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堂先生集/卷二十

卷十九 久堂先生集
卷二十
作者:朴長遠
1730年
附錄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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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渚金文忠公。吾先大父少時友也。仍締潘楊之好。晩年語其孫震標曰。汝外翁天假之年。及見淸時。則朝廷之所以待之者。豈下於一時第一等人耶。汝不及事外翁。故言之。平居仁厚和樂。若無甚可否。而至於待人處事之際。乃見有毅然難奪處。吾猶記與汝外翁同寮槐院。一日坐廳。時有一學官安廷蘭者。乃故相貞愍公瑭之孼屬。素稱負氣難待。方入門。高聲放言曰。吾若使宋姓執鞭而前驅則一時朝士太半。奔走於吾馬前矣。蓋辱及雲長兄弟。而幷及於他人也。聽者皆駭而無敢誰何。汝外翁使人詰之曰安同知何時爲本院提調耶。廷蘭遂呑舌而走。一座皆快之。此事雖小。亦可以類推也云。從弟金震標爲余道之如是。

鶴谷洪相公。與吾先大父及金相公。皆壬辰避寇淮陽時同死生之友也。三家情誼。彌久不替。余於丁丑亂後歸京。僑寓於校洞鶴相家近處。一日送一老婢。餽以四柑。語其婢曰隣居朴先達。乃吾家避亂淮陽水入縣時。所與分菽之友朴進士之孫子也。其老婢尙記其時所稱謂。故言送云。余乃掃門以謝。則從容話昔事曰。曾於萬曆甲午年間。余自鄕赴試入京。伊時亂後草創。無所於歸。以爾大父方仕槐院。有婢僕爨具。遂與閔頤吉往依焉。其家乃倉洞鄭晦家也。吾與頤吉終日苦吟。搆出科體騈儷之作。爾大父日夕公退。呼燈進飯。吾輩以所製書示。請其評品。則一邊使匙。一邊隨意下筆。等其高下。如是者幾朔。而吾與頤吉皆得第。嗟嗟今世豈有情愛無間。車笠不變如吾輩者乎。仍呼爨婢名而問其在否。至擧先大父兄弟姊妹夫名字。亦皆問其去處存歿。事在四十年前。而言之了了如昨日事。於此一事。亦可見先輩風流之篤厚。而今日世道之陵夷也。鄭則官至佐郞。世所稱天隨子之升之子。與先大父有姻戚之分。分宅以居。以至捐館云。頤吉閔有慶字。歷官淸顯。終敦寧府都正。

先大父嘗謂子弟曰。吾儕李伯胤居家之行。有人不可及者。閨門失和。蓋不得已。而夫婦之禮。終焉不衰。雖於親朋。亦不以及於言色。此豈易事。余知其有隱德。故及之耳。伯胤。李領相弘胄字也。

吾先大父委禽於郡守李公諱轂之門。李公於成牛溪婭壻也。成先生家在坡州之溪上。大父來往長湍先隴。相距隔一衣帶水。出入門下。與先生之子滄浪居士遊。滄浪每語人曰。某才甚高。可惜登第做官。不專意文翰。以至大有所就耳。滄浪名文濬。有文行。官永同縣監。

吾先府君少時隨侍先大父善山府君於任所。時旅軒張先生所居仁同。寔善之傍邑也。先大父命先君就學。受論孟。其後仁祖朝丙寅年間。旅軒以大司憲承召入京。先君與李性恒從叔。往候于旅邸。余才成童。亦隨而拜焉。得以瞻望其儼然有德之氣像。將退令在傍子弟。記李叔及余姓名。

