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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誌慶餘堂初開之盛,雖未十分描摹詳載,而於此可見一斑。因堂子中種種情形,說來說去,總是一般,所以在下稍稍敘述,未敢以事之熱鬧,致蹈重複之病。但表當夜直鬧到二三更天方才酒闌席散,局去客歸。寶玉與玉蓮等一一相送,毋煩細說。至於天井裡的燈擔堂名,早已收拾,此時各房清靜,鱉腿等打掃乾淨,不覺三下多鐘了,大家辛苦已極,各各安寢。

  次日接連有人請客,卻是一班騷人墨客,雖非寶玉舊好,然內中有幾個,曾與黃芷泉、顧芸帆等來過數次的,今見玉蓮、芸臺、月仙等都係後起之秀,頗加識賞,故於飲酒中間,各擬對聯一副,即命相幫買了三副金箋,撤席後書此以贈。其贈胡玉蓮的是:

  上聯:玉簫聲送美人教

  下聯:蓮漏音沉春夜長

  贈左芸臺的是:

  上聯:芸草香名馳北里

  下聯:臺萊詩句詠南山

  贈胡月仙的是:

  上聯:月闕素娥拋桂子

  下聯:仙家綠萼愛梅花

  那客將對聯書竟,大笑擲筆而去,不提。

  卻說寶玉見生意興隆,較勝別家數倍,自以為得計,雖亦置身其間,並無一天閒暇,而纏頭穩取,如操左券,凡遇打醮燒路頭等一切花頭,客人莫不爭相報效。因此寶玉無憂無慮,快度光陰,不覺又過了一年。惜乎漏卮太大,時為淫欲所迷,以致費用浩繁,如俗語所云「東手接來西手去」,所積無多。不然,生涯如此之茂,得錢如此之易,再過數載,豈不儼然做一個雌胡雪岩嗎?怎奈寶玉沒有這樣的福,而生性奢華,幾與雪岩相埒。然雪岩有了千萬家私,尚遭後日之失敗,而況寶玉一個妓女呢?今歲正逢寶玉四十生辰,若是自己掛牌,怎肯把真年紀說出?故做妓女的,有年年十八之誚。現在既經退老,何必再瞞他人,不妨借慶壽為名,一享眾客,為聚斂資財之計。

  寶玉心中雖是這般想,口中尚未說出。阿金卻曉得寶玉的年歲,一日忽然問道:「我記得大先生今年四十大慶哉,像煞出月就是,阿要大鬧一鬧介?」寶玉道:「奴想做哉,奴聽見別人家說,四十歲勿做格多,還要鬧俚作啥嗄!」阿金道:「勿實梗講格,格套人家,才是嘸銅鈿做勿起格說法。若像大先生格樣式,說連做幾個生日也勿要緊,就算心裡勿高興,勿拿銅鈿出來,也有人替出格,放心做末哉。」阿珠也和著說道:「大先生做生日,勿拆蝕格,勿比得別人做末,星星才要自家格,阿是落得鬧鬧介?」三人正當說著,玉蓮、芸臺、月仙一同走進房來,早聽得阿金、阿珠等的話,都說道:「阿姆四十歲生日,隨便哪哼,倪應該要搭阿姆做格。剛(讀姜)起頭,倪教勿曉得落,勿然是,老早告訴仔客人篤格哉。」寶玉其實本想要做,聽了他們這樣一說,更是歡喜,即便趁勢應允。其時有客來打茶圍,玉蓮等自去應酬,不表。

