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巖集/卷三十四

卷三十三 農巖集
卷三十四
作者:金昌協
1928年
卷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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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编辑

韓文。原道外。與孟簡書及文暢序。論議正大。筆力宏肆。不減孟子文章。孟簡書尤好。其論孟子處。抑揚反復。極好看。戊午所錄

夜夢游一寺院。遇老僧名辨師者。與談儒釋之辨。余擧喜怒哀樂云云。僧曰。此乃根塵妄想也。余曰。然則心是何物。僧曰。眞如體也。余曰。喜怒哀樂。是心之用。卽用卽體。是獨非眞如乎。以下己未所錄

自永平鷹巖。向鐵原豐田驛。過狼踰嶺。嶺底水石頗佳。駐馬少坐。激湍澄潭。蒼崖老樹。極有泓崢幽敻之趣。令人忘起。仍念深山絶谷中。其奇勝處。不止此比。而人自不識。又不能往。可慨也。崔孤雲云。人間之要路通津。眼無開處。物外之靑山綠水。夢有歸時。三復此語。爲之悵然。

余夜夢游山水極多。自游金剛還。八九年間。夢踏毗盧萬瀑之間者不可記。往往遇奇異光景。殆不能名言。此豈亦好之篤故耶。昔朱子自言連夜夢中解書。以爲雖事之善者。亦不合形於夢。夢山水。雖異於夢榮利。其爲偏係之發。一也。此宜自警。聊書此以觀之。

孔子曰。喪與其易也寧戚。後人作碑誌文字。言人善居喪。類多云戚易咸備。其意。蓋曰禮文與哀痛俱備也。然聖人之意。正以易爲病。而寧有取於戚。故朱子訓之曰。易。治也。節文習熟而無哀痛慘怛之實也。戚則一於哀而文不足耳。此二者。正自相反。豈容兩兼耶。且如夫子云與其奢也寧儉。今若曰奢儉俱備。則成何義理文字耶。然先輩文字中。用此語甚多。恐一時偶然失誤。而承襲用之。不復深察也。又意此語之誤。恐始於明人。歐,王碑誌中。無此語。以下。辛未壬申間所錄。

又碑誌文字襲謬可笑者。無如易簀二字。夫易簀。固聖賢正終之事。然曾子之簀。乃季孫之賜。非禮之物。故易之。所以爲正終也。夫人安得皆有季孫之簀。而必於將死焉易之耶。文章家用事。固多此類。而至於碑誌文字。其體本自謹嚴。凡敍履歷生卒。惟當據實直書。不必引用古語。雖或用事。亦須詳審的當。且如啓體易簀。皆曾子事。然啓體。人皆可用。而易簀則非人人所可用。朱子祭延平文。雖有擧扶語。而亦與直說易簀者有間。且祭文。異於碑誌。不可援例也。

王弇州自謂學班,馬。其爲碑誌敍事。極力摹畫。若將以追踵古人。而其實遠不及宋之歐,王。今讀歐公諸碑誌。其提挈綱領。錯綜關節。種種有法。簡而能該。詳而不繁。意度閒暇而情事曲盡。風神生色處。又往往如畫。茅鹿門以爲得太史公之髓者此也。弇州不知古人提挈錯綜之妙。而只欲以句字。步趣摸擬。故其爲碑誌敍事。不問巨細輕重。悉書具載。煩冗猥瑣。動盈篇牘。綱領眼目。未能挈出點注。首尾本末。全無伸縮變化。其所自以爲風神景色者。不過用馬字班句。緣飾傅會耳。此何足與議於古人之妙哉。

古人之簡。簡於篇法。明人之簡。簡於句字。古人之詳。詳於大體。明人之詳。詳於小事。故歐陽公作王,范二文正碑。其文不滿二千言。而其作相事業與平生大節。摸寫殆盡。弇州作商販婦女誌傳。其人瑣瑣無足記。而其文動累百千言。此可見工拙之辨也。

馬史。如信陵君傳。敍迎侯生。及灌夫傳。敍罵坐等處。曲折纖悉。毫髮不遺。弇州,滄溟諸人作誌傳。大抵皆摹倣此等。而不知信陵君傳。專以禮士下賢。臨難得力爲案。灌夫傳。專以田竇兩家恩怨傾奪爲案。迎侯生及罵坐處。正其緊要關節。故敍得愈詳愈妙。推此例之。史漢諸傳。皆然。若事無巨細緊歇。皆欲纖悉敍次。則豈復有體要乎。弇州諸人。惟不識此意。故其爲誌傳。擧其人一生行事。以至日用細瑣。一準史漢敍次之法而摸寫之。其亦可笑也已。

碑誌與史傳。文體略同。而史傳猶以該贍爲主。至於碑誌。則一主於簡嚴。故韓碑敍事。與史漢大不同。不獨文章自別。亦其體當然也。歐陽公雖學司馬遷。而其爲碑誌。猶不盡用史傳體。亦以此耳。至明人。始純用史傳體爲碑誌。而又不識古人敍事之法。故其文遂無體要。而碑誌簡嚴之法。掃地矣。

范文正公。宋朝第一人物也。其平生行事。可爲後世法者極多。而歐陽公作神道碑。只敍其出處事業終始大節。而其餘嘉言善行。皆略之。如義田及麥舟事。尤古人所難能。而碑猶不載也。其敍事簡嚴不苟如此矣。後來碑誌。雖名賢偉人有大事業大名節。亦必俱載其細行。至於筆翰小事。亦皆不遺。不如此則得者不滿。而作者亦不安。習俗之弊久矣。其難變也。

明人稱詩。動言漢魏盛唐。漢魏固遠矣。其所謂唐者。亦非唐也。余嘗謂唐詩之難。不難於奇俊爽朗。而難於從容閒雅。不難於高華秀麗。而難於溫厚淵澹。不難於鏗鏘響亮。而難於和平悠遠。明人之學唐也。只學其奇俊爽朗。而不得其從容閒雅。只學其高華秀麗。而不得其溫厚淵澹。只學其鏗鏘響亮。而不得其和平悠遠。所以便成千里也。

詩者。性情之發而天機之動也。唐人詩。有得於此。故無論初盛中晩。大抵皆近自然。今不知此。而專欲摸象聲色。黽勉氣格。以追踵古人。則其聲音面貌。雖或髣髴。而神情興會。都不相似。此明人之失也。

宋人之詩。以故實議論爲主。此詩家大病也。明人攻之是矣。然其自爲也。未必勝之而或反不及焉。何也。宋人雖主故實議論。然其問學之所蓄積。志意之所蘊結。感激觸發。噴薄輸寫。不爲格調所拘。不爲塗轍所窘。故其氣象。豪蕩淋漓。時有近於天機之發。而讀之猶可見其性情之眞也。明人太拘繩墨。動涉摸擬。效顰學步。無復天眞。此其所以反出宋人下也歟。

詩固當學唐。亦不必似唐。唐人之詩。主於性情興寄。而不事故實議論。此其可法也。然唐人自唐人。今人自今人。相去千百載之間。而欲其聲音氣調無一不同。此理勢之所必無也。强而欲似之。則亦木偶泥塑之象人而已。其形雖儼然。其天者。固不在也。又何足貴哉。

宋詩。如山谷,后山。最爲一時所宗尙。然黃之橫拗生硬。陳之瘦勁嚴苦。旣乖溫厚之旨。又乏逸宕之致。於唐固遠而於杜亦不善學。空同所譏。不色香流動者。誠確論也。簡齋雖氣稍詘。而得少陵之音節。放翁雖格稍卑而極詩人之風致。與其學山谷,后山。無寧取簡齋,放翁。以其去詩道猶近爾。

蘇,黃以前。如歐陽,荊公諸人。雖不純乎唐。而其律絶諸體。猶未大變唐調。但歐公太流暢。荊公太精切。又有議論故實之累耳。自東坡出而始一變。至山谷,后山出。則又一大變矣。