先大父八歲失恃。長於寒素之家。能自知爲學。勤力絶人。十八歲時。夏月登樓。讀孟子三二百遍。其年秋中生員解額。自是所向克捷。有聲場屋。自言其後得進士及及第。而其喜心不如得初初擧時云。自初科擧之學。專以四書三經及文章軌範爲主。故晩年敎訓子弟以經書也。時或背誦口授。業精可知矣。少時業文。或有所作。則其早朝必精讀詩書大文某篇幾遍。飯後方操筆搆思。而輒模倣朝所讀詩書之篇。欲盤則盤。欲誥則誥。至於風雅頌之體。無不皆然。雖一時才傑號能文詞者。皆自以爲不及云。才高亦可知矣。二十五歲以前。恒以負笈遊學爲事。如海州文獻堂。松京文忠堂及天聖兩山山房。皆讀書處也。嘗自言一遭上華藏寺半月而歸。讀文章軌範上下卷五十遍。作省試體賦十五首云。勇往直前。無或豫怠。人自以爲不可及矣。爲文詞。以氣力爲主。峻拔陵厲。自成一體。所著詩若文二卷藏于家。守康翎時。陳弊一疏。非唯文字得告君體。憂民體國。惻怛慈愛之意。令人有感發處。況以子孫而得於謦咳之餘者乎。爲詩亦然。守端州時赴鏡城兵營。題一絶曰十月陰山雪。關門閉寂寥。元戎能愛客。歌舞永今宵云。同時幕府及州郡文吏傳誦。以爲有古從軍體格云。

先大父處己簡澹。居官淸白。出於天性。不事外飾。其守端州也。州素號銀貨脂膏。前後官守。鮮或不免。公至則貢銀封餘。悉以歸之官廳。以備公用不時之需。時當昏亂。上下皆酣醉於錢癖。而先大父自持不易。聞者莫不歎嗟焉。其後東岳李公安訥亦守是州。改所居堂。名以不易心。揭銘以表之。州民論淸德。與吾大父相上下。而東岳則至不親封貢銀。吾大父但不私用。表裏無矯飾。爲二公優劣云。品帶以白鐵造焉。後見借於人。因失去處。

先大父一時交友金,洪兩相外。李領相弘胄,金左相尙憲,李二相德泂,李同樞春元,李判書顯英,趙參判希逸,趙觀察廷虎,李承宣士慶,李判書景稷,宋評事邦祚,愼僉樞三俊,安洪州復善,朴觀察東說,朴僉樞東望,沈領相悅,金判府藎國及吾外大父兄弟都正判書兩公。或同硯或同年或同官。或隣里或姻家。情誼雖有淺深之差。而無間存歿。皆稱先大父有德有文。有行有才。矻矻談之不已。雖以余之不肖。不及事吾大父。而得見諸公之在世者。聞其行之一二。嗟呼。身後能使友朋思之不能忘。稱嘆不能已。愈久而猶然。如非行孚於人而得於觀感之間者。能至是乎。

趙觀察廷虎少時。與梁平山應洛定爲莫逆交。世稱梁趙。以比古之雷陳。張谿谷於梁公墓碣。記之詳矣。吾先大父於梁趙二公。同年友也。亦甚相善。趙公於梁公歿後。經紀其家事。居家居官。皆送月給於梁之夫人。以迄歿齒。吾先祖妣寡居於長湍墓底。時趙公爲少尹於松都。分俸以救。無虛月。聞者皆歎趙公之無負幽明。而及梁公與吾先大父之亦得石交也。

先大父赴善山時。金淸陰別章有曰。崧山顏色猶嫌遠。鳥嶺音書更耐遲云云。全篇亂時見佚。不能記。大槩前開城經歷。移拜善山故云爾。

吾朴氏之先。系出高靈。高靈又世居之地也。鼻祖大將軍以下七代。皆以獨子承緖。至戶曹佐郞府君諱持。始生二子。長曰交河縣監府君諱秀林。娶西原韓氏。蔭補入仕。移居漢城。內外子孫蕃衍。遂爲京人。事具載于聞孫挹翠軒所作行狀。墓在陽智金谷村。交河府君有季曰旅。仍居于高靈。子孫雖僅延至今。而其中有或登武科。或編於校籍者。而百餘年間。零替不振云。佐郞府君墓在高靈龍潭村。所居宅後。吾大父守善山。祭告以辭。辭曰淸白所遺。世世家傳。誓言不墜。無忝于先云云。先府君亦於察訪黃山日。用此告辭祭之。不肖孤忝守安陰。乞暇於方伯。將往展墓。而遽以事西笑。因遞未果往。迨以爲恨云。潭溪之勝。甲於東南。人之過其地者。無不艶稱云。

