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 趙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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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抱着在社會國家中作一番革命事業的,「犧牲」是他的出發點,「建設」是他最後的目的,而「權利」不在他的計較之內。這樣的志士對於金錢,色相,甚至於他的生命全無一絲一毫的吝惜;因爲他的犧牲至大是一條命,而他所樹立的至小是爲全社會立個好榜樣,是在歷史上替人類增加一分光榮。趙子曰是有這種精神的,從他的往事,我們可以看出:以打牌說吧,他決不肯因爲愛惜自己的精神而拒絕陪着別人打一整夜。他決不爲自己的安全,再舉一個例,而拒絕朋友們所供獻給他的酒;他寧叫自己醉爛如泥,三天傷酒吃不下去飯,也不肯叫朋友們撅着嘴說:「趙子曰不懂得交情!」這種精神是奮鬭,犧牲,勇敢!只有這種精神能把半死的中國變成虎頭獅子耳朶的超等强國,那麽,趙子曰不只是社會上一時一地的人物,他是手裏握着全中國的希望的英雄。

什麽是犧牲的對象?忠君?愛父母?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那些事的範圍都是狹小的!趙子曰是迎着時代走的,隨着環境變的,他的犧牲至少也是爲討朋友們喜歡,博得社會上的信仰;比如拚命陪着朋友們吃酒,挨着凍穿華絲葛大衫,都是可注意的,有價值的事實。自然,這樣的事實不能算他的重要建設,可是以小見大,這幾件小事不是沒有完全了解新思潮的意義的人們所能辦到的。

有了這樣嶄新的見解,然後纔能捉住一個主義死不鬆手,而絕對的犧牲,而堅持到底,而有往風濤上硬闖的決心!所以,有時候我們看趙子曰的意見與行事似乎有前後不一致的樣子,其實那根本是我們不明白:什麽叫絕對犧牲,什麽叫堅持到底。我們要是明白這些,細心的從他的主義與行事的全體上來解剖,我們當時可以見出他的前後矛盾的地方正是他有時候不能不走一路歧路而求最後的勝利。以他綑校長和他不再念書說吧,我們不留心看總以爲他是荒唐;可是,我們在下這個判斷以前,應當睜大了眼睛看:爲什麽綑校長?爲什麽不再念書?假如我們想出:綑校長是爲打倒學閥,愛護教育;不再念書是爲勻出工夫替社會作革命事業;那麽,這是不是他有一定的主義與堅定不撓的精神?

如此,趙子曰說「西」,我們該往「東」看;趙子曰今天說「是」,我們應當明天在「不」那里等着他。東就是西,西就是東,今天的「是」裏有個明天的「不是」,明天的「不是」便有個今天的「是」。這纔是眞能隨着環境走而不失最終目的的人物,這纔是眞能有出奇制勝隨機應變的本事。在我們沒有明白「是」中的「不是」,「不是」中的「是」以前,我們不應當隨便下斷語來侮蔑這樣的英雄;我們不應當用我們狹陋的心來猜測趙子曰的驚風不定,含蘊萬端的心意與計畫。

又說回來了:趙子曰的爲國爲民犧牲一切是可佩服的。現在,他要替女權發展會犧牲色相,唱戲募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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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趙子曰把打牌的時間縮短,有時候居然在三點鐘以前就去睡覺,以便保養嗓子。早晨,提着一團精神不到九點鐘就起來,口也不漱到城外護城河岸去溜嗓子。沿着河岸一面走一面喊:「啊——哦——兒吓啊——,」把河中的小魚嚇得都不敢到水皮兒上來浮,葦叢中的青蛙都慌着往水裏跳。直喊到他口燥喉乾,心中發空,纔打道進城回公寓。

趙子曰所預備的戲是《八大鎚》、《王佐斷臂》。

第三號的地上墊上三尺多厚的麻袋,又鋪上三層地氈。沒黑帶晚,那時高興那時第三號主人就從牀上脊背朝下往地上硬摔,學着古人王佐的把胳臂割下來還鬧着玩似的摔個「搶背」。東牆上新安上一面大鏡,摔完「搶背」,手裏拿着割下來的那隻臂,(其實是一根木棍。)向着鏡子搖頭聳鼻的哆嗦一陣,一邊哆嗦,嘴裏一邊念:「嗆,嗆,嗆,吧嗒嗆。」正和古人哆嗦的時候也有樂器隨着分毫不差。

有時候他掛上三尺來長的,吃飯現往下摘,吐唾沫現往起撩的黑鬍子,足下穿上三寸多厚的粉底高靴,向着鏡子朝天的扭。嗆!一摸鬍子。噠!一甩袖。嗆噠!一拐腿腕向前扭一步。這樣從鑼鼓中把古人的一舉一動形容得唯妙唯肖。

離登臺之期將近!除了掛鬍子,穿靴子之外,他頭上又紮上了網巾。網巾紮好:把眉毛吊起多高,眼睛擠成兩道縫,而且腦門子發殭,有些頭昏眼花。可是,他咬着牙往下忍,誰叫古人愛上腦箍呢,唱戲的能不隨着史事走嗎?犧牲的眞精神?

