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自述
作者:梁啟超 清朝
1902年12月

“風云入世多,日月擲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

此余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日本東海道汽車中所作《三十初度·口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攬鏡据鞍,能無悲慚?擎一既結集其文,复欲為作小傳。余謝之曰:“若某之行誼經歷,曾何足有記載之一值。

若必不獲已者,則人知我,何如我之自知?吾死友譚瀏陽曾作《三十自述》,吾毋宁效顰焉。”作《三十自述》。

余鄉人也,于赤縣神州,有當秦漢之交,屹然獨立群雄之表數十年,用其地,与其人,稱蠻夷大長,留英雄之名譽于歷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當宋元之交,我黃帝子孫与北狄异种血戰不胜,君臣殉國,自沈崖山,留悲憤之記念于歷史上之一縣。是即余之故鄉也。鄉名熊〔熊〕子,距崖山七里強,當西江入南海交匯之沖,其江口列島七,而熊〔熊〕子宅其中央,余實中國极南之一島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會,定居焉,數百年栖于山谷。

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讀,不問世事,如桃源中人,顧聞父老口碑所述,吾大王父最富于陰德,力耕所獲,一粟一帛,輒以分惠諸族党之無告者。王父諱維清,字鏡泉,為郡生員,例選廣文,不就。王母氏黎。父名寶瑛,字蓮澗。夙教授于鄉里。母氏趙。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實太平國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學士曾國藩卒后一年,普法戰爭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國羅馬之歲也。生一月而王母黎卒。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及見之孫八人,而愛余尤甚。三歲仲弟啟勳生,四五歲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書、《詩經》,夜則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舉亡宋、亡明國難之事,津津道之。六歲后,就父讀,受中國略史,五經卒業。八歲學為文。

九歲能綴千言。十二歲應試學院,補博士弟子員,日治帖括,雖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間于帖括外,更有所謂學也,輒埋頭鑽研,顧頗喜詞章。王父、父母時授以唐人詩,嗜之過于八股。家貧無書可讀,惟有《史記》一,《綱鑒易知錄》一,王父、父日以課之,故至今《史記》之文,能成誦八九。父執有愛其慧者,贈以《漢書》一,姚氏《古文辭類纂》一,則大喜,讀之卒業焉。父慈而嚴,督課之外,使之勞作,言語舉動稍不謹,輒呵斥不少假借,常訓之曰:“汝自視乃如常儿乎!”至今誦此語不敢忘。十三歲始知有段、王訓祜之學,大好之,漸有棄帖括之志。十五歲,母趙恭人見背,以四弟之產難也,余方游學省會,而時無輪舶,奔喪歸鄉,已不獲親含殮,終天之恨,莫此為甚。時肄業于省會之學海堂,堂為嘉慶間前總督阮元所立,以訓詁詞章課粵人者也。至是乃決舍帖括以從事于此,不知天地間于訓詁詞章之外,更有所謂學也。己丑年十七,舉于鄉,主考為李尚書端棻,王鎮江仁堪。年十八計偕入京師,父以其稚也,摯与偕行,李公以其妹許字焉。下第歸,道上海,從坊間購得《瀛環志略》讀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國,且見上海制造局譯出西書若干种,心好之,以無力不能購也。

其年秋,始交陳通甫。通甫時亦肄業學海堂,以高才生聞。既而通甫相語曰:“吾聞南海康先生上書請變法,不達,新從京師歸,吾往謁焉,其學乃為吾与子所未夢及,吾与子今得師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禮事南海先生。時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時流所推重之訓詁詞章學,頗有所知,輒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師子吼,取其所挾持之數百年無用舊學更端駁詰,悉舉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見,及戌始退,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懼,与通甫聯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謁,請為學方針,先生乃教以陸王心學,而并及史學、西學之梗概。自是決然舍去舊學,自退出學海堂,而間日請業南海之門。生平知有學自茲始。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講學于廣東省城長興里之万木草堂,徇通甫与余之請也。先生為講中國數千年來學術源流,歷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國以比例推斷之。余与諸同學日札記其講義,一生學問之得力,皆在此年。先生又常為語佛學之精粵博大,余夙根淺薄,不能多所受。先生時方著《公理通》、《大同學》等書,每与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輒侍末席,有听受,無問難,蓋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先生著《新學偽經考》,從事校勘;著《孔子改制考》,從事分纂。

日課則《宋元明儒學案》、二十四史、《文獻通考》等,而草堂頗有藏書,得恣涉獵,學稍進矣。其年始交康幼博。十月,入京師,結婚李氏。明年壬辰,年二十,王父棄養。自是學于草堂者凡三年。