先府君嘗戒不肖孤曰。人而有文無行則徒文而已。非所以爲人也。雖得第得官。世以爲榮。亦何足觀也。孤佩服至訓。終身不敢忘。

先府君長姊爲順興君金慶徵夫人。寔北渚相國之子婦也。幼有至性高識。及嫁而歸。其行己處事。求於古之名婦人。亦所絶無而僅有也。與其姑柳夫人。同時殉節於江都之亂。處死之際。亦多可紀。以余無似。特爲所愛異於諸姪。其恩詎敢忘哉。追記遺事。不能無意。而非唯拙文難望傳後。雖其所以示子孫者。亦不可草草。或覬文詞少進。以遂茲願爾。

先府君天性慈仁愛人。所莅雖不多。而人輒懷之。久而不替。察訪黃山。歲滿而歸。小子亦隨侍過冬。屈指如今幾三十年所矣。孤露餘生。流落嶺海。驛吏之遺老。聞余謫斥。不遠三四日程。聯翩來謁。餽以白粲黃柑。引而前。與論昔事。不覺悲涕之交頤。嗚呼。苟非遺愛之浹人。其能爾耶。遂感愴而記之。

吾外大父都正府君及夫人宋氏。忠烈大節。特著於江都之難。仁祖大王覽及遺疏。卽下褒諭。旌表門閭。錄用子孫。出於異典。及今上嗣位。因筵臣宋浚吉之言。命贈吏曹參判。夫人亦贈貞夫人。聖朝繼述之美。可謂至矣。事在國史。且有墓銘。非假後人一二談也。然凱風寒泉之思。無論才不才。固亦古今人之所同情。而顧余筆力凡劣。不敢追迹前修。且此逡巡焉耳。然余少也。養于外氏。諦觀吾大父兄弟所以事安氏大夫人者。至今思之。不覺淚下。安夫人年尊八耋。外大父亦年過耳順。而事親之行。終始如一。口與志之養。兩臻其極。難以一二數也。嘗記兄弟同寢。適當沍寒。相謂曰老親所處。得無寒乎。卽披衣而起。躬自抱薪。就煖房堗。輪日以爲常。此豈白首之年所可堪者乎。世之稱有行者。亦豈有篤至如此者乎。他事皆類是。以至居憂。易戚兩備。古人所稱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者。不其信歟。

外大父兄弟嘗語子弟曰。吾先人德行之懿。吾子若孫。皆不可及。晩登上第。恬於進取。無論官之大小。一心奉公而已。仕退輒閉戶而臥。蓋非但氣淸多病而然也。及乎佐幕湖南而行也。抵全州幾里許。從者忽舍官路。迤從小路而入。吾先人問於郵吏曰。路有二岐。何故舍大取小。吏對曰此小路向鄭修撰家之路也。南來之士。無不先之其廬。意者官亦必往故然耳。蓋賊汝立家在全州地。而方有聲望。人多趨附。故吏言云然。吾先人戒郵吏。直入府去。在幕周歲。一不及其門。及己丑獄起。搢紳多連染。奉使往來而過訪者。或不免逮繫。而吾先人則竟無他。人皆服其簡靜。而且燭幾先云。

外大父雖就蔭仕。卑棲郡邑。而憂時慮事。乃心王室。非若應文逃責之爲者。而至悃惻怛。亦非爲取名也。癸亥反正。剗革積弊。銓選亦爲一新。乃授以鐵原府使之官。數月李都憲楘以繡衣廉問入府。與語移日。乃曰吾出入村巷。聞府使初政深得民心。但値此惡歲。催糴太過。頗以爲悶。合有變通。民乃活矣。外大父對曰。此非以厲民也。爲民長吏。亦豈不念。而吾自幼聞父兄之言。倉儲本爲軍興。且歲雖歉。秋不盡輸。則明春何以賑民。御史雖有命。恐難奉以周旋。李公唯唯而去。及甲子春。賊适稱兵犯闕。完豐府院君李曙提兵把守朔寧,安峽等邑江灘要處。而外大父領府中兵。付于伊川助防將。卽歸官次。收拾牛馬。運致餱糧數十馱於李曙軍前。李公與中軍金浚相視涕泣。稱歎再三曰。今世安有如此人耶。微此輸粟。吾將士其殆矣。蓋賊勢日迫。卒無見糧。而不意得此故也。賊退後李公公言于廟堂。人謂當有賞典。外大父聞之。急貽書于季氏判書公曰。此不過職分內事。若緣此謬蒙恩賞。則吾何顏面立於世乎。煩爲我力言于相臣如完平李公。俾無此事。事遂以中寢。聞者尤以爲難。諸賊就戮。春事方起。散其餘穀。分賑飢民。民賴以活。農功乃成。余十三歲時。隨侍在傍。耳目所覩記。故記之。以爲長民楷範。此於外大父言行。特其小小者耳。

