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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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頭人 不成問題的問題
作者:老舍
1943年1月8日
八太爺
本作品收錄於《貧血集

任何人來到這裏——樹華農場——他必定會感覺到世界上並沒有什麼戰爭,和戰爭所帶來的轟炸、屠殺,與死亡。專憑風景來說,這裏眞值得被呼爲亂世的桃源。前面是剛由一個小小的峽口轉過來的江,江水在冬天與春天總是使人願意跳進去的那麼澄清碧綠。背後是一帶小山。山上沒有什麼,除了一叢叢的綠竹和矮樹,在竹樹的空處往往露出赭色的塊塊兒,像是畫家給點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裏,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當中露出一兩塊白墻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樹華農場。江上的小渡口,離農場大約有半里地,小船上的渡客,卽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囘轉頭來,望一望這美麗的地方。他們若上了那斜着的坡道,就必定向農場這指指點點,因爲樹上半黃的橘柑,或已經紅了的蘋果,總是使人注意而想誇讚幾聲的。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或遇到什麼大家休假的日子,城裏的士女有時候也把逛一逛樹華農場作爲一種高雅的舉動,而這農場的美麗恐怕還多少的存在一些小文與短詩之中咧。

創辦一座農場必定不是爲看着玩的;那麼,我們就不能專來諛讚風景而忽略更實際一些的事兒了。由實際上說,樹華農場的用水是沒有問題的,因爲江就在牠的脚底下。出品的運出也沒有問題。牠離重慶市不過三十多里路,江中可以走船,江邊上也有小路。牠的設備是相當完美的:有鴨鵞池、有兎籠、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園。鴨蛋、鮮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像重慶那樣的都市所必需的東西。況且,牠的創辦正在抗戰的那一年;重慶的人口,在抗戰後,一天比一天多;所需要的東西,像青菜與其他樹華農場所產生的東西,自然的也一天比一天多。賺錢是沒有問題的。

從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遠,就有一些還未完全風化紅石,石旁生着幾叢細竹。到了竹叢,便到了農場的窄而明潔的石板路。離竹叢不遠,相對的長着兩株青松,松樹上掛着兩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着「樹華農場」。石板路邊,靠江的這一面,都是花;使人能從花的各種顏色上,慢慢的把眼光移到碧綠的江水上面去。靠山的一面是許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後面是各種果樹。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當寬的藤蘿架,這便是農場的大門,橫匾上刻着「樹華」兩個隸字。進了門,在綠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見幾片柔軟而輕飄的鴨鵞毛,因爲鴨鵞的池塘便在左手方。這裏的鴨是純白而肥碩的,眞正的北平塡鴨。對着鴨池是平平的一個壩子,沒有隙地的種着花草與菜蔬。在壩子的末端,被竹樹掩覆着,是辦公廳。這是相當堅固而十分雅緻的一所兩層的樓房,花果的香味永遠充滿了全樓的每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樓房的後邊,時時有羊羔悲哀的啼喚。

這一些設備,敎農場至少要用二十來名工人。可是,以牠的生產能力,和出品銷路的良好來說,除去一切開銷,牠還應當賺錢。無論是內行人還是外行人,只要看過這座農場,大槪就不會想像到這是賠錢的事業。

然而,樹華農場賠錢。

創辦的時候,當然要往「裏」墊錢。但是,鷄鴨、青菜、鮮花、牛羊乳,都是不需要很長的時間就可以在利潤方面有些數目字的。按照行家的算盤上看,假若第二年還不十分順利的話,至遲在第三年的開始就可以絕對的看賺了。

可是,樹華農場的賠損是在創辦後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股東會議的時候,場長與股東們都對着賬簿發了半天的愣。

賠點錢,場長是絕不在乎的,他不過是大股東之一,而被大家推舉出來作場長的。他還有許多比這座農場大的多的事業。可是,卽使他對這小小的事業賠賺都不在乎,卽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鮮美的花草,就把賠點錢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他現在——在股東會上——究竟有點不大好過。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處會賺錢,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實業家。農場賠錢?這傷了他的自尊心。他賠點錢,股東們賠點錢,都沒有關係:只是,他下不來台!這比什麼都要緊!

股東們呢,多數的是可以與場長立在一塊兒呼兄喚弟的。他們的名望、資本、能力,也許都不及場長,可是在賠個萬兒八千塊錢上來說,場長要是沉得住氣,他們也不便多出聲兒。很少數的股東的確是想投了資,賺倆錢,可是他們不便先開口質問,因爲他們股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着脖子紅着筋的發言,也許得罪了場長和大股東們——這,恐怕比賠點錢的損失還更大呢。

事實上,假若大家肯打開鼻子說亮話,他們就可以異口同聲的,確鑿無疑的,馬上指出賠錢的原因來。原因很簡單,他們錯用了人。場長,雖然是場長,是不能,不肯,不會,不屑於到農場來監督指導一切的。股東們也不會十趟八趟跑來看看的——他們只願在開會的時候來作一次遠足,旣可以欣賞欣賞鄉郊的景色,又可以和老友們喝兩盅酒,附帶的還可以露一露股東的身份。除了幾個小股東,多數人接到開會的通知,就彷彿在箱子裏尋找迎節當令該換的衣服的時候,偶然的發現了想不起怎麼隨手放在那裏的一捲鈔票——「嘔,這兒還有點玩藝呢!」

農場實際負責任的人是丁務源,丁主任。

丁務源,丁主任,管理這座農場已有半年。農場賠錢就在這半年。

連場長帶股東們都知道,假若他們脫口而出的說實話,他們就必定在口中說出「賠錢的原因在——」的時節,手指就確切無疑的伸出,指着丁務源!丁務源就在一旁坐着呢。

但是,誰的嘴也沒動,手指自然也就無從伸出。

他們,連場長帶股東,誰沒吃過農場的北平大塡鴨,意大利種的肥母鷄,琥珀心的松花,和大得使兒童們跳起來的大鷄蛋鴨蛋?誰的瓶裏沒有插過農場的大枝的桂花,臘梅,紅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樓子的芍藥,牡丹與茶花?誰的盤子裏沒有盛過使男女客人們讚嘆的山東大白菜,綠得像翡翠般的油菜與嫩豌豆?

這些東西都是誰送給他們的?丁務源!

再說,誰家落了紅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個跑來幫忙?誰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像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的,丁主任就在這裏坐着呢。可是誰肯伸出指頭去戳點他呢?