  獨說寶玉做壽一事,自這天起,慶餘堂所做的客人漸漸知曉。但因做壽與掛牌燒路頭不同,酒席須由寶玉相請,客人等只送壽儀,不便當日在此擺酒,故預先一兩日,或定雙臺,或定單臺,只算替寶玉暖壽的。一客如此,眾客皆然。到了出月生日的前幾天,樓下總管帳的哥哥杜阿二問妹子可要下請酒帖子?寶玉道:「倪做格種生意格,阿便下格套帖子格佬?」阿二道:「去管俚便勿便,下一副帖子試試看,讓別人曉得曉得,多收點壽禮也是好格。」寶玉本來不懂,也就答應。阿二登時寫好了百多副請酒帖子,凡各處的客人,以及平日認識的姊妹行中,均差相幫下了一副。果然隔不多兩日,那班客人也有送壽幛壽聯的,也有送金珠綢緞的,也有單送銀洋的,紛紛不一。然銀洋居其多數,少則一二十元,多則一二百元不等,彷彿獨收了一個大會。其餘姊妹行中所送之禮,究屬菲薄有限,不必齒及。寶玉並不推卻,一律照單全收。

  上兩天,即吩咐相幫等眾在樓下客堂中鋪設壽堂,居中掛一軸刻絲麻姑仙,兩旁掛兩付壽聯,左右掛四頂壽幛,無非是大紅緞子縐紗做成的。臺上供著十六出昆戲,供桌上擺著全副錫三果盆架子與大錫方供。大紅緞繡花桌圍,兩邊椅靠也是紅緞繡花,異常燦爛。上面掛燈結綵,下面氈氍貼地,五光十色,耀目增輝。樓上前後各房,與樓下壽堂左右兩間均為招待賀堂之所,尚有牆門旁側兩間房,留作同行中人坐地,佈置得井井有條。寶玉四週看了一看,又將送下來的尋常大紅呢幛箋對一一命人懸掛停當,方回身上樓,再把自己房中略加點綴,都收拾得花團錦簇,金碧輝煌。

  忙過了一天,次日因眾客預定酒席,晚上前來暖壽,故午後僱了一班福慶樂,又叫做灘簧,俗名叫做打山頭,不過取其熱鬧而已。果然將及傍晚時候,那班定酒暖壽的客人絡繹紛來,看那壽堂中擺設整齊,不讓貴家當戶,好一派豪華氣象。怎見得?有贊為證:

  壽幛高懸,壽聯旁列;

  壽燭雙輝,壽香一柱。

    軸中進麻姑壽酒,盤中呈王母壽桃。

  金屋添籌,壽同玄鶴;

  章臺獻頌,壽吐錦雞。

  堂上紅氈鋪地,暖壽者共仰壽星;

  窗前彩幔遮天,祝壽者新歌壽曲。

  美人人美,開壽域兮胡帝胡天;

  餘慶慶餘,設壽堂兮如花如錦。

  正是:

    蝴蝶不知春已去,賓鴻乍至燕將歸。

  眾客正在觀看之際,早有相幫上樓傳報,寶玉即忙率領玉蓮等下樓迎接。眾客見寶玉今日的打扮,雖未穿著大衣,而滿頭珠翠,腰繫紅裙,絕不似老鴇本色。此時客人不便上前作揖,口中卻向寶玉稱賀,寶玉急忙叩謝,與玉蓮等招接眾客上樓,或在玉蓮房中,或在芸臺、月仙房內坐了。少頃客已來齊,約摸有八下多鐘,各均吩咐擺席,因今夕係客人出資,特為寶玉暖壽,故每席各敬寶玉三杯酒,寶玉只得謹領稱謝。幸虧酒量尚好,共飲了三十餘杯,雖面添春色,還不至頹倒玉山。然一個人往來酬酢,前後周旋,那裡分身得開,只好命玉蓮、芸臺、月仙以及阿金、阿珠等大姐、娘姨輪流陪侍。至於眾客乘興叫局,與猜拳行令各細情,恕不一一詳述。吃到相近一下多鐘,客皆告別言歸。寶玉慇懃相送,囑他們明日早降。眾客莫不唯唯而去,其中即或參差先後,而在下只得一言表過,以歸簡截的了。

  當夜無話,又到來朝。今天係寶玉生辰正日,午前先有一班姊妹行中前來賀壽,寶玉雖然親身接見,卻命玉蓮與阿金等款待,用過午時酒席,大半告辭散去,曉得少停有一眾富商貴介前來道賀,不便在此攪擾,所以吃了一頓,遂即紛紛各歸,不表。

