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從事錄

三湘從事錄
作者：蒙正發　清

◎例言

此書之刻，所以正人心，息邪說。聖功為明臣，既忠於明，則凡為人臣者，其當如何盡忠，可借鑒而明。高宗純皇帝讀史閣部《報攝政王書》而善之，諭史臣曰：「可法，明臣也，其不屈正也；不載其書，不失忠臣之心乎？不必諱，亦不可諱。」大哉王言，其為萬世明綱常，教節義也，至深且切！此書一出，於近世人心風俗大有裨益，讀者不可不知。

書中人名、地名、以別號稱者如：孔有德稱恭順，肇慶稱端州之類，悉為註明，使讀者一目了然。

聖功在永曆朝與金堡、袁彭年、丁時魁、劉湘客等直言敢諫，不畏強禦，忌之者有五虎之謗。恐後世史家不察，至沿其誤，悉為辨正，不使忠魂遺憾於地下。

書中名臣如瞿忠宣、何忠烈諸公，奸臣如劉承蔭、馬吉翔諸人，皆關一時治亂，故於其爵裏事實，略加參考。其余人名甚繁，無大關系者，皆從略焉。

此書沈湮垂二百餘載，將就散失，永森下鄉宣講，所至之處，必召其故老探訪古跡，搜求遺書，此乃聖功後裔甘雲峰所藏者。至邑中遺書甚多，以蒙所聞者如：楊昺之《素庵文集》（永樂時御史，詳《明史》本傳）、汪必東之《南雋集》（朱竹垞選其詩入《明詩綜》），汪文盛之所刊三史（《廣雅堂詩集》、《滁山草堂歌註》、汪文盛刊三史，稱善本）、汪宗伊之《南京吏部誌》、汪宗元之《南京太常寺誌》（均見《四庫提要》）、吳楚材之《強識略》（王弇州其必傳）、劉景韶之《大白原稿》（與李滄溟同官曹部，結社唱和，王弇州為作序）、胡定之《二溪全集》（俞桐川刻其文於百二名家）、汪桂之《梅村遺稿》（善畫，華亭董尚書云：「文有吳梅村，畫有汪梅村，皆足冠絕當時，稱二梅村云。」）、熊則禎之《御史疏稿》（楊漣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則禎復上疏之，均為忠賢所持，熊廷弼死，則禎哭之哀，竟以憂憤成疾，卒於官。人皆知有楊、熊二公，而不知有則禎，故特表之）等書，均未得見。倘有同誌之士，搜得其書。願以相餉，重謀付梓，以光潛德，翹盼殊切。

聖功有詩二種：曰《漆園放言》、曰《欵乃聲》，船山先生作序，雅推重之。聖功原不藉詩傳，而詩又非近時急務，故置而未刊，茲擇句之佳者五言如：「山將落日去，風送晚涼來。木客林端嘯，孤鴻海上來。寒澗蒸輕霧，高岑駐晚晴。檐淺高收照，林空易送聲。」七言如：「舊句復吟如夢裏，湘山重見似親人。荒城笳吹山遮斷，野寺疏鐘月送來。秋成衲子忙如俗，雨後山光凈若澄。天地茫茫真大瓠，行藏泛泛一浮萍。撥枕灘聲喧斷夢，系舟老樹托芳鄰。粵水南來深染碧，春山雨過盡堆藍。茶煙入水如雲泛，颿影騫風覺岸忙。」皆妙。聖功生明季，其詩不為王、李，亦不為鐘、譚，自出機杼，不屑依傍門戶，此其所以為豪傑之士也。

黃筱魯觀察輯有《濂學編》一書，中多理學名儒，《王船山先生傳》中附載聖功事實，（永森）以聖功此書相質，觀察服膺船山有年，又以吾鄉有此義士，不可聽其湮沒，慨然捐貲刊行。表彰節義，即以磨厲頑愚，不僅尋常文字因緣已也。故特誌之。

隆武元年（永森按：順治二年，唐王聿鍵立於福州，號稱隆武），乙酉歲，十月既望，正發同汪東一柱，趙巖仙繼抃，王振秀士芳、孫大川嗣濟、陳命卿王言、家叔父濟五（諱上和）起義復城。教官周生文脫逃，赴省請兵，從崇陽東隅之沿河嶺進，鄉勇烏合，遂成瓦解。十一月望旬，發與孫嗣濟、陳王言，與邑令李方曾自摩旗峰間道走通城。時大雪嚴寒，夜行晝伏，三日不得食。自念槁斃山中，與草木同腐朽，且投身村舍，若執獻而出，明目張膽，慷慨從白刃，不枉此番義舉。遂同陳王言投通城淶澌黎時生家。

時生通城庫吏也，素昧生平。一見即引入後堂暖室中，先飯以薄粥，即設ブ褥，命且就寢。移時，設饌甚盛，醉且飽，復命再休息。片時，村中囂雜，不可久留，此間距關門四十里，當溫月夜行。黃昏後，時生攜一蒼頭沿途索火炬以行。行三十里，黎明，恰遇清令同防將自關門回，時生曰：「毋恐，有我在。」遂向前迎邑令，數語支吾而去。至關門，門弁與時生熟識，竟得坦行。越關行十里，即入平江境。時生曰：「此大明地方矣！二君奚姓？」俱以實告。時生曰：「某固知二君起義出亡者，兩賊相得，得形於嘿，故前此不問姓名，恐君疑也。」遂泣涕拜別。時生仍命蒼頭送行。

行三十里，遇太僕寺卿兼管監軍道事章公標將何一乾，領十數騎哨探，細訊本末，知為辛苦難中來者，以騎乘我。至平江縣，防將副總兵滿大壯、萬大鵬、參將黃茂功等各張樂設宴，款接殷勤，遂厚犒時生蒼頭遣歸。奈蒼頭癡甚，述其事，遂至外泄。時生苦刑獄，破家產。嗟呼！正發雪夜危蹤，凍餒垂斃，不異子胥奔吳；時生高義，又不異瀨水女子，江上漁父；上天蒼蒼，十數年來，未嘗一刻忘也。

發脫難後，汪柱、趙繼抃、王士芳、趙之城、家叔父俱被執，縛至武昌，死之。柱、繼抃、之城有絕命詩，多傳誦之。家叔父見佟養和，抗節不屈。養和曰：「汝何不剃頭來見我？」叔曰：「若去一毫髮，無以見二祖列宗於地下！」養和怒，遂死之。

發往平江數日，即往湘陰。忽見道上拋棄杖械，潰兵絡繹。行百里，無煙火。詰其故，乃總兵張先璧分守下湘之兵，聞貝勒渡湖，遂踉蹌先奔。發與陳王言相對愕眙曰：「中興氣象，固如是乎？我輩破家亡命，九死至此，惟冀重見天日，稍稍吐氣。今如此，更復何望？」及抵長沙，謁督師何公（永森按：何公名騰蛟，貴州黎平人，天啟辛酉舉人，崇禎中知南陽縣，地當要沖，數摧賊鋒。又從巡撫陳必謙破賊安臯山，討平土寇，能聲大著，遷兵部主事，出為懷來兵備僉事。調口北道，丁母憂，巡撫薦其才，將奪情固辭歸。服闋，起淮徐兵備，境內肅然。癸未冬，晉右僉都御史，巡撫湖北），司閽者白棒亂撲，不容稍近，正發不禁怒發上指，振聲大呼：「我輩奉督師之命起義殺□，不幸家族俱屠，間關至此，乃竟師門遠於萬里乎？」時太僕章公（永森按：章公名曠，字於野，別字峨山，華亭人。崇禎丁丑進士，授沔陽知州。十六年，賊陷州城，同知馬飆死之，曠走免，為給事中熊泌霖、御史遊有倫所劾，何騰蛟令戴罪立功。左良玉犯南都，騰蛟至長沙，以曠為監軍）聞發言，趨語督師，隨召入，痛責閽人。正發詳述起義顛末，督師慰勞再四，並饋費二十四兩。隨謁太僕，已先飭閽人相候，一見開誠吐衷，即蒙國士之遇。時孫嗣濟與李令同到，督師授正發參軍推官職銜，正發本意急欲請兵恢復，以救家難，榮名非所願也。

一日，太僕語正發曰：「督師軍務煩劇，不及照管，若肯相助為理，同到湘陰相機進取，不更便乎？」正發面雖唯唯，其實屬意在督師也。蓋以癸未殺賊保城之功，督師聞於烈廟，奉旨準貢。乙酉春，左良玉之子夢庚稱戈東下，督師不從，投身江漢，漁艇救起（永森按：稗史稱：宏光立南京，有稱故太子自北來者，諸臣莫能辨，下之獄。良玉上疏申救，不報，用黃澍計，舉兵反，以「清君側」為名，焚武昌，東下劫巡撫何騰蛟同往。舟次漢陽門，騰蛟乘間躍入江中，漂至竹牌門，漁舟救起。此則云夢庚稱戈東下，而不及良玉。後載《騰蛟祭章總督文》，亦云夢庚問鼎留都，均為良玉開脫。似當時此舉皆黃澍與夢庚為之，劫巡撫並劫良玉也。以楚人記楚事，當較諸書為確，可為良玉雪誣），由蒲圻入崇專，尋發等起兵，隨以闖氛告逼，遂上湖南。十月朔，督師手書與發云：「不佞於十月十六日誓師祭江，水陸並進；足下速率義旅會合柯陳兵，收復大冶、興國州縣，同至省會，痛飲黃鶴可也。」發遂舉兵以應。是前此知己相感，今復舉兵相從，千里來依，原非漫然，故屬意在督師也。

先是闖部王進才投歸督師，即以總兵駐鎮嶽陽。又左營副將馬進忠、王允成、盧鼎抗節，乘便風，一夕掛帆從九江上，亦駐嶽陽。本年十月十六日，督師同太僕誓師東征，蔽江而下，至湖口，見王、馬渚鎮舳艫南潰，何章二公相顧詫愕，不知所出。四鎮到，面訊之，始知為貝勒渡湖故也。其實貝勒是往西湖襲撲一只虎，非來星沙者也，太僕向督師泣曰：「本擬長驅直搗，孝陵在望，今未出內地，撓沮若此，將何面目還星沙？某寧死不歸也。」督師欷歔解慰，邀太僕且還，再圖後舉。諸鎮才至星沙，不肯駐足，王進才往弋陽，馬進忠往常德，王允成往湘潭，盧鼐往衡州，各擇內地為偷安計，門庭置之不問矣。太僕與督師密商：此輩響馬，性習難馴，且驚弓之鳥，望而驚揚，豈能抗臂與敵人爭鋒？於是決計用南人矣。

時江右震鄰，漸逼茶醴，羽書日急，遂遣總兵張先璧出吉安，以張星沙右蔽。副將劉承允駐武崗兵力頗強（永森按：承允南都人，酗酒有膂力，號劉鐵棍，以征蠻撩功，累官至副總兵），太僕親往調之。承允曾困辱何公子文瑞，恐督師之銜己也，惴惴不敢下。太僕身任保其無他；然每向承允盛稱督師威嚴，承允益惕懾，惟求太僕周旋，雖赴湯蹈火唯命。及承允庭見，督師竟行賓主交拜禮，稱承允老公祖，過於謙牧。承允出嗔太僕曰：「何公長者，原無他腸，公胡恐喝我也？」承允由是驕恣，後竟不辭而歸，諸鎮尤而效之。董英請鎮瀏陽，黃朝宣盤踞燕子窩，曹誌建營窟鎮峽關，郝永忠以迎駕為名，深入彬陽，牛萬才往湘鄉，風卷雲擾，民罹湯火，以督師太僕為孤註矣。

太僕撫膺嘆曰：「我尊督師所以尊朝廷，今朝廷草創八閩，威福不能行於遠方，故特張皇督師聲靈，俾節制有權，調度無梗。今屈體如此，元氣泄矣！其何能振？」尋與督師計曰：「向謂用北人不如用南人，某謂用外鎮不如用親兵，與其以有用之金錢，養望敵還奔之響馬，不如養站得腳跟之南兵；與其以有限之金錢，養進止自如之外鎮，不如養可予奪遣發唯命之親兵。且有親兵則可以自強，自強則可以彈壓響馬，駕馭外鎮，此壯威制勝之術也。」督師深然太僕計，於是於黔粵之間，分頭召募，督標募得平越土師副將吳承宗，綽號大弩，領兵三千；黎平土師參將姚友興同藍監紀領兵二千；參將龍見明與廖都司領兵二千；廣西柳州往目副將覃裕春、子覃鳴珂、領交銃手狼兵五千；仆標副將滿大壯原兵三千；參將黃茂功原兵一千。又募得鎮筸指揮張星炫，領麻陽兵二千；又滿副將之子都司滿其炅續募到麻陽兵二千。又長沙巡道傅上瑞亦同召募標將胡躍龍、吳勝、陳紹堯，共領兵五千余；又調到副將向登位、向文明，共領兵三千。督標官兵共計三萬有奇。

是時，學道堵允錫，督師題補湖廣南撫，往常德招撫一只虎，更營制名忠貞營，就在彼中制師。以原黃州知府周大啟題補學道，以長沙巡道傅上瑞題補偏沅巡撫，仍駐長沙，辦轉運。上瑞以專汛所在，堅請往任，因題永州守道嚴起恒左布政，措濟軍餉，太僕以敵在岳陽，下湘為門戶重地，不宜久虛，請親率三標駐紮湘陰。督師曰：「公雖胸有萬甲，但身苦文弱，須得大鎮與俱。」太僕謂：「若兼大鎮，必致事權掣肘。封疆之事，某一身任之，居中調度，則明公主持，左右贊勷，新監司趙廷璧尚可效尺寸也。」

訂議已定，適永州司李吳晉錫至長沙，得閩中邸報，張肯堂題報：松江鄉紳李待問、章簡起義守城，□攻累月，破城殉節。奉旨祭葬，贈吏科都給事，加贈尚寶卿，謚節湣。太僕見報，哭踴幾絕，即日設位展奠，星沙文武畢集。祭畢，太僕祭文內有云：「弟之任沔陽，兄送弟京口，執手叮嚀做好官。兄不忍舍弟，弟不忍舍兄。兄今舍弟而報國，弟必報國而追兄。」等語。聞者莫不感泣。

時星沙文武公送郡丞周二南神主入蔡公祠配饗，太僕於壁間《題弔蔡江門詩曰》：「人生七尺亦一夫，作文八股稱為儒；科名俯仰幾大事，轉念正念在須臾。曠也雄心憤殺賊，一朝未死今囁嚅；學得君身寸寸樂，無苦無痛亦無拘。愛我君兮辭我母，嗟我民兮獨噫歔。」蔡江門諱道憲，任長沙司李，癸未八賊陷長沙，江門怒罵不屈，寸磔以死。周二南字石拙，雲南舉人；長沙郡丞，乙酉秋，闖賊潰入長沙，督師命往招撫，周隨帶兵丁數百，賊誤為襲己也，遂遇害。蔡先建祠，今以周配焉。