什麼責任問題,補救方法,股東會都沒敢談論。等到丁主任預備的酒席吃殘,大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說聲「美滿的閉會」了。

丁務源是哪裏的人?沒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無別——的鄉親。他的言語也正配備得上他的籍貫,他會把他所到過的地方的最簡單易學的話,例如四川的「啥子」與「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媽啦巴子」……都美好的聯結到一處,變成一種獨創的「國語」;有時候也還加上一半個「孤得」,或「夜司」,增加一點異國情味。

四十來歲,中等身量,臉上有點發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務源不是個俊秀的人,而令人可愛。他臉上那點發亮的肌肉,已經敎人一看就痛快,再加上一對光滿神足,顧盼多姿的眼睛,與隨時變化而無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討人愛,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現他的天才而使人讚嘆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長袍,不管是綢的還是布的,不管是單的還是棉的,永遠是半新不舊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遠是比他的身裁稍微寬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一些從容不迫的氣度。他的小褂的領子與袖口,永遠是潔白如雪;這樣,卽使大褂上有一小塊油漬,或大襟上微微有點摺縐,可是他的雪白的內衣的領與袖會使人相信他是最愛清潔的人。他老穿禮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褲脚兒上紮着綢子帶兒;快走,那白白的鞋底與顫動的腿帶,會顯出輕靈飄洒;慢走,又顯出雍容大雅。長袍,布底鞋,綢子褲脚帶兒合在一處,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領子下面插上了一枝派克筆和一隻白亮的鉛筆,來調和一下。

他老在說話,而並沒說什麼。「是呀」,「要得麼」,「好」,這些小字眼被他輕妙的插在別人的話語中間,就好像他說了許多話似的。到必要時,他把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來,而只轉轉眼珠,或輕輕一咬嘴唇,或給人家從衣服上彈去一點點灰。這些小動作表現了關切,同情,用心,比說話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見大事,他總是斬釘截鐵的下這樣的結論——沒有問題,絕對的!說完這一聲,他便把問題放下,而閒扯些別的,使對方把憂慮與關切馬上忘掉。等到對方滿意的告別了,他會倒頭就睡,睡三四個鐘頭;醒來,他把那件絕對沒有問題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直等到那個人又來了,他才想起原來曾經有過那麼一囘事,而又把對方熱誠的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邊。及至那個人快惱了他的時候,他會用農場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相好。天下事都絕對沒有問題,因爲他根本不去辦。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遠不會發愁。他絕對的沒有任何理想,所以想發愁也無從發起。他看不出社會上彼此敷衍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決一切,至少能使他無憂無慮,臉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過去的手段,都是絕妙的手段。當他剛一得到農場主任的職務的時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爺,與舅爺的舅爺包圍起來,他馬上變成了這羣人的救主。沒辦法,只好一一敷衍。於是一部分有經驗的職員與工人馬上被他「歡送」出去,而舅爺與舅爺的舅爺都成了護法的天使,佔據了地上的樂園。

沒被辭退的職員與園丁,本都想辭職。可是,丁主任不給他們開口的機會。他們由書面上通知他,他連看也不看。於是,大家想不辭而別。但是,趕到眞要走出農場了,大家的意見已經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職以後,什麼也沒過問,而在兩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記得飛熟,並且知道了他們的籍貫。

「老張!」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像有兩道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張的心裏,「你是廣元的呀?鄉親!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張的武裝。

「老謝!」丁主任的有肉而滾熱的手拍着老謝的肩膀,「嘔,恩施?好地方!鄉親!要得麼!」于是,老謝也繳了械。

多數的舊人們就這樣的受了感動,而把「不辭而別」的決定視爲一時的衝動,不大合理。那幾位較比堅決的,看朋友們多數的鳴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說什麼,雖然心裏還有點不大得勁兒。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們的肩頭上,他們反覺得只有給他効勞,庶幾乎可以贖出自己的行動幼稚,冒昧,的罪過來。「丁主任是個朋友!」這句話卽使不便明說,也時常在大家心中飛來飛去,像出籠的小鳥,戀戀不忍去似的。

大家對丁主任的信任心是與時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肯向丁主任開口,人家丁主任是不會眨眨眼或愣一愣再答應的。他們的請託的話還沒有說完,丁主任已說了五個「要得」。丁主任受人之託,事實上,是輕而易舉的。比方說,他要進城——他時常進城——有人託他帶幾塊胰皂。在託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極便宜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裏,順脚的走進那最大的舖子,隨手拿幾塊最貴的胰皂。拿囘來,一說價錢,使朋友大吃一驚。「貨物地道,」丁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曉得!多出錢,到大舖子去買,吃不了虧!你不要,我還留着用呢!你怎樣?」怎能不要呢,朋友只好把東西接過去,連聲道謝。

大家可是依舊信任他。當他們暗中思索的時候,他們要問:託人家帶東西,帶來了沒有?帶來了。那麼人家沒有失信。東西貴,可是好呢。進言無二價的大舖子買東西,誰不會呢,何必託他?不過,旣然托了他,他——堂堂的丁主任——豈是擠在小攤子上爭錢講價的人?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的,場裏的人們又有個耳聞:人家丁主任給場長與股東們辦事也是如此。不管是辦個「三天」,還是壽日,丁主任必定聞風而至,他來到,事情就得由他辦。烟,能買到「炮台」就買「炮台」,能買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卽使找不到「茅台」與「貴妃」,起碼也是綿竹大粬。飯菜,嘔,先不用說飯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園的,主人們沒法挑眼。不錯,丁主任的手法確是太大;可是,他給主人們作了臉哪。主人說不出話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面。有時候,主婦們因爲丁主任太好舖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慇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她們旣不出聲,男人們就感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這樣,丁主任旣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分,農場裏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麼;卽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當的。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他們寧可捨着臉去逢迎諂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爲不會作活,也就根本什麼也不幹。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的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樣實對實的每日作八小時工。他們自動的把八小時改爲七小時,慢慢的又改爲六小時,五小時。趕到主任進城的時候,他們乾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悶得慌,於是麻將與牌九就應運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有一囘,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抬頭,丁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人不知鬼不覺的站在老張的後邊!大家都愣了!

「接着來,沒關係!」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頓時敎大家的眼都有點發濕。「幹活是幹活,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爲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動的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强被大家拉住,改組。「賭場上可不分大小,贏了拿走,輸了認命,別說我是主任,誰是園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着說。大家沒有異議。「還玩這麼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摸雙?」大家又無異議。新局開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要得」也不說了。他自己胡牌,輕輕的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別人胡牌,他微笑着,幾乎是必恭必敬的送過籌碼去。十次,他總有八次贏錢,可是越贏越受大家敬愛;大家彷彿寧願把錢輸給主任,也不願隨便贏別人幾個。把錢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却不像錢那樣有用。錢旣輸光,就得另想生財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目。指着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是作不通的。雖然沒有創設什麼設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場的主意。主意容易打,執行的勇氣却很不易提起來。可是,感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沒看見嗎,農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隨便的自己享受,都隨便的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親兵」也是如此,那麼,別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於是,樹華農場的肥鵞大鴨與油鷄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汚蔑這一羣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場的賬簿上千眞萬確的看不見那筆鷄蛋的收入了。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爲孵小鴨用的——可是價錢高了三倍。找好鴨種的人們都交頭接耳的嘀咕:「樹華的塡鴨鴨蛋得託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這句話裏,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後,緊接着便是按照科學方法建造的鷄鴨房都失了科學的效用。樹華農場大鬧黃鼠狼,每晚上都丟失一兩隻大鷄或肥鴨。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爲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期,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刼去;多麼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產量並未減少,因爲工友們知道完全不作工是自取滅亡。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後,他們自動的努力工作,不是爲公,而是爲了自己。不過,產量雖未怎麼減少,而農場的收入却比以前差的多了。果子,青菜,據說都鬧虫病。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後付運,以免損害了農場的美譽。不知道爲什麼那些落選的果子彷彿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走。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麼作。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二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面的肥大的葉子——據說是受了虫傷的——都被剝下來,洗淨,另綑成一把一把的運走,當作「豬菜」賣。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他沒有任何表示。當夜裏鬧黃鼠狼子的時候,卽使他正醒着,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分的出來看看。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的聲明:「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的說上許多關於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鷄鴨,擺在他的眼前,他就絕對不提黃鼬,而只談些烹飪上的問題與經驗;一邊說着,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子夾起來送給別人:「這麼肥的鴨子,非掛爐燒烤不夠味;清燉不相宜,不過,湯還要得!」他極大方的嘗了兩口湯。工人們若獻給他錢——比如賣豬菜的錢——他絕對不肯收。「咱們這裏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他自己親熱的囘答上,「要得!」把個「得」字說得極長。幾圈麻將打過後,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的入了主任的腰包。當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虛的聲明:「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