  寶玉也不挽留,惟與玉蓮等坐在壽堂左首房內,恭候貴客臨門。不一回,眾賓陸續漸至,雖不穿戴衣冠,都是簇新的便服,來與寶玉慶賀。寶玉愧不敢當,先向眾客行禮謝步,眾客也答了一揖。寶玉仍請他們登樓就坐。客見寶玉房中煥然一新,目迷五色,彷彿蕊宮貝闕一般,又新添了一塊小額,是「花好月圓人壽」六個字。妝臺上面掛一幅諸仙祝壽的小立軸,兩旁金箋七言對聯也是新換的。

  上聯是:

  寶鼎香添紅袖拂

  下聯是:

  玉臺詩詠碧紗籠

  下款寫著鳳翔館主,諒必是客人送下來的。再看廂房裡面,煙榻上邊,大著衣鏡左右,也有一副珊瑚箋七言對聯。

  上聯是:

  寶帶圍腰輕若柳

  下聯是:

  玉環識面祝如椿

  眾客觀畢,均向寶玉稱贊不置,說昨天我們來暖你的壽,忘卻在你房中喝酒,真是錯過了。寶玉方欲謙遜,見相幫喘吁吁走進房來,說下面有客到,只得命玉蓮陪伴眾客,自己下樓去了。是時人多聲雜,並和著天井中的燈擔堂名,所以相幫上樓通報,不能躲懶在下面高喊「客來」的了。按今天客人比昨日更多一倍,寶玉周旋晉接,忽而上樓,忽而下樓,足足奔跑了數十趟。此中一切禮節繁文,大致相同,毋須細敘。少頃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堂前燈燭輝煌,儼同白晝。

  賀客業已來齊,等到八下多鐘,各房肆筵設席,約有二十餘桌之多。寶玉往來斟酒,同著玉蓮等四處張羅。眾客興高采烈,均向寶玉敬酒祝壽,仍與昨晚一樣。寶玉謙謝不遑,但人數較多,那裡吃得下六七十杯?只好叫阿金、阿珠代飲了一半。客人也不固強,甚為體貼寶玉,說:「今天你雖是主人,斷不能各席皆陪,橫豎我們要叫局了,你倒不如請便罷,我們決不怪你待慢的。」斯時寶玉惟有稱謝,好得各房都是這樣說,方回身到小房間內略略歇息歇息,待到大菜上時,再至各房篩酒。見客人所叫之局已經來得不少,然皆是寶玉的後輩,無一舊日同時姊妹,蓋嫁的嫁,死的死,令人興撫今追昔之感。夢公有詩歎之曰:

    自古盛筵原不再,至今梓澤已丘墟。

    電光石火須臾事,故老空教話慶餘。

  當時各房興酣拇載,曲唱京昆,釵光鬢影,燕語鶯聲,說不盡的熱鬧,寫不盡的繁華。在下只得作詩一首以包括之。詩云:

    記取當年慶壽辰,杯盤交錯宴嘉賓。

    題詩且喜來騷客,侑酒何須倩主人。

    滿室脂香同粉膩,堆筵海味與山珍。

    一時盛事今安在?方信黃粱夢不真。

  寶玉復在各房應酬了好一回,也有拉著他勸酒的,也有拖著他豁拳的,鬧到一下多鐘,局已早散,客興漸衰,各房先後撤席,彼此言歸。寶玉與玉蓮等照例送畢,不覺將近三下鐘了,此刻天井中堂名早去,即吩咐眾相幫收拾乾淨,息燭安睡,自己上樓回房,打發玉蓮等去了,方喚阿金、阿珠伏侍卸妝。因一連兩日,辛苦已極,今夜又多飲了幾杯急酒,覺著頭暈眼花,再也坐不住了,忙忙脫履上牀,倒頭便睡。阿金、阿珠替他蓋了棉被,下了帳子,始各出房,又復下樓照看一切,書中均不細表。