外大父居官謹飭。至典六七邑。一不被長上譴訶。晩守淮陽。申得淵爲監司。以微事置之下考。前此宰歙谷日。得淵之父湜爲監司。甚相得。得淵因與之相善。且外大父階通政。雖中亦罷。而必辱之以下者。蓋其意欲歸公於己而示威於一道也。寔辛未歲末也。外大父聞卽赴覲大夫人於季氏安邊任所。余獨奉內行。觸冒風雪。間關出峽。天之沍寒。亦豈章惇所爲。而一行不無懊恨意。其後得淵借宅於余之隣近。屢過余致意。余不欲報謝。稟問于外大父則曰。事在旣往。豈可芥滯於胸中耶。彼旣枉過則一謝何妨。余遂從命。嗟乎。此事雖微。而宅心和易。不修舊怨。多類此也。余之欲勉於平心待物之學者。非天性然也。亦敎之使然也。

外大父兄弟嘗言去萬曆癸丑年間。鰲城李相待罪蘆原。吾兄弟一日聯轡就謁。相公方頭戴篛笠。躬自巡圃摘瓜。携筐而出。迓於柴門。吾兄弟且驚且趨。相公笑而引入。呼兒語之曰取此瓜子去。具飯待吾客。且笑曰君輩近日頗輕忽人。非平昔所望於君輩也。再三言之。莫究其故。吾默思之。蓋前此數日。吾新遞咸興通判。奉板輿入京。吾季及他親屬。出迎于東郊。路逢一騎驢客掠而過。頗異之而不知誰某。及聞相公之言。知其客乃是相公也。相與絶倒而罷。嗟嗟相公善謔風流。至今宛在人目。何可忘也。使此老追躡占人西湖之遊。其時國事。亦可想矣。爾等不可不聞此言云。

又言吾先人於鰲老。有十年之長。而交誼甚密。吾兄弟少時受業於鰲老。先人墓文之所以托於此老耳。一日鰲老來訪吾先人。談間笑而問父兄之於兒子。能愛而不至於狎。用何術而致之歟。先人答曰兒才學語。便不膝置則幾矣。鰲老嘿然良久曰。此則吾終不可學矣。蓋此老有愛兒癖故云。

外祖母宋夫人。與金沙溪姨兄弟也。夫人嘗戒子弟曰。吾少時聞金某甫。於其嚴君之出按西京也。自京趨庭。一入衙門。絶不出入外。人不知有子弟。歸時乃出門上途。蓋西京素稱繁華。而江山花柳。一不以經心接目。此豈年少者所可能耶。其操持可謂敦篤矣。爾輩可師法云。又曰吾母氏在時。常言金某若來見則語聲不高。如我老者不得聽聞。蓋其以小學持身。故如此云。

崇禎乙亥年間。牛,栗兩賢從祀之議起於泮中。論議角立。大致鬧擾。丙子冬初。泮疏又作。申請不已。余亦當往參。先稟於外大父兄弟則曰。兩賢道學高下。從祀當否。固非如吾輩昧昧者所可知也。年少儒生。等是不知。寧參於尊賢之列可矣。此兩賢道學則唯聖能知聖。而大槩皆賢大夫也。至於攻斥不可。爾宜戒之云。此豈非和平中正底言議乎。

外大父兄弟嘗語子弟曰。吾內舅安都正滉夫人。乃德興大院君之女。而宣祖大王之姊也。吾舅少能文。連捷漢城解額。而屈於會試。宣祖非唯友愛出天。且愛其謹潔。欲官之。吾舅辭以專意擧業。不願得官。蓋以權辭辭官。而意實在於退讓也。竟不第。超拜主簿正兼內乘。壬辰之亂。感泣辭親執羈。從靮而西。每駕次郡邑。隨衆問安訖。藉藁席坐于階下。待上入就寢室。然後退。翌日未明。必先入候行殿。以至日夕亦如之。終始無倦。而進止有常處。宣朝詗知而歎異之云。吾舅篤行如此。官終通政敦寧府都正。歿後參錄扈聖功。贈封廣陽君。夫人年過八耋而終。累朝遇之加厚。子孫蕃衍。至今簪組不絶。積善之慶。蓋未艾云。