秦妙齋從十二歲起就自稱爲寧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歲,看「才子」這個詞兒不大時行了,乃改稱爲全國第一藝術家。據他自己說,他會雕刻,會作畫,會彈古琴與鋼琴,會作詩,小說,與戲劇;全能的藝術家。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雕刻,畫圖,彈琴,和作文章。

在平時,他自居爲藝術家,別人也就順口答音的稱他爲藝術家,原本不算什麼。到了抗戰時期,正是所謂國亂顯忠臣的時候,藝術家也罷,科學家也罷,都要拿出他的眞正本領來報効國家,而秦妙齋先生什麼也拿不出來。這也不算什麼。假若他肯虛心的去學習,說不定他也許有一點天才,能學會畫兩筆,或作些簡單而通俗的文字,去宣傳抗戰,或者,乾脆放棄了天才的夢,而脚踏實地的去作中小學的敎師,或到機關中服務,也還不失爲盡其在我。可是他不肯去學習,不肯去吃苦,而只想飄飄搖搖的作個空頭藝術家。

他在抗戰後,也曾加入藝術家們的抗戰團體。可是不久便冷淡下來,不再去開會。因爲在他想,自己旣是第一藝術家,理當在各團體中取得領導的地位。可是,那些團體並沒有對他表示敬意。他們好像對他和對一切好虛名的人都這麼說:誰肯出力作抗戰工作,誰便是好朋友;反之,誰要是借此出風頭,獲得一點虛名與虛榮,誰就乘早兒退出去。秦妙齋退了出來。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覺得這樣的敗退,並不是因爲自己的淺薄虛僞,而是因爲他的本領出衆,不見容於那些妬忌他的人們。他想要獨樹一幟,自己創辦一個什麼團體,去過一過領導的癮。這,又沒能成功,沒有人肯聽他的號召。在這之後,他頗費了一番思索,給自己想出兩個字來:清高。當他和別人閒談,或獨自呻吟的時候,他會很得意的用這兩個字去抹殺一切,而抬高自己:「現而今的一般自命爲藝術家的,都爲了什麼?什麼也不爲,除了錢!眞正懂得什麼叫作清高的是誰?」他的鼻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輕輕的點點頭。「就連那作敎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敎授難道不拿薪水麼?……」可是「你怎麼活着呢?你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呢?」有那心直口快的這麼問他。「我,我,」他有點不好意思,而不能不囘答:「我爸爸給我!」

是的,秦妙齋的父親是財主。不過,他不肯痛快的供給兒子錢花。這使秦妙齋時常感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問急了,他不肯輕易的提出「爸爸」來。就是偶爾的提到,他幾乎要把那個最有力量的形容字——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頭上去!

按照着秦老者的心意,妙齋應當娶個曉三從四德的老婆,而後一撲納心的在家裏看守着財產。假若妙齋能這樣辦,哪怕就是吸兩口鴉片煙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臉上縱起不少的笑紋來。可是,有錢的老子與天才的兒子彷彿天然是對頭。妙齋不聽調遣。他要作詩,畫畫,而且——最使老人傷心的——他不願意在家裏蹲着。老人沒有旁的辦法,只好盡量的勒着錢。儘管妙齋的平信,快信,電報,一齊來催錢,老人還是毫不動感情的到月頭才給兒子匯來「點心費」。這點錢,到妙齋手裏還不夠還債的呢。我們的詩人,是感受着嚴重的壓迫。掙錢去吧,旣不感覺趣味,又沒有任何本領;不掙錢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這樣的吝嗇!金錢上旣受着壓迫,他滿想在藝術界活動起來,給精神上一點安慰。而藝術界的人們對他又是那麼冷淡!他非常的灰心。有時候,他頗想摹仿屈原,把天才與身體一齊投在江裏去。投江是件較比難於作到的事。於是,他轉而一想,打算作個青年的陶淵明。「頂好是退隱!頂好!」他自己念道着。「世人皆濁我獨清!只有退隱,沒別的話好講!」

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頭髮像粗硬的馬鬃似的,長長的,亂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雖然身量很高,可好像裏面沒有多少骨頭,走起路來,就像個大龍蝦似的那麼東一扭西一拱的。眼睛沒有神,而且愛在最需要注意的時候閉上一會兒,彷彿是隨時都在作夢。

作着夢似的秦妙齋無意中的走到了樹華農場。不知道是爲欣賞美景,還是走累了,他對着一株小松嘆了口氣,而後閉了會兒眼。

也就是上午十一點鐘吧,天上有幾縷秋雲,陽光從雲隙發出一些不甚明的光,雲下,存着些沒有完全被微風吹散的霧。江水大體上還是黃的,只有江岔子裏的已經靜靜的顯出綠色。葡萄的葉子就快落淨,茶花已頂出一些紅瓣兒來。秦妙齋在鴨塘的附近找了塊石頭,懶洋洋的坐下。看了看四下裏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忽然的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彷彿還有點觸目傷情……這時候,他的感情像是極複雜,複雜的到了旣像萬感俱來,可是一會兒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坐了許久,他忽然在複雜混亂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話語說出來的一件事來。「我應當住在這裏!」他低聲的對自己說。這句話雖然是那麼簡短,可是裏邊帶着無限的感慨。離家,得罪了父親,功未成,名未就……只落得獨自在異鄉隱退,想住在這靜靜的地方!他呆呆的看着池裏的大白鴨,那潔白的羽毛,金黃的脚掌,扁而像塗了一層蠟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亂,更空洞,更難過。這些白鴨是活的東西,不錯;可是他們幹嗎活着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齋來,有天才,有志願,有理想,但是都有什麼用呢?想到這裏,他猛然的,幾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不敎他成名的世界!連那些大白鴨都可恨!他無意中的、順手的㩆下一把樹葉,揉碎,扔在地上。他發誓,要好好的,痛快淋漓的寫幾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學家都罵得一個小錢也不值!那羣不清高的東西!

