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考證
民國十年十二月中,我在百忙中做了一篇《西遊記》序,當時搜集材料的時間甚少,故對於考證的方面很不能滿足自己的期望。這一年之中,承許多朋友的幫助,添了一些材料;病中多閒暇,遂整理成一篇考證,先在《讀書雜誌》第六期上發表。當時又為篇幅所限,不能不刪節去一部分。這回《西遊記》再版付印,我又把前做的《西遊記序》和《考證》合併起來,成為這一篇。
1
编辑《西遊記》不是元朝的長春真人邱處機作的。元太祖西征時,曾遣使召邱處機赴軍中,處機應命前去,經過一萬餘裡,走了四年,始到軍前。當時有一個李志常記載邱處機西行的經歷,做成《西遊記》二卷。此書乃是一部地理學上的重要材料,並非小說。
小說《西遊記》與邱處機《西遊記》完全無關,但與唐沙門慧立做的《慈恩三藏法師傳》(常州天寧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記》(常州天寧寺有刻本)卻有點小關係。玄奘是中國史上一個非常偉大的人物。他二十六歲立志往印度去求經,途中經過了無數困難,出遊十七年(628—645),經歷五十多國,帶回佛教經典六百五十七部。歸國之後,他著手翻譯,于十九年中(645—663),譯成重要經論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參看《改造》四卷一號梁任公先生的《千五百年前之留學生》)。慧立為他做的傳記,——大概是根據于玄奘自己的記載的——寫玄奘的事蹟最詳細,為中國傳記中第一部大書。傳中記玄奘的家世和求經的動機如下:
玄奘,俗姓陳,緱氏人。兄弟四人,他第四。他的二哥先出家,教他誦習經業。他後來也得出家,與兄同居一寺。他遊歷各地,訪求名師,講論佛法,後入長安,住大覺寺。他“既遍謁眾師,備餐其說;詳考其義,各擅宗途;驗之聖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遊西方,以問所惑;並取《十七地論》,以釋眾疑”。
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後來途中有謝高昌王的啟,中有云:
……遠人來譯,音訓不同;去聖時遙,義類乖舛;遂使雙林一味之旨分成當現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為南北兩道。紛紜爭論,凡數百年。率土懷疑,莫有匠決。玄奘……負笈從師,年將二紀,……未嘗不執卷躊躇,捧經佗傺;望給園而翹足,想鷲嶺而載懷,願一拜臨,啟伸宿惑;雖知寸管不可窺天,小蠡難為酌海,但不能棄此微誠,是以束裝取路。
這個動機,不幸被做《西遊記》的人完全埋沒了。但傳中說玄奘路上經過的種種艱難困苦,乃是《西遊記》的種子。我們且引他初起程的一段:
於是結侶陳表,有詔不許。諸人咸退,唯法師不屈。既方事孤遊,又承西路艱險,乃自試其心以人間眾苦,種種調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啟請,申其意志,願乞眾聖冥加,使往還無梗。……遂即行矣,時年二十六也。……時國政尚新,疆埸未遠,禁約百姓不許出蕃。……不敢公出,乃晝伏夜行。……〔出〕玉門關,……孑然孤遊沙漠矣。惟望骨聚馬糞等,漸進,頃間忽見有軍眾數百隊,滿沙磧間,乍行乍息,皆裘毼駝馬之像,及旌旗槊氈之形;易貌移質,倏忽千變;遙瞻極著,漸近而微。……見第一烽,恐候者見,乃隱伏沙溝,至夜方發。到烽西見水,下飲盥訖,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颯來,幾中於膝;須臾,更一箭來。知為他見,乃大言曰“我是僧從京師來,汝莫射我。”
第一烽與第四烽的守者待他還好,放他過去。下文云:
從此已去,即莫賀延磧,長八百余裡,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心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汙,湣將向寺,施與飲食衣服之直。病者慚愧,乃授法師此經,因常誦習。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後;雖念觀音,不得全去;即誦此經,發聲皆散;在危獲濟,實所憑焉。
下文又云:
行百餘裡,失道,覓野馬泉,不得。下水欲飲(下字作“取下來”解),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資,一朝斯罄!……四顧茫然,人馬俱絕。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雖遇如是,心無所懼;但苦水盡,渴不能前。於是時,四夜五日,無一滴沾喉;口腹幹燋,幾將殞絕,不能複進,遂臥沙中。默念觀音,雖困不舍,啟菩薩曰,“玄奘此行,不求財利,無冀名譽,但為無上道心正法來耳。仰惟菩薩慈念群生,以救苦為務。此為苦矣,寧不知耶?”如是告時,心心無輟。至第五夜半,忽有涼風觸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馬亦能起。體既穌息,得少睡眠,……驚寤進發,行可十裡,馬忽異路,制之不回。經數裡,忽見青草數畝,下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轉,又到一池,水甘澄鏡徹。下而就飲,身命重全,人馬俱得穌息。……此等危難,百千不能備敘。
這種記敘,既符合沙漠旅行的狀況,又符合宗教經驗的心理,真是極有價值的文字。
玄奘出流沙後,即到伊吾。高昌國王曲文泰聞知他來了,即遣使來迎接。玄奘到高昌後,國王款待極恭敬,堅留玄奘久住國中,受全國的供養,以終一身。玄奘堅不肯留,國王無法,只能用強力軟禁住他;每日進食,國王親自捧盤。
法師既被停留,違阻先念,遂誓不食,以感其心。於是端坐,水漿不涉於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覺法師氣息漸惙,深生愧懼,乃稽首禮謝云,“任法師西行,乞垂早食。”法師恐其不實,要王指日為言。王曰,“若須爾者,請共對佛更結因緣。”遂共入道場禮佛,對母張太妃共法師約為兄弟,任師求法。……仍屈停一月,講《仁王般若經》,中間為師營造行服。法師皆許,太妃甚歡,願與師長為眷屬,代代相度。於是方食。……講訖,為法師度四沙彌,以充給侍;給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襪等各數事,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綾及絹等五百匹,充法師往還二十年所用之資。給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歡信送至葉護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書,通屈支等二十四國,每一封書附大綾一匹為信。又以綾絹五百疋,果味兩車,獻葉護可汗,並書稱“法師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羅門國。願可汗憐師如憐奴,仍請敕以西諸國給鄔落馬遞送出境。”