沈判書大父嘗曰吾仲氏都正公心貌頗類吾舅氏云。

外家墳墓在於衿川。距露梁津未十里。四時祭。只備餠麪炙湯。果則樹木之實數器。或油蜜果一器而單獻。地邇而物不缺。禮簡而情有餘。此外曾祖贈判書公攸行。而子孫至今遵行者也。吾家長湍墓祀。自先世備儀式具膳羞以行。今則奴僕單寡。罇酌不精。非徒此也。正朝端午寒暑之極則粢盛臭色皆變。其於奉先之禮。殊覺未安。余欲依本朝先正之言。於寒食秋夕兩節備禮。正朝端午則只以脯醢酒果行之者久矣。顧此實先祖攸行。以一人一時之見而難於遽變。故未免從俗因循耳。

家禮祭儀。尊者坐。卑幼皆立。故吾家亦依此行之。偶閱退溪集答人問目云。我東人家子弟。常時無立侍之規。恐不當如是云。此言似合於人情。而不悖於事亡如事存之訓也。

沈判書大父。嘗與余言萬曆辛丑年間。余通判水原。將迓詔使赴碧蹄。整理館宇。適逢鄭翼之自安州收稅官拜正言。趨召而來。時三司攻成牛溪甚急。余問於翼之曰。子今入朝。何以處此。翼之答曰吾此來。歷見完平李公於西京。問以此事。則深以時議爲不可。夫豈不義而此老言之乎。吾意決矣。因與暫敍而別。是日謝恩後。卽獨啓立異。時議譁然非之。旋授端川採銀官以逐之。翼之眞可謂言議挺然。不隨時俯仰者也。及乎昏朝廢母之議。終樹大節。與鰲老諸人同時竄斥云。翼之鄭弘翼字也。反正後官至嘉善副提學云。

外大父生子男輒不育。初議繼嗣。從姪兄弟中其季年少。家人或勸取而養之。外大父默然不肯。及癸亥反正。其兄弟攀附鱗翼。門戶隆赫。或人又言于外大父曰。初若聽人之勸則非徒無子而有子。到今當享榮養矣。外大父微哂。但言吾猶不悔矣。及外大父捐世之後。其兄弟富貴亢極。搆謀凶逆。竟有滅身亡宗之禍。然後一家之人皆服外大父高識遠慮。殆不可及也。

外曾祖贈判書公諱友正。年三十八魁萬曆癸未別試。殿策兵食一篇。至今傳誦。其文字專用綱目。蓋多用力於綱目而有得云。官至驪州牧使。得年五十四。詳具李白沙集中碑銘。萬曆甲午爲江華府使。時値兵荒。煦撫得宜。島民大悅。有一賊人夜持兵焚掠其從兄家。而見捕告官。訊問具服。公乃縛致其從兄而語之曰。從兄亦一同氣也。家有餘粟而不相救死。以至於此。使汝弟行盜賊之事。皆汝之所致也。施刑過於治賊。卽引賊而前曰。汝聽吾言乎。賊徒咸上手而應曰。雖死唯命。卽縱賊率其妻子而來。置之衙軒下。喂養官馬。立唐兵擺撥。得米以自給。或謂公曰彼賊徒也。何以親近至此。公曰盜賊亦良民。吾何疑焉。賑救訖事。送歸南畝。其人再三拜謝而去。其仁厚之政。多類此也。公歿後所過江華廣州之民。聞之痛惜。爭出米以賻焉。且頌其遺愛。至今如一日云。

