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的引論

《鏡花緣》的引論
作者:胡適

(一)李汝珍 编辑

  《鏡花緣》刻本有海州許喬林石華的序,序中說“《鏡花緣》一書,乃北平李子松石以十數年之力成之”。其餘各序及題詞中,也都說是李松石所作。但很少人能說李松石是誰的。前幾年,錢玄同先生告訴我李松石是一個音韻學家,名叫李汝珍,是京兆大興縣人,著有一部《李氏音鑒》。後來我依他的指示,尋得了《李氏音鑒》,在那部書的本文和序裡,鉤出了一些事蹟。

  李汝珍,字松石,大興人。《順天府志》的《選舉表》裡,舉人進士隊裡都沒有他,可見他大概是一個秀才,科舉上不曾得志。《順天府志》的《藝文志》裡沒有載他的著作,《人物志》裡也沒有他的傳。《中國人名大辭典》(頁三八九)有下列的小傳:

  李汝珍〔清〕,大興人,字松石。通聲韻之學,撰《李氏音鑒》,定“春滿堯天”等三十三母。徵引浩繁,淺學者多為所震,然實未窺等韻門徑。又有《鏡花緣》,及李刻《受子譜》。

  此傳不知本於何書,但這種嚴酷的批評實在只足以表示批評者自身的武斷。(關於李汝珍在音韻學上的成績,詳見下文。)

  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李汝珍的哥哥汝璜(字佛雲)到江蘇海州做官,他跟到任所。那時歙縣淩廷堪(生1757,死1809)家在海州,李汝珍從他受業。論文之暇,兼及音韻(《音鑒》五,頁十九)。那時淩廷堪年僅二十六歲;以此推之,可知李汝珍那時也不過二十歲上下,他生年約當乾隆二十八年(1763)。淩廷堪是《燕樂考原》的作者,精通樂理,旁通音韻,故李汝珍自說“受益極多”。

  自乾隆四十七年至嘉慶十年(1782—1805),凡二十三年,李汝珍只在江蘇省內,或在淮北,或在淮南(《音鑒》石文煃序)。他雖是北京人,而受江南北的學者的影響最大;他的韻學能辨析南北方音之分,也全靠這長期的居住南方。嘉慶十年石文煃序中說,“今松石行將官中州矣”。但嘉慶十九年(1814)他仍在東海(《音鑒》題詞跋)似乎他不曾到河南做官。

  乾隆五十八年(1793),淩廷堪補殿試後,自請改教職,選得甯國府教授;六十年(1795)赴任。此後,李汝珍便因道路遠隔,不常通問了(《音鑒》五,頁十九)。他的朋友同他往來切磋的,有

  許喬林,字石華,海州人。

  許桂林,字月南,海州人,嘉慶舉人。于諸經皆有發明;通古音,兼精算學。著有《許氏說音》,《音鵠》,《宣夜通》,《味無味齋集》(《人名大辭典》頁一〇三四)。許桂林是李汝珍的內弟(《音鑒》五,頁十九)。

  徐銓,字藕船,順天人。著有《音繩》。(《音鑒》書目)

  徐鑒,宇香垞,順天人。著有《韻略補遺》(同上)

  吳振勃,字容如,海州人。

  洪□□,字靜節。

  這一班人都是精通韻學的人。《華嚴字母譜》列聲母四十二,韻母十三。李汝珍把聲母四十二之中,刪去與今音異者十九個,而添上未備的及南音聲母十個,共存三十三個聲母。他又把韻母十三之中,刪去與今音異者兩個,而添上今音十一個,共存韻母二十二個。他自己說,新添的十一個韻母之中,一個(麻韻)是淩廷堪添的,徐鑒與許桂林各添了兩個,徐銓添了一個;他自己添的只有五個。(《音鑒》五,頁十九)

  嘉慶十年(1805),《音鑒》成書。(《音鑒》李汝璜序)

  嘉慶十五年(1810),《音鑒》付刻,是年刻成。(吳振勷後序)

  嘉慶十九年(1814),李汝珍在東海,與許桂林同讀山陰俞杏林的《傳聲正宗》。俞氏書中附有《音鑒》題詞四首,其第四首雲:

  松石全書絕等倫,月南後序更精醇。拊膺我愧無他技,開卷差為識字人。

  此可見《音鑒》出版不久,已受讀者的推重。

  嘉慶二十一年(1816),他把俞杏林的題詞附刻在《音鑒》之後,並作一跋。自此年以後,他的事蹟便無可考了。

  自乾隆四十七年至此年,凡三十五年,他大概已是五十五歲左右的人了。這三十五年中,他的蹤跡似乎全在大江南北;他娶的夫人是海州人,或者他竟在海州住家了。

  《鏡花緣》之著作,不知在於何年。孫吉昌的題詞說:

  ……咄咄北平子,文采何陸離!……而乃不得意,形骸將就衰,耕無負郭田,老大仍驅饑。可憐十數載,筆硯空相隨,頻年甘兀兀,終日惟孳孳。心血用幾竭,此身忘困疲。聊以耗壯心,休言作者癡。窮愁始著書,其志良足悲。……古今小說家,應無過於斯。……傳抄紙已貴,今已付劂剞,不脛且萬里,堪作稗官師。從此堪自慰,已為世所推。

