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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四十一回 集名園騷人競詠菊 盛綺席雅士欲評花 下一回▶

  卻說重陽那日,徐園大開菊花會,主人特邀黃芷泉等一班騷人墨客,飲酒賞菊,暢敘幽情,在鳳儀水閣之中。其時寶玉先在那裡,怎麼大家沒有見呢?一來寶玉背立窗前,二來眾人一心看花,不然,祥甫認識趨賢,斷無不招呼之理。及至賓主入席,身坐花中,兼有眾校書等圍繞,所以寶玉起身回去,亦未瞧見,只顧他們推杯換盞,品評菊花。

  按菊花有譜,所載種類極夥,名目又多,非平日考究者不知。眾人品評了一番,芷泉獨說道:「品菊雖甚有趣,然席上除主人外,個個是門外漢,所評的話,僅從名色上著想,那曉得什麼好歹呢?倒不如各作一詩,賀賀這許多菊花罷。」眾人均說:「甚好,甚好。」單有芸帆請問道:「這詩可要分題拈韻嗎?」芷泉道:「題則宜分,韻卻不必拈了,一拈了韻,未免拘束,翻沒有好詩了。如詩不成,罰以金穀酒數。」眾人唯唯。

  於是喚園丁端過文房四寶,芷泉提筆寫了幾十個題目,無非是彩菊、餐菊,以及菊枕、菊糕等類,任人自擇,各做七絕一首,作為完卷,先完先交,佳者各賀一杯。芷泉宣明了做詩規則,方請眾人擇題。今日計賓主八位,即在幾十個題目之中,每人認定了一個。祥甫做的是餐菊,芸帆是傲菊,主人是買菊,其餘四客揀了瘦菊、彩菊、菊糕、菊枕四題。芷泉看眾人認定,始選了菊農,說道:「菊花詩題目太廣,所以我加上一字,稍有限制,易於貼切,而免公共套語,若膚泛者,須罰一杯,能多作而佳者,掛紅一杯,合席陪飲兩杯,諸位以為然否?」祥甫、芸帆首先答應,余亦點首稱善。八人之中,惟芷泉、祥甫、芸帆三人詩思最為敏捷,故四句七絕均不難援筆立就。第一是芷泉,第二是芸帆,第三是祥甫,挨次脫稿。詩下注著別號。

  眾人先看芷泉的菊農,注的是「海上逋翁」。其詩曰:

  菊農七絕一首

    盤桓三逕伴孤松,老圃休嫌淡淡容。

  領略花中滋味好,菊花更比稻香濃。海上逋翁

  眾人同聲贊好,各賀了一杯。又看芸帆、祥甫的詩曰:

  傲菊七絕一首

    天留傲骨殿群芳,獨守孤高晚節香。

  不與春風桃李伍,自甘淡泊耐清霜。餐霞客

  餐菊七絕一首

    自誇辟谷有良方,咀嚼名花齒頰香。

  不染人間煙火氣,餐英權作九秋糧。括蒼山人

  眾人復大贊不置,都說芷翁與芸兄、祥兄珠玉在前,我們只好擱筆了。芷泉先答道:「諸位不必太謙,請次第交卷罷。」主人道:「慢著慢著,我們拜讀了芸兄、祥兄的佳作,怎麼口中只管贊,賀酒倒不吃呢?」眾人聽了,連乾了兩杯,方各構思動筆。

  主人先已做好,交與芷泉。芷泉道:「我來念給各位聽罷,省得起立圍觀,擾亂詩思,待諸卷交齊,然後一一傳觀,以評月旦,如何?」乃高念主人的詩曰:

  買菊七絕一首

    挑來秋色一肩多,擔壓黃花曲巷過。

    不比清風與明月,買歸且問價如何。

  棣華山房主人祥甫首先贊道:「清新俊逸,能得庚、鮑之神,佩服佩服!」眾人也隨聲附和,均吃了一杯賀酒。此時眾校書坐在背後,不便說笑,恐怕亂了他們的心,故惟裝煙篩酒而已。

  少停四客陸續交卷。芷泉一一朗誦曰:

  瘦菊七絕一首

    清奇骨格絕紛華,盼望臞仙後約賒。

  簾外西風花太瘦,那知人更瘦於花。二愛居士

  彩菊七絕一首

    策杖悠然步偶移,薄言采采到東籬。

  隴頭漫把梅花折,先折傲霜菊一枝。慕陶逸叟

  菊糕七絕一首

    九日都人饋送攜,堆盤風味配團臍。

  花黃粉白名何雅,知是劉郎未敢題。漱石廬主

  菊枕七絕一首

    黃花許我入黃粱,笑傲羲皇訪睡鄉。

  香逗夢魂迷蛺蝶,無邊秋色枕中藏。春申游子

  芷泉念畢,眾人互相贊好,賀酒頻斟,將八首絕句合在一處,細細品評了一番,各有警句,軒輊難分,然都推芷泉為第一,其次芸帆、祥甫等,亦皆風雅絕倫,可為菊花生色。芷泉更覺興致勃然,又在數十個題目中選了兩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遞與眾人觀看,被主人搶先接著,只見了兩個題目,是菊隱、菊魂,即聽主人念詩曰:

  菊隱七絕一首

    愛爾秋容淡若人,與之偕隱樂天真。

  此生不作繁華夢,花亦願為懷葛氏。海上逋翁

  菊魂七絕一首

    菊籬冷落月黃昏,秋去鵑啼血有痕。

  誰賦大招詞一闋,追思彭澤弔芳魂。又

  主人念罷,篩了一杯酒,遞與芷泉掛紅,自己陪飲兩杯,眾人亦然。惟芸帆、祥甫兩人,手中端著酒杯,眼睛只對著題目紙看,還在那裡思索。不一回,兩人又各寫了一首。芷泉取將過來,讀其詩曰:

  菊淚七絕一首

    秋風秋雨獨心酸,半面殘妝不忍看。

  花似徐娘丰韻減,君前相對淚難乾。餐霞客

  賞菊七絕一首

    不慣爭妍與取憐,潛身循跡寄籬邊。

  賞音幸遇陶彭澤,贏得芳名此日傳。括蒼山人

  芷泉道:「二君佳作,細膩熨貼,勝某多矣。且祥兄作《賞菊》一絕,以志今日雅會之盛,雖只二十八字,足抵一篇蘭亭小序,我們就此作結,收了這個令罷。」眾人均以為是。芸帆、祥甫掛了紅,各陪飲了四杯。其時天色將晚,眾校書等已先後散去,不必細表,以歸簡截。

  單說芷泉等眾客都要起身告別,主人挽留道:「諸位既然有興,何妨夜以繼日,況弟特備團臍美味,欲與諸位持蟹賞菊,此刻尚未取出,因方才各題佳句,未便剖食,怎麼就要去呢?難道今天重陽佳節,晚上還沒有空閒嗎?」芷泉笑答道:「我不知老兄備著蟹,且見天已晚了,所以向兄告辭呢。」主人也笑道:「我看了你們做的佳作,以致忘卻關照,實是我的疏忽,請諸位再多用幾杯,立刻去取蟹便了。」回頭即喚園丁取蟹,園丁答應自去。

  主人忽問芷泉道:「我想起一件事要問你,前兩月我有一個親戚姓張的,到我家裡來,偶然提起了你,告訴我本年正月裡,在陸月舫家,開同靴團拜會,做了多少的詩,又復品評群芳,配作十二花神,真是一段風流佳話,令我聽得十分欣羨,但不知可是的確的嗎?」芷泉道:「確有其事,那個姓張的,想必就是張蔭明了。」主人道:「是他是他。可惜我沒有福氣,不獲躬逢盛典,實是生平一件憾事,皆由弟為著商業,終日營營,少與芷翁親近之故,不然同靴會中,我何妨附著驥尾呢?」芷泉笑道:「往者已過,來者可追。我本欲將海上諸名妓詳加甄別,修一豔史,以傳不朽。今我兄有興,何妨擇定日期,即在此間遍召群芳,凡海上有名的,不論從前見與未見,悉皆招之使來,惟除去新近已嫁,及當日不來者,雖色藝雙佳,概不選入。至於已入選者,下注籍貫、年歲,各繫一詩以代小傳,取名曰《花叢豔史》,豈不比我們同靴會更有趣嗎?」主人及祥甫等聽了,個個拍手稱妙。

  正說得高興之際,見園丁把著兩盤蟹上來,眾人大嚼了一回,各吃了幾杯酒。主人又開言道:「我們舉行這事件何不趁菊花未謝,就在這幾天內,擇一日子邀他們呢?」芷泉道:「很好很好,就定本月十五舉行,取花好月圓之意。但預先須派一張傳單,寫明原委,關照他們,因內中有許多校書僅知其名,未睹其面,若不如此,恐他們疑惑不來,以致滄海遺珠。」說到其間,回頭向祥甫道:「這傳單一事,費了你的心,寫一寫罷。寫好了待我看一看,或有遺漏,再行補入,然後差人分送各處。但不知你肯效勞嗎?」祥甫道:「有什麼不肯?只是有名的校書約有幾十個,都據我曉得的,還有許多,卻不知道呢。況這幾十張傳單,單叫我一個人寫,也頗費力,倒不如我與芸帆分任其事罷。」芷泉道:「我總算托定了你,你去托芸帆,我卻不管了。」芸帆笑道:「祥甫不論做什麼事,必定要拖著我。我幫你寫倒不妨,只是傳單的底子,要你做的。恐不說明白,停停都推到我身上來,因從前上過好幾回當,所以此番要與你講定的。」