翼日，太僕辭督師往湘陰，正發送出城闉，停鞭語發曰：「待到湘陰，即來相請。」此丙戌正月念旬時也。太僕至湘陰，鼓舞戰士，整頓守備，就民舍為公署，扁其堂曰：「後食」，柱聯云：「帳下若干同苦士，湖南第一大明城。」旬日後作字督師，求正發與孫嗣濟、陳王言，同赴軍前。又手字與發，約刻期遄赴，於二月既望，至湘陰，凡一切戰守機宜，無不虛心諮詢，朝夕同飲食，無刻離者。

先是湘陰十五里外，時有敵騎往來。太僕選三標驍將領兵奮殺，斬首百余級，追奔至新墻河岸，直抵嶽界。以梟將牛養勇駐頂撥，覃裕春、姚友興、藍監紀，駐潼溪，以遏小路。滿大壯父子、吳承宗、龍見明、廖文明、陳有明，駐新墻，以禦大路。吳勝駐關王橋接應潼溪，向登位駐長樂街，接應新墻。委陳王言監紀新墻官兵，委孫嗣濟同黃友功、張士燕往辰陽召募，委材官蔡演、張紹孟往東安縣打造交銃。又會同督師牌，正發為十三營監軍，凡有機密，重日馳驅各營，酌量布置，仍還湘陰面商太僕方略，幾以馬上鞍閑為眠食矣。

時有愛將萬大鵬，招撫有功，技勇絕倫，督師有「渾身是膽，出口驚人」之薦。因在平江有不法之事，太僕縛來，揮淚縊殺之。各將咋口曰：「愛將且不少假！」各相戒勿敢犯。發在行間，太僕錄《寄送春絕句》云：「細細薰風上鐵衣，遲遲暖日坐軍幃。河山咫尺烽煙隔，不放春從異域歸！」發和韻奉酬：「輕鞭小馬敝征衣；壁壘風煙黯布幃。莫謂春光留不住，大明正朔萬方歸。」

敵騎數來沖突，我軍奮勇堵殺，屢挫其鋒。三月乘勝逐北，直抵嶽陽城下，清嶽鎮馬蛟麟懼，飛請援兵，遂發固山祖大受（永森按：大受當作大壽。《貳臣傳》：大壽遼東人，明總兵，崇禎元年，擢大壽總兵，掛征遼東前將軍印。崇德七年，松山城破，與洪承疇並降，隸正黃旗，仍官總兵。順治十三年卒），領滿兵於四月初旬出京門。督師駐星沙，安戢王馬郝盧各鎮兵馬，措給月餉，使不擾民。又遍檄各路糧餉，接濟三標臨敵之兵，左提右挈，寢食不遑，以一手障南天，亦良苦矣！太僕在湘陰，自新墻潼溪以至平江，延袤三百里，步步棋布，處處星絡。又推心以置諸將之腹，一裨一弁，無不精神周到：稍有捍格，委曲調劑；稍有疏漏，立行補綴；一飯之頃，軍書四五發。每日自黎明至夜半，就枕片時而已，以致心血枯槁，顏色憔悴，暴發下血之病，藥餌調治，彌月始痊。太僕與發笑語曰：「我輩身任封疆，一腔熱血，免不得要尋出處，但願幹凈從項間出，不可齷齪從下體出也！」太僕見發行間數月，亦有微勞，每致書督師盛稱之。

五月督師題太僕巡撫江北總督，恢撫軍務，題正發兵部司務，仍監三標兵馬。適值探入回報：祖兵已至岳州。即馳諭各營，嚴飭防禦，發馳新墻，率勵整備。六月初一日，□兵萬騎渡河，直逼排柵下營。副將滿大壯語發曰：「敵勢甚重，必須援兵接應，然非監軍親往，恐遲縮誤事。」發馳十數騎至長樂街，即刻命向文明領兵三千前去。又至關王橋，發吳勝兵一千協援。馳至潼溪，聞新墻炮聲震天，不移時有帶傷兵丁奔來云：「我軍與敵鏖戰半日，從陳友功排柵攻進，副將吳承宗、參將滿其炅、都司郭泰被執，東北角兵丁盡沒。滿大壯、陳有功、龍見明、張星炫沖陣力戰，又得向文明救援，兵丁殺傷不多。」發號哭憤激，恨不身赴，與副將覃裕春誓曰：「今日破新墻，明日必攻潼溪，此我與君戮力效命之地也。萬一潼溪不守，正發誓以身殉，有何顏面見章太僕耶？」裕春亦感奮，期同生死。

副將姚友興聞新墻之敗，大怖恐，薄暮率所部棄汛而走。發不禁恚怒，躬率數十騎邀姚友興叱數其離汛失伍之罪，軍心貼然。裕春與姚、藍共兵八千，內有鳥銃六千，發同裕春布置，將鳥銃分作三排輪放。是夜三更，即命造飯。兵丁出汲，見營門一黑物，視之，乃大包火藥也，環柵而視，又得火藥二大包，蓋敵用細作先置排柵間，待攻圍發火者。裕春喜曰：「天賜我也！」東方才白，敵萬騎齊來，環營數匝。先放鳥銃一排，仆屍數百，潰然而解。少頃，又合一圍，又放鳥銃一排，敵又仆屍數百，救死扶傷，不敢向邇。有來搶屍者，又被銃死，遂號天奔渡，不敢反顧。此敵渡湖以來，第一大創也。

太僕聞新墻之敗，以頭搶地，嘔血昏絕。湘潭鹽法推官鄭古愛、監紀孫象乾、郭如泰、蕭為龍、知縣俞鳴儀、中軍秦相百、旗鼓董宏猷、陳通等，委曲勸解。次日，得潼溪捷報，稍慰憤悶，仍設措藥食，息養新墻傷殘之兵；搜括酒器，獎勞潼溪得勝之將。與正發手書曰：「新墻挫衄，切恐門下不免，不佞心膽俱碎；幸天佑吉人，復於潼溪大報東門之役，轉敗為功，具見偉略，不佞擬馳行間面犒有功將士，因新墻一氣成病，煩門下酌量厚薄，逐一周到，以彰前勞而策後效。犒不能豐，聊示投醪挾纊之意而已。所有善後機宜，不佞急欲面商，貯望。」發遂回湘陰，與太僕相見，慰勞甚歡。

時探得敵自潼溪敗還，祖、馬自相仇怨，無復上侵之意。但新墻一路，甚是空虛，敗兵銳氣已挫，未可即用；遂於平江撤黃茂功領所部兵二千同牛養勇兵五百星赴新墻。時監紀孫嗣濟新募辰兵三千適至，休養數日，遣赴新墻，汛守新軍聲復振，敵騎不敢復近新墻矣！

七月，太僕北撫新命下，奉敕巡撫湖北等處地方，兼理糧餉總督，恢撫軍務，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發亦拜兵部司務新秩。上又晉督師定興侯，賜鐵券，督師以有罪無功，力辭不受。又加堵撫院總制忠貞營務，兵部左侍郎，加傅偏沅兵部尚書，嚴方伯戶部右侍郎。初，督師題太僕北撫，兵科楊文薦面奏：「太僕昔為沔陽知州，江北鄉紳俱受其毒，今若作巡撫，江北士紳無噍類矣！」上曰：「章曠以一知州而能毒江北士紳，是其才力必非庸碌，中興大業，急需此人。」命該衙門速給敕印與他。夫文薦與總督有師生誼，以杯酒語言之小嫌（文薦公上車，峨山師錢飲，酒酣戲語文薦曰：「若叨楚學政，相煩衡文。」文薦艴然曰：「老師欺門生不能會也！」遂以成嫌。永森按：錢當是錢字之誤，公上車，當是上公車），遂構讒沮；賴思文聖明，反以此識總督之才力，煌煌錫命，出自乾斷，思文真英主哉！向使北都壞後，即以思文繼立，天下事猶可為也。惜東南半壁斷送於酒色昏湎之孝安，國事既去八九，而始龍飛海甸，嗚呼晚矣！

時江北諸生來依總督者數百，總督葺理學宮，復擴構盧舍，為諸生即安，每生月給米三鬥，銀三錢膳之。一日下學課諸生，歸殊快怏，無可意者，即將「夫我則不暇。」「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二題轉以課發。發辭以久疏筆硯，師再三強之，潦草成二藝，師極為贊服，出以示諸生。比日，適接按院楊公移文，題準於衡陽開科，補乙酉鄉試。即以代巡楊公諱喬然，號桐若，四川長壽縣人，癸未科進士為大主考，方伯嚴公為監臨，即就府學改為貢院，凡科場公費，皆嚴公倡同監司設法捐措者也。師鼓掌嘉躍，慫恿發往，發曰：「自壬午後，從事鞍馬，久謝毛錐。且既叨一命，又何必博此虛名？」師曰：「科目到底是三百年來名器，子何薄視之耶？且以子才，而不由科目出，亦可惜也。」

先是師憂水路無備，敵若揚帆而上，我徒望洋而嘆。於五月內，遣坐營副將王儲往衡州打造戰船，並招水兵。去後，師知發不願赴試，先遣監紀陳王言、蕭為龍先行，隨借督催戰船為由，咨會督師劄，付正發往衡。發至長沙謁督師，置酒歡洽，同參軍姚大復、丁元相、李春先，流連數日，以戰船急務辭行。及至衡郡，師蚤有手諭與坐營，著令勸發赴試，不則咎在該將。發感師愛肫摯，強入棘圍，中式三十七名，蕭為龍六十四名，發本房座師新化知縣江公見龍，號田侯，貴州黎平人，癸酉解元也。師正督兵在行間，聞報狂喜，不啻子弟之得雋者。正發則於揭曉之辰，不禁痛哭，念從前偃蹇，今於國祚式微之日，始克一售，邱墓不幸，弟妹無緣，是用摧切膺肝，淚浪浪也！然榜前數日，發與王言同寢，王言見一藍面獠牙立發枕畔，光燭滿室，王言恐怖爪發發寤，則闃無蹤影，噫，是所謂魁星者非耶？師謂到底是三百年名器，豈不信哉？赴宴後，駐衡一月，督催王坐營戰船，祭江起行，蓋十月二十旬也。

九月初旬，總督見各路募兵已集，且總兵王進才全營俱至，長沙水師王允成蓄養已久，屢文請下，遂與督師定計，大舉北伐。又移咨堵制撫，約會馬進忠，由大江訂期同發，總督統三標並二王宮兵直指嶽陽。嶽鎮馬蛟麟自潼溪敗後，怯我火攻，見鳥銃上，即望風鼠竄，前鋒已抵城陵磯，敵空城而走。不意新營終是響馬，性習淩爍，三標呼為蠻子，所得敵人、敵馬，公行搶奪。三標憤激，謂我等出死力殺□□，響馬袖手得財物，斷不甘心遠逐，另紮一山頭。敵以數百騎打一倒撥，新營站腳不定，奔潰踐踏，死傷無算。三標按陣，振旅而歸。總督切齒捶胸曰：「可惜我兵垂成之功，竟為響馬所誤，人乎天乎，奈之何哉？」此時馬進忠由大江直至嘉魚六磯口，生擒清閣部丁姓者，殺總兵一員，兵多赴水死，守候三日，聞旱兵已退，遂爾返棹。是時武漢震動，各官俱束裝以待，督師聞報，竟夕繞堂而走，昏絕復蘇，自是決意不用響馬矣。

總督回湘陰，下血之病復作。發至長沙，制撫堵公以會師之役來長沙，同飲督師署中，盛稱馬鎮之勇，微彈湘兵之怯，樽酒間，頗露機鋒。發辭歸湘陰，師欷歔述前事，且云：「下血復作，皆由怒氣傷肝，焦思臟腑，以致拶血涔涔下，殆不起之癥也。」以發新歸，咄嗟命酒，每飲至夜分，師量不勝酒，蓋借此為排遣之苦趣也。

時頒歷未幾，汀洲蒙塵之報至矣。所頒隆武三年歷日，上於歷面禦書「大明中興」四字。上天姿英武，博學好文，急於求功。鄭國公芝龍以元勛舉動任意，上深銜之，會錢邦芭與總兵陳謙小嫌，疏劾謙，上遂殺謙，謙固芝龍肺腑交也。芝龍大憤怏，聞貝勒過錢塘，芝龍致書貝勒，有「由旱路則撤杉關，由水路則撤水師」之語。貝勒遂列隊坦行，至福州。上移延平，內閣何吾騶領兵三千扈行，忠伯張鳴鳳領兵一千護宮眷輜重，上至汀州，□兵已抵延平。左右請上急行，上曰：「何輔臣與宣忠伯有兵在後，當待其至。」不知吾騶、嗚鳳以所挾重資，已棄上走小路過廣東矣！上因待吾騶兩日，遂及於難。嗟乎，吾騶陷主之罪，等於殺逆，雖寸磔豈足贖哉（永森按：《小腆紀年》：丁酉唐王奔順昌，王師抵劍津，倉卒就道，有一騎而三人者，福清伯周之藩，給事中熊緯率兵五百隨行。二十七日，抵汀州，明日五鼓，之藩朝行在，猶聞王與曾後角口聲，俄有十余騎稱扈蹕者踵至，則追兵也。呼問：「誰是隆武？」之藩挺身呼曰：「吾乃大明皇帝也。」群射之，之藩拔箭殺數十人，俄腦後中箭，墜馬被殺，王與曾後遇害於汀州之府堂，八月二十八日也。又曰：諸書皆謂隆武被執，送至福州，斬於市。曾妃被執，投九龍潭死。《臺灣外記》云：錦衣衛陸昆亨眼見隆武帝後戎裝小帽，與妃嬪被難於汀州之府堂，百姓收群屍，葬於羅漢嶺，當得實也。或又曰：汀州代死者為張致遠，王實未死。後鄭成功屯兵鼓浪嶼，有遣使存問諸臣者，云為僧於五指山，然亦莫別其真偽也）？

總督得汀州之報，泣血失聲，眾勸以方在病中，宜節哀養此身以報國仇。督師聞報，號天痛哭，兩日不食。恐敵因喪乘我，督師、總督忍情辦事，以備冬防。總督鼎湖哀詩云：「才說三年又換年，哭聲倒地且呼天。此身珍重千秋史，種得冬青處處煙。」

