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日本紗廠罷工中所得來的經驗

上海日本紗廠罷工中所得來的經驗
作者:鄧中夏 1925年
1925年4月

上海日本紗廠這一次的大罷工,參加的廠數至二十二個之多,人數至四五萬人之眾,相持至十八日之久,確是“二七”後一個空前的偉大運動。他不特在中國勞動運動史上闢了一個新紀元,便在中國民族解放史上也添了一層新意義。所有一切詳情,擬編專書論述,這裡且把幾項所得來的經驗先寫出來。

 

我們一說到罷工,便會想到“時機相宜不相宜”、“組織堅固不堅固”這兩個先決問題,因此,不能不先把這次大罷工的時機和組織略略敘說幾句。

 

(一)時機——當醞釀罷工的時候,工人領袖們,也曾經想到這個問題,也曾經打聽目前紗花的行情怎樣,也曾經偵查工廠存貨和交貨的日期是怎樣,然而都不過是一個模糊影響的概念罷了,但在又一方面,工人群眾憤於一百餘工友的開除,憤於領袖被捕被打,群情異常激昂,恨不得立刻就要下手,領袖們在這種緊張情勢之下,那裡還有你選擇時機的餘地呢?雖然此時正當紗價高漲之期,是在罷工以後四五天才從報上證實。所以這次罷工,老實一句話,時機是碰巧的,並不是選擇得來的。

 

(二)組織——在罷工以前,小沙渡方面,雖然進行過秘密的工廠小組,實際上人數不到千人,而且並不是各廠平均發展,有些廠一二百人,有些廠數十人,有些廠一個也沒有;並且訓練期間亦不長久。在楊樹浦方面,工廠小組有一千數百人,訓練期間比較的長久。雖然兩方面都有一個混合的工會雛形,實際上基礎並不穩固。所以這次罷工,老實一句話,組織是不完備的,堅固更說不到。

 

“時機是否相宜”、“組織是否堅固”,都被資本家暴虐的高壓和工人群情的憤激這一個緊張環境逼迫得沒有絲毫考量的餘地了,工人領袖當此時只好“背城借一”,只好“死裡求生”,只好在萬分危急的當中,竭心盡力運用種種戰術,以求萬一的補救。因此善於運用種種戰術,終於得到相當的勝利,總算是僥倖極了。這些戰術是很可寶貴的經驗,也就是這次相當勝利的主觀原因,現將其條敘於下:

 

(一)事先領得工錢——內外棉第八廠粗紗間開除工人,是二月一日的事,這消息傳布後,工人奔走相告,群謀對付。同間的夜班工友,迫不及待,便先行罷工起來。工人領袖們見此情形,極力勸告“莫亂動”,勸告“領得工錢再舉”,百端解譬,方才稍稍安貼。並在此時期中極力聯絡各廠工農。至八九兩日領取工錢完畢,突於九日的下午四時宣布罷工。這樣一個長的時間和大的數量之大罷工,假使當日不領得此項可以支持半個月生活的工錢,那麼不到一星期,工人便要因生活恐慌而歸於失敗了。所以事先領得工錢,是罷工時要注意的。

 

(二)臨時組織得力——群眾平日既無完善的組織,又無相當的訓練,自然一到罷工,就顯出一種原始狀態,亂如紛絲,不可疏理;狂如怒馬,不可羈勒。幸而工人領袖們,當罷工醞釀時,秘密的組成了一個“總指揮處”,又確悉楊樹浦方面之大康紗廠,亦因裁減工人而醞釀罷工,於是索性於小沙渡和楊樹浦兩方面各設一“分指揮處”,皆聽“總指揮處”的命令。 “總指揮處”之下:設一“書記處”,內分“文書”、“宣傳”、“新聞”、“印刷”、“交通”五股;又設一“聯絡處”,負接洽社會團體之責;又設一“護衛團”,負保護工人領袖之責。 “分指揮處”之下,只設組織員,宣傳員和交通員。指揮機關既定,所以罷工發動後,一切措施才沒有慌張。一面於大會中宣布“工會”成立,由各廠擇其勇敢能幹者為該某廠代表,組織“代表會”。再一面組織“糾察隊”,維持秩序,安慰人心,並勸導不明白的工友莫上工。並提出“要聽工會的話”的口號,利用種種機會,極力解釋,極力宣傳,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方把數万群眾部署在工會的指揮之下。工人要有戰鬥的組織,才能戰勝資本家,即或平時沒有,臨時也應用神速的手段組織起來,這也是罷工時要注意的。