從此以後,玄奘便是“闊留學”了。這一段事,記高昌王與玄奘結拜為兄弟,又為他通書於當時鎮服西域的突厥葉護可汗,書中也稱玄奘為弟。自高昌以西,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資格旅行各國。這一點大可注意。《西遊記》中的唐太宗與玄奘結拜為弟兄,故玄奘以“唐御弟”的資格西行,這一件事必是從高昌國這一段因緣脫胎出來的。
2
编辑以上略述玄奘取經的故事的本身。這個故事是中國佛教史上一件極偉大的故事;所以這個故事的傳播,和一切大故事的傳播一樣,漸漸的把詳細節目都丟開了,都“神話化”過了。況且玄奘本是一個偉大的宗教家,他的遊記裡有許多事實,如沙漠幻景及鬼火之類,雖然都可有理性的解釋,在他自己和別的信徒的眼裡自然都是“靈異”,都是“神跡”。後來佛教徒與民間隨時逐漸加添一點枝葉,用奇異動人的神話來代換平常的事實,這個取經的大故事,不久就完全神話化了。
即如上文所引慧立的《慈恩三藏法師傳》中一段說:
從此已去,即莫賀延磧,長八百余裡,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心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汙,湣將向寺,施與飲食衣服之直。病者慚愧,乃授法師此經,因常誦習。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後;雖念觀音,不得全去;即誦此經,發聲皆散;在危獲濟,實所憑焉。
這一段話還合于宗教心理的經驗;然而宋朝初年(西曆978)輯成的《太平廣記》,引《獨異志》及《唐新語》,已把這一段故事神話化過了。《太平廣記》九十二說:
沙門玄奘,唐武德初(年代誤)往西域取經,行至【上罒下剡】賓國,道險,〔多〕虎豹,不可過。奘不知為計,乃鏁房門而坐。至夕開門,見一老僧,頭面瘡痍,身體膿血,床上獨坐,莫知來由。奘乃禮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經》一卷,令奘誦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開闢,虎豹藏形,魔鬼潛跡,遂至佛國,取經六百餘部而歸。其《多心經》,至今誦之。
我們比較這兩種紀載,可見取經故事“神話化”之速。《太平廣記》同卷又說:
初奘將往西域,於靈岩寺見有松一樹。奘立於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長。若吾歸,即卻東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約長數丈。一年,忽東回。門人弟子曰,“教主歸矣”。及西迎之。奘果還。至今眾謂此松為摩頂松。
這正是《西遊記》裡玄奘說的“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話的來源了。這也可證取經故事的神話化。
歐陽修《於役志》說: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與君玉飲壽寧寺(揚州)。寺本徐知浩故第;李氏建國,以為孝先寺;太平興國改今名。寺甚宏壯,畫壁尤妙。問老僧,云,“周世宗入揚州時,以為行宮,盡圬漫之。惟經藏院畫玄奘取經一壁獨在,尤為絕筆。”歎息久之。
南唐建國離開玄奘死時不過二百多年,這個故事已成為畫壁的材料了。我們雖不如此畫的故事是不是神話化了的,但這種記載已可以證明那個故事的流傳之遠。
3
编辑民國四年,羅振玉先生和王國維先生在日本三浦將軍處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影印行世。此書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張家印”六個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為宋臨安府的街名,乃倡優劇場的所在(參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為南宋“說話”的一種。書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題目,頗似後世小說的回目。書中有詩有話,故名“詩話”。今抄十七章的目錄如下:
□□□□第一。(全闕)
行程遇猴行者處第二。
入大梵天王宮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過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
過長坑大蛇嶺處第六。
入九龍池處第七。
“遇深沙神”第八。(題闕)
入鬼子母國處第九。
經過女人國處第十。
入王母池之處第十一。
入沉香國處第十二。
入波羅國處第十三。
入優缽羅國處第十四。
天竺國度海之處第十五。
轉至香林寺受《心經》第十六。
到陝西王長者妻殺兒處第十七。
我們看這個目錄,可以知道在南宋時,民間已有一種《唐三藏取經》的小說,完全是神話的,完全脫離玄奘取經的真故事了。這部書確是《西遊記》的祖宗。內中有三點,尤可特別注意:
(1)猴行者的加入。
(2)深沙神為沙和尚的影子。
(3)途中的妖魔災難。
先說猴行者。《取經詩話》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駕弟子了。第二節說:
僧行六人,當日起行。法師語曰:“今往西天,程途百萬,各人謹慎。”……偶於一日午時,見一白衣秀才,從正東而來,便揖和尚:“萬福,萬福!和尚今往何處?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經否?”法師合掌曰:“貧僧奉敕,為東土眾生未有佛教,是取經也。”秀才曰“和尚生前兩回去取經,中路遭難。此回若去,千死萬死”。法師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此去百萬程途,經過三十六國,多有禍難之處。”法師應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東土眾生獲大利益。”當便改呼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1)當時有玄奘“生前兩回取經,中路遭難”的神話。(2)猴行者現白衣秀才相。(3)花果山是後來小說有的,紫雲洞後來改為水簾洞了。(4)“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一句,初讀似不通,其實是很重要的;此句當解作“八萬四千個獼猴之王”。(說詳下章)
第三章說猴行者曾“九度見黃河清”。第十一章裡,他自己說:
我八百歲時到此中(西王母池)偷桃吃了,至今二萬七千歲不曾來也。
法師曰:
今日蟠桃結實,可偷三五個吃。
猴行者曰:
我因八百歲時偷吃十個,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鐵棒,配在花果山紫雲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這一段自然是《西遊記》裡偷吃蟠桃的故事的來源,但又可見南宋“說話”的人把猴行者寫的頗知畏懼,而唐僧卻不大老實!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終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來了。