廣西征蠻將軍楊國威擁靖江王乘亂自立，頒偽令至長沙，督師不為禮，至湘陰，總督亦如之。廣西巡撫瞿式耜率同副將陳邦傅、參將焦璉、討靖江王並楊國威殺之。邦傅遂佩征蠻印，焦璉授總兵官（永森按：璉字國器，山西人，絕有力。獻賊之陷楚也，系桂王由榔於道州，璉逾城入獄，破械負王登城，手短兵，一躍下，輕捷如飛，賊疑怪，不敢逼，遂趨渡河以免）。唐藩郡王又在廣東僭立，年號紹武（永森按：王名聿𨮁，隆武之弟。明大學士蘇觀生與何吾騶等擁立於廣州，大兵取廣州，為追騎所獲，投繯死）。惟有桂藩第四子永明王，神宗嫡孫，敘親敘賢，應承大統，兩粵文武瞿式耜、丁魁楚、程峋、方以智、總兵侯恂、吳雙、陳邦傅、焦璉等同心擁戴，屢箋勸進，於丙戌年十月，即位於端州，以次年丁亥改永曆元年（永森按：永明王名由榔，神宗之孫，桂端王常瀛少子也。張獻忠陷衡州，王由永州入粵西，為賊所執，系道州，焦璉攀城破械出之。隆武常語群臣曰：「永明王神宗嫡孫，朕無子，後當屬諸。」暨汀州聞變，丁魁楚等奉之即位於肇慶，稱永曆，肇慶即唐之端州）。晉督師何騰蛟東閣大學士，定興世侯，升廣西巡撫瞿式耜大學士兼吏部尚書（永森按：式耜字起田，常熟人，萬曆丙辰進士，由知縣擢戶科給事中，坐錢謙益黨削籍，事詳記傳。南都立，起應天府丞，再擢僉都御史，代方震孺巡撫廣西。大兵破廣西，式耜與張同敞同殉節）。兩廣總督丁魁楚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制撫堵胤錫加兵部尚書，總督章曠加兵部左侍郎，蔭一子，錦衣衛堂上僉事戶部右侍郎管湖廣布政事，嚴起恒加戶部左侍郎，蔭一子，錦衣衛千戶總兵侯恂商丘伯，吳雙前軍都督府，陳邦傅柳慶伯、焦璉新興伯、馬進忠武昌伯、王進才澧陽伯、劉承允武崗伯、張先璧茶陵伯、曹志建保昌伯、郝永忠南安伯、王允成岳陽伯、盧鼎宜章伯、黃朝宣萍鄉伯、董英瀏陽伯。宜章伯標總兵武自強掛威遠將軍印，白良輔掛致遠將軍印。忠貞營李赤心、國公高必正、鄖國公李來亨、三原侯馬騰雲、高陵侯賀登雲、涇陽侯黨守素、興平侯袁宗第、劉體純、張光翠等共二十餘員，各晉爵列侯。四川楊展、王祥、李占春、於大海、譚宏、譚詣、譚文等，貴州皮熊等，各晉爵有差。滿大壯、覃裕春、馬養麟，各加正總兵官。

本年十一月廿七日，總督恐歲暮疏虞，率二百騎同發巡視潼溪、新墻一帶營盤，駐新墻度歲。除夕，朔風暴起，帳房掀拔，各將懇請暫進營房安歇，總督曰：「我若畏寒圖便，反令將士露處，於心安乎？且我受苦不過一宵，諸將士隆寒嚴凍，執戟鳴鐎，其苦百倍，更可念也！」諸兵聞之，莫不感泣。黎明，望闕叩拜。口占絕句云：「爇柴待旦拜天子，一著戎衣起大風。踴躍嵩呼震壁壘，東西南北盡陰崇。」發和云：「投醪喜挹柏漿融，旌旆飛揚掣曉風。新帝新元新歲月，河山萬里悉來崇。」

正月初三日，總督回湘陰。初六日，上長沙，與督師面商機宜，留發居守湘陰。十六日，總督自長沙回，蓋因黃朝宣與盧鼎衡陽內構，郝永忠在郴，桂擾攘，百姓驚竄，糧餉匱乏，立有脫巾之憂。議委正發督催衡、永餉務，以應急需。於正月二十日起行，督師、總督各撥材官十員隨行供差遣。發至衡陽，盧鼎標武白二鎮與燕子窩黃朝宣構兵穴鬥，戮及居民，城郭一空，督師馳檄往諭，不肯罷，嚴戶部同衡嶽道人李皓白兩地勸和，久而始釋。發駐十日，差官七員分往衡、彬各屬，勒限提解。去後，即兼程赴永，督催驛餉二萬，差官分催。去後，發又親往石磯站查驗蔡演所造鳥銃，晤川陜總督朱石渠，諱容藩，坐談達旦。云欲間道往澧州，入永順土司，渡江走巫峽，進兩川，聯絡全川將士，建瓴而下，直至武昌。指形畫勢，有如聚米，厥後皆一一如其算。洵傑，士也。

容藩又細述上播遷顛末：因貝勒在汀州遣總督佟養甲、提督李成棟領兵七千破南贛，贛督師閣部楊廷麟、總督劉同升、萬元吉、監軍御史姚毓奇、總兵張定遠死之。成棟乘勝度嶺，南韶望風靡，遂破省會，紹武被執，上聞驚，星移梧州。□兵尋至肇慶，上又移桂林。上慮粵疆日蹙，惟湖南兵力方盛，且有何督師、章總督、堵制撫，諸心膂大臣可托，遂命內閣瞿式耜留守桂林，上自移駐全州。而武崗伯劉承允居天子為奇貨，至全迎駕，上意不俞。廷議以全陽為楚粵適中之地，可以鼓舞中外，若落武崗一隅，諸勛鎮誰肯向承允仰鼻息者。尋晉承允安國公，以允弟承永襲兄伯爵，承允恣睢擅威福，附從者陟遷，違忤者褫斥，朝士鹹切齒。御史劉湘客、吳得操、毛壽登、上疏論承允專擅，俱廷杖落職。兵部郎朱容藩論事與承允左，遂以總督虛銜遠出川陜。

永曆元年丁亥正月，承允脅駕入武崗（永森按：《小腆紀年》：劉承允請封郭承昊等為伯，御史毛壽登駁之，承允逼王立下廷杖旨，縛壽登等於行在午門外，諸臣申救得免，仍落職。承允益橫，遂劫王於武崗，瞿式耜疏請留蹕全陽，王制於承允，不能用。又按《明史稿》、《南疆繹史》、《武崗播遷始末》謂：王以三月幸武崗。《東明見聞錄》以為五月，徐氏參考《行在陽秋》諸書，以承允四月劫王播遷，至五月十四日甲寅，始改武崗為奉天府，此錄則云正月，互有同異，未知其孰是）。三宮號泣登車，朝臣不附承允者，各踉蹌逃匿，卓操故轍，今又復見。於是改武崗為奉天府，一切朝權俱歸承允，又有傅作霖為之羽翼，數月以職方躐大司馬，宸衷雖切幽憤，然受制跋扈，惟恭嘿垂拱而已。駕行報，報粵東□兵於二月內襲破梧州，直趨平樂，無敢抗一臂者，留守鼓勵焦璉嚴兵以待，□兵由朔陽進薄會城，焦璉身先陷陣，血戰北門外，斬首百十級，□兵奔敗，焦璉鼓銳躡追，盡復平梧之地（永森按：《小腆紀年》：王師從平樂長驅入桂林，虛無甲兵，瞿式耜召焦璉於黃沙鎮，璉率騎三百人赴之。時山水汛溢，士卒從水中行百里，水及馬腹，至江得漁舟二艇，次第渡之。初十日薄暮，抵留守府，式耜拊臂勞之。明日，王師數萬猝至，一卒倉皇奔報，氣急舌結，手東西指，式耜笑曰：「敵兵至耶？何張皇若是？」俄數十騎乘虛突入文昌門，登樓瞰留守署，矢集式耜綸巾，式耜叱曰：「何敢爾？」呼焦璉，璉袒臂控弦提刀至，發數矢應弦倒，璉士卒閉城門，王師之入城者不得出，繞城走。璉復殺數人，乃棄馬越城下，璉三百人開門追之。王師自渡江來，未有抗衡者，見璉出，方錯愕，而璉引騎直貫其營，左右斬首數千級，沖王師為三，已復合圍之。璉大呼入，戈刃所及，血雨肉飛。諸將白貴、白玉，亦開城出，追奔數十里，桂林獲全。論者謂南渡第一功也）。先是丙戌冬，□發恭順、懷順、致順三王（永森按：孔有德崇德元年封恭順王，尚之信封智順王，耿仲明封懷順王，致當作智，此誤）取湖南。丁亥二月初，至岳州。二月十五日，撲新墻，我兵失利；又撲潼溪，潼溪亦潰。十八日，三王距湘陰二十里下營，總督躬率將士登陴，坐城樓誓曰：「城亡我亡，湘陰城，我棺材也！」諸將泣勸：「且留有用之身，再圖恢復。」總督謂：「拮據兩載，心血用盡，此而不能恢復，更何望哉？」及黎明，有王馬標二副將領甲兵數百斬關而入，徑上城樓，不交一言，將總督挾腋而行，總督力不能脫，拔刀自刎，二將奪刀。及出南門，□兵已至城下，復從東門出走關王橋，仍收集滿大壯、吳勝、張星炫、覃裕春等兵，著定扼住橋頭，另候進止。總督至長沙，執督師手痛哭曰：「相外將內，客強主弱，事勢久不可為，全憑公與某一片心血支持兩載。湘陰不守，則長沙亡在旦夕，長沙亡，南天一壁從此瓦解！」語罷，復哭。督師誓以身殉封疆，惟勉慰總督王佐才，珍重此身，以造中興。總督云：「某今年必無生理，元旦夢周、蔡二公吉服迎某入公署，若應此夢，得死所矣！」

澧陽伯王進才以事急請方略，督師曰：「今日大敵壓境，我與若同受利害，此時不戰，我惟自分一死，若屬老營為□有矣！」進才亦奮勵自矢，請檄調馬進忠、王允成，水陸齊下。時忽報滇營官兵自江西回到寧鄉，督師喜語總督曰：「滇師勇敢樂戰，在江西頗著聲名，今日來，添我一臂矣！但趙、胡二將素德公，必須公往，可立致也。」蓋總督與贛撫李永茂同年友，每於手書稱述滇將趙印選、胡一清，在贛戰功，總督升北撫時，特疏題二將開鎮，是以有夙誼也。總督渡江行里許，見城內火起，復轉至江幹，遇監軍姚大復，復云：「因親兵副將姚友興兵與新王營爭營房，相攻殺，城內焚掠一空。督師親出解紛，一炮從項間過，衣領焚焦，督師不知也。」總督步行至城闉，王營嚴兵拒沮，不得入，仍渡江夜，此二月二十三日事也。次日，至寧鄉，滇營先一日行，城中虛無人，總督系念督師，次日仍還長沙。渡江將抵岸，清騎突出叢射，鏃及船舷。訊之漁人，始知長沙二十五日已為□有，督師死不出城，王進才遣將官強搶上船而去。總督遵路仍還。

三月初一日，至寶慶，王、馬三營於湘鄉、新化一帶大肆焚殺。總督差參將馮士傑持書勸諭，留此孑遺，以資糧餉，三營愧服，戢兵安民。總督差官探確督師已至衡山，遂將寶城付按院李公膺品，身馳十數騎往衡山。時霪雨泥濘，禦濕無具，題邵陽旅壁云：「春雨不肯住，隨雲到奈何？天心今若此，臣死矢無他！肝膽堅移谷，頭顱贈枕戈。讀書羞宋史，到底不言和。」又邵陽道上有感：「將軍只解出南塘，空號貔貅駐下湘。晉室清流傳甲胄，桃源高跡換疆場。喪師嬌擁魚沈色，棄仗牢拴雀篆章。指顧河山還在手，寧辭病骨煉風霜。」又邵陽道上寄蒙子：「天能生人地能載，鑿破洪荒失所在！雷轟電掣走巨靈，鼓浪掀風噴海沫。中有正氣橫古今，日月爭光許我輩。旄頭夜白野狐鳴，金甌撲落河山碎，天柱將傾一手扶，折臂難支負以背。明璫貂錦錯列侯，指畫從容輕邊塞。一朝決裂智巧殊，枉有雄文誇百代，欲留慷慨身後名，要識生前不假貸。血為水火心作爐，熔鑄湖南土一塊。指心誓日與子期，死報君恩身不愛，浩氣直壓岣嶁巔，摩挲雄劍腰間佩。」

總督三月十三日與督師死生重聚，悲欣交集，幾同隔世。時張先璧自吉安退還茶陵，前營副將滿其興領兵一千至湘潭，督師檄令其興從湘潭一宿河設塘直至衡山。又探聽張先璧欲走弋陽小路，總督語督師曰：「我兵新敗，惟先璧尚是全師，某請親往督調來衡，以資守禦。」淒風苦雨，冒顯馳驅，道中遇先帝朝司禮太監王坤，目擊勞瘁，噓嘆久之。先璧見總督親到，即於三月二十日振旅來衡，總督促督師先至衡郡彈壓，以救地方，又飛調滇營亦赴衡陽，總督自留衡山駐紮。

不意衡山有逆衿二十人，見督師、總督俱在一城，潛往長沙請兵，云二督就擒，南方數千里彈指可定。□師留十人為質，以十人向導，五百騎曉夜疾馳，沿塘迅掃，副將滿其興被殺。總督見一夜塘報斷絕，心切驚疑，差董旗鼓哨探，行十里，聞警馳還。總督以八騎出南門，即遇□兵，問二部院何在，詭對曰：「在裏面。」復撥馬從西門出，至橋頭，恰遇趙印選、胡一清，領兵數十前來，見□兵大隊飛追，二將大呼：「快策馬過橋，某等險阻拒敵，雖萬騎不能飛越也。」□兵壓橋三次，二將連鏢殺十數人，□兵退，遂殺向導十人。又跟追二十餘里，二將奮敵，又殺數人，再行十餘里，二將計曰：「敵見我兵少，勢必再來。前去平坦，惟此地險隘可持。」又發人命後塘放炮接應，以張聲援。計畢，□兵大隊果至，見二將布置已定，又聞山後炮響，對立良久而去。二將又佇望移時，按轡行還衡，此三月二十九日事也。薄暮至郡，總督向二將稱謝，且語督師曰：「今日非二將軍，不能重會矣！」二將謂：「某等沐特達之知，雖捐糜不足云報，況區區小戰乎？」督師亦慰勞二將，並勵後效。