茅鹿門作八大家文鈔。蓋以矯王,李諸人贗勦之習。其論古今文章偏正得失之際。亦多中窾。及觀其所自爲。則曼衍冗長。浮靡華艶。辭繁而意寡。文勝而質弱。其視弇州之體裁遒整。結構緻密。反不及焉。蓋慕歐公之風神紆餘。而不得矩矱理致爾。信乎文之難也。

明文如遜志,陽明,遵巖,荊川。皆是歐,蘇流派。就中遜志。規模宏大。筆力滂沛。而少收斂裁翦之功。陽明。天才豪敏。有操縱有闔闢。而少深渟典厚之致。此所以不及歐,蘇。遵巖,荊川。宏大不如遜志。豪敏不如陽明。而體裁則加密焉。然要不出方王度內耳。

明詩。如徐昌穀,高子業。雖與李何相和應。而其天才自近唐人。故所就高出一時。徐以神秀勝。高以幽澹勝。而子業於性情尤近。此外如唐應德,蔡子木諸人。皆學唐。而其詩沖和閒靘。無叫呼激詭之習。

高子業之詩。隱約幽古。沖深溫雅。雖語氣似簡短。而旨味實雋永。其光黯然。其聲漻然。使讀者反復吟咀而不能已。使在唐時。亦當不失爲名家。嘗見其自序數篇。亦大類。其詩甚愛之。惜不多得耳。

弇州輩雖宗尙空同。而其論常若有所不滿。蓋以其淘洗刻削之功未盡也。然今觀空同之長。在於莽蒼勁渾。倔强疎鹵。正以其淘洗刻削之功未盡。而眞氣猶有不喪耳。至弇州諸人。揣摩愈工。鍛鍊愈精。而眞氣則已喪。此所以反遜於空同也。

何大復天才溫雅。故雖以學古自命。而不至如後來諸人之矯激。其詩雖少眞至警絶。然寬平和雅。猶有詩人之度。

獻吉勸人不讀唐以後書。固甚狹陋。然此猶以師法言可也。至李于鱗輩。作詩使事。禁不用唐以後語。則此大可笑。夫詩之作。貴在抒寫性情。牢籠事物。隨所感觸。無乎不可。事之精粗。言之雅俗。猶不當揀擇。況於古今之別乎。于鱗輩。學古初無神解妙悟。而徒以言語摸擬。故欲學唐詩。須用唐人語。欲學漢文。須用漢人字。若用唐以後事。則疑其語之不似唐。故相與戒禁如此。此豈復有眞文章哉。元美亦初守此戒。至續稿不盡然。蓋由晩年識進。兼亦勢不行耳。

近見壺谷所編箕雅目錄。稱李奎報文章爲東國之冠。余意此論殊不然。奎報詩擅名東方久矣。前輩諸公。亦皆推爲不可及。蓋其材力捷敏。蓄積富博。爭多鬪速。一時莫及。又能自造言語。不蹈襲前人以爲工。亦可謂有詩人之才矣。然其學識鄙陋。氣象庸下。格卑而調雜。語瑣而意淺。其古律絶數千百篇。無一語一句道得淸明灑落高古宏闊意思。其所沾沾自喜。以爲不經人道語者。大抵皆徐凝之惡詩。眞嚴羽卿所謂下劣詩魔。入其肺腑者也。試拈其數句。如滿院松篁僧富貴。一江煙月寺風流。竹根逬地龍腰曲。蕉葉當窻鳳尾長。湖平巧印當心月。浦闊貪呑入口潮。此等皆人所膾炙。以爲奇警者。而自今觀之。殆同村學童所習百聯鈔句語耳。亦何足尙哉。當時之人。目見其贍敏擅場。固宜畏服。至於後來尙論。宜有不然。而至今三四百年。猶不敢置異議於其間。誠所未解。然此特以詩言耳。至他文。尤不足深論。雖詞賦騈儷。頗有可取。而若以是壓倒牧隱諸人而爲東國之冠。則恐未爲允也。論文章於東國。固難以一人斷爲冠首。然文則當推牧隱爲大家。詩則當推挹翠爲絶調。牧隱不獨文爲大家。詩亦宏肆豪放。氣象可觀。不似奎報齷齪。

挹翠軒雖學黃,陳。而天才絶高。不爲所縛。故辭致淸渾。格力縱逸。至其興會所到。天眞瀾漫。氣機洋溢。似不犯人力。此則恐非黃,陳所得囿也。

余嘗謂挹翠之詩。正與安平書相似。安平書。雖規摹松雪。而其筆畫則二王也。挹翠詩。雖師法黃,陳。而其神情興象。猶唐人也。此皆天才高故爾。

挹翠詩。如風從木葉蕭蕭過。酒許山妻淺淺斟。春陰欲雨鳥相語。老樹無情風自哀。怒瀑自成空外響。愁雲欲結日邊陰。夜深纖月初生影。山靜寒松自作聲。一年秋興南山色。獨夜悲懷缺月懸。故人自致靑雲上。老我孤吟黃菊邊。雨後海山皆秀色。春還禽鳥自和聲。風帆飽與潮俱上。漁戶渾臨岸欲傾等語。悲壯老健。淸新警絶。如李奎報集中。那得有一語似此。

容齋詩。雖格力不及挹翠。而圓渾和雅。意致老成。足爲一時對手。其五言古詩。往往有絶佳者。非東岳所及也。

世稱本朝詩。莫盛於穆廟之世。余謂詩道之衰。實自此始。蓋穆廟以前。爲詩者。大抵皆學宋。故格調多不雅馴。音律或未諧適。而要亦疎鹵質實。沈厚老健。不爲塗澤艶冶。而各自成其爲一家言。至穆廟之世。文士蔚興。學唐者寢多。中朝王李之詩。又稍稍東來。人始希慕倣效。鍛鍊精工。自是以後。軌轍如一。音調相似。而天質不復存矣。是以讀穆廟以前詩。則其人猶可見。而讀穆廟以後詩。其人殆不可見。此詩道盛衰之辨也。

盧穌齋詩。在宣廟初。最爲傑然。其沈鬱老健。莽宕悲壯。深得老杜格力。後來學杜者莫能及。蓋其功力深至。得於憂患者爲多。余謂此老十九年在海中。只做得夙興夜寐箴解。而亦未甚受用。後日出來。氣節太半消沮。獨學得杜詩。如此好耳。

世稱湖,穌,芝。然三家詩實不同。湖陰。組織鍛鍊頗似西崑。而風格不如穌。芝川。矯健奇崛。出自黃,陳。而宏放。不及穌。穌齋其最優乎。

簡易文章名世。人謂詩非本色。而要亦穌芝之流。其風格豪橫。質致深厚。不及穌齋。而鑱畫矯健。過之。其警絶處。聲響鏗然。若出金石。要非後來詩人所能及也。嘗聞權石洲見簡易問曰。當今文筆。固有吾丈。在詩則當推何人擅場。蓋意其必許己也。簡易瞑目良久曰。不知老夫死後何人擅場耳。石洲憮然有慚色。其自負如此云。

明之文弊。始於李,何。深於王,李。轉變於鍾,譚而極矣。近看錢牧齋文字。論此最詳。其推究源委。鍼砭膏肓。語多切覈。諸人見之。亦當首肯。

近觀牧齋有學集。亦明季一大家也。其取法不一。而大抵出於歐,蘇。其信手寫去。不窘邊幅。頗類蘇長公。俯仰感慨。風神生色。又似乎歐公。但豪逸駘宕之過。時有俠氣。亦時有冶情。少典厚嚴重之致。又頗雜神怪不經之說。殊爲大雅累。然余猶喜其超脫自在。無砌湊綑縛。不似弇州,太函輩一味勦襲耳。