說由未了,攧下三顆蟠桃,入池中去。……師曰,“可去尋取來吃”。猴行者即將金鐶杖向磐石上敲三下,乃見一個孩兒,面帶青色,爪似鷹鸇,開口露牙,向池中出。行者問,“汝年幾多?”孩曰,“三千歲”。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見一孩兒,面如滿月,身掛繡纓。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歲”。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數下,偶然一孩兒出來。問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歲”。行者放下金鐶杖,叫取孩兒入手中,問和尚,“你吃否?”和尚聞語心驚,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數下,孩兒化成一枚乳棗,當時吞入口中。後歸東土唐朝,遂吐出於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參是也。
這時候,偷蟠桃和偷人參果還是一件事。後來《西遊記》從此化出,分作兩件故事。
上段所說“金鐶杖”,乃是第三章裡大梵天王所賜。行者把唐僧帶上大梵天王宮中赴齋,天王及五百羅漢請唐僧講《法華經》,他“一氣講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賜與猴行者“隱形帽一事,金鐶錫杖一條,缽盂一隻,三件齊全”。這三件法寶,也被《西遊記》裡分作幾段了。(《詩話》稱天王為北方毗沙門大梵天王。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為Vai' sravana,可證此書近古。)
《詩話》第八章,不幸缺了兩頁,但此章記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確是後來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說玄奘前身兩世取經,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他對唐僧說:“項下是和尚兩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和尚說:“你最無知。此回若不改過,教你一門滅絕。”深沙合掌謝恩:“伏蒙慈照!”深沙當時哮吼,化了一道金橋;深沙神身長三丈,將兩手托定,師行七人便從金橋上過,過了深沙。深沙詩曰:
一墮深沙五百春,渾家眷屬受災殃。金橋手托從師過,乞薦幽神化卻身。
法師詩曰:
兩度曾經汝吃來,更將枯骨問無才。而今赦法殘生去,東土專心次第排。
猴行者詩曰:
謝汝回心意不偏,金橋銀線步平安。回歸東土修功德,薦拔深沙向佛前。
《西遊記》第八回說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怪時,“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閒時拿來頑耍”。這正是從深沙神段變出來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項下掛的骷髏,用索子結作九宮,化成法船,果然穩似輕舟,浪靜風平,渡過流沙河。那也是從《詩話》裡的金橋銀線演化出來的。不過在南宋時,深沙的神還不曾變成三弟子之一。豬八戒此時連影子都沒有呢。
次說《詩話》中敘玄奘路上經過許多災難,雖沒有“八十一難”之多,卻是“八十一難”的縮影。第四章猴行者說:
我師莫訝西路寂寥;此中別是一天。前去路途盡是虎狼蛇兔之處。逢人不語,萬種恓惶;此去人煙,都是邪法。
全書寫這些災難,寫的實在幼稚,全沒有文學的技術。如寫蛇子國:
大蛇小蛇,交雜無數,攘亂紛紛。大蛇頭高丈餘,小蛇頭高八尺,怒眼如燈,張牙如劍。
如寫獅子林:
只見麒麟迅速,獅子崢嶸,擺尾搖頭,出林迎接,口銜香花,皆來供養。
這種淺薄的敘述可以使我們格外賞歎明、清兩朝小說技術的驚人的進步。
我們選錄《詩話》中比較有趣味的一段——火類坳頭的白虎精:
……只見嶺後雲愁霧慘,雨細交霏。雲霧之中,有一白衣婦人,身掛白羅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蓮,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見,高聲便喝:“想汝是火類坳頭白虎精,必定是也!”婦人聞語,張口大叫一聲,忽然面皮裂皺,露爪張牙,擺尾搖頭,身長丈五。定醒之中,滿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將金鐶杖變作一個夜叉,頭點天,腳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藍靛青,發似朱沙,口吐百丈火光。當時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敵,被猴行者戰退。半時,遂問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個老獼猴”。虎精聞說,當下未伏,一叫獼猴,獼猴在白虎精肚內應,遂教虎開口吐出一個獼猴,頓在面前,身長丈二,兩眼火光。白虎精又雲,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內更有一個”。再令開口,又吐出一個,頓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無千無萬個老獼猴,今日吐至來日,今月吐至來月,今年吐至來年,今生吐至來生,也不盡”。白虎精聞語,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團大石,在肚內漸漸會大;教虎精吐出,開口吐之不得,只見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渾門大殺,虎精大小粉骨塵碎,絕滅除蹤。
《西遊記》裡的孫行者最愛被人吃下肚裡去,這是他的拿手戲,大概火類坳頭的一個暗示,後來也會用分身法,越變越奇妙有趣味了。我們試看孫行者在獅駝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無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過鐵扇公主的肚裡,又住過黃眉大王的肚裡,又住過七絕山稀柿衕的紅鱗大蟒的肚裡。巧妙雖各有不同,淵源似乎是一樣的。
以上略記《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大概。這一本小冊子的出現,使我們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這種完全神話化了的取經故事;使我們明白《西遊記》小說——同《水滸》、《三國》一樣——也有了五六百年的演化的歷史:這真是可寶貴的文學史料了。
4
编辑說到這裡,我要退回去,追敘取經故事裡這個猴王的來歷。
何以南宋時代的玄奘神話裡忽然插入了一個神通廣大的猴行者?這個猴子是國貨呢?還是進口貨呢?