張先璧之來衡，原迫於總督之親往，非有禦敵捍圉之心也。且其兵素無紀律，在衡強奸民女，居民喊稟總督，即將犯兵置之法，先璧飲恨而已。先璧見滇營兵僅五千，將有吞並之意，趙、胡二將知之，移營路口，整備以待，遂不敢動。先璧知勢日急，托言糧餉匱竭，不能久駐，徑自拔營而上。又令各將圍挾督師同行，至二十里外，先璧置酒婉勸，二公堅不許。先璧就地四拜曰：「某自知負國負師，罪過深重，然亦不能顧矣！」先璧至寶慶，焚掠奸殺，民不堪命，猶然一王馬矣！嗟乎，衡陽之失，先璧先棄之矣！此四月十四日事也。

先璧既去，二公至祁陽，馬養麟已先遁，粒食維艱，嚴戶部自永州飛送米數石。十九日，督師上永州，總督仍留祁陽，正發聞報，星馳至祁。先是發動支驛餉，買馬六十餘匹；又副將李大金、張紹孟、都司劉大才等隨帶馬三十余匹，並兵丁三百名；又蔡演造就鳥銃二百筸，俱到祁陽，稍壯軍容。上在武崗聞太監王坤之奏，特差太監楊守春持璽書慰勞，加督師上柱國太師，加總督兵部尚書，賜上方劍，便宜行事，一應機宜，先行後奏，以劉承允阻撓故也。

上苦承允專橫，親書密詔除劉救駕，天語極為悲切。楊太監又述上諭，內廷俱系劉黨，要薦正人以備選用。總督遂疏題正發為翰林院庶吉士。疏云：「正發以諸生起兵崇陽，臣服其勇；棄家不顧，仗策南來，臣服其義；甫解橐鞬，遂登賢書，臣服其學；帷巾運籌，盾頭草檄，臣服其才；督催餉務，裘敝肘見，臣服其廉；與臣同事兩載，不肯離臣一步，不屑求人一官，臣服其靜而正」云云。疏上，奉俞旨部覆，為承允所沮遂以兵部司務改授翰林院待詔。

總督正欲收拾整頓，再圖恢復，忽報□帥差官持書招安，已到對江武自強、白良輔營內。次朝，武、白果差官送來，總督即令斬之。密探得武、白又差人往衡，事屬叵測，遂於四月二十七日五鼓，從黃楊司前往東安，於白牙橋紮二日。五月初一日，至縣，遂駐節焉（永森按：《小腆紀年》：盧鼎守衡州，張先璧兵突至，大掠，鼎不能抗，走永州。先璧乃挾騰蛟走祁陽，走辰州，騰蛟還走永州，大兵至，鼎部將復大掠走道州，督師何騰蛟退駐白牙橋，兵部右侍郎章曠退駐東安）。自□帥據長沙，從瀏陽投降者董英也，從弋陽歸降者王允成也。□師至衡，從燕子窩出降者黃朝宣也。朝宣降後，子女玉帛俱非已有，復憤悔思逸。□帥發數十騎伏花藥寺巷口，俟朝宣出，夾射之，死於亂箭之下。而朝宣營將在外者皆聞聲上奔，總督遣旗鼓董宏猷、李大金、中軍秦相百等，於洪盧司了路口各路持令招集。各將脫阱之獸，喜得所歸。副將張韶領兵二千，副將黃家臣領朝宣內丁八百，參將賀上選領兵五百，衣甲器械俱全，馬三百匹，皆相率來歸，總督標下。又差副將王鳳升、參將王廷祥、方升等往廣西柳州招募狼兵交銃手三千，又就東安招梘上林三鼎、三錫、長鈀手五百名，又招社塘丁上楚殺手八百名，又募取各處鐵匠打造交銃三千筸，軍聲漸振。

總督與正發形影相依，眠食與俱，籌兵策餉，甚費焦勞，而總督下血之病，日漸日劇，飲食漸減少，發甚憂之，總督不自知也。督師駐永，上命楊太監密敕召赴武崗陛見，因劉承允橫肆日甚，且陰蓄異謀，有廢上立伊婿岷王之意。刑部尚書楊喬然公正不阿，言事與承允忤，揮拳毆擊，頭面受傷，廷臣莫不股栗。上與姜皇親密計，急召督師入內示彈壓。督師於五月初旬，從石磯站渡江，而站中不逞之徒，誤以為督師之行遁也，持梃刃邀劫，不得行。總督聞之，發數十騎往護，始解去。督師怒，欲命滇營屠站中人，總督力勸分玉石，止縛首亂者二人，磔而梟示之。

督師既入覲，永城遂空，嚴戶部遂移駐白牙橋。□遂遣數百騎入永，張示安民，永城遂為□有。總督遣總兵周金湯、熊兆佐、副將李大金、張紹、黃家臣等領兵三千恢永，□騎聞風奔去，我兵追至祁陽，過熊飛嶺，直抵排山分汛扼守，去衡郡僅百里耳。

時湖南大饑，萬緡不能市鬥米，欲仰給全陽，被妖人王倫鳩合亡命據宜湘口，依瞼為壘，阻舟航不得進，比閭皆菜色。總督與發計曰：「若輩處堂何知？兵至可擒也。」遣標將董宏猷午夜擊破，諸盜悉平，楚粵道坦，米價頓減。又致書瞿留守求通糶糴，匪獨兵資騰飽，湖南數百萬溝中之瘠賴有起色，不僅東安一偶也。

東安彈丸之地，財賦幾何，劉承允又差二副將坐縣收民租，總督與發定計捕二將斬之。隨傳檄入武崗，歷數承允十大罪，並移檄張先璧、曹誌建、郝永忠、馬進忠等，共勒勤王之師，以安乘輿而張先璧已先逼城步縣，聲罪致討矣。承允見各勛環戈為難，氣焰稍沮，又慮督師出為葵丘盟主，在武崗必至居中內應，竟欲縶維幽閉，將圖不軌。又斷絕往來，如內閣吳炳、總憲李若星、大司寇楊喬然、兵科姚大復，皆屏息惕惕，不敢與督師通起居，惟姜皇親密語督師蚤為計，毋墮奸阱。督師密疏奏上云：「臣在外則上安，臣在內則上危。臣在外則承允恐臣糾率諸勛討逆，不敢他萌；臣在內則身為孤註，號召不靈，承允無復顧憚，皇上與臣俱危矣！」又潛約滇營趙、胡二鎮訂期接應。越數日乘間出城，策馬飛奔十數里，即遇二鎮領兵至。承允塘將發大炮擊督師，炮高人下，一無所傷。及承允追兵躡至，督師已入滇營，中軍二鎮奮殺，劉兵敗還（永森按：《小腆紀年》：何騰蛟入謁，王及太妃皆召見慰勞。初騰蛟薦劉承允由小校至大將，稱門生，已漸倔肆，騰蛟不能制。王遣中使密召騰蛟為計，然騰蛟固無如何，且無兵，命以雲南援將趙印選，胡一清兵隸之，守白牙市。及辭朝，賜銀幣，命廷臣郊餞，承允伏甲將襲之，印選、一清力戰殲其眾，承允諱之，王亦不能問也）。

六月既望，督師率滇鎮同至白牙橋駐劄。時兵餉久匱，總督仰屋無措，因面商督師，會題正發戶科試給事中，經理恢撫兵馬錢糧，奉俞旨頒給敕防。劉承允因怨叢釁深，復欲與總督修好，故不撓其事也。發膺茲寵命，日夕惶惶，爰設法鼓鑄，以裕錢源。於石磯站開爐一百二十座，委效勞知縣方鎮管理，白牙橋開爐二百座，委參將鄭宗文管理，小江口開爐一百四十座，戶部主事臧煦如專理。又全州東安紳衿有願助兵餉糧米，授文武劄銜及貢生生員者，聽其樂輸，一一移檄總督給紮，是名例餉。

斯時總督病日加重，日夜下血十數次，體益羸弱不支，然猶扶病視事，自黎明以至夜半，黽勉不遑。發泣曰：「師體如此，宜節勞省慮，為封疆宗社保愛萬全之身，以圖再進。」師曰：「人以身病為病，我以國病為病，但得糧餉不竭，兵士鼓銳恢復東下，身自霍然矣！」總督駐東安數月，湖南節義之士莫不聞聲景從。衡州舉人王介之、夫之（永森按：夫之字雨農，號姜齋，衡陽人。崇禎壬午與兄介之舉於鄉，以瞿式耜薦授行人，轉徙楚、粵、滇、黔、閩、緬甸既覆，隱猺峒以終，學行詳本傳）、鄒統魯、夏汝弼、李跨鰲、管嗣裘、吳汝潤、周士儀雖匿影南山僻谷，或密報情形，請商方略；或悲歌唱和，緘寄詩篇；風雨郵筒，間道不絕。又有來陽舉人（永森按：湖南衡州有耒陽縣，來恐耒字之誤，考縣無來陽名者）廖應亨、武昌舉人蔡之俊、宗貢生朱盛燦、朱容椒、中書科周震、與翰林院檢討劉季鑛（同升子）兵科給事萬六吉（元吉弟），疏參逆允，避禍而出，先後齊集東安，皆以總督為依皈。一時文人輻輳，旁午之暇，樽酒拈韻，樂此不疲也。

總督見糧餉稍可支持，兵馬休養已久，加以滇營又到，遂與督師共商：東安掌地，若再持久，糧竭餉盡，勢成鳥獸散，不如決計東下為得算也，七月七日，自東安起行至石磯站，師下民房，將分司駐發，發謙讓不居。師曰：「我是已成之章總督，君是新起之蒙戶科，正欲借此彈壓兵民，勿讓也！」薄暮，東安知縣敖化龍饋酒醴果淆至，師與發飲，微醺，師攜發步入竹林山岡，正仰臥林間，語發曰：「死便葬我於此。」發曰：「師真醉耶？胡言之謬耶？」

初八日，抵永郡，駐東海王孫宅上。初十日，副將王鳳昇自柳州募到狼兵交銃手三千到永，師大喜曰：「此潼溪制勝之長技也。」遂即以所募兵屬鳳昇統領。又全州貢生蔣成龍募兵一千同到，亦命隸鳳昇轄下。爰定恢撫營制五副將，分中、前、後、左、右，隨遣王鳳昇、李大金、黃應元各領兵前往祁陽關口防禦。去後，發因查核各處爐場月錢，並東安未完例餉，才離永五日，師差數騎星馳召發，發寅夜遄歸，見師容骨立，氣息奄奄，相抱痛哭。師曰：「吾病不起矣！特請回作生死之別，並付封疆大事。」師下血之病，轉成腸垢，滑痢日夜數十次，五內痛楚，呻吟不絕聲。每呻吟一聲，則呼發一聲，發隨應一聲。

七月二十日，召諸將至榻前，將恢撫營務，兵馬冊籍，北撫關防，一並交發署理。發揮涕曰：「某雖屬師生，恩同父子，從事三載，夙夜黽勉，況師體抱恙，發敢不竭其愚鈍，稍效萬一。幸惟安心調養，內外諸務，發自任之，不必有此舉動！且發受茲重畀。責有攸歸，倘敗乃公事，致吾師失知人之明，為他人笑，發斷不敢聞命也。」師作色曰：「子欲氣死我耶？既不承受，終無著落，如何安心調養？」發只得唯唯。

二十六日，師命人扶坐榻間，作書與督師辭訣。捉筆指不能運，遂口授曰：「某病不能起矣，不能風雨晦明奉教左右矣，不能周旋鞭弭共事中原矣！遺大投艱，獨勞先生，誰復與先生分一臂者？某獨何心，能不悲哉！戶科蒙正發原在先生門墻，其人才品，先生所悉，已於本月二十日，當諸將付以恢撫營務，某死之後，乞先生特疏題補事。付托得人，死可瞑目。諸標員從某馳驅日久，忍饑寒，沖鋒鏑，義矢無二，其忠勤有可知者，幸先生驅策之，以相與有成也。放筆昏絕永從此辭。」督師覽書慟哭，作字安慰，極其酸切。略云：「老夫耄矣，生亦無益，惟瓣香頂祝天地鬼神，乞留公鬥岱之身，以興明祚。蒙戶科大用之才，恢撫事務，且暫署理，諸將兩標一體，原無分別，俱不必作事後之慮也。」發自受事以來，即就師榻前置幾案批答文卷，料理各路軍機，仍奉侍湯藥，應答呻呼，衣不解帶二十二晝夜。發又詣永郡內外各廟祠寺觀行香焚疏，願滅壽一紀，為師延算。督師曰：「遣官候病，甚切憂馳。」

八月初三日，師作絕命詩二首云：「莽莽乾坤咫尺蕪，秋風五丈失支吾。千年黃土扃雄劍，一寸丹心冷壯圖。報國未能空愧死，渡河有恨只頻呼，難尋凈土堪埋骨，魂詣高皇索舊都。」「批頰聲聲未肯明，河山笑擲一毛輕，坐看玉篆沈千古，空伴銅駝泣五更。今世何時慚後死，此身無用忍求生！湖幹欲聽華亭鶴，武穆祠前秋水泓。」

初五日，自作遺表，命死後進呈。「為臣病已篤，臣誌未伸。謹瀝血泣辭效忠重泉事：臣以七尺書生，謬膺封疆大寄，過蒙國恩，濫叨節鉞，躐級中樞；龍光之晉，極其寵榮，報稱之勞，全無尺寸。猶冀臣年方壯，尚不即填溝壑，庶竭駑駘之力，稍收桑榆之效。不意丙戌春，事機叢脞，智力短淺，積勞成瘁，遂成下血之病；隨值新墻敗績，憤怒傷心，又增嘔血之癥，擬欲請乞骸骨，以時勢日亟，不容息府，恐蹈規避之咎。奈疆事日壞一日，臣病日深一日。今年夏，詰兵措餉，猶可力疾支持，入秋以來，飲食漸阻，血痢大作，連日昏絕，移時始蘇。臣之死期已在旦夕。」

「竊念臣任封疆，進取是職，不能厲兵秣馬，克復長驅，而以□遺君父，臣罪一也；臣身為總督，不能彈壓遠邇，致諸勛水火成形，失地喪師，臣罪二也；臣屏藩在外，不能興晉陽之甲，立討君側之奸，致逆勛劉承允跋扈不臣，以堯舜之主，而抱靈獻之憂，臣罪三也；皇上春秋鼎盛，聖敬日躋，中興可期；天奪臣箕，不能長效犬馬，聿觀周宣、光武之隆，中道捐棄，事主不終，臣罪四也。臣負茲四罪，雖萬死不足以塞責，伏乞皇上削奪臣官，以為有罪無功者戒。」