申承旨應榘字子方。高靈人。知樞橃之子。左議政文景公用漑之曾孫也。少遊於牛栗兩先生之門。而卒事牛溪。甚見稱許。以薦入仕。光海朝以勳封君。蓋有甘盤之舊而參錄云。晩築室于龍湖以居。其居乃吾外家隣比也。年壬戌。外大父命余就受小學。公謂外大父曰。吾少受業於兩賢。非唯小學。其於四書。講論甚精。而今老矣。常恨不得可敎者而敎之。幸得此人。當畢小學。長第敎之。外大父亦喜得師矣。其敎小學。亦逐日書課讀誦。字句少錯則公性嚴。雖略示聲色。而余未嘗不汗沾背也。小學未及卒業。而仁祖大王反正。寔癸亥春也。例罷廢朝時勳盟。而朝廷以公儒行可用。進之代言。仍長訟局。因循間闊。計莫之遂。其年秋。余隨外氏赴鐵原。公又出守春川。未久病卒于官云。余猶記公性方峻寡言。平居齋閣寂若無人。而每見其終日默坐。若有所思。時余年幼。未知所思者何事。而到今思之。恨不請問其所思也。且恨所受小學。急於口誦。幸於免責。故旣長繙閱。茫然如未讀。辜負敎育之意。未嘗不念至而有愧于心也。公之著述有無。問之於其宅相李御史慶億。則有書牘幾篇藏于家云。有子曰湸。今爲郡守。李修撰慶徽。亦公外孫。而慶億之兄也。

吾婦翁嘗語余曰。萬曆癸丑年間。有一名宰。於申公同門友也。一日携朋泛舟于蠶頭下。達曙酣樂。朝而罷歸。過申公於龍湖。仍與敍款。且要討食從容。申公問客朝日自何來。答曰云云。申公卽厲色而言曰。近來吾輩之以文酒自娛者。固不足論。如令公則士友之所以期望者何如。而乃滾同一場。自爲得計乎。吾甚不取也。客乃憮然。忍飢逡巡而去。先輩之責勵朋友如此。此可師法云。

婦翁嘗語余曰。吾少時隨侍先君於定州。時値詔使。淸陰,鶴谷兩相以遠接從事。迓皇華於灣上。歸到定州。會于衙軒設酒席。鶴谷忽謂淸陰曰君何簡嚴至是。淸陰答曰何事。鶴谷曰吾與叔度友也。此行同處。見寢席敝。不堪近體。言于家兄。欲以持贈。而往返義州。以抵于此。不敢發口。吾兄卽若兄。而猶且如此。此非簡嚴而何。盍少弛其弦耶。淸陰笑曰旣言及而不受則宜輝世之有此言。初不言于我而遽稱簡嚴。則余何以解人意耶。於是取來以贈。而淸陰乃受之。前輩之辭受不易。其介如此。此可爲法云。時鶴相之兄方爲甑山縣令。叔度淸陰字。輝世鶴谷字。

金觀察緻字士精。乃吾先大父爲馬遊擊接伴時。同苦南州。與有酬唱者也。弱冠登第。累官至天曹郞。以事貶官。通判濟州。歸裝不持南物。歷敭淸華幾十年。時昏朝政亂。晩乃悔悟。築室于龍湖。杜門却掃。絶迹朝市。同時朝貴。間或出訪。而迄不一謝。如是者七年。及癸亥反正。首膺廟堂薦。卽拜東萊府使。其淸不減於濟判時。乙丑拜嶺南觀察使。蓋其政事才。將以大用。而未幾巡到安東。不意病逝。其子曰得臣。余年十一二歲。以鄕里少兒。受唐詩於金公。因與子遊。金公歿後。吾友語余曰先君在時。常曰汝與朴某爲友可矣。余時年幼。不知金公何如人。而每想其容貌魁偉人也。晩年一着。豈人人所可及者耶。金公才性過人。傍通技術。尤精於談命。其言多驗。按節嶺南時。私謂所親曰賤命止於監司。今行當與親友訣別矣云。

徐判書渻。乃外大父婭壻也。余兒時適就謁。判書嗣子右相公時爲戶曹參議。年且近耳順。而執子弟之禮。無異少年。方侍坐戶外。値曹吏抱文書以進。則躬取筆硯。不任婢使。此亦近世士大夫家所希覯也。

余年十七八時。趨庭于梁山驛館。先君有客曰白受繪。乃梁山人也。聞其人丁酉見擄於倭入日本。以死自誓。以寧爲李氏鬼。不作犬羊臣十字。涅於臂。終不屈。其後刷歸得全。仁祖初年。薦授禮賓寺參奉。未幾棄歸于鄕。見其容貌。忠實無外飾。略知文字。眞是質美之人也。噫。絶域而有此人。夫子所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者。詎不信歟。其後鄭愚伏經世秉銓。復拜自如道察訪云。