前不多時,周豫才先生指出《納書楹曲譜補遺》卷一中選的《西遊記》四出,中有兩出提到“巫枚只”和“無支祁”。《定心》一出說孫行者“是驪山老母親兄弟,無支祁是他姊妹”。又《女國》一出說:
似摩騰伽把阿難攝在瑤山上,若鬼子母將如來圍定在靈山上,巫枝祁把張僧拿在龜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個個要尋和尚。
周先生指出,作《西遊記》的人或亦受這個巫枝祁故事的影響。我依周先生的指點,去尋這個故事的來源;《太平廣記》卷四六七李湯條下,引《古嶽瀆經》第八卷雲: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驚風走雷,石號木鳴,五伯擁川,天老肅兵,不能興。……禹因鴻蒙氏,章商氏,兜盧氏,犁婁氏,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頸鏁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這個無支祁是一個“形若猿猴”的淮水神,《詞源》引《太平寰宇記》,說略同。周先生又指出朱熹《楚辭辨證·天問》篇下有一條雲:
此間之言,特戰國時俚俗相傳之語,如今世俗僧伽降無之祈,許遜斬蛟蜃精之類,本無稽據,而好事者遂假託撰造以實之。
據此,可見宋代民間又有“僧伽降無之祈”的傳說。僧伽為唐代名僧,死于中宗景龍四年(710)。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帶產生許多關於他的神話(《宋高僧傳》十人,《神僧傳》七)。降無之祈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話之一,到南宋時還流行民間。
但上文引曲詞裡的無支祁,明是一個女妖怪,他有“把張僧拿在龜山上”的神話。龜山即是無支祁被鎖的所在,大概這個無支祁,無論是古的今的,男性女性,始終不曾脫離淮泗流域。這是可注意的第一點,因為《西遊記》小說的著者吳承恩(見下章)是淮安人。第二,《宋高僧傳》十八說,唐中宗問萬回師,“彼僧伽者,何人也?”對曰,“觀音菩薩化身也。”《僧伽傳》說他有弟子三人:慧岸,慧儼,木叉。木叉多顯靈異,唐僖宗時,賜諡曰真相大師,塑像侍立於僧伽之左,若配饗焉。傳末又說“慧儼侍十一面觀音菩薩傍”。這也是可注意的一點,因為在《西遊記》裡,惠岸和木叉已並作一人,成為觀音菩薩的大弟子了。第三,無支祁被禹鎖在龜山足下,後來出來作怪,又有被僧伽(觀音菩薩化身)降伏的傳說;這一層和《取經神話》的猴王,和《西遊記》的猴王,都有點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確曾從無支祈的神話裡得著一點暗示,也未可知。這也是可注意的一點。
以上是猜想猴行者是從中國傳說或神話裡演化出來的。但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了印度影響而仿造的。因為《太平廣記》和《太平寰宇記》都根據《古嶽瀆經》,而《古嶽瀆經》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書。宋、元的僧伽神話,更不消說了。因此,我依著鋼和泰博士(Paror A von Staël Holstein)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紀事詩《拉麻傳》(Rāmāyana)裡尋得一個哈奴曼(Hanumān),大概可以算是齊天大聖的背影了。
《拉麻傳》大約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作品,紀的是阿約爹國王大刹拉達的長子,生有聖德和神力;娶了一個美人西妲為妻。大刹拉達的次妻聽信了讒言,離間拉麻父子間的愛情,把拉麻驅逐出去,做了十四年的流人。拉麻在客中,遇著女妖蘇白;蘇白愛上了拉麻,而拉麻不睬他。這一場愛情的風波,引起了一場大鬥爭。蘇白大敗之後,奔到楞伽,求救于他的哥哥拉凡納,把西妲的美貌說給他聽,拉凡納果然動心,駕了雲車,用計賺開拉麻,把西妲劫到楞伽去。
拉麻失了他的妻子,決計報仇,遂求救于猴子國王蘇格利法。猴子國有一個大將,名叫哈奴曼,是天風的兒子,有絕大神通,能在空中飛行,他一跳就可從印度跳到錫蘭(楞伽)。他能把希瑪拉耶山拔起背著走。他的身體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臉放金光,尾長無比。他替拉麻出力,飛到楞伽,尋著西妲,替他們傳達信物。他往來空中,偵探敵軍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飛向楞伽時,途中被一個老母怪(Su - rasā)一口吞下去了。哈奴曼在這個老魔的肚子裡,心生一計,把身子變的非常之高大;那老魔也就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變大,後來越變越大,那妖怪的嘴張開竟有好幾百里闊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變的極大時,忽然把自己身子縮成拇指一般小,從肚裡跳上來,不從嘴裡出去,卻從老魔的右耳朵孔裡出去了。
又有一次,哈奴曼飛到希瑪拉耶山(剛大馬達山)中去訪尋仙草,遇著一個假裝隱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拉凡納的叔父受了密計來害他的。哈奴曼出去洗浴,殺了池子裡的一條鱷魚,從那鱷魚肚裡走出一個受謫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備喀拉的詭計,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著一條腿,向空一摔,就把喀拉的身體從希瑪拉耶山一直摔到錫蘭島,不偏不正,剛剛摔死在他的侄兒拉凡納的寶座上!
哈奴曼有一次同拉凡納決鬥,被拉凡納們用計把油塗在他的猴尾巴上,點起火來,那其長無比的尾巴就燒起來了。然而哈奴曼的神通廣大,他們不但沒有燒死他,反被哈奴曼借刀殺人,用他尾巴上的大火把敵人的都城楞伽燒完了。
我們舉這幾條,略表示哈奴曼的神通廣大,但不能多舉倒了。哈奴曼保護拉麻王子,征服了楞伽的敵人,奪回西妲,陪他們凱旋,回到阿約爹國。拉麻凱旋之後,感謝哈奴曼之功,賜他長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
陶生(John Dowson)在他的《印度古學詞典》裡(頁一一六)說:“哈奴曼的神通事蹟,印度人從少至老都愛說愛聽的。關於他的繪畫,到處都有。”除了《拉麻傳》之外,當第十世紀和第十一世紀之間(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傳奇”(Hanumān Nātaka)出現,是一部專記哈奴曼奇跡的戲劇,風行民間。中國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來中國的不計其數,這樣一樁偉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會不傳進中國來的。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除上引許多奇跡外,還有兩點可注意。第一,《取經詩話》裡說,猴行者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國。行者是八萬四千猴子的王,與哈奴曼的身分也很相近。第二,《拉麻傳》裡說哈奴曼不但神通廣大,並且學問淵深;他是一個文法大家;“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取經詩話》裡的猴行者初見時乃是一個白衣秀才,也許是這位文法大家墮落的變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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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現在我可以繼續敘述宋以後取經故事的演化史了。
金代的院本裡有《唐三藏》之目,但不傳於後。元代的雜劇裡有吳昌齡做的《唐三藏西天取經》,亦名《西遊記》。此書見於《也是園書目》,云四卷;曹寅的《楝亭書目》(京師圖書館抄本)作六卷。這六卷的《西遊記》當乾隆末年《納書楹曲譜》編纂時還存在,現在不知尚有傳本否。《納書楹曲譜》中選有下列各種關於《西遊記》的戲曲:
《唐三藏》一出:《回回》。(續集二)
《西遊記》六出:《撇子》,《認子》,《胖姑》,《伏虎》,《女還》,《借扇》。(續集三)
又《西遊記》四出:《餞行》,《定心》,《揭缽》,《女國》。(補遺)
《俗西遊記》一出:《思春》。
我們看這些有曲無白的詞曲,實在不容易想像當日的原本是什麼樣子了。《唐三藏》一出,當是元人的作品。但我們在這一出裡,只看見一個西夏國的回回皈依頂禮,不能推想全書的內容。只有末段臨行時的曲詞說:
俺只見黑洞洞征雲起,更那堪昏慘慘霧了天日!願恁個大唐師父取經回,再沒有外道邪魔可也近得你!