「顧國家大勢，禍胎養成於姑息，軍機多挫於內訌，臣願皇上大奮於斷，明功罪，信賞罰，慎名器，養殘黎，及蚤返蹕西粵，居萬全之地，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南湘半壁，付督師臣何騰蛟專理，辰嘗一帶，付制撫臣堵胤錫支撐，輔臣嚴起恒休休有容，剛柔交克，若與輔臣瞿式耜同居政本，必有可觀。臣鬼篆中人，不應言及國家事，但耿耿寸心，不隨身死。臣死之後，定擬哭訴二祖列宗之前，默佑聖躬，迅掃膻氛，收還兩都，重光寶歷。臣誌伸，臣願快，臣死且不朽。伏枕瞻天，稽首泣血，仰祈睿鑒。為此具本辭，謝天恩，臣無任悲憤感激之至。」

初六日，師簡閣部楊公嗣昌所著《兵餉》一卷付發曰：「我不如文弱，子才不減萬吉人，吾子勉之！」隨命董君達啟行搜所存餉銀四十八兩，命發執筆，口授諭帖曰：「恢撫部院章諭：『各路防守諸將：本部院病已危篤，不能與門下終始共事，前驅進取，有負國恩。今外□內寇，望汝輩為我雪未雪之仇，本部院雖入九泉，倦倦以望捷音也。本部院死後，切勿以奔喪為由，擅離汛地，有誤封疆；務須堅心固守，靜聽督師調度與蒙戶科指示。僅存餉銀若干兩，均平諸將，每人若干兩，以致永別之意。門下報國，即是報主，本部院雖死猶生矣！」

初七日，命董子啟行取酒來，與發作別。且云：「感足下三載共事，有如形影；無如鬼伯催促，幽明千古。」正發號哭仆地，師正色厲聲曰：「吾以祖士雅、劉越石望子，奈何效兒女子態，作哀哀斷腸聲耶？」遂把盞酌酒勸發飲三杯，師亦吞三咽。飲畢，拱手揖發曰：「請了！」自是不復與發語，發問亦不復應。董子啟行、師股肱心膂之親人也，呻吟之際，啟行間曰：「病已至此，家事獨無遺命乎？」師曰：「吾自服官入楚，已無家矣，夫復何言？汝若生還，但囑吾兒不必讀書。」

初八日申刻，呼啟行曰：「董家寧馨，外□內劉，皇上在哪裏？」少頃，又呼如是者三，忽大叫一聲，遂爾委蛻，蓋丁亥八月初八日亥時也。是夕，督師見大星如斗，自南天墜下，光燭普地。督師驚愕曰：「於野其不祿耶？」翌辰，訃音報督師與戶部嚴公及各路營將，督師大慟慘，三軍各將撞地號天，如喪考妣。發先期命永州同知掌府事傅本鬥動支官銀一百兩，買蔣鄉紳杉枋一具。初九日，巳刻大殮，適宜章伯盧鼎自道州候病至永，拊棺痛哭。正發與董啟行哀毀忘生，僅存一息，宜章勸發：「大事叢集，君身過傷無益，幸抑情強飯，料理軍務、正所以報章公也。」發行文各將，遵先師遺命；不許奔喪，務嚴飭堵禦，以鞏萬全。

十一日，正發差官上總督遺疏，並報病故日期。同日，督師亦具疏題報。又一疏題太僕卿郴桂道吳晉錫升補北撫，蓋督師於隆武二年題晉錫郴桂巡撫，廷議不允，至是參軍丁元相為晉錫請曰：「吳公名進士，且前題開府未遂，北撫一座，舍此其誰？」督師從之。十六日，晉錫行文知會各將，取職名兵馬冊籍。發見文，欣躍如釋重負，楚人原無官楚之理，前日為先師病篤，恐拂其意，故為勉承，今日實獲我心。遂將北撫關防官冊籍一並移送督師，並行各將遵照。各將謂：「先主以我等付托戶科，以戶科與我等周旋，久習知我勤苦。今易簀才旬月，蘧以我等屬他人，戶科即可背，先主不可負也。」各將心殊怏怏，無固誌。□帥聞章總督卒，喜曰：「二敵去其一，吾無憚矣！」

八月二十二日，襲破排山，並奪熊飛關，諸軍多內潰。正發語董子啟行曰：「師櫬未舉，敵若旦夕至，發誓以身殉。但得項膏白刃，蚤從先師地下遊，固愉快也！」啟行同以死誓。諸將見發堅守不動，遂相率扶襯，發與啟行挽紼登舟，至石磯站，僉謀卜地。發曰：「師有治命矣！」遂於前日竹林小岡先師醉臥之處，壬首丙趾而瘞玉焉。督師馳至石磯，撫靈床躃踴長號，兼述共事之情，且哭且訴，兩標將士莫不灑涕。督師親撰誄文曰：「人臣死忠者三：曰激烈，曰從容，曰勞瘁。激烈以剛怒死，從容以堅貞死，勞瘁以憂勤死，死雖不同，死忠則一也。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去者、奴者、剖心者，跡似懸殊，孔子俱以仁為斷。眾人論其跡，聖人原其心耳！癸未，騰蛟承乏楚撫，時楚北皆入□版，公以孤城文吏，獨保沔州。境內不軌，勾賊為奸，公次第剪除，以靖內患；左營魚肉沔，強擄民女，公縛而投諸水，以靖內擾。公知賊梳兵篦之害，悉撤客兵，自練土兵，與□將白旺相持三載，遮蔽長江，使□不能飛渡；蛟得免於覆饣束者，藉公長城之力也。蛟屢上公功，三請藩宣，被讒閑所沮。」

「甲申冬，庚癸呼亟，煩公轉運湖南。乙酉春，左夢庚問鼎留都，蛟投身漢水，方得更生，復至湖南，與公重聚。天驕內肆，闖逆伏誅，兩都淪沒，匝地腥膻，僅留南天一塊土，為我與公拮據瘁瘏之區！維是張先璧荼毒於辰陽，劉承允虎踞於黎靖，公單騎解諭，悉歸戎索。崎嶇虎狼之穴，出民湯火之中。繼而左標、闖部窮而無歸，公挺身招徠，肉袒傾城。復以客兵難馭，爰整親旅，詰兵於黔粵之裏，措餉於無米之炊。蛟在長沙，居中調度；公駐湘陰，臨邊自將。一將一兵，費公推置；一壁一壘，費公分布；一士一民，費公保護；一機一宜，費公眠食；一緡一粒，費公焦勞；一勛一鎮，費公調劑。心血幾何，能不病哉？蛟也魯拙，每有方略，費公訐謨；每有過失，費公匡救。心血幾何，能不病哉？又以同人參差，事多掣肘，隱忍彌縫，更費苦�。心血幾何，能不病哉？」

「迨至強敵馮陵，我疆日蹙，新墻之挫，嘔血盈升，公病已劇。湘陰不支，立誓身殉，眾將奪公，雖不得死，公病又劇。策蹇氵資水，泥塗雨雪，痛念提封，昏仆馬下，公雖不死，公病又劇。衡山險厄，幾落危機，躍馬橋頭，目擊醜類，眥裂發指，怒氣欲吞，公雖不死，公病又劇。跋涉雁峰，渴餒浯溪，以至東安，外集殘兵，內合勁卒，振軍聲於菜色之時，復殘疆於桑榆之日，公病劇已極，而公死矣！」

「武侯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二語八字，的的為公行實。嗚呼，公其死矣！蛟固知公之必死久矣！然而蛟又不知公之必死也。蓋知公之必死者，知公之心；不知公之必死者，感公愛公，祝公望公，不忍作此不祥之想，此又蛟之癡心也。嗚呼，公其死矣！公其忍心舍我而去矣！今而後，進退死生，誰復與蛟共安危者乎？密座促膝，誰復與蛟共籌策者乎？紛紜險阻，誰復與蛟分仔肩者乎？昏耄舉動，誰復與蛟規舛謬者乎？風風雨雨，誰復與蛟相慰勞者乎？」

「嗚呼，公其死矣！然而公之心則願以激烈死，不願以勞瘁死者也。向使公擐甲行間，沖鋒冒鏑，蛟知公必為關壯繆；向使公獨守孤城，□騎重困，蚊知公必為張睢陽；向使公身陷賊中，義不受辱，蛟知公必為顏魯公；向使公衡山失機，身落□手，蛟知公必為文信國。諸死皆不得遂，乃與諸葛丞相輝映千古。且諸葛以八月死行間，公死行間亦以八月，何其先後一揆也？語曰：『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公固知蛟之心者也，蛟豈不知公之心哉？」

「蛟今年五十五矣，公年三十六耳！五十五者不死，三十六者先逝，鬼伯無知，謂之何哉？且漢江之水滔天，可以死矣，而不沒；長沙之炮焚領，可以死矣，而不傷；武崗已陷兇阱，可以死矣，而復脫。萬死一生，留此頑鈍之身，以守殘局。蛟可以死而不死，公不可死而死，上天蒼蒼，獨何心哉？嗚呼，招魂不復，撫床如生，恨深九泉，慘達層霄。灑血披衷，公靈鑒之。」

祭畢，督師還白牙橋。正發又住石磯數日，瑩壙事竣，帶十數騎詣謝，遂住東安舊館。恢撫諸將復泣請正發視事，發曰：「吳公旦夕且至，諸君當靜聽朝命，安可以意為從違耶？」越數日，督師賫奏官回，云：「上得遺表，揮涕呼我督臣者三，聲徹殿廷。」吳晉錫北撫命既下，督師以軍務不可久曠，送敕印催其即日受事。晉錫至東安，擇吉蒞任，諸將起曰：「某等數月無餉，餒窘萬狀，今得新總督，有憑藉矣！」晉錫聞之，竟挾印遁去。

九月初五日，□兵奪永城，哨及石磯，北撫吳晉錫自東安山中納印出降。滇帥拔營走八十里山，入全州萬鄉，遂強督師同行，內閣嚴公亦移入全州矮林，依原長沙道鄧承券托焉。正發與恢撫諸將由宜湘上全州，諸將復環正發請曰：「先主棄世，我等見公如見先生，身雖武夫，義氣為重，實不願屬他人，惟公主持之。公如見拒，即日四散作響馬矣！」發不得已，與諸將約：毋降□，毋害民，毋私鬥。諸將咸唯唯遵約束。

抵全州，州守誤以為郝盧兵，閉門不納。中翰周震、留守題授監事御史，適在全城，望見旗幟，曰：「此恢撫營兵也。恢撫紀律素嚴，民皆無恐。」遂開門出迎。發語震曰：「□在門庭，州城守乎，棄乎？」震曰：「守乎。」「本營官兵留乎，去乎？」震曰：「留哉。」發遂同震進城，與州守馬鳴鸞議糧餉。又致書留守商機宜，州守會各鄉紳公議捐助。各紳樂輸糧米，約計三十石。議每兵每日米一升五合，錢十文，馬料谷日三升，兵丁各給十日糧，將老營駐紮湘山寺。發總兵王鳳昇同三副將領兵守黃沙河，以當孔道之沖。總兵周金湯、熊兆佐，紮三叉鋪，以防宜湘小路。

時九月初十日，探人回報：□帥三王各分一路進兵；恭順領武崗路，懷順領永州路，智順領常德路。恭順過紫陽河，承允標將陳友龍殊死戰，屢挫敵鋒。承允馳令禁友龍不得戰，又不發救兵，友龍敗還。恭順離武崗山三十里下營。承允輕騎出降（永森按：《王船山叛呂傳》：□兵至石羊渡，承允退坐營門，召諸將護，皆請死戰。承允不語，入幕中修降書，遣使詣孔有德降。使返，與承允耳語良久。乃遣片紙奏上，言：「敵勢大，陛下宜自為計。」上乃倉遽出奔。城門不開，龐天壽等麾壯士以利斧斷扃鎖，上單騎走，承允遂開關延敵人），且許獻皇上為贄。恭順疑其詐，不納。承允復回至武崗城外北寺，剃發而往。恭順納之，待以賓禮。

承允因一再往返，是夜遂不及入城。然承允出降之先，將城門封鎖嚴密，不許隙通。二更時，皇親王維恭、維讓與掌院事張同敞、錦衣衛馬吉翔、吳雙、兵科吳其囂、禮科洪士鵬等，相率在廷，同會劉承永曰：「令兄如此舉動，將欲以皇上作晉惠、宋欽耶？」承永曰：「家兄此行，正是挺身當鋒，以保皇上耳！」諸公曰：「既是如此，何不開門，待皇上移到靖州，不更便耶？」承永尚遲疑，諸公又請承永母出，懇切言之。母曰：「吾兒既不肖，自陷其身，豈有復陷皇上之理？」立命取鑰匙來，諸公即入行宮，扶擁上駕並三宮上馬，奪門而出。二十里，上曰：「靖州不可往，當從間道走廣西。」遂覓小路走古坭，至柳州（永森按：《小腆紀年》：王師破常德寶慶，且逼武崗，王召劉承允謀之。但言我兵多，敵決不來。王疑而察之，則承允已密議投降。乃與輔臣吳炳議，由古坭幸柳州）。蹕數日，仍移桂林。

恭順至武崗，見上駕已行，遂發千騎徑追靖州。至靖不見，大肆殺戮，無不殘滅。承允既降，仍居舊第，內閣吳炳、吏部尚書李若星、承允中軍鄒山，死之。刑部尚書楊喬然與承允不合，先期請出督川兵，得不及難。兵部尚書傅作霖不屈，承允勸之，作霖大罵曰：「我以汝為必不負國，凡事將順，中外莫不指摘，以為汝黨，我被汝蒙惡聲久矣！今豈肯同汝作狗彘耶？」拽見恭順，益加怒詈，遂死之（永森按：《小腆紀年》：大學士吳炳奉命扈世子走城步，既至，而城已為王師所據，被執送衡州，炳不食，自盡於湘山寺。傅作霖，武陵人，夙與承允善，故驟得遷。及承允降，作霖勃然大罵曰：「吾以汝為人，汝挾天子作威福，致天子蒙塵，罪已不容於死，真狗彘不為也！」王師入城，作霖冠帶坐堂上，承允勸之降，作霖唾其面，遂遇害。妾鄭氏有殊色，被執，過橋躍入水中死。」）。

承允親引恭順直搗黎平，督師母太夫人、妻王夫人與次子並家屬百余口俱被執，以彭而述為貴州巡撫。智順至常德，王進才、馬進忠，退入灃州，進永順土司，制撫堵允錫亦同往馬。偏沅傅上瑞獻營王以降（永森按：上瑞武定人，為武昌推官。初為何騰蛟所薦，至偏沅巡撫，性反覆，棄騰蛟如遺。武崗破，遂降。逾年，金聲桓事起，當事者慮其為變，與劉承允並誅死）。沅州偏橋、鎮遠，直抵黔中，悉為□有，而沅州殺戮尤慘。

