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中國夷狄辨序

《春秋》中國夷狄辨序
作者:梁啟超
1897年
原刊1897年《時務報》第36冊

自宋以後,儒者持攘彝之論日益盛,而彝患亦日益烈;情見勢絀,極於今日。而彼囂然自大者,且日嘵嘵而未有止也。叩其所自出,則曰:是實《春秋》之義。烏乎!吾三複《春秋》,而未嚐見有此言也。吾遍讀先秦兩漢先師之口說,而未嚐見有此言也。孔子之作《春秋》,治天下也,非治一國也;治萬世也,非治一時也。故首張三世之義,所傳聞世,治尚粗角,則內其國而外諸夏;所聞世,治進升平,則內諸夏而外彝狄;所見世,治致太平,則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彝狄進至於爵。故曰「有教無類」,又曰「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凡有血氣,莫不尊親。其治之也,有先後之殊;其視之也,無愛憎之異。故聞有用夏以變彝者矣,未聞其攘絕而棄之也。今論者持升平世之義,而謂《春秋》為攘彝狄也,則亦何不持據亂世之義,而謂《春秋》為攘諸夏也?且《春秋》之號彝狄也,與後世特異。後世之號彝狄,謂其地與其種族;《春秋》之號彝狄,謂其政俗與其行事。不明此義,則江漢之南,文王舊治之地;汧雍之間,西京宅都之所;以雲中國,孰中於是?而楚秦之為彝狄,何以稱焉?不寧惟是,昭十二年,晉伐鮮虞,晉也彝狄之;成三年,鄭伐許,鄭也而狄之;桓十五年,邾婁人牟人葛人來朝,邾婁等也而狄之;隱七年,戎伐凡伯於楚丘以歸,衛也而狄之;哀六年,城邾婁葭,魯也而狄之。夫晉、鄭、邾、衛,中原之名國也,魯者尤《春秋》所托焉,以明王法者也,而其為彝狄,又何以稱焉?董子雲:「《春秋》之常辭也,不予彝狄而與中國為禮,至邲之戰,偏然反之,何也?曰:《春秋》無通辭,從變而移。今晉變而為彝狄,楚變而為君子,故移其辭以從其事。」大哉言乎!然則《春秋》之中國、彝狄,本無定名。其有彝狄之行者,雖中國也,然而彝狄矣;其無彝狄之行者,雖彝狄也,彬然而君子矣。然則藉曰攘彝焉雲爾,其必攘其有彝狄之行者,而不得以其號為中國而恕之,號為彝狄而棄之,昭昭然矣。何謂彝狄之行?《春秋》之治天下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禁攻寢兵,勤政愛民,勸商惠工,土地辟,田野治,學校昌,人倫明,道路修,遊民少,廢疾養,盜賊息。由乎此者,謂之中國;反乎此者,謂之彝狄。痛乎哉!《傳》之言也,曰「然則曷為不使中國主之?中國亦新彝狄也」(昭二十三年)。然則吾方日兢兢焉求免於《春秋》所謂彝狄者之不暇,而安能彝人,而安能攘人哉?是故以治天下治萬世之義言之,則其不必攘也如彼;以治一國治一時之義言之,則其不能攘也如此。吾卒不知攘彝之言,果何取也!徐君君勉既學於南海,治《春秋》經世之義,乃著《中國彝狄辨》三卷,一曰中國而彝狄之,二曰彝狄而中國之,三曰中國彝狄。進退微旨,於以犁千年之謬論,抉大同之微言。後之讀者,深知其意,則嘵嘵自大之空言,或可以少息也;中國之彝患,或可以少衰也;天下遠近大小若一之治,或可以旦暮遇之也。雖然,以孔子之聖,猶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然則世之以是書罪徐君而因以罪餘者,又不知凡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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