牧齋碑誌。不盡法韓歐。其大篇敍事議論。錯綜經緯。寫得淋漓。要以究極事情。模寫景色。又時有六朝句語。錯以成文。自是一家體。如張益之墓表。陳愚母墓誌等數篇。其風神感慨。絶似歐公。明文中所罕得也。

牧齋碑誌中。說京師處。多云長安。此殊未當。長安。本關中一小縣也。漢唐時都此。故遂爲京師之稱。明之京師。乃燕地也。何得復以關中一小縣之名稱之乎。凡詩文。用事有可假借者。而惟地名不可。詩猶可而文尤不可。他文猶可。而碑誌敍事之文。尤不可。

朱子張魏公行狀。王弇州徐階行狀。錢牧齋孫承宗行狀。皆至二卷之多。古所未有也。前此。唯東坡司馬公行狀頗多。而尙未至此。張魏公行狀。一百三十板。孫承宗行狀。一百十一板。

茅鹿門於歐文,張應之墓表。批云宋制。以觀察推官。徙參軍而知陽武縣。又以通判眉州。入爲員外郞而復知陽武縣。可見當時重令職如此。按宋之官制。有階官。有職事官。今以應之所履者言之。始遷著作佐郞知陽武縣。通判眉州。又累遷屯田員外郞。復知陽武縣。其著作佐郞及員外郞。皆階官也。通判知縣。職事官也。方其爲通判爲知縣。固帶佐郞員外銜。非入爲員外郞。而又自員外郞。出知陽武縣也。鹿門所謂入爲員外郞。恐未察。此凡看宋人碑誌敍履歷處。須分別階官職官。不令混淆始得。

韓文孔司勳墓誌云。前夫人從葬舅姑兆次。卜人曰。今玆歲。未可以祔。從卜人言不祔。茅鹿門批云。附誌前夫人所以不及祔葬舅姑兆次之故。而不詳與司勳合葬處。不可曉。今按本文之意。謂前夫人初沒時。從葬舅姑兆次矣。今宜祔葬於司勳。而卜人云云。故不得祔云爾。鹿門誤認卜人以下竝爲從葬舅姑時事。而反疑韓公之疎。殊可笑也。

鹿門八大家文鈔論云。世之論韓文者。共首稱碑誌。予獨以韓公碑誌。多奇崛險譎。不得史漢序事法。故於風神或少遒逸。至於歐陽公碑誌之文。可謂獨得史遷之髓。鹿門此論。似然矣。然碑誌史傳。雖同屬敍事之文。然其體實不同。況韓公文章命世。正不必摸擬史遷。其爲碑誌。一以嚴約深重。簡古奇奧爲主。大抵原本尙書左氏。千古金石文字。當以此爲宗祖。何必以史遷風神求之耶。然其敍事處。往往自有一種生色。但不肯一向流宕以傷簡嚴之體耳。若歐公則其文調本自太史公來。故其碑誌敍事。多得其風神。然典刑則亦本韓公。不盡用史,漢體也。

韓碑體格。固極簡嚴可法。而其句字。亦時有太生割奇僻處。如曹成王碑。通篇皆然。要非後人所當學。鹿門議之。亦不爲無見。但不當專以史漢律之耳。吾東文人爲碑誌。類多襲用韓碑句字。如櫛垢爬痒。肧胎前光之類。而通篇體段。實不似此。如疏布裙裳。綴錦繡片段。奚其稱也。

韓文張中丞傳後敍。敍事極錯落。自南霽雲乞救至所以志也此一段。乃老人所說。而其下揷入貞元中一段。此又韓公自述其所嘗目見以證之。其下又接以城陷一段。則亦老人語也。自巡長七尺餘至年四十九此一段。皆張籍所述于嵩語。而嵩貞元初以下。又張籍自言。故結之以張籍云三字。不然則或不知爲何人語矣。凡此逐段敍述。錯出互見。而皆有至法。正是史漢妙處。後人所當參究其中城陷一段。讀者最易蹉過。曾見尤翁云此當爲老人說。誠然。

韓文如孔左丞墓誌敍。歷官行事頗該。而顧不詳其爲人。似簡略。然銘云。曰而長身寡笑與言。只此八字。孔公之容貌氣象。宛在目中。又序中。載公請留疏云。守節淸苦。論議正平。憂國忘家。用意至到。則其爲人大體。尤可具見。固不待復煩敍述也。王弘中誌文。亦於銘中。詳其爲人曰。氣銳而方。又剛而嚴。愛人盡己。不倦而止。與其友處。順若婦女。王之資稟性行。盡於此。皆可法也。

韓碑如曹成王,平淮西,烏氏廟,袁氏廟,田弘正先廟等文。皆不使也字。蓋法尙書也。

古來金石文字。有決不容復有對者。韓之平淮西碑。歐之瀧岡阡表是也。

李空同文。學左馬。雖摸擬太露。鎔鍊未至。全篇合作者少。而往往古直蒼健。有一二可喜處。曾見尤翁。頗稱之。尤翁不熟明文。而嘗見其朱子實記序故云耳。空同此文。議論旣好。體裁亦有法。誠合作也。

余又嘗謂杜甫文。雖晦澁不通暢。其氣調亦自古勁可喜。如公孫大娘劍舞序。廑百餘言。而俯仰曲折。感慨跌宕。大類太史公。蓋其才近也。後見尤翁。亦謂子美文殊好。尤翁於文章。頗尙奇。故其言如此。

尤翁亟推谿谷文章。謂爲東方第一。嘗語靜觀齋云。谿谷去歐,蘇不遠。大明三百年。未有其比。陽明雖誇張震耀。而其實不如此論。竊恐未然。谿谷文。典雅通暢。辭理俱備。體裁不苟。在吾東固當爲大家。然其氣調才力。實不及古人。明人如空同,弇州一派。固非韓,歐正脉。至於遜志,陽明,遵巖,荊川數大家。皆深於經術。優於理致。宏博精深。高明峻潔。皆非谿谷所能及。陽明誠有誇張處。然其天才自高。長於操縱。非徒爲張皇者也。尤翁實不多見明文。槩謂明人皆僞學古文。不知自有遵巖,荊川一派。谿谷正在其範圍中耳。

谿谷之文。典則理致。雖近宋大家。然失之太平緩。宋文如歐公。雖若寬平和緩。而其封事奏箚。指陳利害。摸寫事情。委曲深切。刺骨透髓。令人主聽之。不得不動心開悟。其序記碑誌祭文等文。風神遒麗。音調逸宕。俯仰感慨。一唱三歎。往往有歔欷欲絶處。此所以不可及也。谿谷一味平緩。全無激切處。爲疏章。則不足以動人主之聽。爲碑誌。則無風神生色。爲祭文。則無悽愴嗚咽之旨。蓋其天資寬平。得之又容易。不曾致深湛之思。故所就者然耳。後人尊尙其文。以爲圓熟渾成。絶無斧鑿瑕纇可指議。此姑卽其所就言之則可耳。若以比古人。正見其疲苶不及。安得謂無可議也。

谿谷碑誌。雖乏逸調。然其敍事。繁簡得當。稱美處。亦有斟酌分寸。斯其所以爲善也。

簡易文。谿谷論之悉矣。今以擬於谿谷。其高處。谿谷所不能。而低處。谿谷所不爲。要當爲鴈行也。

簡易集中。中朝奏文最好。此等文字。最易循襲常套。欲免此。則又患事情不周匝詳盡。而簡易諸奏文。敷陳情實。旣懇切委曲。行文又古雅簡鍊。無一語冗率膚俗。觀此。可見其才高功深。宜乎中朝人之歎賞也。