上蹕桂林，召內閣嚴起恒入。十月朔，督師率滇營由西延至興安駐紮。初，督師至八十里山，聞武崗之警，即駐兵新寧界，飛探皇上消息，擬率滇營為勤王之師。後聞輦路無虞，移駐粵西確報，遂出興安，復與發合。督師致書，深悔前過，並慰發營。

督師駐興安三日，恭順差督師至戚持手書並貴陽王金印一顆與夫人家報至。來人述恭順奉養太夫人甚厚，保全眷屑，恩禮備至，督師皆不聽，將書印抵地，命綁來人斬之。左右解勸良久，始釋。即日備述家難，繕書以聞，督師又念上自播遷之後，朝臣失散，扈從寥寥，遂薦正發入內。疏謂：「今日朝廷封疆，呼吸一體。科臣蒙正發久歷行間，諳練機務，若使其入司封駁於內，臣辦戰守於外，其間緩急事宜，應若桴鼓」等語。奉俞旨，敕召正發入行在供職。發將見在官兵馬匹造冊面交督師，諸將送行哭別，戀戀不忍舍。發囑諸將曰：「先總督師事督師，諸君盡力於督師，即是報先總督。其努力建樹，無墮恢撫聲靈，在內不患無懋賞也。」董啟行原與發生死相依，因聞逃寇王倫投懷順，請發章總督墓以快報復，石磯父老詣懷順哭訴總督恩德，倫坐誣見殺，啟行邱墓關心，遂留全陽。

發於十一月初三日，赴桂林陛見，適本科員缺，遂掌科事兼管刑科。是時，留守首輔瞿式耜兼掌吏部尚書事，內閣嚴起恒兼掌戶部尚書事，侍郎蕭如韓原名蕭琦，掌兵部尚書事，兼掌都察院，侍郎於元輝掌刑部尚書事，戶部侍郎張尚管、鼓鑄李和鼎為通政司，兵科給事中吳其露掌兵科兼掌吏科事，禮科給事中洪士鵬掌禮科兼掌工科事。廖應亨掌河南道，汪□□掌文選司，朱儼□掌職方司，張應鬥掌儀制司，尹三聘掌虞衡司，吳侯鴻臚寺，文安侯馬吉翔掌錦衣衛，總兵吳雙錦衣僉士，王坤司理太監，趙進秉筆太監。其余各衙門盡皆缺員。

兵部蕭如韓媚事南安侯郝永忠，備極醜態，凡有拂其意者，即嗾永忠以兵力嚇之。一日，永忠同如韓遊靖邸獨秀山，永忠折柳條作圈套，如韓項戲曰：「猴子跳圈。」以如韓有猴子綽號也。如韓諂笑曰：「我得為猴足矣！」聞者皆唾之。

十一月二十日，懷順遣將同董英領馬步三千，從間道襲全州，攻圍累日。督師遣新寧伯趙印選、興寧伯胡一清，領兵援全，留守遣新興伯焦璉標三總兵劉起蛟等領兵援全，兵由三路進，會合恢撫官兵，直抄□兵之後，□兵大敗，董英僅以身免陣殺千余人，得馬匹數百，盔甲器械無算。□自大挫之後，不敢近粵疆一步。趙、胡二伯與新興標鎮劉起蛟等凱旋，惟留副將唐文曜領兵一千，與全州城守副將王有成兵八百，同監軍周震、知州馬鳴鸞駐全防守。

督師以恢撫官兵既隸親標，撤回點閱，更定營制，凡屬恢撫者，以王鳳昇為總統。但鳳昇為人忮刻且橫，諸將多離心，潛投郝、盧者紛紛。全州守馬鳴鸞與唐、王二將計曰：「大帥在內，僅留我輩獨支門戶重地，孤註之勢也。城不守，則必繩以失地之罪；守城，則眾寡強弱不敵，無噍類矣！不如降之便。」二將許諾。十二月十二日，鳴鸞同二將潛詣永州請降，懷順以為無據，不收。復回全說監軍周震同降。震大怒叱罵，遂殺震，持震頭與震刺印詣永，遂納焉。

十七日，二將領□兵二千騎入全州，西粵藩籬從茲壞矣！滇師見全陽有失，遂將老營移入省會。先是南安侯郝永忠自道州入桂林，宜章伯盧鼎自道州入義寧，督師調郝、盧同滇師與親標復全州，皆以粵西為新興汛地，且降將系新興標員，各推諉不前。督師誓死坐興安，上召亦堅辭不赴。郝永忠發羅中軍領千騎往，胡興寧自率馬步二千往，然只為護從督師，不復問全陽矣！

督師以親標兵單，命坐營熊兆佐往柳州募狼兵銃手三千，久未報命。永曆二年戊子新正，上疏請正發往柳州監催，發奉敕即就道。二月朔，□三王會師大舉入粵，胡一清手挾督師上馬還省。□兵重圍興安，破之，盡屠其城，郝營千騎無一脫者。永忠大恚，將桂林官民劫掠一空。上駕踉蹌，又移柳州，再遷南寧。督師至省城，見乘輿已行，遂同滇營走永寧州。惟留守瞿公死守桂林，飛檄焦新興上省，新興見檄即趨，□兵已薄北門，新興率諸鎮鼓銳力戰，□兵敗退全州（永森按：《小腆紀年》：自郝永忠亂後，王師疑桂林空虛，直抵北門。何騰蛟將三面出：胡一清以滇兵出文昌門，周金湯、熊兆佐以楚兵出榕樹門，騰蛟自與焦璉出北門。戰未合，奮臂顧左右曰：「璉為諸君破敵。」橫矛直奔我營。我兵圍之，矢如雨下，璉左右沖擊，勢如遊龍，我兵合而復散者再。粵撫將軍劉起蛟亦大呼殺入，與璉合，擊殺數百人，貫其營而出。胡一清從東至，騰蛟撫其臂曰：「兒好為之。」一清應聲躍馬馳擊。一清短小便捷，馬上騰擲如飛，能標槍取人數十步外，百發百中。每乘馬，必翦其鬃。王師認為牛，輒相戒曰：「此騎牛蠻子，不易當也！」一清與璉合兵再戰，金湯、兆佐橫擊之。璉標下趙與白貴殊死戰，王師大奔，追二十里，大帥幾為所獲）。

時值江西金聲桓、王得仁反正，蓋遇時襲茶陵，□帥心懷內顧，惟留副將李東斗領兵三千守永州，總兵徐勇領兵五千守長沙，衡寶、武靖、常德各府各留鎮將領兵駐防，三王自撤滿兵北去。三月朔，督師自永寧州率滇營並親標出嚴關，圍興安，執□防弁殺之。正發於三月初十日，督催監紀范炳元狼兵三千名，同總兵熊兆佐到興安，督師大喜慰，因留發在行間，商進止。遂下取全州，與□兵戰於飛鑾橋，斬首數百級，□兵奔回守城，攻圍四十日，克之。□兵脫走者僅十之三。留守親至全州犒兵，與督師同在湘山寺，樽酒流連，歡洽旬日，拉發同還。

時有周鼎瀚者，以任子宮中書，因武崗之變，上塗次播遷，一應本章，命鼎瀚同金吾、馬吉翔哲理。鼎瀚至全，大署內閣，與發晤言，隱然中堂規模，發面斥之，聞留守來，即遁去。此五月念旬時也。留守與督師面商：時方酷署，兵士毋太苦。而一清必欲乘勝攻永，六月初旬，環永城數匝，兩月不得下。保昌侯曹志建以火器五千助攻，城中糧斷，□將李東斗大困，殺馬馬盡，殺老幼老幼盡，互相屠食，永紳劉興秀在圍城中，饑兵臠而食之。東鬥窘急，以十數騎重鎧血戰，奪路窮奔。□廣西撫院李茂祖就擒，解至桂林斬之。我兵直抵衡山，長沙震恐。

又劉承允標鎮陳友龍自武崗反正，光復黎靖，下至寶慶。友龍每得□官，即剝皮示眾，綽號陳剝皮，尋以功晉遠安伯。張先壁亦自麻陽峒中出，盡有辰常一帶，三王至漢陽，聞陳友龍反狀，歸咎承允，將承充、傅上瑞等三千餘人，無少長皆殺之。

本年正月內，金聲桓、王得仁返正於江西。四月內，李成棟反正於廣東。王得仁雖為聲桓標將，原約結為兄弟，每行事如出一體。聲桓、得仁與巡方不愜，巡方持其短，必得金巨萬，始免白簡。得仁原有故國之思，如此一激，遂密部將士衷甲，而往聲桓署中曰：「我等皆食踐大明茅土，何可長淪腥穢，甘心犬豕乎？」袖出網巾一頂，露刃而前，持聲桓發辮割之，即請柬巾加冠。聲桓曰：「吾有心久矣！所以隱忍不發者，欲乘間待時耳！今弟舉事矣，生為明人，死為明鬼，敢有他志？」得仁遂同聲桓勒兵執巡方跪而訊曰：「汝尚欲我金乎？□主命汝巡方，為地方造福，奈何虎而翼飛而食人耶？」遂命斬之。令城內外文武兵民反正，各郡縣三日內去辮加冠（永森按：《貳臣傳》：聲桓遼東人，明總兵。順治四年，隨左夢庚投誠，授總兵，討江西有功，未酬封爵，懷叛誌。王得仁者，舊為自成裨將，所稱為王雜毛者也。助聲桓攻戰久，亦自負其功，以敘祿弗及，五年正月，聲桓與合謀，糾眾據南昌叛，殺巡撫董成學。六年正月，大兵克南昌，斬得仁，聲桓中矢投水死）。

得仁即欲出九江，襲取南京；聲桓以贛州高進庫尚負固，必先取贛城，乃可東下。李成棟（永森按：成棟遼陽人，明總兵，順治二年降）提督廣東一年，廣東義兵四起，日事撲殄，兵士擐甲無休日。詹事陳子壯、吏部張家珍，俱以起義殉節。成棟曰：「何起義之多耶？某身受國恩，位列開鎮，反不知粵民好義耶？」袁彭年為藩司，與成棟養子李元允友善，相與密謀，日夜說成棟舉事。又總督佟養甲見成棟橫肆，上疏請節制，成棟恚之，遂舉兵圍養甲，取滿兵十餘人盡殺之。養甲去辮納印，詣見成棟，成棟禮待如初（永森按：《逆臣傳》：順治二年，佟養甲署兩廣總督，成棟署兩廣提督，合軍征廣東。四年，由榔走廣西，成棟與養甲分兵攻剿，次第平復。攻克梧州，會賊渠余龍連結陳子壯、張家玉寇掠肇慶、廣州。養甲自廣州告急，成棟將軍赴援，俱擊走之。是年六月，授提督廣東總兵官，加左都督銜。先是成棟與養甲兵定廣東，以部眾爭功，漸生隙，至是因養甲奉命督兩廣，而已僅得提督虛銜，疑養甲有意抑之，懷叛志。明年正月，江西叛鎮金聲桓遺書成棟，約期舉兵。成棟遂據南雄叛，納款由榔，迎之駐肇慶，授偽爵為惠國公，使其黨賊害養甲。又考《小腆紀年》：成棟怨望形諸詞色，愛妾張氏，陳子壯之妾也，成棟艷而納之，年餘不歡。偶演劇，張氏見之而笑，成棟詰之，氏曰：「為見臺上威儀，觸目相感。」成棟遽起著明衣冠，氏取鏡照之，成棟歡躍，氏察知之，因慫恿焉。又按「家玉字子元，東莞人，崇禎癸未進士。諸書皆作家玉，此作家珍誤。《東華錄》云：成棟使其黨害養甲，此則云待禮如初。互有異同，未知孰是）。

先是粵東石米五兩，及返正，士民皆歡呼載道，米價減至三兩。又本年二月，國姓成功同鄭鴻逵恢復建寧、漳泉、延江等處，全閩俱歸舊版。初國姓疾父之降，遂同鴻逵全師下海，貝勒命芝龍作書招之。成功曰：「蒙隆武皇上養我為子，賜我國姓，我已為朱家子，非復鄭氏兒矣！且父既不為忠臣，又安望我為孝子哉？」（永森按：成功初名森，芝龍娶倭婦翁所生也。年十五，補諸生，試高等食餼。宏光時，入南京大學，聞錢謙益名，執贄為弟子，謙字之曰大木。芝龍引森入見福王，王奇其貌，賜國姓，名成功。順治三年，貝勒博洛以書招芝龍，芝龍降。時成功年二十三，阻之不從，遁入海。）繼而貝勒挾芝龍北去，成功同鴻逵率師先取沿海地方，隨登岸，盡復八閩。

六月內，李成棟差官南寧賫奏表，請駕幸廣東。上以成棟新經反正，恐有叵測，未便輕往。成棟又上疏請，語甚迫切，以為：「臣欲親赴行闕，而東土新造，人心尚未貼安，臣一舉足，恐生不測。皇上若不移蹕，將以東省非王土耶？豈棄臣，抑疑臣耶？臣一點愚忠，棄八旬老母，三歲稚兒，全家五百口於淞江，而不顧者，實欲一洗從前之羞，再造中興之業，留微名於百年耳！今天顏咫尺，不得一見，其何以鼓舞士卒，號召義旅，為出嶺之計耶？」疏上，上猶未決，留守與發馳書督師商酌此事，以為成棟既經背□，必無二三，上不東蹕，反令成棟觖望，無以收人心。且金聲桓、王得仁聞之，亦不鼓勵。遂上疏力勸移蹕。議以正發領滇營精兵三千，備一月行糧，赴梧州扈駕。正發於七月十六日，自桂林率兵從水路起行。二十二日，抵蒼梧，暫候。二十八日，駕至，謁祭端陵。發於龍舟陛見，上問湖南情形，發一一奏聞。八月初一日，發領兵扈駕起行，李成棟於德慶州迎駕。初四日，駕至端州，遂駐蹕焉（永森按：《小腆紀年》：李成棟遣使迎駕，瞿式耜慮成棟挾王自專如劉承允事，上疏力請駕幸桂林。疏令簡討蔡之俊，給事中蒙正發先後迎駕。前日粵東未復，宜駐桂以扼楚；今日江廣反正，宜駐桂以圖出楚。事機所在，毫厘千里。王意未決，吏部侍郎吳貞毓力言成棟忠誠，迎駕無虛偽，王乃由梧入肇慶）。內閣嚴起恒、王化澄同居政府，又召朱天麟入直，首封李成棟惠國公，仍管兩廣總督事，封佟養甲襄平伯，何吾騶、黃士俊，以成棟薦，復居相位。敕召大學士方以智，智以病辭。