 

(三)口號適當——九日下午四時罷工發動後,五個廠一萬餘人蜂擁出廠,當有旗幟引導到一個大坪里開露天大會,台上一面大旗,便是“反對東洋人打人”斗大的七個大字。這個口號可說是將工人身受的隱痛簡當明了的描寫出來了,自然剛剛打在他們的心坎上,所以一經傳開出去,不特是已罷工的工友看到眼底,至於心酸涕零,就是未罷工的工友聽到耳裡,也不覺深深感動,而一致同情的罷起來了。就是後來頗得社會上之同情援助,以及官廳起初之不大壓迫,和反動派(如工賊,研究系,國民黨的一些所謂“護黨黨員”)之稍存顧忌,這個帶有民族性的口號都是有相當的力量的。其副口號如“中國人抱中國人的義氣,工人抱工人的義氣”;“大家一條心,反對東洋人;大家一條心,反對資本家”。又都是工人自己的俗語所構成,自己的意識所凝集,自然一聽得就風靡一時勇氣百倍了。其後由內外棉五個廠,擴大到內外棉全部十一個廠;再擴大到日華,同興,豐田;並擴大到楊樹浦方面之大康,裕豐,未嘗不是這些口號有所感動(自然被虐待的經濟條件是主要成分)。

 

(四)傳單得力——應付有對內對外兩方面。這次大罷工,對內尤難於對外。因為罷工的群眾既這麼大,平日的組織和訓練又那麼欠缺,不能安內,何以攘外?雖然工錢領得,目前生活不生問題,然而一時激於義憤而隨眾罷工起來了,及至回家蒙頭一想,人人心目中不免引起一個“罷工期間取不得工錢”“罷工失敗停掉生意” 種種的恐慌,況乎家人的交謫,廠家的恫嚇,走狗的挑撥,更是紛至沓來,怎不人心惶惶。到此時,“鎮定軍心”和“鼓勵軍心”是當前的大問題了。固然此時工會每日要將消息和辦法揭條宣布,並要尋事給群眾做(群眾是不甘寂寞的,故必有事做,但切忌天天雷同,不知變化),使群眾不致因無指望或無事乾而懷疑、冷淡以至於頹唐,然而關於道理的解釋,謠言的揭破,消息普遍的流傳,廠方弱點的露布,……都靠文字的傳單。 (但傳單要注意簡當明了,最好用工人自己的話。)所以傳單可說是罷工戰線上的子彈,一日沒有他,人心便恐慌起來了。 (但發傳單要注意蓋章,和命令糾察向群眾說明,以免敵方有傳單來時,魚目混珠。)

 