成別坐汝學號鶴泉。詩人也。年五十餘。始得司馬。晩益坎壈。官終別坐。芝峯李尙書與爲詩友。蓋亦一時之郊島也。居于楊州綠村。草衣茅屋。家至屢空。泊如也。余少時隨外大父赴鐵原。邀成而館之。使授余杜詩鄕本大全十六卷而歸。有寄銀溪許督郵之句曰。文章驚世凌丁卯。節序催人逼丙寅。又曰豈料玉堂揮翰手。却爲銀館苦吟身云。而使余綴其首尾。又有詩云歲暮雲陰連北陸。雪中梅影又南枝。又云綠水連澄渡。靑山近洛陽。見者頗以爲有唐人詞致云。記其全篇則臨別贈余短律。葭管灰初動。楊州客未歸。那堪終歲疾。都負百篇詩。松老猶知節。梅寒不願肥。遲遲故濡滯。祗爲與君離云。

鄭參判蘊字輝遠號桐溪。安陰人也。觀其癸丑一疏。三百年綱常賴以不墜。雖謂撑拄宇宙。昭洗日月。可無少愧矣。晩自山城移疾。南歸安陰舊居。築室于家後山谷中。杜門謝絶世故。六年而終。年至七十六。去癸未。余出守安陰。鄭公歿已逾歲矣。有子三人曰昌詩縣監。曰昌訓曰昌謨。兩人名編校籍。各有文行。能世其家。余與之遊。掃除民主之儀。長則以長者待之。其仲與季則皆待以友朋。甚相善焉。因或人聞鄭公之父進士惟明有至行。鄕人稱善士。爲立祠于社。其母夫人某氏性通達。聞鄭公癸丑言事被繫。略不動色曰。吾知吾兒之心。其盡忠所事。不以生死禍福貳其心者。寔吾兒之所畜積也。仍命孫兒速治喪具上京。而其夜鼾睡如常。及聞出獄謫濟州。州實海中絶島。而亦不以相離爲念。每送孫兒往省也。只言彼此相保則相見豈無其日。須好將息。以此言于爾父云云而已。癸亥反正。鄭公首被遷擢。卽拜司諫。在濟十年。渡海赴召。而母夫人聞之。亦不色喜。其後鄭公爲養乞郡。得南原府使。且拜嶺南監司。備極榮養。享年八十餘歲而終。余聞而亟歎異之。問諸其子昆季則曰其言信矣。余曰噫噫。此其父母之所以生鄭公也。其後余遞安陰歸京。而不十年。其子相繼淪歿。今只有庶子若嫡孫幾人。不絶如線云。嗚呼。以鄭公之節義大名。而遺胤不得受報於天。儻所謂天道。是耶非耶者信耶。

去丙戌。余以問事郞在鞫廳。時逆點以首相當朝。凌駕諸僚。詬辱郞吏。而左右參鞫之官。出入言語。殽雜無倫。一日淸陰新拜左相。自楊州入謝參坐。四座肅然。雖以點之氣焰。屛息致敬。每事必相顧咨而後行。嘗謂唐楊綰之相也。犁幹卽減其騶導。何以使人畏之至此。以今觀之。非虛言也。

丙戌鞫廳。北渚金相公以原任。連日進參。一日閑隙。言及吾輩問事奔走之勞。漫謂之曰。余昔聞鰲相之言曰吾於己丑之獄。爲問事郞。入侍親鞫。其時年方壯盛。讞獄之際。耳聆目視。手寫足行口語。一時並擧於造次之頃。蓋不如是。難於擧職。蓋受知於宣廟以此也。余問曰其後亦得見郞吏之能如此者乎。鰲相答曰蓋有之矣。我未之見耶。其寓戲自許如此云。渚相此言。亦爲勉進後輩而發也歟。

余一日往謁北渚相公。則問近日無恙外。且曰近讀何書。且能日課否。余對曰未也。公私宂擾。看書亦難矣。相公曰惡。是何言也。書豈但看底物耶。吾昔拜尹月汀。問答如此如此。書豈爲人看設云者。此月老之所以敎我也。至今數十年間。森然若前日耳聞。而猶愧其敎誨期許之意。豈意吾又擧此言以勉君輩耶。噫。時相公身都將相幾三十年矣。年垂八耋。祿位已極。而猶且終日端坐讀易。吾伊之聲。徹於戶外。非有朝請則少無倦色。而且勸誘後進如此。此意何可忘耶。