尤翁謂簡易碑誌。小篇好而大篇不好。誠然。

澤堂文。體段渾成。不如谿谷。而結構精密過之。谿之詞賦。澤之騈儷。又足相當。比之於古。殆似韓柳。近世蔡湖洲每稱張,李云。澤堂詩勝谿谷。此又與子厚,退之相似。

澤堂文太密塞。文字外。不見有餘地。此不及谿谷處。然如疏箚論事之文。精覈切深。不似谿谷平泛無激發處。

月沙,象村。同時齊名。前後論者。互有軒輊。當時文苑之論。頗以象村爲勝。觀谿谷所序二公文集。可見也。至近世尤翁。始以月沙爲勝。蓋象村視古修辭。藻飾之功多。月沙隨意抒寫。紆餘之致勝。尙辭者右象村。主理者取月沙。固各有所見也。

象村天才敏妙而深厚不足。又學諸子及國策。且喜皇明諸大家。故其文態度俊麗。光彩絢爛。但少質實之意。雋永之味。月沙天才華贍而高簡不足。且不規規於古人繩墨。出之甚易。故其文紆餘通暢。絶無艱難拘窘之態。但體裁欠典嚴。格調不古雅。兩家長短。槩不出此。以夫子從先進之義。則尤翁之論。其殆近矣乎。

申最季良之文。或謂勝於象村。今觀其原論諸篇。贍博宏衍。誠不易得。至他文。不脫明人氣習。要其家法故在。謂之勝乃祖。未知如何耳。

東淮學明文而不爲已甚。故其文頗峻潔可喜。雖才思敏妙。不及象村。簡整却差勝。同時錦陽尉。亦學明文。而專襲其鉤棘勦贗之體。繁冗靡曼。全無體要。遠不及東淮。

東淮父子。詩才皆劣。季良詩尤不佳。旣乏聲調。又無氣力。集中古律絶無佳者。東淮差勝。而亦不及象村也。

鄭東溟出於晩季。能知有漢魏古詩樂府爲可法。歌行長篇。步驟李杜。律絶近體。摸擬盛唐。不肯以晩唐蘇黃作家計。亦偉矣。然其才具氣力。實不及挹翠諸公。又不曾細心讀書。深究詩道。沈潛自得。充拓變化。徒以一時意氣。追逐前人影響。故其詩雖淸新豪俊。無世俗齷齪庸腐之氣。然其精言妙思。不足以窺古人之奧。橫騖旁驅。又未能極詩家之變。要其所就。未能超石洲,東岳而上之也。

東溟詩所以易高於流俗者。以平生好讀馬史。又留意古樂府。爲詩歌。喜用其語。此皆世人所不習。故驟見之。足以驚動耳目。而其實殆古人所謂鈍賊。非竊狐白裘手也。

左傳。然明論程鄭降階之問曰。夫旣登而求降階者。知人也。不在程鄭。其有亡釁乎。不然。其有惑疾將死而憂也。註。若不在程鄭。其家將有出亡之釁乎。此註恐誤。按不在程鄭。謂上所謂明知之人。非如程鄭者所能當也。今此問降階者。不過其身將有亡釁而然。不然則將死云爾。此與上文是將死不然將亡相應。亡與死。皆指程鄭之身而言耳。何得復云其家註者。不曉不在程鄭一句之意。而遷就其說如此。不可從也。

雍糾之妻。知其夫將殺其父於郊享。以其事告祭仲。而雍糾謀敗見殺。盧蒲癸之妻。知其夫將殺其父於廟嘗。故告之以激慶舍。而慶舍遂行被禍。此二婦所遭正相類。而所處絶相反。余謂爲二婦之道。但當至誠痛迫。諫止其夫。不從則死可也。決不容有所左右於彼此。盧蒲之妻。設機趣禍。其事尤所不忍。

讀左史崔杼殺莊公傳。因東郭姜一人而死者。莊公,賈擧,州綽,邴師,公孫敖,封具,鐸父,襄伊,僂堙,申蒯,蒯之宰及鬷蔑,太史二人,東郭偃,棠無咎,崔成,崔强,崔杼凡十九人。而其身亦不免婦女之禍。可畏也哉。

左傳敍事。有極簡妙處。如晉張骼輔躒。同鄭宛射犬致楚師一段。前後曲折甚多。而終不出二子及射犬名。始看似錯亂。細玩之。彼此賓主。俱極了了。其曰已皆乘。乘車曰皆踞。轉而鼓琴曰皆取冑於櫜。而冑曰皆下。博人以投曰皆超乘。抽弓而射曰皆笑。此皆指二子也。曰不告而馳之。曰不待而出。皆指射犬也。凡言二子。悉用皆字。則固不待擧名。而可知其爲二人。以此對彼。又不待擧名。而可知其爲射犬。此敍事簡妙處。前後六皆字。又錯落甚奇。

少時讀左傳。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認以爲敍事而疑其太俳矣。後來始覺兩賦字當句。大隧以下十八字。當爲所賦之詩。頓釋前疑。近讀錢牧齋集。已辨此一段。當時鍾譚輩。誤讀此文。正如余少時而輒敢評議古人。牧齋辨之極明快。以此知古人文字。不可以麤心讀過。亦不宜妄生雌黃也。

朱先生與南軒書。論程集姪與猶子之說曰。爾雅云。女子謂兄弟之子爲姪。註。引左氏姪其從姑以釋之。而反復考尋。終不言男子謂兄弟之子。爲何也。以漢書考之。二疏。乃今世所謂叔姪。而傳以父子稱之。則是古人直謂之子。雖漢人。猶然也。蓋古人淳質。不以爲嫌。故如是稱之。自以爲安。降及後世。則心有以爲不可不辨者。於是假其所以自名於姑者而稱焉。雖非古制。然亦得別嫌明微之意。余按馬史田蚡傳。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姪。據此則男子謂兄弟之子爲姪。自漢時已然矣。此正可爲程集稱姪之證。而朱先生云然。豈或偶未記此文耶。但考漢書姪作姓。豈馬史本亦作姓。而後來却因疑似而誤耶。未可知也。

又按此書。下文有曰猶卽如也。其義繫於上文。不可殊絶明矣。若單稱之。卽與世俗歇後之語無異。歇後之義。人或未詳。余觀野客叢書。洪駒父云。世謂兄弟爲友于。謂子孫爲貽厥。歇後語也。僕考諸史。自東漢以來。多有此語。曰居貽厥之始。曰友于之情愈厚。如言色斯赫斯則哲之類甚多。又按陸放翁老學菴筆記韓退之詩云。夕貶潮陽路八千。歐公云。夷陵此去更三千。謂八千里三千里也。或以爲歇後語。非也。書弼成五服。至于五千。註云五千里。論語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註亦云六七十里五六十里也。據此兩說。則歇後之義。可知。蓋但云友于。則不知所友者何人。但云貽厥。則不知所貽者何人。但云赫斯。則不知赫底爲何事。但云則哲。則不知哲底爲何事。但云八千三千。則不知八千三千是何物。以其遺却實事正意而設爲虛語。故謂之歇後也。禮記猶子。本謂喪服兄弟之子。與己子同也。今無上文六字。而單稱猶子。則殆與貽厥友于之類無異。故先生說如此矣。

馬永卿所著懶眞子。記康節事云。洛中邵康節先生。術數旣高。而心術亦自過人。所居有圭竇甕牖。圭竇者。墻上鑿門。上銳下方。如圭之狀。甕牖者。以敗甕口。安於室之東西。用赤白紙糊之。象日月也。其所居。謂之安樂窩。先生以春秋天色溫涼之時。乘安車駕黃牛。出游於諸公家。諸公者欲其來。各置安樂窩一所。先生將至其家。無老少婦女良賤。咸迓於門。迎入窩。爭前問勞。且聽先生之言。凡其家婦姑妯娌婢妾。有爭競經時不能決者。自陳於前。先生逐一爲分別之。人人各得其歡心。於是酒殽競進。厭飫數日餘。游一家。月餘乃歸。非獨見其心術之妙。亦可想見洛中士風之美。聞之於司馬文仲𢜱云。按此與他書所記。大略皆同。而獨圭竇事及甕牖象日月安車駕黃牛。他所未見。故錄之。