他向辦公樓那面走,心中好像在說:「我要罵他們!就是這裏,這裏,寫成罵他們的文章!」

丁主任剛剛梳洗完,臉上帶着夜間又贏了錢的一點喜氣。他要到院中吸點新鮮空氣。安閒的,手揣在袖口裏,像採菊東籬下的詩人似的,他慢慢的往外走。

在門口,他幾乎被秦妙齋撞了個滿懷。秦妙齋,大龍蝦似的,往旁邊一閃;照常往裏走。他恨這個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塊石頭或一株樹一樣,只有不快,用不着什麼客氣與道歉。

丁主任,老練,安詳,微笑的看着這位冒失的青年龍蝦。「找誰呀?」他輕輕的問了聲。

秦妙齋稍一,但是沒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是自言自語的,「大槪是個畫家。」

秦妙齋的耳朵彷彿是專爲聽這樣的話的,猛的立住,向後轉,幾乎是喊叫的,「你說什麼?」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話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可是不便收囘或改口。遲頓了一下,還是笑着:「我說,你大槪是個畫家。」

「畫家?畫家?」龍蝦一邊問,一邊往前湊,作着夢的眼睛居然瞪圓了。

丁先生不曉得怎樣囘答才好,只啊啊了兩聲。

妙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熱淚,口中的熱涎噴到丁主任的臉上:「畫家,我是——畫家,你怎麼知道?」說到這裏,他彷彿已經筋疲力盡,像快要暈倒的樣子,搖幌着,摸索着,找到一隻小凳,坐下,閉上了眼睛

丁主任還笑着,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湊了兩步。還沒有走到妙齋的身邊,妙齋的眼睛睜開了。「告訴你,我還不僅是畫家,而是全能的藝術家!我都會!」說着,他立起來,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你是我的知己!你只要常常的叫我藝術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誰?」

「我?」丁主任笑着囘答。「小小的園丁!」

「園丁?」

「我管着這座農場!」丁主任停住了笑。「你姓什麼!」毫不客氣的問。

「秦妙齋,藝術家秦妙齋。你記住,藝術家和秦妙齋老須一塊兒喊出來,一分開,藝術家和我就都不好存在了!」

「嘔!」丁主任的笑意又囘到臉上,進了大廳,眼睛往四面一掃——壁上掛着些時人的字畫。這些字畫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醜惡。在丁主任眼中,牠們都怪有個意思,至少是掛在這裏總比四壁皆空强一些。不過,他也有個偏心眼,他頂愛那張長方的,石印的抗戰門神爺,因爲色彩鮮明,「眞」有個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隨着丁主任的眼,妙齋也看見了那些字畫,也把眼光停在了那張抗戰畫上。當那些色彩分明的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時候,他覺到一陣惡心,像忽然要發痧似的,混身的毛孔都像針兒刺着,出了點冷汗。定一定神,他扯着丁先生撲向那張使他惡心的畫兒去。發顫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戰的小蛇似的,指着那堆色彩:「這叫畫?這叫畫?用抗戰來欺騙藝術,該殺!該殺!」不由分說,他把畫兒扯了下來,極快的撕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的揉搓,好像把全國的抗戰藝術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他痛快的吐了口氣。

來不及攔阻妙齋的動作,丁主任只說了一串口氣不同的「唉」!

妙齋猶有餘怒,手指向四壁普遍的一掃:「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擋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毀。妙齋却高傲的一笑:「都扯了也沒有關係,我會給你畫!我給你畫那碧綠的江,赭色的山,紅的茶花,雪白的大鴨!世界上有那麼多美麗的東西,爲什麼單單去畫去寫去唱血腥的抗戰?混蛋!我要先寫幾篇文章,臭駡,臭駡那羣汚辱藝術的東西們。然後,我要組織一個眞正藝術家的團體,一同主張——主張——清高派,暫且用這個名兒吧,清高派的藝術!我想你必贊同?」

「我?」丁主任不知怎樣囘答

「你當然同意!我們就推你作會長!我們就在這裏作畫,製樂,寫文章!」

「就在這裏?」丁主任臉上有點不大得勁,用手摸了摸。

「就在這裏!今天我就不走啦!」妙齋的嘴犄角直往外蹦水星兒,「想想看,把這間大廳租給我,我爸爸有錢,你要多少我給多少。然後,我們藝術家們給你設計,把這座農場變成最美的藝術之家,藝術樂園!多麼好!多麼好!」

丁主任似乎得到一點靈感。口中隨便的用「要得」「不錯」敷衍着,心中可打開了算盤。在那次股東會上,雖然股東們對他沒有什麼決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對他多少有點不滿意。他應當把事情調整一下,敎大家看看,他不是沒有辦法的人。是呀,這裏的大廳閒着沒有用,樓上也還有三間空房,爲什麼不租出去,進點租錢呢?況且這筆租金用不着上賬;卽使敎股東們知道了,大家還能爲這點小事來質問嗎?對!他決定先試一試這位藝術家。「秦先生,這座大廳我們大家用,樓上還有三間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萬塊錢,一次交清。」

妙齋閉了眼,「好啦,一言爲定!我給爸爸打電報要錢。」

「什麼時候搬進來?」丁主任有點後悔。交易這麼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錢。但是,再一想,三間房,而且在鄉下,一萬圓應當不算少。管牠呢,先進一萬再說別的!「什麼時候搬進來?」

「現在就算搬進來了!」

「啊?」丁主任眞有點悔意了。「難道你不去拿行李什麼的?」

「沒有行李,我只有一身的藝術!」妙齋得意的哈哈的笑起來。

「租金呢?」

「那,你儘管放心:我馬上打電報去!」

秦妙齋就這樣的侵入了樹華農場。不到兩天,樓上已住滿他的朋友。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時來時去,而絕對不客氣。他們要床,便見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聲不響的把大廳的茶几或方桌拿了去。對於鷄鴨菜果,他們的手比丁主任還更狠,永遠是理直氣壯的拿起就吃。要摘花他們便整棵的連根兒拔出來。農場的工友甚至於須在夜間放哨,才能搶囘一點東西來!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們都並不討厭這羣人。首要的因爲這羣人中老有女的,而這些女的又是那麼大方隨便,大家至少可以和他們開個小玩笑。她們彷彿給農場帶來了一種新的生命。其次,講到打牌,人家秦妙齋藝術家的態度,輸了也好,贏了也好,賭錢也好,賭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碼廿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於玩花生米的,可是妙齋的熱誠感動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的謝絕。

丁主任的心中老掛念着那一萬圓的租金。他時常的調動着心思與語言,在最適當的機會暗示出催錢的意思。可是妙齋不接受暗示。雖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齋和他的朋友攆了出去。一來是,他打聽出來,妙齋的父親的的確確是位財主;那麼,假若財主一旦死去,妙齋豈不就是財產的繼承人?「要把眼光放遠一些!」丁主任常常這樣警戒自己。二來是,妙齋與他的友人們,在實在沒有事可幹的時候,總是坐在大廳裏高談藝術。而他們的談論藝術似乎專爲罵人。他們把國內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藝作家,特別是那些盡力於抗戰宣傳的,提名道姓的一個一個挨次咒駡。這,使丁主任聞所未聞。慢慢的,他也居然記住了一些藝術家的姓名。遇到機會,他能說上來他們的一些故事,彷彿他同藝術家們都是老朋友似的。這,使與他來往的商人或閒人,感到驚異,而他自己得到一些愉快。還有,當妙齋們把別人膩了,他們會無恥與得意的提出一些社會上的要人來,「是的,我們要和他取得聯絡,來建設起我們自己的團體來!」「那,我可以寫信給他;我要告訴明白了他,我們都是眞正清高的藝術家!」……提到這些要人,他們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來,眼裏發着光。「會長!」他們在談論要人之後,必定這樣叫丁主任:「會長,你看怎樣?」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的憐愛了這羣人,因爲他們旣可以去與要人取得聯絡,而且還把他自己視爲要人之一!他不便發表什麼意見,可是常常和妙齋肩併肩的在院中散步。他好像完全了解妙齋的懷才不遇,妙齋微嘆,他也同情的點着頭。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愛錢,秦妙齋愛名,雖然所愛的不同,可是在內心上二人有極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愛的東西。這也是二人成爲好友的一個原因。因此,丁主任往往對妙齋發表些難以入耳的最下賤的意見,妙齋也好好的靜聽,並不以爲可恥。