余嘗聽李澤堂論文。其記性過人。談間能誦古今文數行。略無滯礙。此人所不及處也。其言南海明珠大貝磊落堆市。而一以貫之。錢是也。文亦如是。有意與法之說。余聞之以爲奇談。及見東坡志林。其源蓋出於此。又其言曰病狂之人。千言萬語。橫豎迭出。而終不適用者。無倫次故也。傀儡多言。幾何異於狂人。而猶或有可以悅人者。有譜而已。嬰兒戲筆。隨意揮灑。淋漓紙面。而終難狀物者。無心故也。安堅水墨。幾何與兒筆有間。而世稱名畫。亦猶傀儡之有譜焉耳。有見乎是則爲文之妙。可知矣。此言未知有見於何書而發也。

尹海昌昉。於廢朝戊午廢大妣庭請也。方以京兆尹。乞暇展墓於長湍。家人急送書請止其歸曰。此乃禍福所係。旣出願毋入。海昌見書歎曰。我以喬木世臣。當與國存亡。豈可苟生避就之心。便道趨闕下。謂錄事曰。吾病矣。送人持轎來。復命訖。傍睨庭僚。扶曳而出。乘轎歸第。遂被臺諫論竄。不允者累月。癸亥反正後。首膺韋平之拜。甲子扈駕南下。賊敗承朝命先入京。撫綏都民。有一人自賊中來呈都人附賊簿記一冊。海昌不開見。卽付諸火。蓋安反側之意也。此二事可謂得宰相體云。

申觀察翊亮。乃余仲姑夫也。余方成童。受馬史幾篇於公。仍語余曰。當今之世。愼交遊爲第一義。不如閉戶端坐讀古書。倦則與兒輩作戲也。蓋伊時年少一二輩。各自淬磨。以名論相尙。一時人士亦多趨附。故公談及之如是。公亦象村之姪也。相門淸議。非歸公而誰耶。公則杜門絶迹。讀書習擧業而已。當時雖領得此言。不若其後二十餘年。閱歷許多事變。如合左契。然後思之。尤覺有味也。

申觀察少時志意偉然。已能自樹立。年二十三得司馬。見光海將亂。便挈家往寓於原州江上。飯麥讀書。不赴擧者十年。癸亥反正。卽拜金吾郞不仕。旋授世子翊衛司侍直。序陞衛率。出監居昌縣。縣大治。其後又除泰仁縣監。年四十六。登乙亥第。以淸陰金相薦超拜晉州牧使。丁丑亂定。擢授嶺南湖西兩道觀察。皆病不赴而遞。自是身病時危。仕意益薄。自山陰寓居忠州山溪。連拜淸州牧使,刑禮曹參議,承旨,義州府尹,驪州牧使,南原府使,全州府尹。不就。只承旨來仕數月。淸全兩州強赴。不久或遞或棄而已。歸自全州。寓于沃川之荊江。又移于安城村舍。晩赴德原。未幾棄歸。寓于春川三內村。余適赴春州。公甚喜。以余爲主人。時己丑冬也。蓋公於人少許可。以余之無似而久辱知顧。及此頗得依歸爲幸。越明年庚寅五月十一日。公遽病逝。年僅周甲云。前屬纊數日。余偶就叩。談論如常時。而使其妾及兒少盡出見余。蓋其後思之。公死期已迫。若有相托之意云。

申觀察嘗吟曹南溟絶句曰。萬古天王峯。天鳴猶不鳴。而彈指一下。且歎曰此怎麽氣象怎麽力量。蓋以此激昂其志氣也。又嘗語余曰易云天地閉賢人隱。此豈君子出而仕之時耶。蓋其志之決。亦可見矣。

沈判書嘗謂余曰吾中年與芝峯李潤卿談及一時交際。則潤卿曰士生一世。當友一世第一人。余問爲誰。潤卿又曰申敬叔其人也。吾曰若非一世士。申豈與我爲友乎。如是答之而已。芝峯潤卿。乃李判書晬光字若號。敬叔申領相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