唐裴廷裕東觀奏記。宣宗賦詩。賜寓直學士蕭寘令和。寘手狀謝曰。陛下此詩。雖桂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懷。亦無以加也。明日。召學士韋澳。問此兩句。澳奏曰。宋太子家令沈約詩。寘以睿藻淸新。可方沈約爾。上不悅曰。將人臣比我。得否。恩遇漸薄。按上兩句。乃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也。今云沈約。豈韋澳誤對耶。抑廷裕記之誤也。

東觀奏記。藍田尉直弘文館柳珪。擢爲右拾遺。給事中蕭傲鄭裔綽駁還曰。陛下高懸爵位。本待賢良。旣命澆浮。恐非懲勸。珪居家不稟於義。方奉國。豈盡於忠節。刑部尙書柳仲郢。詣東上閤門表。稱子珪才器庸劣。不合塵垢。諫垣若誣以不孝。卽冤屈爲甚。太子少師柳公權。又訟侵毀之枉。上令免珪官。且在家修省。按柳氏家法。冠當時。而其子弟乃以不孝被劾。可謂不幸。然觀仲郢,公權俱露章訟冤。可見其誣枉。亦見古人爲子孫訟冤。不以爲嫌也。

近從人借看稗海書。乃明人蒐集漢唐宋以來說家。爲一部書。其中雖有神怪不經。詼調不根。近於汲冢齊東者。然其逸事異聞。名言嘉話。可以裨史乘之闕。備藝文之采。而關名敎助理致者。不翅多焉。亦足爲博雅之助矣。但恨刊板不精。訛謬甚多。至於篇目。亦極疎謬。石林燕語。卽宋葉夢得所撰。而目錄云程摸撰。初不知其故。細考本書卷首題云。葉夢得撰。子揀挰摸校。蓋三人。卽夢得之子也。編書者不察。乃誤認挰摸爲人姓名。而妄以挰爲程也。又冷齋夜話。乃宋僧惠洪所撰。所謂洪覺範者。卽其人也。而篇目闕之。又續博物志。篇目。以爲唐隴西李石撰。而其中亦頗有宋事。如云相家說。人臣。得龍之一體。當至公相。曾公亮。得龍之脊。王安石。得龍之睛。又云祖宗眷異者。如歐陽脩,石延年云云。又云陳正敏所取者。陳搏,李瀆,林逋,魏野。皆遯世之士云云。豈或後人勦入之故耶。未可知也。

續博物志。又云今上于前朝。作鎭睢陽。洎開國號大宋。又建都在大火之下。據此則又似宋太祖時人。而王安石,曾公亮。又在其後。竟莫知何人所撰也。

唐人詩用遮莫字。詳其語意。初非禁止之辭。而後人多誤用之。鶴林玉露。釋以儘敎是也。嘗與崔汝和語此。汝和謂此固然矣。然如李白詩用此語。似亦作禁止之辭矣。余曰豈指遮莫枝根長百丈。遮莫姻親連帝城二句而言耶。吾意此正是儘敎之意。蓋李之意。以爲設令枝幹盤互。姻親貴盛。終不如交游之衆多。己身之富貴云耳。若作禁止辭。則此二句說不去矣。汝和唯唯。

南衮作濯纓挽。有人物宋豐煕之語。谿谷漫筆。以爲甚謬。此說似太拘滯。夫煕豐之際。在朝者固多安石之黨。然一時人物。實多名賢。是以邵子四賢吟。亦曰有宋煕寧元豐之間。大爲一時之壯。據此則謂之煕豐人物。亦何不可耶。若煕豐舊人之目。乃一時相指目。專指當路之人而言。恐不必用此爲嫌也。然南詩不言慶曆元祐而言豐煕。亦出於趂韻爾。

江隣幾雜志。好事者記。一春好天氣。不過二十日。以近年觀之。九十日內。得二十日好天氣亦絶難。可見天地氣候日益乖也。

米元章謂筆不可意者。如朽竹篙舟。曲筯哺物。世無佳筆久矣。近時益甚。尋常作字。極費人氣力。偶見元章此語。愛其善喩。記之。

李賀有五粒小松歌。五粒。卽五鬣。我東海松是也。凡松每穗二鬣。而惟海松五鬣。此種。中原絶罕。惟華山產焉。故稱華山松。五代時。鄭遨隱居華山。服五鬣松。卽此也。我國則處處有之。酉陽雜俎云。皮無鱗甲而結實。多新羅所種。以此知天下惟我國多此松。其曰海松者。蓋以此也。此與凡松雖形狀稍異。要爲松之別種。故中原人通稱松。而只以鬣數。殊其稱耳。東俗。乃混稱柏子。不惟俚俗如此。至於詩文。亦承訛稱之。甚無謂也。

淵明與子疏云。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此蓋作疏時正五十歲餘耳。其言此者。承上文壽夭永無外請之意。以見其年數未爲不足耳。少而以下。乃敍其出處困窮之故。非謂過五十。而乃東西游走也。趙泉山不識此。乃謂淵明年過五十時。投閒十年矣。尙何游宦之有。五十當作三十云。誤矣。

宋馬永卿所撰嬾眞子。謂小名小字。始於離騷經。蓋謂屈原字平。而,正則。靈均其小名小字也。此殊未然。朱子楚辭註。名平。字原,正則,靈均。各釋其義。以爲美稱。訓平爲正則。其義固易見。而訓原爲均。似本詩畇畇原隰之文。永卿不察。乃謂靈均爲小名。正則爲小字。誤矣。

古法。鑿井者。先貯盆水數十。置所鑿之地。夜視盆中有大星異衆星者。必得甘泉。見宋方勺泊宅編。又近有愼懋者。頗解地術。言欲鑿井。當先覆數銅盆于地上。經夜視之。見其中露氣結聚多者。鑿之必得泉。此言亦有理。余家農巖苦無泉。常汲溪水飮之。當以此兩法。試之。

陸放翁老學菴筆記云。柳子厚詩云。海上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東坡用之云。割愁還有劍鋩山。或謂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高云。晉張望詩曰。愁來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處也。余謂愁來不可割。言愁之難制也。割愁腸。言愁極而斷腸也。二意正相反。今東坡詩。實本於子厚。則不當用。張詩爲證。豈坡公實取張意而用子厚語爲翻案耶。不然則割愁之爲未妥。誠如或者之疑也。

老學菴筆記云。漢隷歲久。風雨剝蝕。故其字無復鋒鋩。近者杜仲微。乃故用禿筆作隷。自謂得漢刻遺法。豈其然乎。余見近世許穆所爲古篆。正類此。不獨篆隷爲然。詩亦有之。古樂府鐃歌鼓吹之類。句字多斷續。往往不可屬讀。此乃有脫缺而然耳。李攀龍輩不察。乃强作佶屈語。以爲古體。此正杜仲微之漢隷。許穆之古篆也。

余嘗游伽倻山。用寘韻作五言長篇中。押觜字云。髣髴雲漢曉。列宿餘參觜。後考韻書。參觜之觜。乃在支字韻。雖覺其誤。而亦未能改也。今見馬永卿所記。有云二十八宿觜音訾。非也。西方白虎而觜參爲虎首。故有觜之義。此言有理。如此則余詩所押。蓋不誤也。此外辨宿之音。繡亢之音。剛氐之音低皆誤者。其言似皆有據。要之韻書不能無謬誤。