從末句裡可以推想全書中定有“外道邪魔”的神話分子了。
吳昌齡的六本《西遊記》不知是《納書楹》裡選的這部《唐三藏》,還是那部《西遊記》。我個人推想,《唐三藏》是元初的作品,而吳昌齡的《西遊記》卻是元末的作品,大概即是《納書楹》裡選有十出的那部《西遊記》。我的理由有幾層:
(1)這部《西遊記》曲的內容很和《西遊記》小說相接近。焦循《劇說》卷四說:
元人吳昌齡《西遊》詞與俗所傳《西遊記》小說小異。
小異就是無大異。今看《西遊記》曲中,“撇子”一折寫殷夫人把兒子拋入江中,“認子”一折寫玄奘到江州衙內認母,“餞行”一折寫玄奘出發,“定心”一折寫緊箍咒收伏心猿,“伏虎”、“女還”二折寫行者收妖救劉大姐,“女國”一折寫女國王要嫁玄奘,“借扇”一折寫火焰山借扇:都是和《西遊記》小說很接近的。“揭缽”一折雖是演義所無,但周豫才先生說“火焰山、紅孩兒當即由此化生”,是很不錯的。十折之中,只有“胖姑”一折沒有根據。但我們很可以假定這十折都是焦循說的那部“與《西遊記》小說小異”的吳昌齡《西遊記》了。
(2)吳昌齡的《西遊記》曲,頗有文學的榮譽。《虎口餘生》(《鐵冠圖》)的作者曹寅曾說:
吾作曲多效昌齡,比於臨川之學董解元也。(見焦循《說》四)。
我們看《納書楹》所引十折,確然都很有文學的價值。最妙的是“胖姑”一折,全折曲詞雖是從元人雎景臣的《漢高祖還鄉》(看《讀書雜誌》第四期末欄)脫化出來的,但命意措詞都可算是青勝於藍。此折大概是借一個鄉下胖姑的口氣描寫唐三藏在一個國裡受參拜頂禮臨行時的熱鬧狀況。中說:
(一【糸+咼】兒麻)不是俺胖姑兒心精細,則見那官人們簇擁著一個大擂槌。那擂槌上天生有眼共眉。我則道,匏子頭,葫蘆蒂:這個人兒也忒煞蹺蹊!恰便似不敢道的東西,枉被那旁人笑恥。
…………
(新水令)則見那官人們腰屈共頭低,吃得個醉曛曛腦門著地;咿咿嗚,吹竹管;撲冬冬,打著牛皮。見幾個回回,笑他一會,鬧一會。
…………
(川撥棹)好教我便笑微微,一個漢,木雕成兩個腿;見幾個武職他舞著面旌旗,忽剌剌口裡不知他說個甚的,裝著一個鬼:——人多,我也看不仔細。
…………
這種好文字,怪不得曹楝亭那樣佩服了。這也是我認這部曲為吳昌齡原作的一個重要理由。
如果我的猜想不錯,如果《納書楹》裡保存的《西遊記》殘本真是吳昌齡的作品,那麼,我們可以說,元代已有一個很豐富的《西遊記》故事了。但這個故事在戲曲裡雖然已很發達,有六本之多,為元劇中最長的戲(《西廂記》只有五本)。然而這個故事還不曾有相當的散文的寫定,還不曾成為《西遊記》小說。當時若有散文《西遊記》,大概也不過是在《取經詩話》與今本《西遊記》之間的一種平凡的“話本”。
錢曾《也是園書目》記元、明無名氏的戲曲中,有《二郎神鎖齊天大聖》一本,這也是猴行者故事的一部分。大概此類的故事,當日還不曾有大規模的定本,故編戲的人可以運用想像力,敷演民間傳說,造為種種戲曲。那六本的《西遊記》已可算是一度大結集了。最後的大結集還須等待一百多年後的另一位姓吳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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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我前年做《西遊記序》,還不知道《西遊記》的作者是誰,只能說:“《西遊記》小說之作必在明朝中葉以後”,“是明朝中葉以後一位無名的小說家做的”。後來見《小說考證》卷二,頁七六,引山陽丁晏的話,說據淮安府康熙初舊志藝文書目,《西遊記》是淮安嘉靖中歲貢生吳承恩作的。《小說考證》收的材料最濫,但丁晏是經學家;他的話又是根據《淮安府志》的,所以我們依著他的指引,去訪尋關於吳承恩的材料。現承周豫才先生把他搜得的許多材料抄給我,轉錄於下:
〔天啟《淮安府志》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吳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遊之風。複善諧劇,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數奇,竟以明經授縣貳,未久,恥折腰,遂拂袖而歸。放浪詩酒,卒。有文集存於家。丘少司徒匯而刻之。
〔又同書十九,《藝文志》一,淮賢文目〕吳承恩:《射陽集》四冊,□卷;《春秋列傳序》;《西遊記》。
〔康熙《淮安府志》十一,及十二〕與天啟志悉同。
〔同治《山陽縣誌》十二,《人物》二〕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工書。嘉靖中歲貢生(查選舉志亦不載何年),官長興縣丞。英敏博洽,為世所推。一時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貧無子,遺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綱收拾殘缺,分為四卷,刊佈於世。太守陳文燭為之序,名曰《射陽存稿》,又《續稿》一卷,蓋存其什一云。
〔又十八,《藝文》〕吳承恩:《射陽存稿》四卷,《續稿》一卷。
光緒《淮安府志》廿八,《人物》一,又卅八,《藝文》,所載與上文悉同。