裝束已畢,把一牀被子掛在八仙桌前當臺簾,左手撩袍,右手掀被子,口中一聲:「瓜——嗆!」他輕脆的往外一步跨出來。走了兩步,然後站住耍眼珠,眼珠滴溜亂轉約有半分鐘的工夫,纔又微微點了點頭。點完了頭,用雙手的大拇指在整幅的黑鬍子邊兒上摸了一摸;因爲古人的鬍子是只運動邊部而不動中心的。然後欲前而橫的擺了兩步,雙手輕輕正一正冠,口中「喋!喋!」學着小鑼的聲音,古人正冠的時候總是打兩下小鑼的。

這樣練習了幾次,然後自拉自唱的仿效着古人的言語聲調。原來古人的言語是一半說一半唱。或者說:言語與歌唱沒有分別。歡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兒也唱。而且無論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於古代的賊人在半夜裏偷東西的時候,也是一面偷一面唱。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個姓名,這個理由直到現在纔有人明白:據心理學家說,中國古代的人民腦子不很好,記憶力不强,所以非自己常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國的人們都變成「無名氏」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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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曰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覺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於是把歐陽天風,武端和旁的兩三位朋友請過來參觀正式演習。

「諸位,牀上站着!」趙子曰掛着長髯在被子後面說:「地上是我一個人的戲臺!先唱倒板,唱完別等我掀簾,你們就喊好兒!『迎頭好』是最難承受,十個票友倒有九個被『迎頭好』給吓回去的。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聽見沒有?」

吩咐已畢,他在被子後面唱倒板:「金烏墜……玉兔東……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牀上鼓着掌扯開嗓子喊。

「嗆——嗆!」趙子曰自己念着鑼鼓點,然後輕脆的一掀被子,斜着身扭出來。

「好!好!」又是一陣喝彩。

趙子曰心中眞咚咚的直跳,用力鎭靜着,摸鬍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鬍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乾,一點過節也沒忘。然後唱了一段原板二簧。唱完了把藍袍脫下,武端從牀上跳下來,幫助王佐換上青袍。王佐等武端又上了牀,纔把一口木刀拿起來往左臂上一割。胳臂割斷,跳起多高,一個鷂子翻身摔了下去。然後「瓜噠瓜噠」慢慢往起爬,爬起來,手裏拿着那隻割下來的胳臂,頭像風車似的搖了一陣。……

該唱的唱了,該說的說了,該摔的摔了,該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趙子曰滿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歐陽天風跳下牀來給他倒了一碗開水潤潤嗓子。

「怎樣,諸位?」趙子曰一面卸裝一面問。

「好極了!你算把古人的舉動態度琢磨透了!」大家爭着說。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氣,再不像還成呀!」趙子曰驕傲自足的一笑。

「『眞』就是『美』,」內中一位美術院的學生說:「因爲你把古人的行動作眞了,所以自然着美!你那一摸鬍子,一甩袖子,紗帽翅一顫一顫的動,叫我沒法子形容,我只好說眞看見了古人,眞看見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調有走板的沒有?」趙子曰聽了這段美術論,心中高興極了,可是還板着面孔,學着古人的「喜怒不形於色」,故意問自己有無欠缺的地方。

「平穩極了!」武端說:「你猜怎麽着。就是『岳大哥』的『岳』字沒有頓住,滑下去了!是不是?」

「那看那一派!」歐陽天風撇着小嘴說:「譚叫天永遠不把『岳』字頓住!」

(歐陽天風到北京的時候,譚叫天早已死了!譚叫天到上海去的時候,歐陽天風還不懂什麽叫聽戲!)

「到底是歐陽啊!——」趙子曰點頭咂嘴的說:「老武!你的二簧還得再學三年!」

「先別吹騰!」歐陽天風笑着說:「那頂紗帽不可高眼!」

「怎麽?」

「差着兩盞電燈!」歐陽天風很得意的說:「你看,人家唱《秋胡戲妻》的時候,桑籃上還有電鈴,難到你這個王佐倒不如秋胡的媳婦闊氣?不合邏輯!」

「安上電燈,萬一走了電,王佐不但斷了臂,也許喪了命哇!」趙子曰很愼重的說:「小兄弟!別亂出主意!」

「黃天霸,楊香五的帽子上現在全有電燈,就沒有一個死了的,你爲什麽單這樣膽小?」歐陽天風拍着趙子曰的肩膀說:「你的戲一點挑剔沒有,除了短兩盞電燈!我保險,死不了!」

這個問題經幾個人辯論了兩點多鐘,大家全贊成歐陽天風的意見。於是趙子曰本着王佐斷臂的犧牲精神,在紗帽上安了兩盞小電燈,一盞紅的,一盞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