蘇子由龍川志云。范文正公篤於忠亮。雖喜功名。而不爲朋黨。早歲排呂,許公。勇於立事。其徒因之。矯厲過直。公亦不喜也。自越州還朝。出鎭西事。恐許公不爲之地。無以成功。乃爲書自咎。解讎而去。其後以參知政事。安撫陝西。許公旣老居。鄭相遇於道。文正身歷中書。知事之難。唯有悔過之語。於是許公欣然相與語終日。許公問何爲亟去朝廷。文正言欲經制西事耳。許公曰。經制西事。莫如在朝廷之便。文正爲之愕然。故歐陽公爲文正神道碑。言二公晩年歡然相得。由此故也。後生不知。皆咎歐陽公。予見張公。言之乃信。按朱子與周益公書。論范呂解仇事云。龍川志之於此。又以親聞張安道之言爲左驗。張實呂黨。尤足取信無疑也。今詳此志所記。似專以范公爲深悔前日攻呂之過。而與之解仇。子由蓋據張安道之語而記之。故其言如此。此正安道爲呂左袒之意。恐不足爲據。朱子反以爲張實呂黨。尤足取信無疑。何也。豈專指其恐許公不爲之地。無以成功。乃爲書自咎。解讎而去一款而然耶。

余嘗作驪陽挽詩。用樹稼字。蓋篇內別有木字。故以樹代木也。以義言之。此固無害。而尙疑其無稽。後見東軒筆錄云。唐天寶中。氷稼而寧王死。故當時諺曰。冬凌樹稼達官怕。據此則作樹稼。正是昔蘇子瞻作文使事。必使子弟門生。考其出處。蓋必如此而後。慊於心故耳。

往年在淸風。與宗人金楷甫縱言。及於古今節義之多少。金君謂宋時以禮義培養士大夫。而靖康之變。殉義者。獨一李侍郞。何其少也。余答謂此不難知也。自王安石以來。斥逐衆正。引用羣小。至于紹聖崇寧之間。章蔡之徒。相繼用事。凡當世之賢人君子。非遭竄逐。則奉祠在外。無一人在朝。而其充塞要津。布列外藩者。只是京黼童梁之私人。以此輩而當變。故負國賣君。甘心屈膝。固其所也。尙何望其效死殉義。且其時汴京受圍未數月。而二帝北行。高宗南渡。故雖有忠臣義士。身在遠外。未及起而赴難耳。不然則其卓卓效節。夫豈一二人而止哉。今不察此。而槩謂之無人。非篤論也。金君深以爲然。今日偶見張采名臣續錄序。已論及此。其意正與余前日所云者相符。獨恨金君在遠。不得出此序共讀耳。

余嘗有歸去淵序。論陶淵明棄彭澤事。以爲淵明非索隱行怪之流。其仕本爲貧。豈不肯屈於一督郵。而棄而去之。若是其邁邁乎。蓋當是時。寄奴移鼎之勢已成。故託此而去之。正如孔子以膰肉不至而去魯也。余之爲此論。蓋亦出於一時臆見。而第不知果得淵明之心否耳。後讀王褘廬山記云。靖節爲彭澤令。不肯束帶見督郵。遂解官歸。是歲劉裕殺劉仲文。將移晉祚。陶義不事二姓。故託爲之辭以去。若將以微罪行耳。夫豈以一督郵爲此悻悻乎。正與余前論脗合。而其引孔子事。尤相符。余旣自喜其所見不甚謬。而又知古今人意思不相遠如此。凡後人所自以爲獨見創論者。未始不經前人道破也。

中國所稱洞。皆指巖窟石穴中空可居者耳。我國則不然。凡山谷深邃處。輒以洞名之。考韻書。洞。空也。兩山之間有谷焉。是亦有空義。稱洞亦無不可。而至於京城坊里之名。亦以洞稱。則尤無謂。不知何自而有此訛也。然周人之玉。宋人之鼠。同以璞名。則方俗所習同名而異實者。自古而然。非獨此一事也。亦各隨其稱而已。讀名山記。偶書。

又中國人。稱石之有穴者曰巖。如永州之朝陽巖。始興之玲瓏巖。永福之方廣巖。桂林之伏波諸巖。皆是也。不然則雖千仞之巨石。不以巖稱。考韻書。巖。峰也。石之有穴。何取於峰義而必以是稱之也。其爲可笑。殆與我國坊里之稱洞。無以異也。意此本南方謠俗所稱。而遂爲中國通稱之名也。

皇甫嵩屯扶風。與蓋勳謀討董卓。而以城門校尉就徵。朱雋在河南。與陶謙謀討李傕。而以太僕就徵。二人初皆以討黃巾著名。其智勇亦相埒。而末路皆迷於去就。爲君子所譏。事正相類。可笑。

河西三明。惟皇甫規。志節偉然最賢。張奐。倉卒見紿。枉害忠良。雖不能無罪。然能力辭侯爵。又爲陳竇上章伸理。亦善補過者。惟段熲。阿附黃門。輸貨得官。卒亦以是喪身。其最下乎。

袁本初部下。名士甚多。惟沮授,田豐最賢。而授智計尤勝。如授者。可謂一時之傑。而惜託身非其所耳。

靳準殺淵聰子孫。劉氏男女無少長。皆斬。冉閔殺石虎三十八孫。盡滅石氏。其事正相類。皆天假手也。

韋賢云。遺子黃金滿籯。不如敎子一經。世以爲名言。然敎之以榮名。與遺之以富厚。相去幾何。龐公之對劉表曰。人皆遺之以危。我獨遺之以安。雖所遺不同。未爲無所遺。此言更高賢數著。

歸震川集何氏先塋碑銘。晉興恩澤。著自廬江。文穆贊密。懿哉孝子。實維昆季。皆有名德。註云。何求,求弟,點胤。世稱何氏三高。而點又有孝隱士之目。所謂懿哉孝子。實維昆季。皆有名德也。按碑文。已言何是晉孝子琦之後。銘言孝子。正亦是琦。何得爲點。想註者之意。以點兄弟有名稱。故附會於昆季名德之文。然詳此。所謂昆季。正以琦是充之從兄。承上文穆說來故云耳。非指點兄弟也。以下辛巳所錄

嘗讀坡集張益老諸琴贊。頗疑其不類。意謂此老故變格出奇。作此沈著瑰巧語耳。後讀山谷集。亦載此文。又見其答張益老書云。欲徧爲諸琴品藻稱述。此尤爲明證。乃知坡集誤也。

東坡次韻滕元發,許仲途,秦少游詩。二公詩。格老彌新。醉後狂吟許野人。坐看靑丘呑澤芥。自慚潢潦薦溪蘋。兩邦旌纛光相照。十畝鋤犁手自親。何似秦郞妙天下。明年獻頌請東巡。註。兩邦旌纛。意者滕元發,許仲途皆爲太守乎。然破題指之爲許野人。未省按許。卽許與之義。謂二公能詩。而却許野人醉後狂吟也。二公指滕,許。而野人則坡自稱耳。何干仲途。然則兩邦之爲元發,仲途。信矣。註。乃緣一許字。有此疑難。可笑。偶閱坡集書之。或疑二公指元發,少游。而野人指仲途。則第七句秦郞。不應另出。且少游乃東坡後輩。豈應稱老耶。○以下癸未所錄。

劉夢得竹枝詞。東邊日出西邊兩。道是無情晴下同還有情。人多未曉其意。余謂此卽古詩讀曲之遺。蓋情與晴同音。故以東邊日西邊雨。喩男女之際。似無情而又似有情也。正如讀曲石闕生。口中含碑悲也不得語。風吹黃蘗藩。惡作苦籬離也聲之類也。余雖解得如此。而人未深信。後見張文潛明道雜志。韓持國每酒後好謳柳三變一曲。其一句云。多情到了多病。有老婢每聽之。輒云大官體中。每與人別。我天將雨。輒體中不佳。而貴人多晴致病耶。此蓋認情爲晴。故其語如此也。正可爲前詩之證。東坡代人贈別詩。蓮子擘開須見。楸枰著盡更無期。破衫却有重逢處。一飯何曾忘却時。亦此類也。