又《山陽志》五,《職官》一,明太守條下云:“黃國華,隆慶二年任。陳文燭字玉叔,沔陽人,進士,隆慶初任。邵元哲,萬曆初任。”
焦循《劇說》卷五引阮葵生《茶餘客話》云:
舊志稱吳射陽性敏多慧,為詩文下筆立成,複善諧謔。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今不知“雜記”為何書。惟《淮賢文目》載先生撰《西遊通俗演義》。是書明季始大行,裡巷細人皆樂道之。……按射陽去修志時不遠,未必以世俗通行之小說移易姓氏。其說當有所據。觀其中方言俚語,皆淮之鄉音街談,巷弄市井童孺所習聞,而他方有不儘然者,其出淮人之手尤無疑。然此特射陽遊戲之筆,聊資村翁童子之笑謔。必求得修煉秘訣,亦鑿矣。(此條今通行本《茶餘客話》不載。)
周先生考出《茶餘客話》此條系根據吳王搢的《山陽志遺》卷四的,原文是:
天啟舊志列先生為近代文苑之首,云“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複善諧謔。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初不知雜記為何等書。及閱《淮賢文目》載《西遊記》為先生著。考《西遊記》舊稱為證道書,謂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園有序,稱此書系其國初邱長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謂出先生手。天啟時去先生未遠,其言必有所本。意長春初有此記,至先生乃為之通俗演義;如《三國志》本陳壽,而《演義》則稱羅貫中也。書中多吾鄉方言,其出淮人手無疑。或云有《後西遊記》,為射陽先生撰。
吳王搢也誤認邱長春的《西遊記》了。邱長春的《西遊記》,虞集作序的,乃是一部紀行程的地理書,和此書絕無關係。阮葵生雖根據吳說,但已不信長春真人的話;大概乾隆以後,學者已知長春真人原書的性質,故此說已不攻自破了。
吳王搢的《山陽志遺》卷四還有許多關於吳承恩的材料,今錄於下:
嘉靖中,吳貢生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吾淮才士也。英敏博洽,凡一時金石碑版嘏祝贈送之詞,多出其手。薦紳台閣諸公皆倩為捉刀人。顧數奇,不偶,僅以歲貢官長興縣丞。貧老乏嗣,遺稿多散佚失傳。邱司徒正綱收拾殘缺,得其友人馬清溪、馬竹泉所手錄,又益之以鄉人所藏,分為四卷,刻之,名曰《射陽存稿》(又有《續稿》一卷)。五嶽山人陳文燭為之序。其略云:“陳子守淮安時,長興徐子與過淮。往汝忠丞長興,與子與善。三人者呼酒韓侯祠內,酒酣論文論詩,不倦也。汝忠謂文自六經後,惟漢魏為近古。詩自《三百篇》後,惟唐人為近古。近時學者徒謝朝華而不知畜多識,去陳言而不知漱芳潤,即欲敷文陳詩,難矣。徐先生與予深韙其言。今觀汝忠之作,緣情而綺麗,體物而瀏亮,其詞微而顯,其旨博而深。收百代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沉辭淵深,浮藻雲駿,張文潛以後一人而已。”其推許之者,可謂至極。讀其遺集,實吾郡有明一代之冠。惜其書刊板不存,予初得一抄本,紙墨已渝敝。後陸續收得刻本四卷,並續集一卷,亦全。盡登其詩入《山陽耆舊集》,擇其傑出者各體載一二首於此,以志瓣香之意云。
據此,是隆慶初(約1570)陳文燭守淮安時,吳承恩還不曾死。以此推之,可得他的年代:
嘉靖中(約1550),歲貢生。
嘉靖末(約1560),任長興縣丞。
隆慶初(約1570),在淮安與陳文燭、徐子與往來酬應,酒酣論文。
萬曆初(約1580),吳承恩死。
他大概生於正德之末(約1520),死于萬曆之初。天啟《淮安志》修於天啟六年,當西曆1626,去吳承恩死時止有四五十年,自然是可靠的根據了。
最可惜的是我們至今還不曾尋到吳承恩的《射陽存稿》,也不曾見著吳玉搢的《山陽耆舊集》。幸得《山陽志遺》裡錄有吳承恩的詩十一首,我們轉載幾首在這裡:
平河橋
短蓬倦向河橋泊,獨對青旗枕臂眠。日落牛蓑歸牧笛,潮來魚米集商船。繞籬野菜平臨水,隔岸村炊互起煙。會向此中謀二頃,間搘藜杖聽鳴蟬。
堤上
平湖渺渺漾天光,瀉入溪橋噴玉涼。一片蟬聲萬楊柳,荷花香裡據胡床。
對月感秋,四之一
湘波卷桃笙,齊紈扇方歇。秋來本無形,潛報梧桐葉。啼蛩代鳴蟬,其聲亦何切!繁霜結珠露,忽已如初雪。六龍驅日車,羲和不留轍。群生總如夢,獨爾驚豪傑。大笑仰青天,停杯問明月。
二郎搜山圖歌
李在惟聞畫山水(李在,明宣德時畫家),不謂兼能貌神鬼。筆端變幻真駭人,意態如生狀奇詭。少年都美清源公,指揮部從揚靈風,星飛電掣各奉命,搜羅要使山林空。名鷹攫拿犬騰齧,大劍長刀瑩霜雪。猴老難延欲斷魂,狐娘空灑嬌啼血。江翻海攬走六丁,紛紛水怪無留蹤。青鋒一下斷狂虺,金鎖交纏禽毒龍。神兵獵妖猶獵獸,探穴搗巢無逸寇。平生氣焰安在哉?爪牙雖存敢馳驟!我聞古聖開鴻濛,命官絕地天之通,軒轅鑄鏡禹鑄鼎,四方民物俱昭融。後來群魔出孔竅,白晝搏人繁聚嘯。終南進士老鍾馗,空向宮闈啖虛耗。民災翻出衣冠中,不為猿鶴為沙蟲。坐觀宋室用五鬼,不見虞廷誅四凶。野夫有懷多感激,無事臨風三歎息: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救日有矢救月弓,世間豈謂無英雄?誰能為我致麟鳳,長享萬年保合清寧功?