(五)準對敵方弱點猛攻——講到敵方的弱點可說甚少,因為日本資本家的組織太完備(如此次發動的內外棉,在上海十一廠,青島三廠,日本二廠,在一個株式會社統轄之下,還有政府資本,勢力已不可侮。這還不算,日本在上海不論是公家資本或私人資本的紗廠已有同業的組織。這還不算,日本不論在國內的或國外的紗廠並有同業總會的組織,設在東京。),資本太雄厚(日本紗業資本雄厚,簡直不可預測,在此紗賤花貴的長期恐慌中,就是英國紗廠也只有僅夠維持現狀的力量,不久以前,英商的老公茂紗廠股東大會還有收盤的消息。至於幼弱的中國紗業資本更不用說了,數年來倒閉者五六家,其餘亦僅足自保。日本怎樣呢?恰恰相反,不特可以維持,而且還有擴充,時常有收買中國紗廠的事,最近寶成紗廠亦被收買去了。大家疲敝不堪,而日本獨游刃有餘,可見其資本之雄厚。中國紗業資本亦正因被日本雄厚資本所擠,故陷於岌岌不可終日的危境。),行動太一致(此次大罷工消息傳到東京後,該地紗業總會立電上海日紗廠囑其“嚴厲對付,誓為後盾”。除內外棉株式會社總社長阿部彥太郎立即渡海來華外,該總會亦派出代表多人跟踵而至。擴大罷工後,資本稍弱的紗廠,頗有單獨解決的進行(如大康),但旋即聯合一致了。),後援太強大(他們不特有同業實力的援助,而且利用他們帝國主義對殖民地的傳統政策,利用政府外交,提起國際交涉,利用海軍艦隊,聲稱登陸示威。這還不算,英美帝國主義者在扶植中國軍閥構成內亂以各遂其私慾的政策上雖與日本帝國主義有劇烈之衝突,而在壓迫中國民族革命勢力,特別是壓迫中國無產階級勢力的政策上,卻完完全全歸於一致,而採取聯合戰線。此次罷工,英美帝國主義一面在報紙上捏造許多讕言,搖惑社會觀聽;一面指使租界巡捕不斷的捕拿工人領袖,調遣馬隊踐踏工人群眾,對被捕者非刑拷打,無所不用其極。這還不算,又脅迫無恥的中國官廳執行與租界同樣的殘酷行為以摧殘窮而無告的苦同胞。經濟的、政治的、外交的、武力的種種後援無一不備。),工人在此種嚴重的高壓之下,幾乎無力抵抗,無法應付。在無可奈何之中,只好一方面激勵軍心,堅持到底,以博最後勝利;一方面擴大民族宣傳,運用機會,引起其他日本紗廠工人之同情,相率罷工,以增厚其戰鬥力;並擴大民族宣傳,取得社會上同情為有力之聲援。再一方面,見到日本資本家最恐懼的是怕打壞廠中機器,於是工人又準對著這一個弱點猛攻,罷工的第二日,便乘其不備,率隊打入第九廠第十三廠第十四廠,搗毀一些機器,以為暴力的示威,其後工人領袖暗中雖極力製止群眾不繼續“打廠”政策,而在外仍然擴大並普遍“打廠”的宣傳,而以“裡應外合”“從裡面打出”做口號。日本資本家聽聞之下,那得不魄散魂飛,心驚膽落?最後雖明知工人方面日就疲敝,只須再忍痛一星期,工人便須失敗,然而亦不得不容納調解者之請,與工人開對等會議,作相當的讓步。苟不如此,工人憤氣尚是填滿胸臆,進得廠來,難保不再生暴動,後患在在可慮,前途不堪設想,這是日本資本家胸中雪亮的。

 

(六)有自衛的特殊組織——罷工起後,因為工人的大本營在紗廠的對門河中國地界,為租界權力所不及的地方,這個地方荒僻得很,僅有小小茅屋數十家,起初並未為中國官廳所注意。租界內的巡捕包打聽和廠內的一切走狗,雖欲過河來摧殘工會捕拿領袖亦不可能。於是想盡方法,則有收買大批流氓打手以求一逞之企圖。再一方面,上海著名以破壞工人事業取得資本家津貼的工賊和國民黨中所謂“護黨”黨員,又欲從中挑撥破壞,大發其傳單,大肆其狂吠,無非是想破壞罷工,好向帝國主義請賞。工人在此四面八方破壞壓迫之中,不能不有自衛的特殊組織,除總指揮處已秘密組織“護衛團”外,又公開組織“義勇隊”。所有領袖和加入做隊員的,都要插血為盟,宣誓,其誓辭如下:“反對東洋人到底,不佔面子不上工,保衛工會,剷除工賊,同生死,共患難,聽總隊長的話,如有假心,天雷打死”。這有此組織後,一班破壞奸徒,相戒不敢過河,於是大本營得以相安無事。

 

此外自然還有許多:如領袖到緊急時勇於犧牲,運用種種方法使有意破壞罷工的分子軟化;善於收拾罷工;對軍警煽動以減少他們被驅使來壓迫罷工的愚蠢行為;利用民族口號抵制中國官廳之壓迫……等等,限於篇幅,暫行從略。

 

惟有一事不能不再略為述及的,就是開工之後,資本家如不履行條約,如條約承認恢復工人工作,他雖不明白揭示開除,他卻謝絕工人入廠,藉此以探試工人的態度。工人在此時怎樣呢?再罷工嗎? “在一罷工勝利後,不宜緊接著惹起新的衝突”;不反抗嗎?條約便從此宣告死亡。這次大罷工後,日本資本家對於罷工中出力分子便是謝絕入廠,而且甘言厚幣,使人啼哭不得。工會在此時唯一的方略,便是怠工。大家都入廠,只是不作工;表面上雖然機器開著,實際上沒有半點出貨。資本家也無法,終於不能不履行條約。這也是這次大罷工開工後對付資本家毀約的一個有效的手段。

 

原載《中國工人》第4期

署名:中夏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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