眨眨眼,到了陽曆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憲兵從樓上抓走兩位妙齋的朋友。

丁主任口裏直說「沒關係」,心中可是有點慌。他久走江湖,曉得什麼是利,哪是害。憲兵從農場抓走了人,起碼是件不體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係。

秦妙齋絲毫沒感到什麼。那兩位被捕的人是誰?他只知道他們的姓名,別的一槪不清楚。他向來不細問與他來往的人是幹什麼的。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藝術家,他便與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許多來往的人,而沒有眞正的朋友。他們被捕去,他絕對沒有想到去打聽打聽消息,更不用說去營救了。有人被捕去,和農場丟失兩隻鴨子一樣的無足輕重。本來嗎,神聖的抗戰,死了那麼多的人,流了那麼多的血,他都無動於衷,何況是捕去兩個人呢?當丁主任順口搭音的盤問他的時候,他只極冷淡的說:「誰知道!槍斃了也沒法子呀!」

丁主任,連丁主任,也感到一點不自在了。口中不說,心裏盤算着怎樣把妙齋趕了出去。「好嗎,給我這兒招來憲兵,要不得!」他自己念道着。同時,他在表情上,舉動上,不由的對妙齋冷淡多了。他有點看不起妙齋。他對一切不負責任,可是他心中還有「朋友」這個觀念。他看妙齋是個冷血動物。

妙齋沒有感覺出這點冷淡來。他只看自己,不管別人的表情如何,舉動怎樣。他的腦子只管計劃自己的事,不管替別人思索任何一點什麼。

慢慢的,丁主任打聽出來:那兩位被捕的人是有漢奸的嫌疑。他們的確和妙齋沒有什麼交情,但是他們口口聲聲叫他藝術家,於是他就招待他們,甚至於允許他們住在農場裏。平日雖然不負責任,可是一出了亂子,丁主任覺出自己的責任與身分來。他依然不肯當面告訴妙齋:「我是主任,有人來往,應當先告訴我一聲。」但是,他對妙齋越來越冷淡。他想把妙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勢又變了。有一天,忽然來了一位有勢力、與場長最相好的股東。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從股東一進門,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像蝸牛的觸角似的,去試探,警戒。一點不錯,股東暗示給他,農場賠錢,還有漢奸隨便出入,丁主任理當辭職。丁主任沒有否認這些事實,可也沒有承認。他說着笑着,態度極其自然。他始終不露辭職的口氣。

股東告辭,丁主任馬上找了秦妙齋去。秦妙齋是——他想——財主的大少爺,他須起碼敎少爺明白,他現在是替少爺背了罪名。再說,少爺自稱爲文學家,筆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給全體股東寫封極得體的信。是的,就用全體職員工友的名義,寫給股東們,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錯,秦妙齋是個冷血動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還能不賣氣力嗎?」丁主任這樣盤算好,每個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門外呼喚:「秦老弟!藝術家!」

秦妙齋的耳朵豎了起來,龍蝦的腰挺直,他準備參加戰爭。世界上對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揮出拳頭打個熱鬧,不管是爲誰,和爲什麼!「寧自一把火把農場燒乾乾淨淨,我們也不能退出!」他噴了丁主任一臉唾沫星兒,倒好像農場是他一手創辦起來似的。

丁主任的臉也增加了血色。他後悔前幾天那樣的冷淡了秦妙齋,現在只好一口一個「藝術家」的來贖罪。談過一陣,兩個人親密得很有些像雙生的兄弟。最後,妙齋要立刻發動他的朋友:「我們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邊。他們假若敢眞派來新主任,我就會敎他怎麼來,怎麼滾囘去!」同時,他召集了全體職員工友,在大廳前開會。他登在一塊石頭上,聲色俱厲的演說了四十分鐘。

妙齋在演說後,成了樹華農場的靈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職員與工友都稱讚他:「人家姓秦的實在夠朋友!」

大家並不是不知道,秦先生並不見得有什麼高明的確切的辦法。不過,鬧風潮是賭氣的事,而妙齋恰好會把大家感情激動起來;大家就沒法不承認他的優越與熱烈了。大家甚至於把他看得比丁主任還重要,因爲丁主任雖然是手握實權,而且相當的有辦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爲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與農場無關,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秦先生白住房,偷鷄蛋,與其他一切小小的罪過,都變成了理之當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現在完全是個俠腸義胆的可愛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來天不在農場裏。他在城裏,從股東的太太與小姐那裏下手,要挽囘他的頹勢。至於農場,他以爲有妙齋在那裏,就必會把大家團結得很堅固,一定不會有內奸,搗他的亂。他把妙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壘!等到他由城中囘來,他並沒對大家公開的說什麼,而只時常的和妙齋有說有笑的並肩而行。大家看着他們,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於有的人喊出:「我們勝利了!」

農場糟到了極度。那喊叫「我們勝利了」的,當然更肆無忌憚,幾乎走路都要摹仿螃蠏;那稍微悲觀一些的,總覺得事情並不能這麼容易得到勝利,於是抱着幹一天算一天的態度,而拚命的往手中摟東西,好像是說:「滾蛋的時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鐮刀也是好的!」

舊曆年是丁主任的一「關」。表面上,他還很鎭定,可是喝了酒便愛發牢騷。「沒關係!」他總是先說這一句,給自己壯起胆氣來。慢慢的,血液循環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會忽然出點汗。想起來了:張太太——張股東的二夫人——那裏的年禮送少了!他一會兒,然後,自言自語的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係拉好,什麼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

新年過了,並沒有任何動靜。丁主任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年沒有過好,必須補充一下;於是一直到燈節,農場中的酒氣牌聲始終沒有斷過。

燈節後的那麼一天,已是早晨八點,天還沒甚亮。濃厚的黑霧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處的東西也籠罩起來,連房屋的窗子都像掛起黑的簾幕。在這大霧之中,有些小小的雨點,有時候飄飄搖搖的像不知落在哪裏好,有時候直滴下來,把霧色加上一些黑暗。農場中的花木全靜靜的低着頭,在霧中立着一團團的黑影。農場裏沒有人起來,夢與霧好像打成了一片。

大霧之後容易有晴天。在十點鐘左右,霧色變成紅黃,一輪紅血的太陽時時在霧薄的時候露出來,花木葉子上的水點都忽然變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農場開始有人起床。秦妙齋第一個起來,在院中繞了一個圈子。正走在大藤蘿架下,他看見石板路上來了三個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着不知有多少衣服,像個油簍似的慢慢的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後面是個中年的挑伕,挑着一大一小兩隻舊皮箱,和一個相當大的、風格與那位女人相似的舖蓋捲,挑伕的頭上冒着熱汗。最後,是一位高身量的漢子,光着頭,髮很長,穿着一身不體面的西服,沒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籠着,背微微有點彎。他的手裏拿着個舊洋磁的洗臉盆。

