而反南(三月二十三日馬祖暴後便應南風,白露後至三月皆應北風;惟七月北風多主颱),旋必成颱,幸其至也漸,人得早避之。又曰:風四面皆至曰颱。不知颱雖暴,無四方齊至理;譬如北風颱,必轉而東,東而南,南又轉西,或一二日、或三五七日,不四面傳遍不止;是四面遞至,非四面並至也。颶驟而禍輕,颱緩而禍久且烈。又春風畏始,冬風慮終;又六月聞雷則風止,七月聞雷則風至;又非常之風,常在七月。而海中鱗介諸物游翔水面,亦風兆也。此臺郡之大略也。為賦竹枝詞,以紀其概。

鐵板沙連到七鯤,鯤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難輕犯,天險生成鹿耳門。

安平城旁,自一鯤身至七鯤身,皆沙崗也。鐵板沙性重,得水則堅如石,舟泊沙上,風浪掀擲,舟底立碎矣。牛車千百,日行水中,曾無軌跡,其堅可知。

雪浪排空小艇橫,紅毛城勢獨崢嶸;渡頭更上牛車坐,日暮還過赤嵌城。

渡船皆小艇也。紅毛城即今安平城,渡船往來絡繹,皆在安平、赤嵌二城之間。沙堅水淺,雖小艇不能達岸,必藉牛車挽之。赤嵌城在郡治海岸,與安平城對峙。

編竹為垣取次增,衙齋清暇冷如冰;風聲撼醒三更夢,帳底斜穿遠浦燈。

官署皆無垣牆,惟插竹為籬,比歲增易。無牆垣為蔽,遠浦燈光,直入寢室。

耳畔時聞軋軋聲,牛車乘月夜中行;夢迴幾度疑吹角,更有床頭蝘蜓鳴。

牛車挽運百物,月夜車聲不絕。蝘蜓音偃忝,即守宮也;臺灣守宮善鳴,聲似黃雀。

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龍蔥路欲迷;絪載都來糖廍裡,只留蔗葉餉群犀。

取蔗漿煎糖處曰糖廍。蔗梢飼牛,牛嗜食之,

青蔥大葉似枇杷,臃腫枝頭著白花;看到花心黃欲滴,家家一樹倚籬笆。

番花葉似枇杷,花開五瓣,白色,木本,臃腫,枝必三義;花心漸作深黃色,攀折累三日不殘。香如梔子,病其過烈;風度花香,頗覺濃郁。

芭蕉幾樹植牆陰,蕉子纍纍冷沁心;不為臨池堪代紙,因貪結子種成林。

蕉實形似肥皂,排偶而生,一枝滿百,可重十觔;性極寒。凡蒔蕉園林,綠陰深沉,蔭蔽數畝。

獨榦凌霄不作枝,垂垂青子任紛披;摘來還共蔞根嚼,贏得唇間盡染脂。

檳榔無旁枝,亭亭直上,遍體龍鱗,葉同鳳尾。子形似羊棗,土人稱為棗子檳榔。食檳榔者必與簍根、蠣灰同嚼,否則澀口且辣。食後口唇盡紅。

惡竹參差透碧霄,叢生如棘任風搖;那堪節節都生刺,把臂林間血已漂。

竹根迄篠以至於葉,節節皆生倒刺,往往牽髮毀肌。察之皆根之萌也,故此竹植地即生。不是哀梨不是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枇杷不見黃金果,番檨何勞向客誇?

番檨生大樹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臺人甚珍之。

肩披鬢髮耳垂璫,粉面紅唇似女郎;馬祖宮前鑼鼓鬧,侏離唱出下南腔。

梨園子弟,垂髻穴耳,傅粉施朱,儼然女子。土人稱天妃神曰馬祖,稱廟曰宮;天妃廟近赤嵌城,海舶多於此演戲酬愿。閩以漳泉二郡為下南,下南腔亦閩中聲律之一種也。

臺灣西向俯汪洋,東望層巒千里長;一片平沙皆沃土,誰為長慮教耕桑?

臺郡之西,俯臨大海,實與中國閩廣之間相對。東則層巒疊嶂,為野番巢居穴處之窟,鳥道蠶叢,人不能入;其中景物,不可得而知也。山外平壤皆肥饒沃土,惜居人少,土番又不務稼穡,當春計食而耕,都無蓄積,地力未盡,求辟土千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