  單說寶玉才一合眼,恍恍惚惚,好像自身仍在壽堂之中,惟天井裡的燈擔堂名卻換了一班宣卷的,在那窗念黑心卷。聽了幾句,剛想回身上樓,猛見紅光滿目,樓窗上烈燄飛騰,大吃一驚,正擬叫喊,又苦於喉嚨噤不出聲,只見玉蓮、芸臺、月仙與阿金、阿珠等眾從扶梯上飛跑下來,口中雖是喊火,卻並不顧著寶玉,都一哄往外邊去了。寶玉睹此情形,又急又氣,也只得逃出門外,便聞背後天崩地塌的一聲響亮,急回頭一看,已把一座極繁盛、極華麗的胡慶餘堂燒得乾乾淨淨,變成一片瓦礫之場。此際心如刀絞,氣苦萬分,且一毫東西都沒有搶出,不禁放聲大哭,蹬足椎胸。既而想起玉蓮等一班人,止住了哭,向著四面找尋,那知影響全無,連一個相幫都不見,均不知何處去了。

  自己正在悲悲切切,突然迎面來了一個後生,一手將他拉住,口中操著揚州白,說:「寶玉,你還是跟著我走罷,我家住在揚州,離此尚不甚遠,你暫時盡可容身,何必戀著他們許多人呢?」這個當兒,寶玉抬頭細看,認不得這個後生,但聽了他幾句話,心中頗有些活動,而且兩隻腳不因不由的跟他就走。模模糊糊走了一回,忽見前面一條大河,比黃浦江還要闊些,波濤滾滾,一望無涯,著實害怕,便向那後生動問,後生並不回答,用手向前一指,說:「你自己去瞧罷。」寶玉定睛一看,果見灘邊有一塊石牌,牌上刻著兩個大字,寶玉只識下面一個「海」字,上面「孽」字卻不識,還想問那個後生,因何來到海邊,那後生忽然不見,更加著急異常,懊悔方才自己差了主見,不該跟了他來。

  剛值進退兩難之際,不防海裡頭的潮水如山一般卷上岸來,寶玉這一嚇,非同小可,意欲回身退避,那裡來得及?被一個浪頭捲入海中去了。此時寶玉閉目待死,隨著波浪翻騰,飄飄蕩蕩,身子卻不沉將下去。少頃擱住不動,睜眼一看,自己已在沙灘上面。雖然得命,但想起慶餘堂何等熱鬧,一霎時間,家破人散,瓦解冰消,弄得如此田地,孑然孤立,寸草無存。回首當年,恍如隔世,況此間地脈生疏叫我投奔到那裡去呢?倒不若仍舊投海一死,了此孽身罷。

  想到這裡,又復嚎啕痛哭不止。突聞耳輪邊有人叫喚「寶玉」,回轉頭來,見是一個光頭老尼姑,手中拿著一根拐杖,立在旁邊叫喚,且用言安慰道:「寶玉,你休要啼哭悲傷,要曉得孽海茫茫,回頭是岸,這都是你自取煩惱,何不到我庵中,做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呢?」寶玉唯唯聽命,即起身隨老尼行走。走得無多幾步,覺著眼前換了境界:青松翠柏,秀竹垂楊,綠蔭深處,微露紅牆半角,中有茅庵一座,門前溪水圍繞,板橋平鋪,橋上有兩個字,叫做「斷凡」。老尼領著寶玉過橋,將至庵門跟首,方見上面有三個大字,寶玉卻還識得,是「色空庵」三字。剛要跨進庵門,不提防老尼轉身舉起手中那根拐杖,照准寶玉頭上打了一下,說:「寶玉,你到了此時,可悟了麼?」寶玉一驚而醒,方知是一場大夢。在下做到這裡,就算是《九尾狐》的全書結局,若看官們不厭煩絮,定要打聽慶餘堂以後的歷史,或者待在下搜索枯腸,再續他一部出來。此刻卻限於篇幅,只好將夢中景象做個《九尾狐》五集的收場。正是:

    夢醒權為首丘止,曲終空有尾聲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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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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