  祥甫正欲回答,芷泉先說道:「這是頑耍的事,你也太頂真了,況我們到了這日,大家都有差使,你同諸位盤問眾妓的姓名、籍貫、年紀,因其中間有不認識的,或認識而不知籍貫、年歲的,問明之後,均須登入帳簿。帳簿由祥甫專管,我與主人品評優劣,辨別妍媸,最佳者即在該校書姓名上加上三圈,稍次的兩圈,又次的一圈,其餘有名無實,姿首平常的,俱不加圈,不入豔史。圈定後,聽其散去,方始我們再細細考訂,不須分什麼名次,單將三圈者為上選,兩圈者為中選,一圈者為次選,重行錄出。凡入上選之各校書,均作一絕以代評贊,以下中選、次選只寫評語及籍貫、年歲。但作詩加評,非一時可以立就,須竭兩日工夫,抄寫整齊,始付手民排印,分送入選各妓。如此辦法,各位以為好嗎?」眾人聽說,無不樂從。

  此時蟹已食畢,酒已儘量,事已講妥,期已訂定,芷泉取出金時計一看,不覺已過八下鐘了,洗手揩面之後,先自出席告辭。眾人亦起身謝擾,主人也不再留,相送一眾出園,臨走之際,惟重申十五之約,早些來園敘話。芷泉等唯唯答應,各自散歸,不表。

  書中有話則長,無話即短。倏忽之間,早又是十五那一天。祥甫、芸帆已於前兩日將傳單寫好,一共有五十餘張,當交芷泉過目,見都是海上有名人兒,雖知遺漏尚多,卻無十分有名的在內,所以略補幾個,湊足六十人,就算數了。即命兩個包車夫分頭送訖。到了十五清晨,芷泉、祥甫、芸帆三人會齊同往徐園。

  今日主人也一早起身,在園中恭候,及見芷泉等已至,便邀入大觀樓下請坐。因鳳儀水閣不甚寬暢,少停眾妓齊集,難以容留;況人多嘈雜,地方若小,易於擁擠,勢必目迷五色,蹈走馬看花之弊了。故主人隔日命園丁打掃大觀樓,又堆了一座極大極高的菊花山,裝設得十分華麗,如瓊樓蕊闕一般,中間擺著一隻紅木大圓臺、十把椅子,兩旁排著六把紅木嵌螺鈿的雙靠、四隻茶几,左右次間裡面卻新擺著許多的單靠椅子,以備各校書的坐頭,佈置得井井有條。芷泉等深為贊美,都說這幾天大費主人的心了。主人道:「這是理當的,說什麼費心呢?」語還未畢,又見前天的四位客人與主人續邀的兩位朋友,不先不後,一齊卻到。彼此招呼,東西就坐,刪除客套,晤對閒談,妙在都是熟識的,更不必敘禮寒暄。要知今日主人續邀的二客,即是同靴會中的張蔭明、宋芝雲,故與芷泉等尤其相熟,無非議論今天遴選群芳一事,芷泉便托他幫同鑒別,二人更為興高采烈,一諾無辭。芷泉又在懷中取出徵召各妓的單子,遞與大眾觀看,眾人均說人數足夠,若尋常的一一招來,只怕六百人也不止呢。

  說話之間,主人見花影亭亭,日將正午,即吩咐園丁擺席,以便飲酒談心,若待眾美畢至,大家俱有執司,問的問,寫的寫,品評的品評,翻難暢飲大嚼,豈不要枵腹從事嗎?主人存了此念,故一面交代園丁,一面向眾人說了,眾人都贊主人用心週到,且謝今日破費酒筵。主人道:「說什麼話?我費這須些,得睹群花大會,叫我天天這樣都願的。」眾人聽了,不禁為之大笑。

  少停園丁、廚子搬出酒肴,水陸紛陳,賓朋錯坐,主人末座相陪,不消說得。大家歡呼暢飲,杯杯盡,盞盞乾。席間談談說說,並不猜什麼枚,行什麼令,惟有盡興吃酒,放量食菜,專等眾校書到此,放出眼力,以定月旦之評。因今日不比往常,不參一毫私見,俾成《花叢豔史》,而為海上千秋佳話。其時菜已上了一半,約摸將近一下鐘,料想眾校書要來了,故芷泉朝外坐著,留心向外觀看,遙見那一邊花影紛披,有幾位校書分風擘柳,冉冉而來。正是:

    漫說青樓皆賤質,須知絳闕亦標名。

  欲知那幾位校書是何芳名,且聽下回接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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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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