秦妙齋以爲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蘿架旁,等着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近了,不相識。他還沒動,要細細看看那個女的,對女的他特別感覺興趣。那個大漢,好像走得不耐煩了,想趕到前邊來,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伕的担子又微微的橫着,他不容易趕過來。他想踏着草地繞過來,可是脚已邁出,又收了囘去,好像很怕踏損了一兩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無聊的,含怨的,輕嘆了一聲。挑伕也立住。大漢先往四下一望,而後擠了過來。這時候,太陽下面的霧正薄得像一片飛烟,把他的眉眼都照得發光。他的眉眼很秀氣,可是像受過多少什麼無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點殘餘。他的臉上有幾條來早了十年的縐紋。他要把臉盆遞給女人,她沒有接取的意思。她僅「啊」了一聲,把手縮囘去。大槪她還要誇讚這農場幾句,可是,隨着那聲「啊」,她的喜悅也就收斂囘去。陽光又暗了一些,他們的臉上也黯淡了許多。

那個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沒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像有什麼心事——像失戀,損傷了兒女或破產那類的大事——那樣的定着,對着一件東西定視,好久;才移開,又去定視另一件東西。眼光移開,她可是彷彿並沒看到什麼。當她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總以爲她是一見傾心,不忍轉目。可是,當她移開眼光的時節,他又覺得她根本沒有看見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圓臉,眉眼還端正,可是都平平無奇。只有在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才覺得她並不難看,而且很有點熱情。及至她又去對別的人,或別的東西愣起來,你就又有點可憐她,覺得她不是受過什麼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點白癡。

現在,她着點臉,看着秦妙齋。妙齋有點興奮,拿出他自認爲最美的姿態,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着她。

「哪個叨?」挑伕不耐煩了:「走不走嗎?」

「明霞,走!」那個男人毫無表情的說。

「幹什麼的?」妙齋的口氣很不客氣的問他,眼睛還看着明霞。

「我是這裏的主任。」那個男的一邊說,一邊往裏走。

「啊?主任?」妙齋擋住他們的去路。「我們的主任姓丁。」

「我姓尤,」那個男的隨手一撥,把妙齋撥開,還往前走,「場長派來的新主任。」

秦妙齋愣住了,閉了一會兒眼,睜開眼,他像條被打敗了的狗似的,從小道跑進去。他先跑到大廳。「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着棉袍,手裏拿着條冒熱氣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派來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臉,「新主任?」

「集合!集合!敎他怎麼來的怎麼滾囘去!」妙齋囘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雙手撩着棉袍,幾步就把妙齋趕上,拉住。「等等!你上樓去,我自有辦法!」

妙齋還要往外走,丁主任連推帶搡,把他推上樓去。而後,把鈕子扣好,穩重莊嚴的走出來。拉開門,正碰上尤主任。滿臉堆笑的,他向尤先生拱手:「歡迎!歡迎!歡迎新主任!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沒有等尤主任囘答,他親熱的說:「主任太太吧?」緊跟着,他對挑伕下了命令:「拿到裏邊來嗎!」把夫妻讓進來,看東西放好,他並沒有問多少錢僱來的,而把大小三張錢票交給挑伕——正好比僱定的價錢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開門見山的問農場的詳情,但是丁務源忙着喊開水,洗臉水;吩咐工友打掃屋子,絲毫不給尤主任說話的機會。把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長大嫂短的叫得震心,一個勁兒和她扯東道西。尤主任幾次要開口,都被明霞給截了囘去;乘着丁務源出去那會兒,她責備丈夫:「那些事,幹嗎忙着問,日子長着呢,難道你今天就辦公?」

第二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着工人裝,和工頭把農場每一個角落都檢視到,把一切都記在小本兒上。囘來,他催丁主任辦交代。丁主任答應三天之內把一切辦理清楚。明霞又幫了丁務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點合理的錯誤,使人抱恨終身。尤主任——他叫大興——是在美國學園藝的。畢業後便在母校裏作講師。他聰明,强健,肯吃苦。作起「試驗」來,他的大手就像綉花的姑娘的那麼輕巧,準確,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來,他又像一頭牛那樣强壯,耐勞。他喜歡在美國,因爲他不善應酬,辦事認眞,準知道囘到祖國必被他所痛恨的虛僞與無聊給毀了。但是,抗戰的喊聲震動了全世界;他囘了國。他知道農業的重要,和中國農業的急應改善。他想在一座農場裏,或一間實驗室中,把他的血汗獻給國家。

囘到國內,他想結婚。結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結了婚,他可以安心的工作,身體好,心裏也清靜。他把戀愛視成一種精力的浪費。結婚就是結婚,結婚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別的事都是多餘,用不着去操心。於是,有人把明霞介紹給他,他便和她結了婚。這很合理,但是也是個錯誤。

明霞的家裏有錢。尤大興只要明霞,並沒有看見錢。她不甚好看,大興要的是一個能幫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沒有什麼關係。明霞失過戀,曾經想自殺;但這是她的過去的事,與大興毫不相干。她沒有什麼本領,但在大興想,女人多數是沒有本領的;結婚後,他會以身作則的去吃苦耐勞,敎育她,領導她;只要她不瞎胡鬧,就一切不成問題。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結婚之前,頗感到一些欣悅。不是因爲她得到了理想愛人——大興並沒請她吃過飯,或給她買過鮮花——而是因爲大興足以替她雪恥。她以前所愛的人拋棄了她,像隨便把一團廢紙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現在又有了愛人;她又可以仰着臉走路了。

在結婚後,她的那點欣悅和婚禮時戴的頭紗差不多,永遠收藏起去了。她並不喜歡大興。大興對工作的努力,對金錢的冷淡,對三姑六姨的不客氣,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當有機會夫婦一道走的時候,她還是緊緊的拉着他,像臨被溺死的人緊緊的抓住一把水草似的。無論如何,他是一面雪恥的旗幟,她不能再把這面旗隨便扔在地上!

大興的努力,正直,熱誠,使自己到處碰壁。他所接觸到的人,會慢慢的很巧妙的把他所最珍視的「科學家」三個字變成一種嘲笑。他們要喝酒去,或是要辦一件正當的事,就老躱開「科學家」。等到「科學家」天天成爲大家開玩笑的用語,大興便不能不帶着太太另找吃飯的地方去了!明霞越來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還對他發脾氣,哭鬧一陣。後來,她知道哭鬧是毫無作用的,因爲大興似乎沒有感情;她鬧她的,他作他的事。當她自己把淚擦乾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後問一聲:「該作飯了吧?」她至少需要一個熱吻,或幾句熱情的安慰;他至多只拍拍她的臉蛋。他決不問鬧氣的原因與解決的辦法,而只談他的工作。工作與學問是他的生命,這個生命不許愛情來分潤一點利益。有時候,他也在她發氣的時候,偷偷的彈去自己的一顆淚,但是她看得出,這只是怨恨她不幫助他工作,而不是因爲愛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時候,他才眞像個有愛心的丈夫,他能像作試驗時那麼細心來看護她。他甚至於坐在床邊,拉着她的手,給她說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遠是關於科學的。她不愛聽,也就不感激他。及至醫生說,她的病已不要緊了,他便馬上去工作。醫生是科學家,醫生的話絕對不能有錯誤。他絲毫沒想到病人在沒有完全好了的時候還需要安慰與溫存。