康節六十六歲詩云。使吾却十歲。亦可少集事。奈何天地間。日無再中理。蓋歎之深也。以康節之學。於天下事。旣已無所不通。而其言如此。豈所謂百尺竿頭進步者耶。自思今年尙不及康節十三歲。亦不無進步之地矣。但前此全無工夫。苟非十倍努力。又何望少集事耶。此却瞿然可深省也。偶看擊壤集。書此。

山谷游百花洲李氏園詩。三公未白髮。十輩乘朱輪。只取人看好。何益百年身。但願長今日。淸樽對故人。此蓋設言。黑頭作相。家世燀赫。只敎人好看。而要無益於吾身云爾。註者。乃以三公爲寇萊公,范文正,謝希深。此只見百花洲有三公舊蹟。而附會如此。大失作者本意。可笑。

山谷和邢敦夫秋懷詩。西風壯夫淚。多爲程顥滴。蓋惜之也。山谷。蘇門人。而其語如此。豈當時公論固不可掩耶。抑明道德性寬大。與伊川方嚴氣象不同。故雖蘇黨。亦無崖異耶。

山谷司馬溫公挽。毀譽蓋棺了。于今名實尊。註。言人死則毀譽亦隨而泯。獨公死後其名尤重。按此謂人之毀譽。至死乃大定。故公死而名實益尊重也。註說。恐未是。

朱子語類。高宗初立時。猶未知辨別元祐煕豐之黨。故用汪,黃。不成人才。汪,黃又小人中之最下者。及趙丞相居位。方稍能辨別。亦緣孟皇后居中。力與高宗說得透了。高宗又喜看蘇,黃輩文字。故一朝覺悟而自惡之。而君子小人之黨始明。余見近世主調停之論者。每謂我國朋黨。已歷累世。殆近百餘年。非如前代一時分黨之比。聞見積習。難遽變改。在今雖不無邪正之分。黜陟用舍。不宜偏著一邊。曾不知煕豐元祐之黨。汔于南渡猶未已。朱子之論。未嘗不以辨別爲是。觀此條所論。可見矣。蓋曰無邪正則已。苟其有邪正。則豈得以源委之遠。而不別其薰蕕氷炭乎。

又語類。因說胡珵,德輝所著文字。問德輝何如人。曰。先友也。晉陵人。曾從龜山游。趙忠簡公當國。與張嵲巨山同爲史官。及趙公去位。張魏公獨相。以爲元祐未必全是。煕豐未必全非。遂擢何掄仲,李似表二人爲史官。胡張所修史。皆標出欲改之。胡,張遂求去。及忠簡再入相。遂去何,李用胡,張爲史官。書奏上。據此。亦見二黨之爭。至南渡猶未已。

韓碑多直敍。歐碑多錯綜。韓體謹嚴。其奇在於句字陶鑄。歐語雅馴。其奇在於篇章變化。

韓格正而力大。歐調逸而機圓。

韓本尙書左氏之法。歐得風騷太史之旨。

王碑。體多近歐。語時類韓。

天下事。須先辨眞贗虛實。而後可論工拙精粗。文章亦然。如大明王李輩。力爲古文。蹈藉唐宋。驟視之。非不高奇。而徐而繹之。皆假竊形似之言耳。此乃文之贗者也。

退之爲文。務去陳言。陳言。非專指俗下庸常語也。凡經古人所已道者皆是。如左國班馬之文。雖則瑰奇。一或襲用。皆陳言耳。今讀韓集累百篇。無一語襲用古人成句。如平淮西碑。專法尙書。而無一尙書中語。董晉行狀。規模左傳。而無一左傳中語。張中丞傳後敍。酷類馬史。而無一馬史中語。眞卓識也。明文如李于鱗。專取古人句字。屬綴成文。其陋甚矣。元美亦嘗議此病。而觀其自爲。亦不免此。碑誌敍事。類皆襲用馬班句語。篇篇複出。入眼皆陳。凡退之之所務去。方且極力爲之。而自謂高出唐宋。何也。

邢敦夫不獨文譽高一時。其人物。亦大爲諸公所重。魯直嘗有十絶。歷述元祐諸公事。其一云。魯中狂士邢尙書。本意扶日上天衢。敦夫若在鐫此老。不令平地生崎嶇。其期許之意。可知矣。以下甲申所錄

子瞻詩。山人若問今何似。猶向燈前作細字。放翁詩。自知賦得窮儒分。五十燈前見細書。余今年五十四。衰疾已甚。老形皆具。獨眼力不減少日。燈下尙能讀細字書。於二公所云。自謂近之。放翁詩。尤覺有味。

南尙書二星謫白川時。鄭維岳貽書。言吾叔今年運氣不佳。願勿過飮。蓋鄭卽公族姪而解談命。故以此勖之也。公不答書。只於牘背題四韻詩以還之。其一聯云。萬事懶從詹尹卜。一生長恨楚臣醒。警切可喜。甲申三月廿三日。聞諸李養叔。

范蘭溪心箴。朱子亟稱之。取載於孟子集註。每讀之。恨不詳其人物出處。近從玉堂。借得宋詩鈔觀之。范詩亦在其中。篇首略敍其本末云。浚字茂明。婺之蘭江人。紹興中。擧賢良方正。昆弟多居膴仕。竟以秦檜當國。抗節不起。隱於香溪。因稱香溪先生。著書明道。多本於經學。據此則其人品。固不凡矣。

范集有讀揚子雲傳詩云。蠅聲紫色欺昏童。義士遠引如冥鴻。胡爲顚眩尙執戟。美新屈首稱臣雄。岷山沃野蹲鴟大。拓落不歸良已過。近危竟似井眉甁。虛作反騷嗤楚些。詭情懷祿遭嘲評。但用筆墨垂聲名。朱子以前譏斥揚雄。未有如此詩之痛切者。其視王曾諸人左袒子雲。護掩臣莽之罪。所見遠矣。

歐集吉州學記。有二本。不但句字多所增損。章段先後。亦頗移易。一是石本。一是昇平時印本。而石本載居士集。印本載外集。石本字數頗減。文尤簡暢。當是後來修改者。世言歐公作文。雖尺牘。亦多追後修改。其不苟於述作如此。此記亦其一證。試將二本。比對稱量。亦可窺其詳略去取之意。料簡刮摩之功。周益公序。據舊鑑新。因悟爲文之法者。正謂是耳。以下乙酉所錄

歐陽公集。有梅聖兪詩集序。詳其語意。蓋是聖兪在時作也。如云年今五十。又云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其非作於聖兪沒後者明矣。其末。乃有後十五年。聖兪以疾卒之語。蓋公初因謝景初所編集。爲作序如前。而聖兪沒後。更爲編定其全稿。却就前序。添足此數語耳。前後合爲一篇。雖屬可疑。細考要當如此。又考公與聖兪書云。詩序謹如命附去。蓋述大手作者之美。雖爲言不知稱意否。此亦當指此序也。偶看歐集。書之。

歐集。有徐無黨焦千之所作胥楊二夫人銘。蓋公遭母鄭夫人喪。將以二夫人祔葬。以方在制。故命二門人代爲銘。而實公作也。觀其文辭體制。可見。二銘皆佳甚。而茅鹿門不以入於八大家文鈔。豈未詳其爲公作耶。