  從這上面,我們可得兩點:

  (1)《鏡花緣》是李汝珍晚年不得志時作的。

  (2)《鏡花緣》刻成時,李汝珍還活著。

  最可惜的是此詩和許喬林的序都沒有年月可考。但坊刻本有道光九年(1829)麥大鵬序,他說:

  李子松石《鏡花緣》一書,耳其盡善,三載於茲矣。戊子(道光八年,1828)清和,偶過張子爕亭書塾,得窺全豹,不勝舞蹈。複聞芥子園新雕告竣,遂購一函,如獲異寶。

  麥氏在1829,已知道此書三年了;1828他所見的“全豹”,不知是否刻本;但同年已有芥子園新雕本;次年麥氏又托謝葉梅摹繪一百八人之像,似另有繪像精雕本,為後來王韜序本的底本。我們暫時假定1828年的芥子園本為初刻本,而麥氏前三年聞名的《鏡花緣》為抄本。如此,我們可以說:

  1805,《音鑒》成書。

  1810,《音鑒》刻成。(以上均考見上文)

  約1810—1825,——“十數年之力”——為《鏡花緣》著作的時期。

  約1825,《鏡花緣》成書。

  1828,芥子園雕本《鏡花緣》刻成。

  1829,麥刻謝像本(廣東本)付刻。

  假定芥子園本即是孫吉昌題詞裡說的“今已付劂剞”之本,那麼,李汝珍還不曾死,但已是很老的人了。依前面的推算,他的生年大約在乾隆中葉(約1763);他死時約當道光十年(約1830),已近七十歲了。

  

(二)李汝珍的音韻學 编辑

  關於李汝珍的《音鑒》,我們不能詳細討論,只能提出一些和《鏡花緣》有關係的事實。《鏡花緣》第三十一回,唐敖等在歧舌國,費了多少工夫,才得著一紙字母,共三十三行,每行二十二字,只有第一個字是有字的,或用反切代字;其餘只有二十一個白圈。只有“張”字一行之下是有字的。每行的第一個字代表聲類(Consonants),每行直下的二十二音代表韻部(Vowels)。這三十三個聲母,二十二個韻母,是李汝珍的《音鑒》的要點。《音鑒》裡把三十三聲母作成一首《行香子》詞,如下:

  春滿堯天,溪水清漣,嫩紅飄,粉蝶驚眠。松巒空翠,鷗鳥盤翾。對酒陶然,便博個醉中仙。

  這就是《鏡花緣》裡的

  昌,茫,秧,“梯秧”,羌,商,槍,良,囊,杭,“批秧”,方,“低秧”,薑,“妙秧”,桑,郎,康,倉,昂,娘,滂,香,當,將,湯,瓤,“兵秧”,幫,岡,臧,張,廂。(次序兩處一一相同。)

  承錢玄同先生音注如下:

  春 ㄔ,ㄔㄨ(ch,’ch’u)

  滿 ㄇ(m)

  堯 —(齊),ㄩ(撮)(y,yü)

  天 ㄊ—(t’i)

  溪 ㄑ—,ㄑㄩ(ch‘i,ch‘ü)

  水 ㄕ,ㄕㄨ(sh,shu)

  清 ㄘ—,ㄘㄩ(ts‘i,ts‘ü)

  漣 ㄌ—,ㄌㄩ(li,lü)

  嫩 ㄋ,ㄋㄨ(n,nu)

  紅 ㄏ,ㄏㄨ(h,hu)

  飄 攵—(p’i)

  粉 ㄈ(f)

  蝶 ㄉ—(ti)

  驚 ㄐ—,ㄐㄩ(chi,chü)

  眠 ㄇ—(mi)

  松 ㄙ,ㄙㄨ(s,su)

  巒 ㄌ,ㄌㄨ(l,lu)

  空 ㄎ,ㄎㄨ(k’,k’u)

  翠 ㄘ,ㄘㄨ(ts’,ts’u)

  鷗 口(開)ㄨ(合)(口,w)

  鳥 ㄋ—ㄋㄩ(ni,nü)

  盤 攵(p’)

  翾 ㄒ—,ㄒㄩ(hsi,hsü)

  對 ㄉ,ㄉㄨ(t,tu)

  酒 ㄗ—,ㄗㄩ(tsi,tsü)

  陶 ㄊ,ㄊㄨ(t’,t’u)

  然 ㄖ,ㄖㄨ(j,ju)

  便 ㄅ—(pi)

  博 ㄅ(p)

  個 ㄍ,ㄍㄨ(k,ku)

  醉 ㄗ,ㄗㄨ(ts,tsu)

  中 ㄓ,ㄓㄨ(ch,chu)

  仙 ㄙ—,ㄙㄩ(si,sü)

  他的二十二個韻母,和錢玄同先生的音注,如下:

    《鏡花緣》   《音鑒》   錢玄同先生的音注

  (1)張        張     ㄤ,—ㄤang,uang

  (2)真        真     ㄣ,—ㄣen,in

  (3)中        中     ㄨㄥ,ㄩㄥung,iung

  (4)珠        珠     ㄨ,ㄩu,ü

  (5)招        招     ㄠ,—ㄠao,iao

  (6)齋        齋     ㄞ,—ㄞai,iai

  (7)知        知     —,ㄖ,ㄙ,i,ih,ǔ

  (8)遮        遮     ㄝ,—ㄝ,ㄩㄝeh,ieh,üeh

  (9)詀        詀(真衫切)ㄢan

  (10)氈        氈     ɛn,ɛin

  (11)專        專     uoen,yoen

  (12)張鷗       周     ㄡ,—ㄡou,iu

  (13)張妸       〇(張歌切)     ㄜ,—ㄜo,io

  (14)張鴉       渣     ㄚ,—ㄚa,ia

  (15)珠逶       追     ㄨㄟuei

  (16)珠均       諄(珠均切)ㄨㄣ,ㄩㄣuen,ün

  (17)張鶯       征     ㄥ,—ㄥeng,ing

  (18)珠帆       〇(珠鸞切)ㄨㄢuan

  (19)珠窩       〇(珠窩切)ㄨㄛ,ㄩㄜuo,üo

  (20)珠窪       撾     ㄨㄚua

  (21)珠歪       〇(珠歪切)ㄨㄞuai

  (22)珠汪       莊     ㄨㄤuang

   附注:第十和第十一兩韻,注音字母與羅馬字皆不方便,故用語音學字母標之。ɛn略如上海讀“安”之音;iɛn略如長江流域中的官音讀“煙”,不得讀北京讀“煙”之音。uoen,yoen二音當如蘇州讀“碗”、“遠”之音,須作圓唇之勢,方合。

  在我們這個時候,有種種音標可用,有語音學可參考,所以我們回看李汝珍最得意的這點發明,自然覺得很不希奇了。但平心而論,他的音韻學卻也有他的獨到之處。他生於清代音韻學最發達的時代;但當時的音韻學偏于考證古韻的沿革,而忽略了今音的分類。北方的音韻學者,自從元朝周德清的《中原音韻》以來,中間如呂坤劉繼莊等,都是注重今音而不拘泥于古反切的。李汝珍雖頗受南方韻學家的影響,但他究竟還保存了北方音韻學的遺風,所以他的特別長處是(1)注重實用,(2)注重今音,(3)敢於變古。他在《凡例》裡說:“是編所撰字母,期於切音易得其響,按粗細各歸一母。”他以實用為主,故“非,敷,奉”併入“粉”,只留音,而大膽的刪去了國音所無的v音;故“泥,娘”併入“鳥”,另分出一個“嫩”,兩母都屬n音,而那官音久不存在的ng與gn兩音就被刪去了。這種地方可以見他的眼光比近年製造注音字母的先生們還要高明一點。他分的韻母也有很可注意的。例如“麻”韻分為“遮”(eh)“鴉”(a,ia)“撾”(ua)三韻;而那個向來出名的“該死十三元”竟被他分入四韻。這都是他大膽的地方。

  本來這些問題不應該在這篇裡討論;不過因為《人名大辭典》很武斷的說李汝珍“實未窺《等韻》門徑”,所以我在這裡替他略說幾句公道話。要知道實用的音韻學本和考古的音韻學不同道,誰也不必罵誰。考古派儘管研究古音之混合,而實用派自不能不特別今音的微細分別。許桂林作《音鑒後序》,曾說:

  顧甯人言古無麻韻,半自歌戈韻誤入,半自魚模韻誤入(適按,此說實不能成立;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一卷第二期汪榮寶先生所著長文,及錢玄同先生跋語)。然則必欲從古,並麻韻亦可廢。若可隨時變通,麻嗟何妨為二部乎?

  這句話正可寫出考古派與實用派的根本不同。李汝珍在《音鑒》卷四裡曾論他的《著述本意》道:

  苟方音之不侔,彼持彼音而以吾音為不侔,則不唾之者幾希矣。豈直覆瓿而已哉?珍之所以著為此篇者,蓋抒管見所及,淺顯易曉,俾吾鄉初學有志於斯者,借為入門之階,故不避譾陋之誚。……至於韻學精微,前人成書具在,則非珍之所及失矣。(四,頁二六)

  他是北京人,居南方,知道各地方音之不同,所以知道實用的音韻學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我們看他著述的本意只限於“吾鄉”,可以想見他的慎重。他在同篇又說:

  或曰:子以南北方音,辨之詳矣,所切之音亦可質之天下乎?

  對曰:否,不然也。……天下方音之不同者眾矣。珍北人也,於北音宜無不喻矣;所切之音似宜質於北矣。而猶曰未可,況質於天下乎?(四,頁二五)

  他對於音韻學上地理的重要,何等明瞭呀!只此一點,已足以“前無古人”了。

  

(三)李汝珍的人品 编辑

  我們現在要知道李汝珍是怎樣的一個人。關於這一點,《音鑒》的幾篇序很可以給我們許多材料。餘集說:

  大興李子松石少而穎異,讀書不屑屑章句帖括之學;以其暇旁及雜流,如壬遁,星蔔,象緯,篆隸之類,靡不日涉以博其趣。而于音韻之學,尤能窮源索隱,心領神悟。

  石文煃說:

  松石先生慷爽遇物,肝膽照人。平生工篆隸,獵圖史,旁及星卜弈戲諸事,靡不觸手成趣。花間月下,對酒征歌,興至則一飲百觥,揮霍如志。

  這兩個同時人的見證,都能寫出《鏡花緣》的作者的多才多藝。許喬林在《鏡花緣序》裡說此書“枕經葄史,子秀集華;兼貫九流,旁涉百戲;聰明絕世,異境天開”。我們看了余集石文煃的話,然後可以瞭解《鏡花緣》裡論蔔(六十五回又七十五回),談弈(七十三回),論琴(同),論馬吊(同),論雙陸(七十四回),論射(七十九回),論籌算(同),以及種種燈謎,和那些雙聲疊韻的酒令,都只是這位多才多藝的名士的隨筆遊戲。我們現在讀這些東西,往往嫌他“掉書袋”。但我們應該記得這部書是清朝中葉的出產品;那個時代是一個博學的時代,故那時代的小說也不知不覺的掛上了博學的牌子。這是時代的影響,誰也逃不過的。

  關於時代的影響,我們在《鏡花緣》裡可以得著無數的證據。如唐敖多九公在黑齒國女學堂裡談經,論“鴻雁來賓”一句應從鄭玄注,《論語》宜用古本校勘,“車馬衣輕裘”一句駁朱熹讀衣字為去聲之非,又論《易經》王弼注偏重義理,“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這都是漢學時代的自然出產品。後來五十二回唐閨臣論注《禮》之家,以鄭玄注為最善,也是這個道理。至於全書說的那些海外國名,一一都有來歷;那些異獸奇花仙草的名棟,也都各有所本(參看錢靜方《小說叢考》卷上,頁六八至七二):這種博覽古書而不很能評判古書之是否可信,也正是那個時代的特別現象。

  

(四)《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書 编辑

   現在我們要回到《鏡花緣》的本身了。

  《鏡花緣》第四十九回,泣紅亭的碑記之後,有泣紅亭主人的總論一段,說:

  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蓋主人自言窮探野史,嘗有所見,惜湮沒無聞,而哀群芳之不傳,因筆志之。……結以花再芳、畢全貞者,蓋以群芳淪落,幾至澌滅無聞,今賴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瓊林琪樹,合璧駢珠,故以全貞畢焉。

  這是著者著書的宗旨。我們要問,著者自言“窮探野史,嘗有所見”,究竟他所見的是什麼?

  我的答案是:李汝珍所見的是幾千年來忽略了的婦女問題。他是中國最早提出這個婦女問題的人,他的《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

  這是《鏡花緣》著作的宗旨。我是最痛恨穿鑿附會的人,但我研究《鏡花緣》的結果,不能不下這樣的一個結論。

  我們先要指出,李汝珍是一個留心社會問題的人。這部《鏡花緣》的結構,很有點像司威夫特(Swift)的《海外軒渠錄》(Gulliver's Travels),是要想借一些想像出來的“海外奇談”來譏評中國的不良社會習慣的。最明顯的是第十一第十二回君子國的一大段;這裡凡提出了十二個社會問題:

  (1)商業貿易的倫理問題。(第十一回)

  (2)風水的迷信。(以下均第十二回)

  (3)生子女後的慶賀筵宴。

  (4)送子女入空門。

  (5)爭訟。

  (6)屠宰耕牛。

  (7)宴客的肴饌過多。

  (8)三姑六婆。

  (9)後母。

  (10)婦女纏足。

  (11)用算命為合婚。

  (12)奢侈。

  這十二項之中,雖然也有迂腐之談,——如第一,第五,諸項——但有幾條確然是很有見解的觀察。內中最精采的是第十和第十一兩條。第十條說:

  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嚥;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系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

  第十一條說:

  婚姻一事,關係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凶。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於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內之人,未必皆系屬虎之婦。況鼠好偷竊,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牛為負重之獸,自然莫苦於此;豈醜年所生都是苦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總之,婚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准,勢必將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姻,亦必當面錯過,以致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無及。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於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別有不虞,此心亦可對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這兩項都是婦女問題的重要部分;我們在這裡已可看出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熱心了。

  大凡寫一個社會問題,有抽象的寫法,有具體的寫法。抽象的寫法,只是直截指出一種制度的弊病,和如何救濟的方法。君子國裡的談話,便是這種寫法,正如牧師講道,又如教官講《聖諭廣訓》,扯長了面孔講道理,全沒有文學的趣味,所以不能深入人心。李汝珍對於女子問題,若單有君子國那樣乾燥枯寂的討論,就不能算是一個文學家了。《鏡花緣》裡最精采的部分是女兒國一大段。這一大段的宗旨只是要用文學的技術,詼諧的風味,極力描寫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慘酷的,不人道的待遇。這個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給世間女子出氣伸冤的烏托邦。在這國裡,

  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

  唐敖看了那些男人,說道:

  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

  多九公笑道:

  唐兄,你是這等說。只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

  唐敖點頭道:

  此話不錯。俗語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他們雖覺異樣,無如他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

  這是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根本見解:今日男尊女卑的狀況,並沒有自然的根據,只不過是“自古如此”的“矯揉造作”,久久變成“自然”了。

  請看女兒國裡的婦人:

  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

  這位絡腮鬍子的美人,望見了唐敖多九公,大聲喊道:

  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載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