這一篇《二郎搜山圖歌》很可以表示《西遊記》的作者的胸襟和著書的態度了。
7
编辑《西遊記》的中心故事雖然是玄奘的取經,但是著者的想像力真不小!他得了玄奘的故事的暗示,採取了金元戲劇的材料(?),加上他自己的想像力,居然造出一部大神話來!這部書的結構。在中國舊小說之中,要算最精密的了。他的結構共分作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齊天大聖的傳。(第一回至第七回)
第二部分:取經的因緣與取經的人。(第八回至第十二回)
第三部分:八十一難的經歷。(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
我們現在分開來說:
第一部分乃是世間最有價值的一篇神話文學。我在上文已略考這個猴王故事的來歷。這個神猴的故事,雖是從印度傳來的,但我們還可以說這七回的大部分是著者創造出來的。須菩提祖師傳法一段自然是從禪宗的六祖傳法一個故事上脫化出來的。但著者寫猴王大鬧天宮的一長段,實在有點意思。玉帝把猴王請上天去,卻只叫他去做一個未入流的弼馬溫;猴王氣了,反下天宮,自稱“齊天大聖”;玉帝調兵來征伐,又被猴王打敗了;玉帝沒法,只好又把他請上天去,封他“齊天大聖”,“只不與他事管,不與他俸祿”!後來天上的大臣又怕他太閑了,叫他去管蟠桃園。天上的貴族要開蟠桃勝會了,他們依著“上會的舊規”,自然不請這位前任弼馬溫。不料這饞嘴的猴子一時高興,把大會的仙品仙酒一齊偷吃了,攪亂了蟠桃大會,把一座莊嚴的天宮鬧的不成樣子,他卻又跑下天稱王去了!等到玉帝三次調兵遣將,好容易把他捉上天來,卻又奈何他不得;太上老君把他放在八卦爐中煉了七七四十九日,仍舊被他跑出來,“不分上下,使鐵棒東打西敲,更無一人可敵,直打到通明殿裡,靈霄殿外”!玉帝發了急,差人上西天去討救,把如來佛請下來。如來到了,詰問猴王,猴王答道:
花果山中一老猿……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靈霄寶殿非他有,歷代人王有分傳。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
他又說:
他(玉帝)雖年劫修長,也不應久住在此。常言道,“交椅輪流坐,明年是我尊”。只教他搬出去,將天宮讓與我,便罷了。若還不讓,定要攪亂,不得清平!
前面寫的都是政府激成革命的種種原因;這兩段簡直是革命的檄文了!美猴王的天宮革命,雖然失敗,究竟還是一個“雖敗猶榮”的英雄!
我要請問一切讀者:如果著者沒有一肚子牢騷,他為什麼把玉帝寫成那樣一個大飯桶?為什麼把天上寫成那樣黑暗,腐敗,無人?為什麼教一個猴子去把天宮鬧的那樣稀糟?
但是這七回的好處全在他的滑稽。著者一定是一個滿肚牢騷的人,但他又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故這七回雖是罵人,卻不是板著面孔罵人。他罵了你,你還覺得這是一篇極滑稽,極有趣,無論誰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話小說。正如英文的《阿梨思夢遊奇境記》(Alice in Wonderland)雖然含有很有意味的哲學,仍舊是一部極滑稽的童話小說(此書已由我的朋友趙元任先生譯出,由商務出版)。現在有許多人研究兒童文學,我很鄭重的向他們推薦這七回天宮革命的失敗英雄《齊天大聖傳》。
第二部分(取經因緣與取經人物)有許多不合歷史事實的地方。例如玄奘自請去取經,有詔不許;而《西遊記》說唐太宗徵求取經的人,玄奘願往:這是一不合。又如玄奘本是緱氏人,父為士族,兄為名僧;他自身出家的事,本傳紀敘甚詳;而《西遊記》說他的父親是狀元,母親是宰相之女。但是狀元的兒子,宰相的外孫如何忽然做了和尚呢?因此有殷小姐忍辱報仇的故事造出來(參看《太平廣記》一二二陳義郎的故事),作為玄奘出家的理由。這是二不合。但這種變換,都是很在情理之中的。玄奘的家世與幼年事蹟實在太平常了,沒有小說的興趣,故有改變的必要。況且玄奘既被後人看作神人,他的父母也該高升了,故升作了狀元與相府小姐。玄奘為經義難明,異說難定,故發憤要求得原文的經典:這種考據家的精神,是科學的精神,在我們眼裡自然極可佩服;但這也沒有通俗小說的資格,故也有改變的必要。於是有魏征斬龍與太宗遊地府的故事。這一大段是許多小故事雜湊起來的。研究起來,很有趣味。袁天罡的神算,自然是一個老故事(參看《太平廣記》七六,又二二一)。秦叔寶尉遲敬德做門神,大概也是唐人的故事。涇河龍王犯罪的故事,已見於唐人小說。《太平廣記》四一八引《續玄怪錄》,敘李靖代龍王行雨,誤下了二十尺雨,致龍王母子都受天譴。這個故事是很古的。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也是很古的。唐人張的《朝野僉載》有一則(王靜庵先生引《太平廣記》所引)雲:
唐太宗極康豫。太史令李淳風見上,流淚無言。上問之,對曰,“陛下夕當晏駕”。……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見一人雲,“陛下暫合來,還即去也。”帝問君是何人,對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見判官,問六月四日事,即令還。向見者又迎送引導出。淳風即觀乾象,不許哭泣。須臾乃寤。及曙,求昨所見者,令所司與一官,遂注蜀道一丞。
此事最有趣味,因為近年英國人斯坦因(Stein)在敦煌發現唐代的寫本書籍中,有一種白話小說的殘本,僅存中間一段雲:
“判官懆惡,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來”。輕道,“姓崔名子玉”。“朕當識”。言訖,使人引皇帝至院門,使人奏曰,“伏維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報判官速來”。言訖,使者到廳前拜了,啟判官,“奉大王處太宗是生魂到領,判官推勘,見在門外,未敢引”。判官聞言,驚忙起立。(下闕)(引見《東方雜誌》十七卷,八號,王靜庵先生文中。)
這個故事裡已說判官姓崔名子玉。我們疑心那魏征斬龍及作介紹書與崔判官的故事也許在那損壞的部分裡,可惜不傳了。崔判官的故事到宋時已很風行,故宋仁宗嘉祐二年加崔府君封號詔有“惠存滏邑,恩結蒲人;生著令猷,沒司幽府”等語(引見《東方雜誌》,卷頁同上)。這個故事可算很古了。
如果上文引的《納書楹曲譜》裡的《西遊記》是吳昌齡的原本,那麼,殷小姐忍辱復仇,唐太宗徵求取經人,等等故事由來已久,不是吳承恩新加入的了。
第三部分(八十一難)是《西遊記》本身。這一部分有四個來源。第一個來源自然是玄奘本傳裡的記載,我們上文已引了最動人的幾段。那些困難,本是事實,夾著一點宗教的心理作用。他們最能給小說家許多暗示。沙漠上光線屈折所成的幻影漸漸的成了真妖怪了,沙漠的風沙漸漸的成了黃風大王的怪風和羅刹女的鐵扇風了,沙漠裡四日五夜的枯燋漸漸的成了周圍八百里的火焰山了,烈日炎風的沙河漸漸的又成了八百里“鵝毛飄不起”的流沙河了,高昌國王漸漸的成了大唐皇帝了,高昌國的妃嬪也漸漸的成了托塔天王的假公主和天竺國的妖公主了。這種變化乃是一切大故事流傳時的自然命運,逃不了的,何況這個故事本是一個宗教的故事呢?
