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七十二朝人物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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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予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此四句詩是唐人所作流傳到今的。你說這中國內,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怎的說得個別有天地?就是海外四夷,那一處不是天覆地載,也說不得個別有天地。這等說來,這四句詩便是誑語了。為何卻又這樣流傳?正不知眼前自有個別有天地處,人自不省得耳。你說那別有天地處,是甚麼所在?也不在九天之上,也不在九地之下,就在極近極便的去處,卻有三個境界。你說是那三個境界?一個喚做醉鄉,一個喚做夢鄉,一個喚做睡鄉。那醉鄉地面廣闊,貴賤雜處,乜乜斜斜,無非東倒西歪。畢畢慄慄,一任高呼低叫。陶然自得者,君子之徒與。罵坐無厭者,小人之輩也。不及於亂,其惟大聖乎?沉溺廢事,統稱狎邪矣!正是:

    上下高低渾不辨,只憑雙眼漸迷離。

  那夢鄉一隅僻境,中間頗有徑路可通。鬼窟神區,六時盡多。人民突至,或時把自己去受一番榮辱得失;或時替他人來驗幾件休咎吉凶;或時平平淡淡一片糊塗;或時驚恐異常,終朝抱歉。正是:

    大抵人生皆似夢,又來零碎受奔波。

  只因醉鄉近於顛狂,夢鄉近於鬼幻,惟有睡鄉是個絕妙的去處。那睡鄉畢竟在何地方?果有甚麼好處?那宋時蘇東坡學士曾有一篇《睡鄉記》,單說那睡鄉的風土來歷。記云:

    睡鄉之境,與齊州接,而齊之民無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廣大,無東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適,無疾痛死癘;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萬事,蕩然不知天地日月,不絲不谷,佚臥而自足;不舟不車,極意而遠遊;冬而絺,夏而纊,不知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有利害。昔黃帝聞而樂之,閒居齋心,服形三月,蓋至其鄉,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降及堯舜,猶沿其俗。禹湯股無股,脛無毛,不暇與睡鄉往來。武王、周公伐鼓扣鍾,雞人號於右,則睡鄉之邊檄屢警矣。其孫穆王慕黃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遊焉。騰虛空,乘雲霧,卒莫睹所謂睡鄉也。

  這睡鄉是個總名,睡鄉之中又分為九鄉:一曰黑甜鄉;二曰逆癡鄉;三曰搏碌鄉;四曰浮覺鄉;五曰勞勞鄉;六曰昏湎鄉;七曰伏陷鄉;八曰彈刺鄉;九曰淡莽鄉。只有到得黑甜鄉的才是正果。當初黃帝堯舜到的正是此處,後來山人處士之慕道者猶往往而至,至則囂然樂而忘歸。那穆王所到的便是逆癡鄉了。只因不曾到得黑甜鄉,故此說他卒莫睹所謂睡鄉也。世上一應自稱謹慎中多驚懼的,只好到得搏碌鄉;獨清獨醒的只好到得浮覺鄉;那些疲弊於世故的,他只在勞勞鄉;稟性愚濁的,他只在昏湎鄉;凡有疾病的,他便在伏陷鄉;凡受魔魘的,他卻在彈刺鄉;那些亂紛紛終日混帳的,這便只在淡莽鄉。那淡莽鄉是與黑甜鄉極遠的去處了,這便叫做睡州九鄉。有詩為證:

    逍遙宛在世中央,畫界分區任酌量。要把心窩為國度,還將眉睫作邊方。

  仔細看來,這醉鄉夢鄉睡鄉之道,俱可以治身,俱可以治國家治天下,所以世人有每每從其教的。如劉伶、阮籍這一班人,他便是醉鄉的學者。如莊周這一班人,他便是夢鄉的學者。如宰予,他便是睡鄉的學者。正是:

    我用我法,彼用彼法。守先王道,以待後學。

  如今單表一個睡鄉的人物。卻說春秋時,魯國人,姓宰名予,字子我。人材英偉,一表非凡,兼以齒牙伶俐,辯說騰驤,真個是胸藏二酉,口挾長淮。他曾為孔子弟子。那孔門最上的弟子分為四科,子我在言語科中竟算做第一個了。那第二個才數得著子貢。薄海內外,那一處不聞宰予的名,曉得他能言善辯?有詩贊他道:

    妙義中藏原似璞,微言破處倍凝神。慈悲吐卻廣長舌,撩動紛紛聾聵人。

  那子我在孔門中,只他高談闊論,比短較長,並沒一個與他配享得的,只有端木賜字子貢是他敵手。一日私下閒談,彼此問難,互相評駁,漸漸議論鋒生,竟成詬厲。那子貢指著子我道:「誓必殺汝。」子我全然不怒,徐徐答道:「爾何躁也,爾我相抗,想爾終不能勝我,徒致兩傷,不如彼此協力同心,交相推許,天下即有巧語雄辭者,斷無能出吾二人右矣。吾二人持此以橫行天下,復何難哉?而區區自相攻擊,非正義也」子貢心裡原自服子我的,如今這一段話又說得他動心,遂翻然向著子我道:「吾過矣,吾過矣。子發吾蒙矣。」子我又道:「我二人誓無相負。」子貢道:「甚善。」二人就交拜畢,乃對天設誓道:「終其身,苟相負者,有如此日。」不一時,把一個敵手竟收做幫手了。正是:

    慇懃欲覓知心友,仔細先尋刎頸交。

  卻說孔子見子我談論間,言言中道,語語合經,好生歡喜他。就是子我也自覺吐詞如意,出言有章,又因與子貢相好,彼唱此和,不覺一發多言了。只在言語上做工夫,未免有不當其實的去處。孔子見了這段光景,又不覺慨然歎息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只因這兩句話,後人有詩一首道:

    嘵嘵口舌競英華,寄語英華莫浪誇。認取本來真實地,須將根蒂問君家。

  那孔子便有這句話,又不是當面說的,子我那裡就曉得?門弟子中多有妒忌子我的,偏把這句話學與他聽,也算做奚落他一場;又有一等愛惜子我的,也來學與他聽,只當箴規他一番;其餘那些無怨無德的,不過因夫子有了這句話,也自大家傳說一通。自此一傳兩、兩傳三,這些三千弟子、七十二賢,那一個不說夫子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子我自聞得這話,猛然吃了一驚,就如那鐵針刺腹、冷水澆背的一般,不覺十分懊悔,置身無地。自起一念道:「士君子生於世間,進修德業,檢束身心,皆用實地功夫,不假虛浮。如今,我的言語既然有些過當處,幸得夫子這樣教誨。若不知改,必至日流汗下了。我向慕那黃帝穆王之道,不如趁此機會放出主意,死心塌地竟自去從睡鄉之學罷。」那睡鄉之學,有分晝分夜的節次,有睡心睡目的功用,其中細微不可殫述。從此之後,子我絕不開言,竟像啞子一般,在聖門中又喚做第一個不會言語的了,終日只是睡了醒,醒了又睡,不分日夜。故此人人都說宰予晝寢。但見他:

    口口悶悶,單剩下落寞形骸。默默沉沉,再不起飛揚心緒。行庭不見聞爾,無人強出頭,披帷斯在鼾然,閉口深藏舌。真個是北窗直到羲皇上,一枕翻疑渾沌仙。

  說那子我從了睡鄉之教,頗覺自有得手處。孔子猶恐他不能直證黑甜鄉,故把朽木糞土的譬喻提省他。子我自得了夫子喚省一番,於此道愈加精進。有詩為證:

    欲知山下路,須問過來翁。堂上尼山老,周公入夢中。

  那時,齊簡公之臣田常,意欲作亂,所怕的是高國、鮑晏。你說高國、鮑晏,為何田常怕他?只因他們乃齊國的巨室世卿,一時不易服的。用計請兵,前來伐魯。孔子聞之歎道:「魯乃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安得吾二三子出行游說,庶幾可以釋患解紛。」又細細的策論一番:「算來只有宰予可當此任。如今他正學也,伐齊大利也。撫泗上諸侯,誅暴齊,服強晉,利莫大焉。名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也。」吳王道:「大夫之策固善,孤常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有報復心,待孤伐越而聽子。」子貢道:「越之勁不過魯,吳之強不過齊,大王若致齊伐越,則齊已平魯矣。大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乃伐小越而畏強齊,非勇也。今日存越,示諸侯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必相率來朝,伯業成矣。王如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實空越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大悅,乃使子貢之越。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道:「蠻夷之國,大夫何以嚴然辱臨之?」子貢道:「今者臣說吳王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又道待孤伐越乃可。如此則破越必矣。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越王頓首再拜道:「孤嘗不料力,乃與吳戰,困於會稽,痛入於骨髓。欲與吳王接踵而死,孤之願也。」遂問子貢,子貢道:「吳王為人猛暴,百姓含怨,大臣內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殆國之治也。今王試發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實以悅其心,卑體以尊其禮,其伐齊必矣。彼戰不勝,王之福也,戰勝必以兵臨晉。臣請北見晉君,令其攻之,弱吳必矣。其銳兵盡於齊,重車困於晉,而王制其弊,此滅吳必矣。」越王大悅,館之別宮,以上賓之禮事之。大夫范蠡私與子貢道:「蠡籌越二十年,君不免困辱,臣不免囚虜。今子一言而馳吳淬越,若瞭諸掌。子胡言之辯也!」子貢答道:「賜何敢言天下事,吾黨有宰予氏者,其言隱而有鋒,其詞不驅而疾,其理不繢而華,聞之者附心,辯之者足志,是亦天下之上善矣。如賜者竊其緒餘,警言枝論,塞世之口,子尚未見夫宰予氏也。」范蠡辭退,仰天歎道:「身為越策士首,而出謀發慮,硎自他人,智者竊羞之。子貢在,蠡無死所矣。」乃購計然門客,喚索公行刺子貢,不中而返。范蠡道:「天乎!何日得滌吾攘籌之瘢?」爰作歌曰:

    渺渺東鄰兮錫吾謀,恣游列邦兮僉從謀。吁嗟下士兮苦無謀,何年噬毒兮遂陰謀。

  明日子貢辭越王,王送黃金百鎰,寶劍一,良矛二。子貢不受,遂行。報吳王道:「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道:『孤不幸抵罪於吳,國為虛莽。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死不敢忘,何謀之敢慮?』」後五日,越使大夫文種至吳,見吳王道:「東海役臣孤勾踐使者種,敢修下吏,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強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請悉起境內士卒三千人,孤請自披堅執銳,以先受矢石。先人藏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遣臣貢上,以賀軍吏。」吳王大悅,乃對子貢道:「越王欲以身從寡人伐齊,可乎?」子貢道:「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義。大王但受其幣,許其師而辭其君可也。」吳王許諾,乃謝越王。吳王遂發九郡兵伐齊。子貢辭吳至晉,見晉君道:「臣聞之:『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辨,不可以勝敵。』今齊與吳將戰,彼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如勝,必以兵臨晉。」晉君大恐道:「為之奈何?」子貢道:「修兵休卒以待之。」晉君許諾。子貢去而之魯。吳王與齊戰於艾陵,大破齊師,獲七將軍之兵而不歸,果以兵臨晉,與晉人相遇於黃池之上。晉人擊之,大敗吳師。越王聞之,涉江襲吳,去城七里而軍。吳王聞之,去晉而歸,與越戰於五湖,三戰不勝,城門不守,越遂圍王宮,殺夫差而戮其相嚭。越王沼吳,大賞將吏。范蠡退念道:「吾聞之:『智者不盜功以自文,勇者不飾人以貪利。』今蠡謀越而越敗,卒之弊吳於奔走,而伯越者子貢之說也。蠡借其成算而受上賞,獨不內憤於心乎?越人縱不我責,我亦何顏立於越國乎?子貢掩襲吾功,吾其無忘吾仇也。」去而之齊,變姓名為鴟夷子皮雲。正是:

    隱居東海非逃世,自識終南捷徑多。

  鴟夷子皮居齊,名猶處士,而人爭崇信之,自王公以及卿大夫,奉教者日接踵於庭。鴟夷子皮陰與國政而村居野服自若也。正所謂:

    山人貌,王者師,爵祿俱長謝。聲名獨暗施,一蓑一笠閒遊少,九地九天經緯侈。

  卻說子貢歸魯,覆命於孔子。孔子歎道:「嗟乎!一舉而四國亂焉,向使宰予出行,當不至是,而予適在夢寐之天也。夫亂齊存魯,吾之初願。若強晉以敝吳,使吳亡而越霸者,賜之說也。美言傷信,慎言哉。」後人看到此處,有律詩一首,單道子我的好處:

    向授詞華第一流,一朝守嘿學清幽。唇槍舌劍俱忘卻,意陣心兵總暗休。

    多語應留軍國患,繁言故惹子民愁。羨他榻上鼾眠者,風度行雲日影悠。

  說那子我從子睡鄉之學,他的治身之道自不必說,就要把這睡學來治家國天下。若是這個道理,治不得世,便是一覺睡著的了,要他做甚?子我只因魯君不足與為大事,故此不把伎倆施將出來。真個教道是:

    聞見全無天地穩,卻留聰睿待時清。

  其時適然齊簡公在魯。那簡公志氣崢嶸,肝腸快爽,從容討論,絕無濡滯之色。慷慨赴事,時多憤厲之懷。不知怎的見了子我,不覺喜形於色,自此頻頻往來。子我也只是這等睡昏昏的,竟不曉得簡公為甚麼恁般當意,就是旁人也都解說不出他們的契合。但見亂紛紛道:「宰予有寵於齊簡公。」不多時,簡公歸國,喜他這些恬適之趣,愈加敬重。一日,簡公被那些政事纏擾不過,不得已方才敢來請教子我。只見子我正在午睡未醒,簡公不去驚動他。等了許多時候,子我轉一個身道:「異哉!異哉!我有兩句言語請大眾試猜一猜。」遂朗吟道:「黑風入夢,青天當災。」簡公聽了這兩句話,不知主何意思,正待請問,子我起身對著簡公道:「這些人民政事有何難處?所難處者獨有田常耳。」簡公暗暗思忖道:「怎的便知我的心事?他也真是個異人。」況且獨有田常這句話,正是簡公極切心處,不覺長跽而請道:「田常之視寡人猶綴之也,田常之在朝,寡人猶芒刺之在背也。先生何以教寡人?」子我道:「君請示之以德。君惟修身,臣惟潔己,如此則不令而行矣。何田常之能為?」簡公道:「敬諾。寡人雖愚,何敢忘先生之教?」詩云:

    颯颯清風渺渺煙,主臣促膝話當年。一言得當君王意,從此恩威通國傳。

  卻說簡公自聽宰予之言,克意修身。不數月,果然朝野肅清,庶事具舉。田常聞之大恐,乃集門客問道:「今朝政異於往時,而政柄有歸,威權有屬,行將不利於吾。爾諸士各策所長,以拯吾危。」客皆嘿然不應。田常垂首良久道:「吾徒以祿米委地也。」遂散客,趨駕往見鴟夷子皮。田常車出郭門,乃伏軾而思道:「鴟夷子皮越之高士,苟惡吾之行,而不以一言相遺,為之奈何?」既而又思道:「彼雖高士,實謀士也。惟謀是利,安計順逆為。」正在躊躕間,已將次到鴟夷子皮的寓所了。但見那:

    桑麻遍野,畦間夾雜桃李殷繁。魚鱉盈池,岸上又兼牛羊呼叫。濟濟楚楚,分明利析秋毫。歲歲年年,逐漸累成巨萬。果然治家多善計,真真致富有奇書。

  田常入門,與鴟夷子皮相見畢,道:「常聞先生高義,敬因從者,敢遺贄於先生,不揣欲有所言,請闔門而後敢受教。」鴟夷子皮遂屏從者於外,令童子閉門,田常再拜而言道:「常之僥倖得志於齊,先生所知也。今君與諸臣合志圖常,先生其何以教之?」鴟夷子皮道:「子將為篡於齊國,君不即加顯戮,而反修德以勵子,君之厚也。子不能改行悔過,而思以圖君,是亂臣之行也。僕雖村野,斷不登亂臣之黨。」田常復再拜道:「先生之所以責常者,常非不知也。然世之所以貴先生者,以其能釋患解紛也。常雖身首異處,亦何足惜?徒以先生故,而不能建一策以續懸絲之命,吾恐慕先生之義者,皆裹足於先生之門矣。」鴟夷子皮道:「甚矣!田成子之請也。吾終不言,是示子以無謀也。雖然,吾姑為子言之。子畏君,君亦畏子,盍使一人往說之。如從則子之福也。不從然後再計,猶未晚也。」田常敬諾,乃促駕歸。正是:

    可行可止誰為主,時醒時迷君自參。

  田常歸,閉門謝事,靜以俟罪。思得行說之客,而門下者皆無足與謀,乃選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一日,簡公出,田鞅為御,因說簡公道:「田宰不可並也,君其擇焉。況田氏能得民心,不可棄也。」公不應,退以斯言告子我。子我道:「常實畏君,故以鞅為說客邪。今為政有其機矣。君益修德,則田氏之黨必敗。」簡公道:「善。」正是:

    話不投機半句多,人逢知己千言少。

  田常因簡公不聽田鞅之說,乃復往見鴟夷子皮道:「常之使人說君者,非不婉且善也,而君卒不見彩,奈何?」鴟夷子皮道:「齊自喪師於吳,而高國、鮑晏之徒皆咋舌退矣。誰則為子敵者?」田常道:「魯中宰子我,實鼾睡於常臥榻之側,常是以不敢即安。」鴟夷子皮因俯而思,復仰而歎道:「宰予魯之聞人,子非其敵,盍往從之。」田常道:「常非不欲從,勢不可也。」鴟夷子皮道:「姑緩,吾為子圖之。」遂暗自思道:「昔吾在越時,子貢實蓋吾功,吾腐心切齒不能忘。況子貢每稱宰予,今吾得殺宰予勝於殺子貢多矣。殺宰予則魯國之士,皆不敢正目而覷吾。」田常再四促道:「願聞妙計。」鴟夷子皮道:「姑且緩,吾終為子圖之。」田常不得已抑鬱而歸。有詩為證:

    當時舊恨未能除,假手朋儕綽有餘。今日殺機先已動,預知一似釜中魚。

  簡公謀於子我道:「田常雖謝政事,志終不悛,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懷機械,為之奈何?子可為寡人率兵攻之否?」子我道:「田常詭詐百出,且當緩圖。」簡公道:「彼既稱待罪,士卒懈體,不疾誅之更待何日?」隨令子我當夜以甲士千人,伏於朝門外,俟其來朝擒之。子我再三力諫,簡公決意要行。子我只得勉奉令旨,集兵千人伏在朝外,以俟田常進朝。分明是:

    安排陷阱尋凶豹,整頓絲鉤覓巨鯨。

  說那鴟夷子皮懷恨子貢,因此遷怒在子我身上。自從聽了田常那句話,也不待田常去請教,他自口著門客日日在子我前後左右,探聽消息。口口子我只是睡在那裡,毫無動靜,就有些商量,又是密密與簡公說的。這是簡公合該數盡,鴟夷子皮寓所門首,湊巧有一軍家居住,未免有警覺。鴟夷子皮疑惑,頓然省悟,乘夜進城,到田常門首,那兩扇大門早已緊閉了。鴟夷子皮想道:「他想也知些風聲,或者關了門在裡面做些手腳,不然世上那有這等昏暗的人?」遂去喚醒了門上人,叫他稟道:「鴟夷子皮為機密事,特來求見。」管門人進去稟時,那田常正在睡夢之中,聽得說了鴟夷子皮四字,又聽得說了機密二字,驚得魂不附體,癡呆了半晌,方才叫「開門快請。」田常迎接鴟夷子皮進去,見禮坐定,鴟夷子皮問道:「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田常道:「其實不知。」鴟夷子皮道:「子與宰予勢不兩立也,子不謀人,人必謀子。今聞宰予伏甲士於朝門之外,必為殺子。尚不思所以御之,喪無日矣。」田常再拜道:「常之再生,先生之賜也。敢問計將安出?」鴟夷子皮道:「彼雖設伏,但朝臣頗多,難以辨別。齊國惟子獨貴,入朝旌節在前,彼必見節以起伏兵。子可弗往,須先使一健士持節前去,以起其卒,然後率家丁往攻之,則破之必矣。」田常忙集家徒及衛從者,得五百人,先令族人田逆持節以起子我之卒。果然簡公之令竟被鴟夷子皮猜破,眾士一見節至,紛然而起,又寂無一人,眾皆驚愕,莫知所措。不一時,田常之兵衝突而來,便混戰於朝門之外。但見:

    燈火齊明,劍戟森列,亂紛紛馬驟人馳,都成汗血之跡。鬧嚷嚷槍來刀往,無非金鐵之聲。頭顱已落,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連,反自暈昏不醒。個個是焦頭爛額之客,人人受天羅地網之災。

  子我之卒大敗,田逆率眾圍子我於庭,殘其左臂,田常遂弒簡公於徐州。此齊君自取,非子我無謀。子我聞之大慟道:「吾聞『德不充者,不可以經世;學不至者,不可以濟人。』今予身困於魯,謀屈於齊,是亦道義之辱也。吾務修吾德而已矣。」遂逃歸魯,臥隱於東山之下。後世習子我之學者,獨宋陳希夷得其嫡派雲。

    叛逆黨義士寒心,言語科桃園結義。宰予氏李代桃僵,鴟夷子張公掇李。

  總評:太史公云:「宰我為臨淄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恥之。」而《呂氏春秋》及《說苑》俱云宰予攻田常。不韋在馬遷之前,其時較近,劉向出馬遷之後,而亦不從其說。可見,子我之事,當以攻田常者為正。

  又評:子貢惹出禍來,卻教子我去承當,豈不冤哉!可見今世之受好友推許者,皆種禍根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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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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