  以上寫“矯揉造作”的一條原理,雖近於具體的寫法,究竟還帶一點抽象性質。第三十三回寫林之洋選作王妃的一大段,方才是富於文學趣味的具體描寫法。那天早晨,林之洋說道:

  幸虧俺生中原。若生這裡,也教俺纏足,那才坑死人哩。

  那天下午,果然就“請君入甕”!女兒國的國王看中了他,把他關在宮裡,封他為王妃。

  早有宮娥預備香湯,替他洗浴,換了襖褲,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鬏兒,擦了許多頭油,戴上鳳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把床帳安了,請林之洋上坐。

  這是“矯揉造作”的第一步。第二步是穿耳:

  幾個中年宮娥走來,都是身高體壯,滿嘴鬍鬚。內中一個白須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床前跪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宮娥上來,緊緊扶住。那白胡宮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將那穿針之處碾了幾碾,登時一針穿過。林之洋大叫一聲“痛殺俺了!”望後一仰,幸虧宮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幾碾,也是一針直過。林之洋只痛的喊叫連聲。兩耳穿過,用些鉛粉塗上,揉了幾揉,戴了一副八寶金環。白須宮娥把事辦畢退去。

  第三步是纏足:

  接著,有個黑須宮人,手拿一疋白綾,也向床前跪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時。

  林之洋——同一切女兒一樣——起初也想反抗。他就把裹腳解放了,爽快了一夜。次日,他可免不掉反抗的刑罰了。一個保母走上來,跪下道:“王妃不遵約束,奉命打肉”。

  林之洋看了,原來是個長須婦人,手捧一塊竹板,約有三寸寬,八尺長,不覺吃了一嚇道:“怎麼叫作打肉?”只見保母手下四個微須婦人,一個個膀闊腰粗,走上前來,不由分說,輕輕拖翻,褪下中衣。保母手舉竹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連聲,痛不可忍。剛打五板,業已肉綻皮開,血濺茵褥。

  “打肉”之後,

  林之洋兩隻金蓮被眾宮人今日也纏,明日也纏,並用藥水薰洗,未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凹段,十指俱已腐爛,日日鮮血淋漓。

  他——她——實在忍不住了,又想反抗了,又把裹腳的白綾亂扯去了。這一回的懲罰是:“王妃不遵約束,不肯纏足,即將其足倒掛梁上。”

  林之洋此時已將生死付之度外,即向眾宮娥道:“你們快些動手,越教俺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於是隨著眾人擺佈。

  好一個反抗專制的革命黨!然而——

  誰知剛把兩足用繩纏緊,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將足吊起,身子懸空,只覺眼中金星亂冒,滿頭昏暈,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吊了片時,不但不死,並且越吊越覺明白,兩足就如刀割針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關,左忍右忍,那裡忍得住!不因不由殺豬一般喊叫起來,只求國王饒命。保母隨即啟奏,放了下來。從此只得耐心忍痛,隨著眾人,不敢違拗。眾宮娥知他畏懼,到了纏足時,只圖早見功效,好討國王歡喜,更是不顧死活,用力狠纏。屢次要尋自盡,無奈眾人日夜堤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

  一個平常中國女兒十幾年的苦痛,縮緊成幾十天的工夫,居然大功告成了!林之洋在女兒國禦設的“矯揉造作速成科”畢業之後,

  到了吉期,眾宮娥都絕早起來,替他開臉梳裹,搽脂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勤。那雙金蓮雖覺微長,但纏的彎彎,下面襯了高底,穿著一雙大紅鳳頭鞋,卻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蟒衫,頭上戴了鳳冠,渾身玉佩叮噹,滿面香氣撲人;雖非國色天香,卻是嫋嫋婷婷。

  不多時,有幾個宮人手執珠燈,走來跪下道:“吉時已到,請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國主散朝,以便行禮進宮。就請升輿。”林之洋聽了,到像頭頂上打了一個霹靂,只覺耳中嚶的一聲,早把魂靈嚇的飛出去了。眾宮娥不由分說,一齊攙扶下樓,上了鳳輿,無數宮人簇擁來到正殿。國王業已散朝,裡面燈燭輝煌,眾宮人攙扶,林之洋顫顫巍巍,如鮮花一枝,走到國王面前,只得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

  幾十天的“矯揉造作”,居然使一個天朝上國的堂堂男子,向那女兒國的國王,顫顫巍巍地“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了!

  幾千年來,中國的婦女問題,沒有一人能寫的這樣深刻,這樣忠厚,這樣怨而不怒。《鏡花緣》裡的女兒國一段是永遠不朽的文學。

  

  女兒國唐敖治河一大段,也是寓言,含有社會的,政治的意義。請看唐敖說那處河道的情形:

  以彼處形勢而論,兩邊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淺,形像如盤,受水無多,以至為患。這總是水大之時,惟恐沖決漫溢,且顧目前之急,不是築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並不預為設法挑挖疏通。到了水勢略大,又複培壅,以致年復一年,河身日見其高。若以目前形狀而論,就如以浴盆置於屋脊之上,一經漫溢,以高臨下,四處皆為受水之區,平地即成澤國。若要安穩,必須將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沖決,再加處處深挑,以盤形變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

  這裡句句都含有雙關的意義,都是暗指一個短見的社會或短見的國家,只會用“築堤”、“培岸”的方法來壓制人民的能力,全不曉得一個“疏”字的根本救濟法。李汝珍說的雖然很含蓄,但他有時也很明顯:

  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難道他們國中就未想到麼?”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們,我喚了兩個人役細細訪問。此地向來鋼鐵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謀為不軌。國中所用,大約竹刀居多。惟富家間用銀刀,亦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

  這不是明明的一個秦始皇的國家嗎?他又怕我們輕輕放過這一點,所以又用詼諧的寫法,叫人不容易忘記:

  多九公道:“原來此地銅鐵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處藥店所掛招牌,俱寫‘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藥品,自應切片,怎麼倒用牙咬?醃臢姑且不論,豈非舍易求難麼?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聽唐兄之言,無怪要用牙咬了。……”

  請問讀者,如果著者沒有政治的意義,他為什麼要在女兒國裡寫這種壓制的政策?女兒國的女子,把男子壓伏了,把他們的腳纏小了,又恐怕他們造反,所以把一切利器都禁止使用,“以杜謀為不軌”。這是何等明顯的意義!

  

  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女權伸張的一個烏托邦,那是無可疑的。但他又寫出一個黑齒國,那又是他理想中女子教育發達的一個烏托邦了。

  黑齒國的人是很醜陋的:

  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加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黑衣,其黑更覺無比。

  然而黑齒國的教育制度,卻與眾不同。唐敖、多九公一上岸,便看見一所“女學塾”。據那裡的先生說:

  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餘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准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姑,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攻書,以備赴試。

  再聽林之洋說:

  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醜陋,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細細打聽,才知這裡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

  他們風俗,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才名,方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他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

  這是不是一個女學發達的烏托邦?李汝珍要我們特別注意這個烏托邦,所以特別描寫兩個黑齒國的女子,亭亭和紅紅,把天朝來的那位多九公考的“目瞪口呆”,“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頭上只管出汗”。那女學堂的老先生,是個聾子,不曾聽見他們的談論,只當多九公怕熱,拿出汗巾來替他揩汗,說道:

  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津液,也須忍耐少出才好。大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症,可以放心,以後如麻黃發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

  後來,多九公們好容易逃出了這兩個女學生的重圍,唐敖說道:

  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醜陋。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醜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醜處看去了。

  這樣恭維黑齒國的兩個女子,只是著者要我們注意那個提倡女子教育的烏托邦。

  

  李汝珍又在一個很奇怪的背景裡,提出一個很重大的婦女問題:他在兩面國的強盜山寨裡,提出男女貞操的“兩面標準”(Double standard)的問題。兩面國的人,“個個頭戴浩然巾,都把腦後遮住,只露一張正面”;那浩然巾的底下卻另“藏著一張惡臉,鼠眼鷹鼻,滿面橫肉”(第二十五回)。他們見了穿綢衫的人,也會“和顏悅色,滿面謙恭”;見了穿破布衫的人,便“陡然變了樣子,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謙恭也免了”(第二十五回)。這就是一種“兩面標準”。然而最慘酷的“兩面標準”卻在男女貞操問題的裡面。男子期望妻子守貞操,而自己卻可以納妾嫖娼;男子多妻是禮法許可的,而婦人多夫卻是絕大罪惡;婦人和別的男子有愛情,自己的丈夫若寬恕了他們,社會上便要給他“烏龜”的尊號;然而丈夫納妾,妻子卻“應該”寬恕不妒,妒是婦人的惡德,社會上便要給他“妒婦”、“母夜叉”等等尊號。這叫做“兩面標準的貞操”。在中國古史上,這個問題也曾有人提起,例如謝安的夫人說的“周婆制禮”。和李汝珍同時的大學者俞正燮,也曾指出“妒非婦人惡德”。但三千年的議禮的大家,沒有一個人能有李汝珍那樣明白爽快的。《鏡花緣》第五十一回裡,那兩面國的強盜想收唐閨臣等作妾,因此觸動了他的押寨夫人的大怒。這位夫人把他的丈夫打了四十大板還數他的罪狀道:

  既如此,為何一心只想討妾?假如我要討個男妾,日日把你冷淡,你可歡喜?你們作男子的,在貧賤時,原也講些倫常之道。一經轉到富貴場中,就生出許多炎涼樣子,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不獨疏親慢友,種種驕傲,並將糟糠之情也置度外。這真是強盜行為,已該碎屍萬段。你還只想置妾,那裡有個忠恕之道?我不打你別的:我只打你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把你打的驕傲全無,心裡冒出一個忠恕來,我才甘心。今日打過,嗣後我也不來管你。總而言之,你不討妾則已,若要討妾,必須替我先討男妾,我才依哩。我這男妾,古人叫作“面首”。面哩,取其貌美;首哩,取其發美。這個故典,並非是我杜撰,自古就有了。

  讀者應該記得,這一大段訓詞是對著那兩面國的強盜說的。在李汝珍的眼裡,凡一切“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男子,都是強盜,都是兩面國的強盜,都應該“碎屍萬段”,都應該被他們的夫人“打的驕傲全無,心裡冒出一點忠恕來”。——什麼叫做“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用一個單純的貞操標準:男所不欲,勿施於女;所惡于妻,毋以取於夫:這叫做“忠恕之道”!