第二個來源是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經詩話》和金、元戲劇裡的《唐三藏西天取經》故事。這些故事的神話的性質,上文已說明了。依元代雜劇的體例看來,吳昌齡的《西遊記》雖為元代最長的六本戲,六本至多也不過二十四折;加上楔子,也不過三十折。這裡面決不能紀敘八十一難的經過。故這個來源至多只能供給一小部分的材料。
第三個來源是最古的,是《華嚴經》的最後一大部分,名為《入法界品》的(晉譯第三十四品,唐譯第三十九品)。這一品占《華嚴經》全書的四分之一,說的只是一個善財童子信心求法,勇猛精進,經歷一百一十城,訪問一百一十個善知識,畢竟得成正果。這一部《入法界品》便是《西遊記》的影子,一百一十城的經過便是八十一難的影子。我們試看《入法界品》的佈局:
(1)文殊師利告善財言,“善男子,於此南方,有一國土名曰可樂,其國有山名為和合;於彼山中,有一比丘名功德雲。汝詣彼問,雲何菩薩學菩薩行,修菩薩道,乃至雲何具普賢行”。……
(2)功德雲比丘告善財言,“善男子,南方有國名曰海門,彼有比丘名曰海雲。汝應詣彼問菩薩行”。……
(3)海雲比丘告善財言,“善男子,汝詣南方六十由旬,有一國土名曰海岸,彼有比丘名曰善住。應往問彼雲何菩薩修清淨行”。……
(4)善住比丘言,“善男子,於此南方,有一國土名曰住林,彼有長者名曰解脫。汝詣彼問……”
這樣一個轉一個的下去,直到一百一十個,直到彌勒佛,又得見文殊師利,遂成就無量大智光明,“不久當與一切佛等,一身充滿一切世界。”這一個“信心求法,勇猛精進”的故事,一定給了《西遊記》的著者無數的暗示。
第四個來源自然是著者的想像力與創造力了。上面那三個來源都不能供給那八十一難的材料,至多也不過供給許多暗示,或供給一小部分的材料。我們可以說,《西遊記》的八十一難大部分是著者想像出來的。想出這許多妖怪災難,想出這一大堆神話,本來不算什麼難事。但《西遊記》有一點特別長處,就是他的滑稽意味。拉長了面孔,整日說正經話,那是聖人菩薩的行為,不是人的行為。《西遊記》所以能成世界的一部絕大神話小說,正因為《西遊記》裡種種神話都帶著一點詼諧意味,能使人開口一笑,這一笑就把那神話“人化”過了。我們可以說,《西遊記》的神話是有“人的意昧”的神話。
我們可舉幾個例。如第三十二回平頂山豬八戒巡山的一段,便是一個好例:
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裡,只見山凹中有一塊桌面大的四四方方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看這呆子做甚勾當!”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做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什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劃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說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若問甚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什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裡邊多少遠,只說入內有三層。他若再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
最滑稽的是朱紫國醫病降妖一大段。孫行者揭了榜文,卻去揣在豬八戒的懷裡,引出一大段滑稽文字來。後來行者答應醫病了,三藏喝道:
你跟我這幾年,那會見你醫好誰來?你連藥性也不知,醫書也未讀,怎麼大膽撞這個大禍?
行者笑道:
師父,你原來不曉得,我有幾個草頭方兒,能治大病。管情醫得他好便了。就是醫死了,也只問得個庸醫殺人罪名,也不該死,你怕怎的?
下文診脈用藥的兩段也都是很滑稽的。直到尋無根水做藥引時,行者叫東海龍王敖廣來“打兩個噴嚏,吐些津液,與他吃藥罷”。病醫好了,在謝筵席上,八戒口快,說出“那藥裡有馬……”行者接著遮掩過去,說藥內有馬兜鈴。國王問眾官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症。時有太醫院官在傍道:
主公,
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氣最能除血蠱,補虛寧嗽又寬中。
國王笑道:
用的當,用的當。豬長老再飲一杯。
這都是隨筆詼諧,很有意味。
我們在上文曾說大鬧天宮是一種革命。後來第五十回裡,孫行者被獨角兕大王把金箍棒收去了,跑到天上,見玉帝。行者朝上唱個大喏道:
啟上天尊。我老孫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遇一凶怪,把唐僧拿在洞裡要吃。我尋上他門,與他交戰。那怪神通廣大,把我金箍棒搶去。……我疑是天上凶星下界,為此特來啟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鑒,降旨查勘凶星,發兵收剿妖魔,老孫不勝戰慄屏營之至!
這種奴隸的口頭套語,到了革命黨的口裡,便很滑稽了。所以殿門傍有葛仙翁打趣他道:
猴子,是何前倨後恭?
行者道:
不是前倨後恭,老孫於今是沒棒弄了。
這種詼諧的裡面含有一種尖刻的玩世主義。《西遊記》的文學價值正在這裡。第一部分如此,第三部分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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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西遊記》被這三四百年來的無數道士和尚秀才弄壞了。道士說,這部書是一部金丹妙訣。和尚說,這部書是禪門心法。秀才說,這部書是一部正心誠意的理學書。這些解說都是《西遊記》的大仇敵。現在我們把那些什麼悟一子和什麼悟元子等等的“真詮”、“原旨”一概刪去了,還他一個本來面目。至於我這篇考證本來也不必做;不過因為這幾百年來讀《西遊記》的人都太聰明了,都不肯領略那極淺極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遂把一部《西遊記》罩上了儒、釋、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遊記》有了幾百年逐漸演化的歷史;指出這部書起於民間的傳說和神話,並無“微言大義”可說;指出現在的《西遊記》小說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詩酒,複善諧謔”的大文豪做的,我們看他的詩,曉得他確有“斬鬼”的清興,而決無“金丹”的道心;指出這部《西遊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他並沒有什麼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他並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
十二,二,四,改稿
(原載1923年2月4日《讀書雜誌》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