她不能瞭解大興,又不能離婚,她只能時時的定睛發呆。

現在,她又隨着大興來到樹華農場。她已經厭惡了這種搬行李,拿着洗臉盆的流蕩生活。她作過小姐,她願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隨着他來。但是旣來之則安之,她不願過十天半月又得走出去。她不能辨別誰好誰壞,誰是誰非,但是她決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敎他再多得罪人。她這次須起碼把丈夫的正直剛硬沖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諒了尤大興。她開首便幫忙了丁務源,還想敷衍一切活的東西,就連院中的大鵞,她也想多去餧一餧。

尤主任第一個得罪了秦妙齋。秦妙齋沒有權利住在這裏,請出!秦妙齋本沒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話好說,但是他要反駁。說着說着,他找到了理由:「你爲什麼不稱呼我爲藝術家呢?」憑這個汚辱,他不能搬走!「咱們等着瞧吧,看誰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講理是必然的事。雖然囘國以後,已經受過多少不近情理的打擊,可是還沒遇見過這麼荒唐的事。他動了氣,想請警察把妙齋捉出去。這時候,明霞又幫了妙齋的忙,替他說了許多「不要太忙,他總會順順當當的搬出去」的話。

妙齋和丁務源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妙齋主戰,丁務源主和,但是在妙齋說了許多强硬的話之後,丁務源也同意了主戰。他稱讚妙齋的勇敢,呼他爲俠義的藝術家。妙齋感激得幾乎暈了過去。

事實上,丁務源絕對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戰。在和妙齋談過話之後,他決定使妙齋和尤大興作戰,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時,關於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議一下,或者請她去辦交涉。他避免與尤主任作正面衝突。見着大興,他永遠擺出使人信任的笑臉,他知道出去另找個事作不算難,但是找與農場裏同樣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決定用「忍」字對付一切。假若妙齋與工人們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機會復職。卽使一時不能復職,他也會運動明霞和股東太太們,敎他作個副主任。他這個副主任早晚會把正主任頂出去,他自信有這個把握,只要他能忍耐。把妙齋與明霞埋伏在農場,他進了城。

尤主任急切的等着丁務源辦交代,交代了之後,他好通盤的計劃一切。但是,丁務源進了城。他非常的着急。拿人一天的錢,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與慢慢的拖。在他急得要發脾氣的時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說話:「丁先生不會騙你,他一兩天就囘來,何必這麼着急呢?」

大興並不因妻的勸告而消了氣,但是也不因生氣而忘了作事。他會把怒氣壓在心裏,而手脚還去忙碌。他首先揭出佈告:大家都要六時半起床,七時上工。下午一點上工,五時下工。晚間九時半熄燈上門,門不再開。在大廳裏,他貼好:辦公重地,閒人免進。而後,他把寫字檯都搬了來,職員們都在這裏辦事——都在眼皮底下辦事。辦公室裏不准吸烟,解渴只有白開水。

命令下過後,他以身作則的,在壁鐘正敲七點的時節,已穿好工人裝,在辦公廳門口等着大家。丁務源的「親兵」都來得相當的早,因爲他們知道自己毫無本事,而他們的靠山能否復職又無把握,所以他們得暫時低下頭去。他們用按時間作事來遮掩他們的不會作事。眞正的工人遲到,受了秦妙齋的挑撥,他們故意的和新主任搗亂。

尤主任忍耐的等着。等大家都來齊,他並沒發脾氣,也沒說閒話。開門見山的,他分配了工作,他記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會看,誰是有經驗的工人,誰是混飯吃的。對混飯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換,但在沒有撤換之前,他也給他們活兒作——「今天,你不能白吃農場的飯,」他心裏說。

「你們三位,」他指定三個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沒法結葡萄。限兩天打完。」

「怎麼打?」一個工人故意的爲難。

「我會告訴你們!我領着你們去作!」然後,他給有經驗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們三位給果木們塗灰水,該剝皮的剝皮,該刻傷的刻傷,囘來我細告訴你們。限三天作完。你們二位去給菜蔬上肥。你們三位去給該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後,輪到那些混飯吃的:「你們二位挑沙子,你們倆挑水,你們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飯吃的都撅了嘴。這些事,他們能作,可是多麼費力氣,多麼肮髒呢!他們往四下裏找,找不到他們的救主丁務源的胖而發光的臉。他們禱告:「快囘來呀!我們已經成了苦力!」

那些有經驗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應當作的。雖然他所提出的辦法,有和他們的經驗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內行。及至尤主任同他們一齊下手工作,他們看出來,人家不但是內行,而且極高明。凡是動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麼準確,敏捷。凡是要說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語說得那麼簡單,有理。從本事上看,從良心上說,他們無從,也不應當,反對他。假若他們還願學一些新本事,新知識的話,他們應該拜尤主任爲師。但是,他們的良心已被丁務源給蝕盡。他們的手還記得白板的光滑,他們的口還咂摸着粬酒的香味;他們恨惡鐮刀與大剪,恨惡院中與山上的新鮮而寒冷的空氣。

現在,他們可是不能不工作,因爲尤主任老在他們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園,由花畦跑到菜圃,好像工作是最可愛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着急,但是他的話並不客氣,老是一針見血的使他們在反感之中又有點佩服。他們不能偷閒,尤主任的眼與脚是同樣快的:他們剛要放下活兒,他就忽然來到,問他們怠工的理由。他們答不出。要開水嗎?開水早送到了。熱騰騰的一大桶。要吸口烟嗎?有一定的時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只好低着頭工作,心中彆着一股怨氣。他們白天不能偷閒,晚間還想照老法,去檢幾個鷄蛋什麼的。可是主任把混飯的人們安排好,輪流值夜班。「一摸鷄鴨的襠兒,我就曉得正在下蛋,或是快下蛋了。一天該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槪有個數目,你們值夜,夜間丟失了蛋,你們負責!」尤主任這樣交派下去。好了,連這條小路也被封鎖了!

過了幾天,農場裏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因爲有點知識,到底容易感化。他們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條理,他們不由的減少了恨惡,而增加了敬佩。他們曉得他們應當這樣工作,這樣生活。漸漸的,他們由工作和學習上得到些愉快,一種與牌酒場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應下,三個月後,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着現在這樣的去努力。他也聲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這種工作是有益于民族國家的。大家聽到民族國家的字樣,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動。他們也願意多學習一點技術,尤主任答應下給他們每星期開兩次晚會,由他主講園藝的問題。他也開始給大家籌備一間遊藝室,使大家得到些正當的娛樂。大家的心中,像院中的花草似的,漸漸發出一點有生氣的香味。

不過,向上的路是極難走的。理智的崇高的決定,往往被一點點浮淺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壞。情感是極容易發酒瘋的東西。有一天,尤大興把秦妙齋鎖在了大門外邊。九點半鎖門,尤主任絕不寬限。妙齋把場內的鷄鵞牛羊全吵醒了,門還是沒有開。他從藤架的木柱上,像猴子似的爬了進來,碰破了腿,一瘸一點的,他摸到了大廳,也上了鎖。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動了心,把他放進來。