時敘反正功，以曹掌燁兵部，晏清（永森按：晏清，字元洲，黃岡人，萬曆己未進士。永曆四年，吳毓貞、王化澄，相表裏以逼清，遂乞骸骨去，事詳《永曆實錄》）為吏部尚書，吳毓貞戶部尚書，洪天擢、朱盛濃、程峋俱兵部右侍郎，耿維恭工部尚書，余廷相更名心度，刑部右侍郎，吳文瀛更名吳璟，禮部右侍郎，掌尚書事。袁彭年（永森按：彭年字介眉，公安人，中道之子也。崇禎甲戌進士）掌都察院，張佐宸掌文選，繼以施召征掌之，唐元楫掌職方，劉遠生管戎政尚書事。劉湘客為少詹經筵講官，陳世傑編修日講，蔡之俊、張鳳翼，同為檢討日講。姚端以待詔管誥敕，屈士璟、姚子莊俱翰林院待詔，扶綱為太常少卿，連城璧為大理寺少卿。丁時魁（永森按：時魁字鬥生，江夏人，崇禎庚辰進士，授禮部主事）掌吏科，正發掌戶科，李用楫掌禮科，許兆進掌兵科，繼以金堡掌之，李日煒掌刑科，尹三聘掌工科。張孝起吏科給事中，陳子升、黃葵日、李貞、謝元忭、洪夢棟、雷德復，俱兵科給事中。高賚明掌河南道，鄭同玄、王者友、王朝柱、陸樞、謝昌俱為御史，鄒統魯中書科，王夫之、程人行人司，溫溥知禮部祠祭司主事，張應斗儀制司郎中，郭如泰戶部江西司主事，李來冷、孟鈺、朱昌時、錢秉鐙、彭焱（永森按：焱孝感人）、吳霖、李芳先，俱兵部職方司主事，吳侯鴻臚寺卿，何讓鴻臚寺丞。大皇親長州伯王維茶掌前府，二皇親王維讓掌後府，商丘伯侯恂掌中府，西陵侯宋裕祚掌左府，襄城伯李守榮掌右府。續又晉封金聲桓豫國公，王得仁建武，侯馬進忠鄂國公，王進才襄國公，曹誌建永國公，陳邦傅慶國公，焦璉宣國公，趙印選開國公，胡一清衛國公，張先壁□國公，馬維興宣城侯，王永祚寧遠伯，蒲英綏寧伯，楊國棟武陵伯，馬養麟（永森按：義麟鄖陽人，初從何騰蛟為副總兵）陵武公、四川王祥忠國公、貴州皮熊匡國公、譚詣俱晉伯爵，福建國姓成功□國公、鄭鴻逵等俱賜璽書，晉秩上桂國。趙壹加兵部尚書，巡撫潯南，劉才鼎巡撫柳慶，魯可藻加兵部右侍郎，巡撫廣西，馬光太僕少卿，巡撫全允，吳德操巡按廣西，王□□加兵部右侍郎，巡撫惠潮，範礦總督貴州軍務，鄭逢源巡撫貴州，瞿鳴豐巡按貴州，廖應亨巡撫雲南。米琦以僉都御史監王進才軍，鄭古愛（永森按：古愛字子遺，江夏人，壬午鄉試出章曠門，曠亟薦不得中，抱其卷哭。武昌陷，南奔長沙，曠以為監紀推官。永曆元年，擢監察御史，以功晉僉都御史，後以憂恚成疾卒。事詳《永曆實錄》）以御史監馬進忠軍，朱嗣敏以僉都御史監曹志建軍，江見龍以御史監熊兆佐軍，倪炳元以御史監馬養麟、周金湯軍，丁元相以御史監督師親軍，兵科吳其璟監留守軍，藍亭以副使監滇營趙印選、王永祚、蒲英軍，楊應亨以御史監胡一清軍。郭都賢、周堪賡加內閣大學士起復召用，王道直加兵部尚書，夏時亨、王應斗（永森按：應斗字天喉，崇陽人。天啟壬戌進士，初為鄱陽令有政聲，崇禎元年，考選雲南道監察御史。國朝定鼎，本省按臣李敬疏薦下部，以年老辭，不復出，著有詩文集若干卷。事詳《邑志》），加兵部右侍郎，總督湖北山寨義旅，揭重熙加兵部尚書，總督江西義旅，劉季礦以僉都御史督吉安義旅，曹徹昌、沈會霖授僉都御史，督由雲寨義旅，其以職方主事銜奉敕聯絡者，不可枚舉。

時文安侯馬吉翔以從龍之功，悉攬朝權，又以武崗播遷之時，吉翔妾隨端寧太后左右，甚得歡心，賜號勤敏夫人，吉翔恃有內主，益無憚。凡文武升授與章奏票擬，一一關會，然後行止致有馬皇帝之號（永森按：吉翔順天大興人，以武進士歷官至廣東指揮使。唐王立，至福建依鄭鴻速，擢錦衣衛都督僉事。福建陷，吉翔走肇慶。永曆立，與定策事，升左都督掌衛事，從駕至全州，結劉承允，為請封伯爵，加少保，晉封文安侯。大兵破雲南，吉翔與李國泰等奉桂王走緬甸，緬人箋從亡者四十有一人，吉翔與焉。王船山《永曆實錄》則謂：桂王走南寧時，吉翔知大勢已去，遂不復從。匿潯州山中，久之出降，挾重貲北歸，不知所終。與諸書頗異，未知是否）。一日，吉翔謂成棟曰：「上念貴標諸鎮將從公反正，功不可泯，尚未頒爵賞，煩疏姓名，以便上聞。」成棟即將杜求和、張月、李元允、羅成耀、楊大甫等八員開列。吉翔即對成棟繕奏單封進，遲一時，伯爵之命遂下，吉翊固以此示恩也，成棟則以為示威福矣。歸而嘆曰：「人言馬皇帝，豈不信哉？懋賞不典也，五等顯秩也，爵人於朝，與士共之，乃於一座之頃，呼吸如意，何其神也？我棄老母幼子為此舉，惟望中興有成，庶不虛負，今見權奸如此，寧有濟哉？」遂郁郁返羊城。

正發痛念峨山先師卒已經歲，恤典尚未請行，特具疏題請：「為臣師膚功特著，大典未伸，僅循分陳乞，仰懇聖明加恩優恤，以勵臣忠事。臣聞市骨以致千里，式蛙以鼓戰士，故恤死所以勵生，追酬既往之庸，更倍懋加方新之賞也。故督輔臣章曠與督師臣何騰蛟共事湖南，身履下湘危疆，獨當門戶之沖，練兵於萬難練之時，措餉於無可措之地，事事艱難，刻刻拮據。丙戌春，積勞成瘁，致成下血之病；繼以勛鎮主客不和，掣肘牽纏挫機蹙地兩次身殉封疆，求死不得，憤郁填胸，又加嘔血昏眩之疾。疆圉事勢日壞，督輔臣病癥日劇。丁亥年，自春徂夏，猶忘軀力疾，重振軍聲，支撐湖南半載，病篤氣絕，方肯息肩。然屬纊之時，無一語及身家，惟云外胡內劉，倦倦以聖躬為念。督輔臣之死，為兵死，為餉死，為民死，為門庭之□死，為君側之奸死，非漫焉抱不起之癥，偃蹇床第以死者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督輔臣得以不死之身，再造中興，其功業不失為先臣王守仁。今不幸盡瘁以死，其忠勤勞績，豈在漢臣諸葛下哉。」

「臣前奉命經理恢撫兵馬錢糧，與督輔臣追隨三載，督輔臣之勞之病之死，臣朝夕左右，摧肝𠠦腑，願以身贖而無從者也。今督輔臣沒已匝歲，尚不得邀皇上涓滴之恩，沾及重泉，是臣淹滯先勞，稽遲曠典，負君以負師之罪也。臣謹瀝血籲請，伏乞皇上念督輔臣身為封疆而死，敕輔部衙門所有應給謚贈、祭葬、恩蔭，查照典例，議復頒行。不獨督輔臣銜結於九原，楚粵江閩封疆諸臣，聞皇上加恩於已逝之忠魂，莫不感激思奮，著懋功以邀懋賞，允收市骨式蛙之成效矣！」

疏奏，奉旨：「故輔臣章曠身任綱常，力扶宗社，乃心王室，畢命危疆，垂千秋之生氣，留不死之孤忠。即今湖南再奠，墓草猶青，何莫非故輔臣英靈之所貽！一切贈謚祭葬諸典，已經奉旨照原議。未經議覆者，速議。覆該衙門知道。」部覆謚文毅，贈華亭伯。蔭一子中書科舍人，祭九壇，加祭三壇，全葬。奉旨依議。御製祭文於三年七月敕差中書科鄒統魯往永州東安縣石磯站致祭。

時永衡雖光復，□鎮徐勇駐守長沙，收衡寶辰常兵將，俱集長沙，守禦堅固，屢攻不下。十二月，督師在衡陽度歲。永曆三年己丑歲正月，□遣烏金鄭親王從荊江至常德，襲忠貞營。高、李（永森按：流賊高必正，李赤心降明為忠貞營，稱高、李十家）潰奔至長沙，急攻長沙城，將陷，探聞烏金至弋陽，遂棄去。方忠貞攻城之時，堵制撫語人曰：「督師失之，我為復之，不亦善乎？」督師聞言，頗懊憾（永森按：王船山《永曆實錄》：堵允錫字仲緘，宜興人，崇禎癸酉舉人，丁丑進士，由兵部主事歷官湖廣學政。何騰蛟奔長沙，題薦允錫巡撫湖廣。初傅上瑞棄黃州，賣武昌城，坐事不測，章曠亦以廷議齟齬，二人皆騰蛟保薦擢用，刺署門生如故。允錫以清望推督學，雖節鉞之命自騰蛟薦，而朝廷委任不在騰蛟，雅不欲與上瑞齒，乃據舊章刺以平交相往復，騰蛟不說。兩府幕客類無賴士，益相構煽，遂成猜離，湖南北不相應，而瓦解之勢成矣）。時忠貞眾號十萬，滇營聞其至，恐軋己也，駐衡州不肯下。適報馬進忠至湘潭，督師既欲急於恢長，且聞忠貞大掠長境，西寧兩湘之間。人畜殺幾盡，爭得督師至卵翼之。督師聞，單騎免胄入湘潭。會□師猝至，諸部方縱掠，不發偵入白。

正月十九日，□潛襲潭，屠其城，騎生得督師，欲強之降，堅臥不食。聞圖賴佟固山至，輒下拜曰：「聞公在武昌，善視吾母，宜答謝，非私公也。」烏金又命董英往勸，督師見英，裂眥大罵曰：「汝是我七省督師大廳耶？今日何面目敢來見我？」董英垂首不敢出一言。督師不食已四日，苦渴甚，命奄僧往一宿河馭水，僧曰：「江水清冽可飲。」督師曰：「此間水已染腥穢，豈可汙我冰玉肺腸？一宿河尚從明士流出，故堪飲耳！」僧捧水一盂至，啜盡復臥。越二日，□帥知不可強，泄出流水橋，竟不屈死之（永森按：《小腆紀年》：騰蛟駐衡州，聞李赤心之棄常德東走也，大駭，檄馬進忠由益陽至長沙，與諸將會師進取，而親詣忠貞營，邀赤心入衡州。部下將士慮為赤心所襲，不護行，止攜吏卒三十人往，赤心已東尾之行。進忠方奉檄進發，聞督師輕身往，大駭，遣將宣威伯楊某追護之。騰蛟至湘潭，則赤心已不宿去矣。湘潭空城也，降將徐勇輕騎偵知一人在焉，率兵徑入。勇舊隸騰蛟麾下，率眾羅拜，勸騰蛟降，騰蛟大罵，遂擁之去。既去，而陽某始至，急入求督師，凡七出七入，最後出橋，遇伏兵。矢中其吭，自擲橋下以死。騰蛟絕粒七日不死，乃見殺。事聞，王哀悼甚，賜祭九壇，贈中湘王，謚忠烈，其子文瑞以蔭官僉都御史。相傳騰蛟所居有神魚井，井故無魚，騰蛟去，魚忽滿井，既死，井復空。人猶能言其處也）。上聞報，痛哭曰：「天不祚朕耶？胡奪何先生之速耶？」廢膳撤朝，極其悲悼。

前此□遣譚拜固山復江西，圍困半載，上四調援兵，皆遷延不赴。戊子十二月，城破，王得仁巷戰身死，金聲桓赴井死。永曆三年己丑正月，惠國公李成棟督兵五萬出嶺取信豐，高進庫先期請救，譚拜至贛，與成棟對江而軍。成棟乘夜欲潛師渡江，恃其馬撇烈善水，重鎧先渡，至江中，馬蹶，墮水死焉。保豐伯羅成耀率全師還嶺，□亦畫嶺而守，不復內窺。

制撫堵允錫同忠貞營由茶陵、攸縣、安仁、永興，以至江華、永明一帶山縣僻谷中，直達廣東之星子連州，所過殺擄，白骨滿山，野民呼為白毛氈。永國公曹誌建深憾制撫引縱忠貞殘害地方，於道州邀制撫入關，欲脅其上疏劾高、李，並移檄諸勛共討之。制撫不從，遂閉之僧室中，將有不利。有永明何生員，制撫督楚學時，考居高等，遂密領制撫黑夜從萬棘中走脫，赴行在。正發向在廷盛稱制撫人品功業煜煜與督師比隆，群公皆敬憚之。南陽侯車騎將軍李元允（永森按：元允，成棟養子也，本姓賈，河南人。永曆四年，封南陽伯。元允力辭不許，乃勉受車騎將軍。此作侯爵，與諸書稍異）十里外橐鞬郊迎。