杜詩蘇註之贗。朱子旣明言之。而文獻通考陳氏說及皇明楊升菴,錢牧齋集。亦有所論矣。註中所引古人事跡說話。全是杜撰。明者只一見。便自了然。初不待考證而知其妄也。然後來爲類書者。往往不察。或反引以爲故實。誠可笑也。余嘗與舍弟輩。觀事文類聚。及他類書所引故實。有可疑者。輒認之曰。此必杜詩蘇註語也。就檢之果然。蓋其語氣。不難辨也。今見芝峰類說。有云杜詩家書抵萬金。按梁王筠。久在沙場。一日得家書。曰抵得萬金。詩語全用此也。又云知章騎馬似乘船。按晉阮咸醉騎馬欹傾。人指而笑曰。箇老子騎馬。如乘船行波浪中。蓋用此意。又云李白詩爲問如何太瘦生。摠爲從前作詩苦。按崔浩愛吟詠。一日病起。友人曰。子非病。乃苦詩瘦。蓋用此也。竊詳此三語。似皆出蘇註。當檢。但芝峰引此三語。皆有按字。豈別自有所考耶。若只見於蘇註。則不當自爲考證語如此也。

類說。又云杜詩憶弟看雲白日眠。按雲麓漫抄曰。梁瑄不歸。弟璟每見東南白雲。卽立望慘然。詩意蓋用此也。竊詳此語。亦似出蘇註。而今云雲麓漫抄。豈非漫抄者。亦取諸蘇註而不察其爲妄耶。其輾轉承訛。尤可笑也。後考杜集此語。果出蘇註。而見每望東南雲下。漫抄蓋本此也。芝峯見其切於憶弟看雲句引之。而未知其本屬贗說也。

韓文鼓舞。讀之使人氣作。歐文詠歎。讀之使人心醉。以下丁亥所錄

以國風離騷之旨爲文章。唯歐公爲然。或曰。如豐樂亭峴山亭記之類。是否。曰。近之。然不獨此也。他文大抵皆然。觀其反復詠歎處。卽是。

峴山亭。本爲叔子作。而歐公作記。却並元凱一滾說去。其間歸重叔子處。不過一兩句。便有一髮引千匀之力。而筆勢便捷活動。如蜻蜓點水。絶不粘滯。大都一篇之內。或開或合。一拈一放。皆有意思。而不見痕跡。非老筆入化。無以及此。

經傳以外。惟史漢尙堪多讀。其餘雖韓歐文。亦不耐數十讀。唯曾文最耐多讀。以其質厚而致深爾。

南豐戰國策序。列女傳序。議論尤極純正。行文又典雅近西漢。最宜多讀。

曾文似荀卿。蘇文似孟子。蓋荀文豐博有委致。孟文簡直有鋒銳。二子之於文。亦然。坡固嘗學孟子。而南豐不聞其學荀卿。要之皆才相近耳。

南豐宜黃縣學記。精深周匝。其於先王學校之意。直是說得出。漢唐以來。諸儒都無此見識議論。

列女傳序。世皆知文王之所以興。能得內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蓋本於文王之躬化。此義極善。從來論者。未能及此。朱子詩序辨中。旣明著其說。而集傳周南篇後所論。亦此意也。

戰國策序。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說得爲治之義極簡當。雖聖賢。無以易之。

東坡正統論。其說最不可易。朱先生綱目正統意。正如此。此意本自簡易。後之爲正統說者。皆推之太過。要是强生事耳。

南豐與王深甫論揚雄事。其說種種乖舛。以彼之識。當不至此。只爲合下看得揚雄太重。以爲孟子後一人。失身之事。宜非其所爲。故從而爲之辭如此。蓋意中纔有所偏。便礙却正知見。

韓文送孟東野序。物不得其平一句。古人或疑其有病。蓋以下文皐夔伊周。不可謂不平之鳴耳。不知退之所云不平者。只是有感觸之謂。七情之發皆是。非獨悲憂怨憤感慨抑鬱乃爲不平也。

人之於言也。其於人也二句。驟看之。雖相似。而實則不同。上句。主乎人而言也。下句。主乎天而言也。蓋詳此序。首言物之鳴。次言人之鳴。次言天之鳴。物則只自鳴而已。人則不惟自鳴。而又能假於物以鳴如八音。是也。天則不能自鳴。而只假於物與人以鳴。其在物則鳥雷蟲風。天之所假以鳴四時者也。自皐,禹以至翺,籍。天之所假以鳴於歷代者也。人之於言也。亦然。言不獨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亦不得其平而後鳴也。其於人也。亦然。言天不獨於物。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於人也。亦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也。詳此則凡下文所列歷代之善鳴者。皆天之所假以鳴者耳。中間用數箇天字。其意尤明。如云天將以夫子爲木鐸。如云將天醜其德而莫之顧。如云天將和其聲。使鳴國家之盛云云。而結之以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此皆以天爲主。而人特爲其所使耳。

夔不能以文辭鳴一段。極好笑。蓋天則假夔以鳴。而夔不能自鳴。又自假於韶樂以鳴也。又字自字。當著眼。此固退之簸弄近戲劇處。而益見禹,皐陶以下鳴者。皆天之所假鳴而非自爲也。

歐文王文正碑。專敍相業。胡安定表。專敍師道。梅聖兪誌。專敍詩學。他事行皆略之。其敍事有體。要如此。

王文正碑。自爲進士至翰林學士。所敍廑二百言。而其敍入相以後。幾千餘言。中間自翰林學士。歷樞密院爲參知政事處。先書其爲人大略。以見相品。又引錢若水語。以證相器。又書眞宗與若水問答語。以見大用之兆。然後方書其拜相事。此等具有至法。

歐文碑誌敍事。一用屬辭比事之法。不但以年月先後爲次序。如王文正碑書拜平章事後。卽言其爲相。務行古事云云。次言在相位十餘年云云。而結之以至今稱爲賢宰相。以總其大槩。其下又分敍三段。其一用人薦士。其一簡默能斷。其一善解主怒。辨理人罪。每段各有數事以實之。其作相事業。便了然如指諸掌。若如後人敍事。但用年月爲次。則此等事。後先錯出。無以領其要矣。歐公敍事。大抵本太史公。熟觀史記諸傳。可見其所自來。

歐文杜祁公劉原父誌。丁元珍表。敍事尤錯綜變化。須細繹之。方見其履歷次序。

李牧子汩。汩子左車。左車十世孫膺。其後至唐。又有棲筠吉甫德裕。見南豐集李迂墓誌。牧名將也。而其孫又有左車。誠是奇事。左車自爲陳餘畫策韓信師事外。更不見於史。而其後世蕃衍舃奕。如元禮文饒者相望而出。尤可奇也。

明末文士。開口弄筆。動談禪理。其實皆浮浪無根。於禪亦何嘗有得。今讀中郞集。一邊說禪談佛。一邊耽酒戀色。此如屠沽兒誦經。直是可笑。然釋氏本認欲作理。故世之樂放縱而惡拘檢者。皆託此以爲窠窟。亦其勢然耳。明時學者。自餘姚而流爲旴江一派。其說益猖狂。無復忌憚。所謂儒學者。蓋已如此。文士固不足道也。以下。未詳何年所錄。

三先生論事錄序。載於朱子大全。而陳同甫集中。亦有之。又二程全書論韓退之一款。亦見東坡集。朱,陳,程,蘇。其道何翅燕越。而文字相混如此。後之人。亦無以辨別。以此知古人文集。竄入他文者甚多也。

論退之一款。當是程子語。固無可疑。而論事錄序。則恐出於同甫。聊識之。以俟知言者質焉。程子曰。韓愈亦近世豪傑之士。如原道中言語。雖有疵病云云。

譬如長鬣人。不以長爲苦。一朝或人問。每睡安所措。歸來被上下。一夜著無處。展轉遂達晨。意欲盡鑷去。右東坡書焦山綸長老壁詩也。嘗見小說。宋某人髥長。仁宗偶問卿睡時以髥置被上乎。置被底乎。其人不能對。及歸。置諸被上被底。皆不安。遂終夜不眠。坡蓋用此事。而註欠引之。小說不記何書。當更考。某人。疑蔡君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