由尤主任的解說,大家已都曉得妙齋沒有住在這裏的權利,而嚴守紀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礎。大家知道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們覺得妙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來的,管着他們的人。他們一想到妙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適,他們不由的動了氣,覺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們一一的來慰問妙齋,妙齋便乘機煽動,把尤大興形容得不像人。「打算自自在在的活着,非把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出去不可!」他咬着牙對他們講。「不過,我不便多講,怕你們沒有胆子!你們等着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獨自管敎他一頓,敎你們看看!」

他們的怒氣被激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留神去找尤大興的破綻,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來情勢不對,可是他的心裏自知無病,絕對不怕他們。他甚至於想到,大家滿可以毫無理由的打擊他,驅逐他,可是他決不退縮,妥協。科學的方法與紀律的生活,是建設新中國的必經的途徑。假若他爲這兩件事而被打,好吧,他願作個殉道者。

一天,老劉值夜。尤主任在就寢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見老劉私自藏起兩個鷄蛋。他不能睜着一隻眼,閉着一隻眼的敷衍。他過去詢問。

老劉笑了:「這兩個是給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興彷彿不曉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愣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像飛也似的跑囘屋中。

明霞正要就寢。平平的黃小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着對面的壁上——那裏什麼也沒有。

「明霞!」大興喘着氣叫,「明霞,你偷鷄蛋?」

她極慢的把眼光從壁上收囘,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綉花,而後才看丈夫。

「你偷鷄蛋?」

「啊!」她的聲音很微弱,可是一種微弱的反抗。

「爲什麼?」大興的臉上發燒。

「你呀,到處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樣!我爲你才偷鷄蛋!」她的臉上微微發出點光。

「爲我?」

「爲你!」她的小圓臉更亮了些,像是很得意。「你對他們太嚴,一草一木都不許私自動。他們要打你呢!爲了你,我和他們一樣的去拿東西,好敎他們恨你而不恨我。他們不恨我,我才能爲你說好話,不是嗎?自己想想看!我已經攢了三十個大鷄蛋了!」她得意的從床下拉出一個小筐來。

尤大興立不住了。臉上忽然由紅而白。摸到一個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顫。他坐了半夜,沒出一聲。

第二天一清早,院裏外貼上標語,都是妙齋編寫的。「打倒無恥的尤大興!」「擁護丁主任復職!」「驅逐偷鷄蛋的壞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滅不尊重藝術的魔鬼!」……

大家罷了工,要求尤大興當衆承認偷蛋的罪過,而後辭職,否則以武力對待。

大興並沒有絲毫懼意,他準備和大家談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機會,她溜出去,把屋門倒鎖上。

「你幹嗎?」大興在屋裏喊,「開開!」

她一聲沒出,跑下樓去。

丁務源由城裏囘來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見剪了枝的葡萄,與塗了白灰的果樹,「把葡萄剪得這麼苦。連根刨出來好不好!樹也擦了粉,硬是要得!」

進了大門,他看到了標語。他的脚踵上像忽然安了彈簧,一步催着一步的往院中走,輕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輕快,好受;口裏將一個標語按照着二黃戲的格式哼唧着。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實現了!「沒想到能這麼快!妙齋有兩下子!得好好的請他喝兩杯!」他口中唱着標語,心中還這麼念道。

剛一進院子,他便被包圍了。他的「親兵」都喜歡得幾乎要落淚。其餘的職員與工友也都像看見了久別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成一團;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像是活菩薩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們的口一齊張開,想把寃屈一下子都傾瀉出來。他只聽見一片聲音,而辨不出任何字來。他的頭向每一個人點一點,眼中的慈祥的光兒射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熱的手指挨一挨這個,碰一碰那個。他感激大家,又愛護大家,他的態度旣極大方,又極親熱。他的臉上發着光,而眼中微微發濕。「要得!」「好!」「嘔!」「他媽拉個巴子!」他隨着大家臉上的表情,變換這些字眼兒。最後,他向大家一舉手,大家忽然的安靜了。「朋友們,我得先休息一會兒,一小會兒;然後咱們再詳談。不要着急生氣,咱們都有辦法,絕對不成問題!」

「請丁主任先歇歇!讓開路!別再說!讓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紛紛的喊叫。有的還戀戀不捨的跟着他,有的立定看着他的背影,連連點頭讚嘆。

丁務源進了大廳,想先去看妙齋。可是,明霞在門旁等着他呢。

「丁先生!」她輕輕的,而是急切的,叫,「丁先生!」

「尤太太!這些日子好哇?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着條很小的,花紅柳綠的手帕。「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放心!尤太太!沒事!沒事!來!請坐!」他指定了一張椅子。

明霞像作錯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的坐下,小手還用力的揉那條手帕。

「先別說話,等我想一想!」丁務源背着手,在屋中沉穩而有風度的走了幾步。「事情相當的嚴重,可是咱們自有辦法,」他又走了幾步,摸着臉蛋,深思細想。

明霞沉不住氣了,立起來,迫着他問:「他們眞要打大興嗎?」

「眞的!」丁副主任斬釘截鐵的囘答。

「那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明霞把手帕團成一個小團,用牠擦了擦鼻窪與嘴角。

「有辦法!」丁務源大大方方的坐下。「你坐下,聽我告訴你,尤太太!咱們不提誰好誰歹,誰是誰非,咱們得先解決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的坐下,連聲的說「對!對!」

「尤太太看這麼辦好不好?」

「你的主意總是好的!」

「這麼辦:交代不必再辦,從今天起請尤主任把事情還全交給我辦,他不必再分心。」

「好!他一向太愛管事!」

「就是呀!敎他給場長寫信,就說他有點病,請我代理。」

「他沒有病,又不愛說謊!」

「在外邊混事,沒有不扯謊的!爲他自己的好處,他這囘非說謊不可!」

「嘔!好吧!」

「要得!請我代理兩個月,再敎他辭職,有頭有臉的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來:「他得辭職嗎?」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聽我說!」丁務源也立起來。「兩個月,你們照常支薪,還住在這裏,他可以從容的去找事。兩個月之中,六十天工夫,還找不到事嗎?」

「又得搬走?」明霞對自己說,淚慢慢的流下來。愣了半天,她忽然吸一吸鼻子,用盡力量的說:「好!就這麼辦啦!」她跑上樓去。

開開門一看,她的腿軟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興已把行李打好,拿着洗臉盆,在床沿上坐着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攙起來,「對不起你,霞!咱們走吧!」

院中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忙着殺鷄宰鴨,大宴丁主任,沒工夫再注意別的。自己挑着行李,尤大興低着頭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樹木——那會敎他落淚。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着那一小筐鷄蛋,一手揉着眼淚,慢慢的在後面走。

樹華農場恢復了舊態,每個人都感到滿意。丁主任在最空閒的時候,到院中一小塊一小塊的往下撕那些各種顏色的標語,好把尤大興完全忘掉。

不久,丁主任把妙齋交給保長帶走,而以一萬五千元把空房租給別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

到了夏天,葡萄與各種果樹全比上年多結了三倍的果實,彷彿只有牠們還記得尤大興的培植與愛護似的。

果子結得越多,農場也不知怎麼的越賠錢。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以及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但1943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9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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