制撫到行在日，從事楸秤，橙橘中樂。又聽同鄉細人之言，與馬吉翔為莫逆交。又在七星巖與孫可望（永森按：孫可望陜西延安人，張獻忠義子也。獻忠敗死，可望與其黨奔雲南，自稱東平王。既而降附桂王，乞封為秦王，復背明與李定國戰。兵潰，走河南，赴經略洪承濤軍前降，授爵為義王）差卒潘世榮、焦光啟歃血盟好。工科右給事金堡面斥其褻威靈，辱朝廷，制撫雖面謝過，然已深銜金給事矣（永森按：《小腆紀年》：堵允錫在梧州，王遣嚴起恒，劉湘客，安輯忠貞營，至梧州而李赤心等已入賓、橫二州，乃載允錫回肇慶。十六日，朝行在，給事金堡劾以喪師失地，面責其結李赤心為援，張筵宴孫可望使者。且曰：「滇與忠貞皆國仇也，厥罪滔天，公奈何獨與之昵？」允錫失色，徐曰：「我鞅掌王事，如君言，竟無功耶？」堡曰：「勞則有之，功於何有？」允錫由是大惡元允黨，欲激李赤心東來以去之。而朝士之仇五虎者，又交構其間，允錫乃移書瞿式耜，言奉王密敕，令共圖元允。式耜復之曰：「我輩不力視封疆，乃聽人臯牢而起釁端，非社稷之福也。」又按金堡字道隱，仁和人。崇禎庚辰進士，授臨清知州，頗有政聲，以事去官。唐王幸湖南，堡朝行在，授兵科給事中。桂林城破，為僧名性因，上書定南王，乞葬瞿公式耜，張公同敞，後卒如其志，一時稱義士云）！尋至潯州，與慶國公陳邦傅善（永森按：王船山《永曆實錄》：邦傅字霖寰，浙江紹興人。故富家子，有口辨，善逢迎，以賄中武科，父事職方司吏胡執恭，居中為援引，歷官分守柳慶參將。隆武元年，楊國威反，焦璉與邦傅合兵，遂斬國威。璉功最，而邦傅以結納丁魁楚，得錄首功，掛平蠻將軍印，擢都督同知，加太子大師，封思恩侯。大兵取廣州，李元允之兵潰於肇慶，邦傅乃西還。欲挾桂王以降，畏高必正，不敢入南寧，乃遺書約與焦璉兵固守永安。璉不設備，遂夜攻璉營，執璉殺之，獻其首以降於孔有德。永曆六年，李定國破桂林，執邦傅磔之於市，傳首黔楚，見者莫不快之）。邦傅怒忠貞潰入，壞其窟穴，與忠貞不兩立，遂與制撫約結，為驅除計，以美姬贈制撫。忠貞見制撫與邦傅合，遂與制撫貳。久之，邦傅見制撫不能有為於忠貞，交情亦漸衰。制撫既失忠貞心，邦傅又不承權輿，復藉內閣朱天麟求依於留守，留守見其舉動多乖，遂薄之。日暮途窮，憂憤抑結，七日內，抱疾而殞（永森按：封孫可望為王，結忠貞營以圖恢復，堵制撫實主其說。與嚴起恒，金堡大相齟齬，其後卒受噬臍之毒，則比匪之傷，制撫自不得辭其咎。然平心論之？當時殘山剩水，能與流賊為敵乎？阻可望之封，能保其不自王乎？則二者之議，權也，勢也，非必其心之所安也。王船山作《堵制撫傳》，稱其忠直磊落，負有為之志，獨惜輕信自恃，專意刑賞，屢啟敗僨，與何騰蛟交相猜簿，以至敗亡。此則持平之論。聖功受知何騰蛟，與金堡為至交，其論制撫，詞氣之間，不免稍有抑揚，讀者當分別觀之）。

上慟督師、惠國之死，悲涕不已，命官結壇宇，親臨致祭。惠國之事，李元允主之，惠國祭儀先備，上於八月初三日，肅輦道，親臨靈位前，三灑酒祭之，追贈寧夏王。

督師之事，正發主之，上於八月初十日臨祭，撫靈位大慟，三呼何先生，三灑酒，舉朝臣工無不哭盡哀，以督師殉節中湘，追贈中湘王。發與吏部尚書晏清、都察院袁彭年、吏科都給事丁時魁、噱同鄉金為督師致祭。文曰：「桓桓先生，崛起黎平，翼軫毓秀，海嶽鐘英。燥發賢書，名重玉除，偉人間出，讖應居諸。鏌钅耶初試，熊封兕劃，烈皇掄才，超躋卓異。藩宣開封，唐邸潛龍，蚤識真人，左右肅恭。流氛孔熾，犯及豫地，躍馬彎弓，身自為帥，賊渠褫魄，鼠竄引避。維是方城，獻逆縱橫，烈皇特簡，節鉞專征。內起瘡痍，外捍牧圉，童叟歡呼，天方授楚。云何昊天，降此荼毒？楚事之壞，由左良玉，先生苦心，彌縫調劑。奈有黃澍，階之為厲，孽子夢庚，犯闕麾旌。先生義烈，蹈漢江氵引；河伯有靈，負公巨鯖，飄然拔起，再禦輕ぎ。」

「燕都淪沒，金陵草菅，鼎湖連哭，無髯可攀！馬奸賣國，史相捐軀，遍染腥氛，江楚浙吳。龍飛海甸，建武再見，先生故人，特膺主眷。督師長沙，飄搖室家，外訌內潰，條緒如麻，半壁南天，一身蔽遮。左闖余部，窮竄南土，雖就戎索，實為禍蠱。嘔心駕禦，如馴獰虎。兩出洞庭，一搗嘉魚，事機挫折，天意何如？」

「新皇禦極，晉公定興，先生拜表，隕越不勝。詰兵難詰，籌餉無籌，重光衡永，再薄潭州，先生之誌，以死為休。五坡嶺前，弘範突至，籲嗟毒網，信公失墜，窮廬環繞，玉山巋巋，不餐周粟，不飲盜泉，誘勸宛轉，金石彌堅，從容仰吭，騎箕上天。大明日月，大明山川，大明旗鼓，大明衣冠。」

「先生既去，海竭山蹎，淒愴宸衷，撤朝廢膳。親禦龍輦，素袍展奠，三呼先生，玉淚如霰，煌煌曠典，古今僅羨！嗚呼先生，帝之股肱，我之公祖，福星照耀，久托高宇。先生既去，空侈三戶，星隕中湘，因以封王，作賓於天，鷩冕袞裳。嗚呼先生，江漢之水，陷而復出，長沙之炮，焚領不拭；武崗履尾，幸而不嘎；一死泰山，天留今日。秋風其清，秋露其瑩，敬挹端水，虔擷杜蘅，文武趨蹌，鶴唳猿聲。嗚呼先生，鑒此哀情。」

祭畢，在廷各省文武有公祭，南陽侯有私祭。督師建殊勛。死殊節，允應享此殊禮。嗚呼，督師死，三湘之局結矣！正發之從事三湘，亦於此竣矣！雖督師死後，滇營趙印選、胡一清、王永祚、馬養麟等猶出入全永之間，支持兩載，究竟倒景余燼，如姜伯約襲武侯之後塵，無當於規取中原之大舉也。內閣嚴公秉鈞當軸，身荷軍國之重，厥後以正氣植節，為孫可望所害，另詳於《嚴公列傳》（永森按：王船山《永曆實錄》：起恒字秋冶，浙江山陰人，舉北闈，中崇禎辛未進士。孫可望求封王爵，起恒力持不可，胡執恭偽造冊寶，封可望秦王，懼偽露，乃密告可望曰：「嚴學士必不肯撰敕冊，此我密請之。」可望由是怨起恒。永曆五年，遣其將吳將軍者入見，挾兵擁行宮猝入起恒舟，佯與語。語竟，起送之出，遽揮銅椎擊中起恒腦，墮水死。上聞之，痛哭，募泅人得起恒屍，裹御衾，買棺葬於南寧。《小腆紀年》則云：殺起恒者，可望之將賀九儀也。九儀殺起恒，投屍江中，屍流三十里，泊沙渚間，突有虎負之登崖，守視不去。九儀等驚悸累日，乃禮而葬之山麓，至今人稱虎墳云）與《正發嶺表罪狀》中（永森按：聖功此狀，未經傳鈔，想已散失。按《小腆紀年》：時李元允留守肇慶，王命陳邦傳統兵入衛，五虎失執。於是吳毓貞、郭之奇、萬翔、程源輩鹹修舊怨，與給事中張孝起、李用揖、李日煒、朱士鯤、御史朱統鑰、王命來、陳光允、彭全等疏論袁彭年等五人，把持朝政，罔上行私，朋黨誤國，十大罪。王以彭年反正有功，特免議，余下錦衣獄。大學士嚴起恒請對水殿，不得入，率群臣長跪沙際。都督張鳳嗚受密旨，欲因是殺堡，於古廟中陳刑具，用廠衛故事，嚴鞠之。堡大呼二祖、列宗，余皆叩頭哀祈，招贓數十萬。獄成堡、時魁並謫戍，湘客、正發贖配追贓。瞿式耜再疏爭之，謂：「中興之初，宜保元氣，勿濫刑詔。追贓，乃熹廟魏忠賢鍛煉楊左事，何可祖而行之？」王頒敕布四人罪狀，式耜封還，謂：「法，天下之公也，不可以蜚語飲章，橫加考察，開天下之疑。且四人得罪，各有本末，臣在政府若不言，恐失遠近人望。」疏凡七上，不聽）。

督師二嗣：次子丁冬被擄北去；長子諱文瑞，乙酉鄉貢，歷官兵部侍郎，繼娶姜皇親女，嘗膽枕戈，收拾督師遺旅，矢志復讎。辛卯春，上蹕南寧，時文瑞督兵昆侖關，與□相持數月，染瘴病且篤。諸將勸暫回寧養病，文瑞曰：「昔伏波云：『馬革裹屍。』古今壯之。我與其死於妻子之手，何如死於諸將手？猶不失身死封疆，為中湘王子也。」遂於行間易簀。嗟乎，中湘可謂有子矣！

○跋

正發記三湘從事，紀畢，投筆嘆曰：「國祚中興，何代蔑有？高皇帝提三尺劍長驅逐北，撥轉倒置之乾坤，得天下之正，與漢高等。然漢家享祚靈長，光武起自白水，重噓炎運，歷數二百九十四年。唐肅宗即位靈武，滅安史，重奠鐘ね，歷十四帝，一百五十八年。趙宋南渡，雖云孱弱，猶更九帝，綿歷一百五十三年。至我明烈皇帝，以精明而失天下，從古希覯。亡何，孝安即位南都，翠華才建期月，遂蹈徽、欽之轍。猶謂孝安昏庸，不克負荷，加以馬、阮當國，斫傷元氣；譬人抱劇病，猶復治以庸醫，劑以毒藥，豈不斃哉？思文皇帝，文武英明，勵精圖治；中興規模，大有可觀。第以求效大速，羽翼未成，牙爪先露，致失擁戴，勛臣離心，開門納敵，又為奸輔所賣，遂蒙汀州之塵。今上神廟嫡孫，敘親敘賢，聖德渾厚和平，綽有漢高大度之風，宜即重新日月，再整河山，兩都故物，何難鞭棰收之？「乃五稔湖南，寸土未恢，百里日蹙，豈人事之多乖，抑天命之已改耶？」

正發衡而斷之曰：「始終皆流賊之為害也。」闖逆初起綠林，漸成巨寇，稱兵犯闕，喋血禁廷，祿山、黃巢之禍，不烈於此矣！幸而假手□□，闖逆授首，死於九宮山村民之手，率土痛憤，於茲稍快。督師何公、總督章公、同內閣嚴公、制撫堵公、撐持湖南，綢繆拮據，以為光武之河北，高宗之錢塘。不意布置甫就，而闖逆之余燼又竄入矣！始而窮鹿奔藪，搖尾以求憐；繼而養虎貽患，張牙而恣噬；殺民則惟恐其不盡，穴鬥則梟然以稱雄；見北敵則鼠竄，出南塘則鷹揚。高、李虎踞於長常，王、郝鴟張於衡永，袁、劉蠶食於澧沅，且以有用之金錢，養此多害之溪壑，人或歸咎於督師之不應撫納以自貽伊戚。不知敵方狡焉啟疆，此窮而來歸者若不收之戎索，勢必披倡脖跳，立見決裂。既拒門庭之□，又辦堂奧之寇，其為禍也，不更速乎？故督師初計以為此輩可馴而用之，則不召不募，坐獲精兵十萬；否則縻以虛器，戢其爪牙，使不致決裂成變，亦權宜補救之一術也。

或曰，劉承允、張先璧、曹誌建、黃朝宣，非賊也，而所以率多不馴，將安歸咎乎？夫劉承允叛逆成性，董卓、朱Г合為一身，此固有北投之，豺虎畀之者。張先璧、曹志建、黃朝宣，雖紀律不嚴，擾民毒地，其初皆奉督師調度，後見新營驕橫，遂爾效尤。又為王、郝、高、李輕視，南人每加淩軋，不得不各踞一窟，以防襲劫耳。

總督章公憤客兵為害，乃與督師決策，自煉親標，始得自將湘下，立定腳跟，與敵相拒潼溪、新墻之間，勝負各當。嶽陽之役，若無新營僨事，方城漢水，可鳴鏑而下也。大敵已報壓境，又與親標起營房之爭；曾不移時，胡馬長嘶，宛其入室，獨不以一矢相加遺，何耶？湖南塊土，糜爛已盡。永忠狼顧入八桂，所到之處，城邑荊榛。忠貞營自常德亂竄，崎嶇衡永僻邑之地躝入粵東三連，經四會，歷懷集，渡蒼梧，深抵潯南，兩粵遂從此壞。孫可望獻逆前部也，西川敗遁，南來休沐，收漁人之利，攘我六詔，滇、黔遂從此壞。

向使悉湖南之錢穀，以贍親標，則指臂效命，不致有內梗之憂。向使忠貞不奔長沙，則滇營必隨督師鞭弭，當不致有中湘之失；向使郝永忠、高必中，不蹂粵土，則曹、焦、趙、胡不致分心內顧，而疏疆圉之防；向使孫可望不襲據雲南，則滇黔之財賦甲兵，必為我用，不致有餉匱兵單之患。北自燕都，南至滇粵，流毒所及，悉成潰決。故曰：始終皆流賊之為害也。即督師之以殉節死，督輔之以勞瘁死，制撫之以憤郁死，其禍原豈外是哉？

且光武當年新莽傳首之後，王郎、赤眉以次翦除；假令銅馬高湖都部若不投身效命，其何以成建武之業？唐肅宗藉塞上精兵，又得回紇吐蕃內助，專力以辦安史；假令靈武涼晉間，有縱橫跅騁之從，其何以收兩京而還舊物？宋高宗恃長江之險，以限南北；假令浙、閩、吳、楚諸路，有尾大之將，為腹心痼疾，其何以延建炎之祚？故漢、唐、宋禍在外而不在內，所以畢心一誌，致中興而延歷數。本朝內外俱受其禍，故智力交困，張而復蹶，不得媲美前代也。

雖然，中興者中興也，謂剝極而復，絕極而蘇。恰當其扼而興，非適中之說也。孟子曰：「以其時考之，則可矣！」父母既死，猶思招魂而復之，敢作絕望想哉？或曰：天下大位，神器大寶，興衰之數，天實主之。豈可全咎人事？然正發從何、章二公共事三湘，其中事勢，歷歷身履而熟諳之者也。故不敢歸諸蒼蒼，以開人推諉之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