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師,于京國所謂名士者多所往還。六月,日本戰事起,惋憤時局,時有所吐露,人微言輕,莫之聞也。顧益讀譯書,治算學、地理、歷史等。明年乙未,和議成,代表廣東公車百九十人,上書陳時局。既而南海先生聯公車三千人,上書請變法,余亦從其后奔走焉。其年七月,京師強學會開,發起之者,為南海先生,贊之者為郎中陳熾,郎中沈曾植,編修張孝謙,浙江溫處道袁世凱等。余被委為會中書記員。不三月,為言官所劾,會封禁。而余居會所數月,會中于譯出西書購置頗備,得以余日盡瀏覽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其年始交譚复生、楊叔嶠、吳季清鐵樵,子發父子。

京師之開強學會也,上海亦踵起。京師會禁,上海會亦廢。而黃公度倡議續其余緒,開一報館,以書見招。三月去京師,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時務報》開,余專任撰述之役,報館生涯自茲始,著《變法通議》、《西學書目表》等書。其冬,公度簡出使德國大臣,奏請偕行,會公度使事輟,不果。出使美、日、秘大臣伍廷芳,复奏派為參贊,力辭之。

伍固請,許以來年往,既而終辭,專任報事。丁酉四月,直隸總督王文韶,湖廣總督張之洞,大理寺卿盛宣怀,連銜奏保,有旨交鐵路大臣差遣,余不之知也。既而以札來,粘奏折上諭焉,以不愿被人差遣辭之。張之洞屢招邀,欲致之幕府,固辭。時譚复生宦隱金陵,間月至上海,相過從,連輿接席。复生著《仁學》,每成一篇,輒相商榷,相与治佛學,复生所以砥礪之者良厚。十月,湖南陳中丞寶箴,江督學標,聘主湖南時務學堂講席,就之。時公度官湖南按察使,复生亦歸湘助鄉治,湘中同志稱极盛。未几,德國割据膠州灣事起,瓜分之憂,震動全國,而湖南始創南學會,將以為地方自治之基礎,余頗有所贊畫。而時務學堂于精神教育,亦三致意焉。其年始交劉裴村、林暾谷、唐紱丞,及時務學堂諸生李虎村、林述唐、田均一、蔡樹珊等。

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几死,出就醫上海,既痊,乃入京師。南海先生方開保國會,余多所贊畫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之荐,總理衙門再荐,被召見,命辦大學堂譯書局事務。時朝廷銳意變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听諫行,复生、暾谷、叔嶠、裴村,以京卿參預新政,余亦從諸君子之后,黽勉盡瘁。八月政變,六君子為國流血,南海以英人仗義出險,余遂乘日本大島兵艦而東。去國以來,忽忽四年矣。

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与橫濱商界諸同志謀設《清議報》。自此居日本東京者一年,稍能讀東文,思想為之一變。

己亥七月,复与濱人共設高等大同學校于東京,以為內地留學生預備科之用,即今之清華學校是也。其年美洲商界同志,始有中國維新會之設,由南海先生所鼓舞也。冬間美洲人招往游,應之。以十一月首途,道出夏威夷島,其地華商二万余人,相縶留,因暫住焉,創夏威夷維新會。适以治疫故,航路不通,遂居夏威夷半年。至庚子六月,方欲入美,而義和國變已大起,內地消息,風聲鶴唳,一日百變。已而屢得內地函電,促歸國,遂回馬首而西,比及日本,已聞北京失守之報。七月急歸滬,方思有所效,抵滬之翌日,而漢口難作,唐、林、李、蔡、黎、傅諸烈,先后就義,公私皆不獲有所救。留滬十日,遂去,适香港,既而渡南洋,謁南海,遂道印度,游澳洲,應彼中維新會之招也。居澳半年,由西而東,環洲歷一周而還。辛丑四月,复至日本。

爾來蟄居東國,忽又歲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惟日日為文字之奴隸,空言喋喋,無補時艱。平旦自思,只有慚悚。顧自審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無術可以盡國民責任于万一。茲事雖小,亦安得已。一年以來,頗竭棉薄,欲草一中國通史以助愛國思想之發達,然荏苒日月,至今猶未能成十之二。惟于今春為《新民叢報》,冬間复創刊《新小說》,述其所學所怀抱者,以質于當世達人志士,冀以為中國國民遒鐸之一助。嗚呼!國家多難,歲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吾友韓孔廣詩云:“舌下無英雄,筆底無奇士。”嗚呼,筆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后所以報國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嘗不惊心動魄,抑塞而誰語也。

孔子紀元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壬寅十一月,任公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