  

  然而女學與女權,在我們這個“天朝上國”,實在不容易尋出歷史制度上的根據。李汝珍不得已,只得從三千年的歷史上挑出武則天的十五年(690—705)做他的歷史背景。三千年的歷史上,女後垂簾聽政的確然不少,然而婦人不假借兒子的名義,獨立做女皇帝的,卻只有呂後與武后兩個人。呂後本是一個沒有學識的婦人,他的政治也實在不足稱道。武則天卻不然;他是一個有文學天才並且有政治手腕的婦人,他的十幾年的政治,雖然受了許多腐儒的誣謗,究竟要算唐朝的治世。他能提倡文學,他能提倡美術,他能賞識人才,他能使一班文人政客拜倒在他的冕旒之下。李汝珍抓住了這一個正式的女皇帝,大膽的把正史和野史上一切污蔑武則天人格的謠言都掃的乾乾淨淨。《鏡花緣》裡,對於武則天,只有褒詞,而無謗語:這是李汝珍的過人卓識。

  李汝珍明明是借武則天皇帝來替中國女子出氣的。所以他在第四十回,極力描寫他對於婦女的德政。他寫的那十二條恩旨是:

  (1)旌表賢孝的婦女。

  (2)旌獎“悌”的婦女。

  (3)旌表貞節。

  (4)賞賜高夀的婦女。

  (5)“太后因大內宮娥,拋離父母,長處深宮,最為淒涼,今命查明,凡入宮五年者,概行釋放,聽其父母自行擇配。嗣後采選釋放,均以五年為期。其內外軍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領回,為之婚配。如無父母親族,即令其主代為擇配。”

  (6)推廣“養老”之法,“命天下郡縣設造養媼院。凡婦人四旬以外,衣食無出,或殘病衰頹,貧無所歸者,准其報名入院,官為養贍,以終其身。”

  (7)“太后因貧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乏,貧不能育,或因疾病纏綿,醫藥無出,非棄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賣為女優,種種苦況,甚為可憐,今命郡縣設造育女堂。凡幼女自繈褓以至十數歲者,無論疾病殘廢,如貧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養。有願領回撫養者,亦聽其便。其堂內所育各女,候年至二旬,每名酌給妝資,官為婚配。”

  (8)“太后因婦人一生衣食莫不倚於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無丈夫衣食可恃,形只影單,饑寒誰恤?今命查勘,凡嫠婦苦志守節,家道貧寒者,無論有無子女,按月酌給薪水之資,以養其身。”

  (9)“太后因古禮女子二十而嫁,貧寒之家往往二旬以外尚未議婚,甚至父母因無力妝奩,貪圖微利,或售為侍妾,或賣為優娼,最為可憫,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其家實系貧寒無力,妝奩不能婚配者,酌給妝奩之資,即行婚配。”

  (10)“太后因婦人所患各症,如經癸帶下各疾,其症尚緩,至胎前產後,以及難產各症,不獨刻不容緩,並且兩命攸關,故孫真人著《千金方》,特以婦人為首,蓋即《易》基乾坤,《詩》首《關雎》之義,其事豈容忽略?無如貧寒之家,一經患此,既無延醫之力,又乏買藥之資,稍為耽延,遂至不救。婦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幾。亟應廣沛殊恩,命天下郡縣延訪名醫,各按地界遠近,設立女科。併發御醫所進經驗各方,配合藥料,按症施捨。”

  (11)略

  (12)略

  這十二條之中,如(5)(7)(10)都是很重要的建議。第十條特別注重女科的醫藥,尤其是向來所未有的特識。

  但李汝珍又要叫武則天創辦男女平等的選舉制度。注意,我說的是選舉制度,不單是一個兩個女扮男裝的女才子混入舉子隊裡考取一名科第。李汝珍的特識在於要求一種制度,使女子可以同男子一樣用文學考取科第。中國歷史上並不是沒有上官婉兒和李易安,只是缺乏一種正式的女子教育制度;並不是沒有木蘭和秦良玉,呂雉和武則天,只是缺乏一種正式的女子參政制度。一種女子選舉制度,一方面可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引到女子參政。所以李汝珍在黑齒國說的也是一種制度,在武則天治下說的也只是一種制度。這真是大膽而超卓的見解。

  他擬的女子選舉制度,也有十二條,節抄於下:

  (1)考試先由州縣考取,造冊送郡;郡考中式,始與部試;部試中式,始與殿試。……

  (2)縣考取中,賜文學秀女匾額,准其郡考。郡考取中,賜文學淑女匾額,准其部試。部試取中,賜文學才女匾額,准其殿試。殿試名列一等,賞女學士之職,二等賞女博士之職,三等賞女儒士之職,俱赴紅文宴,准其年支俸祿。其有情願內廷供奉者,俟試俸一年,量材擢用。……

  (3)殿試一等者,其父母翁姑及本夫如有官職在五品以上,各加品服一級。在五品以下,俱加四品服色。如無官職,賜五品服色榮身。二等者賜六品服色,三等者賜七品服色。餘照一等之例,各為區別,女悉如之。

  (5)試題,自郡縣以至殿試,俱照士子之例,試以詩賦,以歸體制(因為唐朝試用詩賦)。

  (6)凡郡考取中,女及夫家,均免徭役。其赴部試者,俱按程途遠近,賜以路費。

  但最重要的宣言,還在那十二條規例前面的諭旨:

  大周金輪皇帝制曰:朕惟天地英華,原不擇人而畀;帝王輔翼,何妨破格而求?丈夫而擅詞章,固重圭璋之品;女子而嫻文藝,亦增蘋藻之光。我國家儲才為重,曆聖相符;朕受命維新,求賢若渴。辟門籲俊,桃李已屬春官;《內則》遴才,科第尚遺閨秀。郎君既膺鶚薦,女史未遂鵬飛,奚見選舉之公,難語人才之盛。昔《帝典》將墜,伏生之女傳經;《漢書》未成,世叔之妻續史。講藝則紗㡡綾帳,博雅稱名;吟詩則柳絮椒花,清新獨步。群推翹秀,古今曆重名媛。慎選賢能,閨閣宜彰曠典。況今日靈秀不鐘於男子,貞吉久屬於坤元。陰教咸仰敷文,才藻益征競美。是用博諮群議,創立新科。於聖曆三年,命禮部諸臣特開女試。……從此珊瑚在網,文博士本出宮中。玉尺量才,女相如豈遺苑外?丕煥新猷,聿昭盛事。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前面說“天地英華,原不擇人而畀”,後面又說“況今日靈秀不鐘於男子”(此是用陸象山的門人的話),這是很明顯的指出男女在天賦的本能上原沒有什麼不平等。所以又說:“郎君既膺鶚薦,女史未遂鵬飛,奚見選舉之公,難語人才之盛”。這種制度便是李汝珍對於婦女問題的總解決。

  有人說,“這話未免太恭維李汝珍了。李汝珍主張開女科,也許是中了幾千年科舉的遺毒,也許仍是才子狀元的鄙陋見解。不過把舉人進士的名稱改作淑女才女罷了。用科舉虛榮心來鼓勵女子,算不得解決婦女問題。”

  這話固也有幾分道理。但平心靜氣的讀者,如果細讀了黑齒國的兩回,便可以知道李汝珍要提倡的並不單是科第,乃是學問。李汝珍也深知科舉教育的流毒,所以他寫淑士國(第二十三、四回)極端崇拜科舉,——“凡庶民素未考試的,謂之遊民”——而結果弄的酸氣遍于國中,酒保也帶著儒巾,戴著眼鏡,嘴裡哼著之乎者也!然而他也承認科舉的教育究竟比全無教育好的多多,所以他說淑士國的人:

  自幼莫不讀書。雖不能身穿藍衫,名列膠庠,只要博得一領青衫,戴個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遊民之內。從此讀書上進固妙,如或不能,或農或工,亦可各安事業了。

  人人“自幼莫不讀書”,即是普及教育!他的最低限度的效能是:

  讀書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況且在李汝珍的眼裡,科舉不必限於詩賦,更不必限於八股。他在淑士國裡曾指出:

  試考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曆算,或以書畫,或以醫蔔,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衫。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

  這豈是熱中陋儒的見解!

  況且我在上文曾指出,女子選舉的制度,一方面可以提倡女子教育,一方面可以引到女子參政。關於女子教育一層,有黑齒國作例,不消說了。關於參政一層,李汝珍在一百年前究竟還不敢作徹底的主張,所以武則天皇帝的女科規例裡,關於及第的才女的出身,偏重虛榮與封贈,而不明言政權,至多只說“其有情願內廷供奉者,俟試俸一年,量才擢用”。內廷供奉究竟還只是文學侍從之官,不能算是徹底的女子參政。

  然而我們也不能說李汝珍沒有女子參政的意思在他的心裡。何以見得呢?我們看他於一百個才女之中,特別提出陰若花、黎紅紅、盧亭亭、枝蘭音四個女子;他在後半部裡尤其處處優待陰若花,讓他回女兒國做國王,其餘三人都做他的大臣。最可注意的是他們臨行時亭亭的演說:

  亭亭正色道:“……愚姊志豈在此?我之所以歡喜者,有個緣故。我同他們三位,或居天朝,或回本國,無非庸庸碌碌虛度一生。今日忽奉太后敕旨,伴送若花姊姊回國,正是千載難逢際遇。將來若花姊姊做了國王,我們同心協力,各矢忠誠,或定禮制樂,或興利剔弊,或除暴安良,或舉賢去佞,或敬慎刑名,或留心案牘,扶佐他做一國賢君,自己也落個女名臣的美號。日後史冊流芳,豈非千秋佳話!……”

  這是不是女子參政?

  三千年的歷史上,沒有一個人曾大膽的提出婦女問題的各個方面來作公平的討論。直到十九世紀的初年,才出了這個多才多藝的李汝珍,費了十幾年的精力來提出這個極重大的問題。他把這個問題的各方面都大膽的提出,虛心的討論,審慎的建議。他的女兒國一大段,將來一定要成為世界女權史上的一篇永永不朽的大文;他對於女子貞操,女子教育,女子選舉等等問題的見解,將來一定要在中國女權史上占一個很光榮的位置:這是我對於《鏡花緣》的預言。也許我和今日的讀者還可以看見這一日的實現。

  十二年二月至五月 陸續草完

  (收入李汝珍著,汪原放標點:《鏡花緣》,1923年亞東圖書館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