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九雲夢
全書始 第一回 蓮花峯大開法宇 真上人幻生楊家 下一回▶

  天下名山曰有五焉:東曰「東岳」,即泰山;西曰「西岳」,即華山;南曰「南岳」,即衡山;北曰「北岳」,即恆山。中央之山曰:「中岳」即嵩山。此所謂五岳也。五岳之中,惟衡山距中土最遠。九疑之山在其南,洞庭之湖經其北,湘江之水環其三面,若祖宗儼然中處,而子孫羅立而拱揖焉。七十二峯,或騰踔面矗天,或嶄㠔而截雲,如奇標俊彩之美丈夫,七竅八骸皆秀麗清爽,無非元氣所鍾也。其中最高之峯曰「祝融」、曰「紫蓋」、曰「天柱」、曰「石廩」,曰「蓮花」——五峯也。其形擢竦,其勢陟高雲掩其直面,霞氣藏其半腹,非天氣廓掃日光晴朗,則人不能得其彷佛焉。昔大禹氏治洪水登其上,立石記功德,天書雲篆,歷千萬古而尚存。秦時仙女衛夫人,修練得道,受上帝之職,率童仙玉女,來鎮此山,即所謂南岳衛夫人也。蓋自古昔以來,靈異之跡,環奇之事,不可殫記。唐時有高僧自西域天竺國入中國,愛衡岳秀色,就蓮花峯上,結草菴以居,講大乘之法,以教衆生,以制鬼神。於是西教大行,人皆敬信,以爲生佛復生於世,富人薦其財,貧者出其力,鏟疊嶂架絕壑,鳩材僝俘工,大開法宇,幽直寥闃,騰概萬千。杜工部詩所謂「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水湖。五月寒風冷佛骨,六時天樂朝香爐。」

  四旬已盡之矣。山勢之傑,道場之雄,稱爲南方之最。其和尚惟手持金剛經一卷,或稱「六如和尚」,或稱「六觀大師」,弟子五六百人中,修戒得神通者,三十餘人。有小闍利名「性真」者,貌瑩冰雪,神凝秋水,年僅二十歲。三藏經文無不通解,聰明知慧,卓出諸髠,大師極加愛重,將欲以衣鉢傳之。大師每與衆弟子講論大法,洞庭龍王化爲白衣老人,來參法席,味聽經文。

  一日,大師謂衆弟子曰:「吾老且病,不出山門已十餘年,今不可輕動矣。汝輩衆人中,誰能爲我入水府,拜龍王,替行回謝之禮乎?」

  性真請行。大師喜而進之,性真着七斤之袈裟,曳六環之神筇,飄飄然向洞庭而去。俄而守門道人告於大師曰:「南岳衛真君娘娘送八介女仙,已到門矣。」

  大師命召之。八仙女次第而入,周行大師之座,至三回乃己,以仙花散地訖,跪傳夫人之言曰,「上人處山之西,我則處山之東,起居相近,飲食相接,而賤曹多事,使我苦惱尚未得一造法座,穩聽玄談。處仁之智蔑矣,交鄰之道關矣。茲送灑掃之婢,敬修起居之禮,兼以天花仙果七寶紋錦,以表區區之誠。」

  遂各以所領花果寶貝,擎進於大師,大師親受之,以授侍者,供養於佛前,屈身而禮,叉手而謝曰:「老僧有何功德?荷此上仙之盛愧?」

  仍設齋以待八仙。於其歸,致敬謝之意而送之。

  八仙女同出山門,攜手而行,相議曰;「此南岳無山。一丘一水無非我家境界,而自和尚開道場之後,便作鴻淘之分,蓮花勝景在於咫尺,而未得探討矣。今者吾儕以娘娘之命,幸到此地。且春色正妍,山日未暮,趁此良辰,陟彼崔嵬,振衣於蓮花之峯,濯纓子瀑布之泉,賦時而吟,乘興而歸,誇張宮中之諸姊妹,不亦快乎?」

  皆曰:「諾」,遂相與緩步而上。俯見瀑布之源,緣崖而行,遵水而下,少憩於石橋之上。

  此時正當三月也,林花各綻,紫霞蔥籠,望之如展錦繡之色。谷鳥爭鳴,嬌音宛轉,聞之如奏管絃之曲。春風使人怡蕩,物色挽人留連。八仙女油然而感,怡然而樂。踞坐橋上,俯瞰溪流,百道流泉匯爲澄潭,清洌瑩澈,如掛廣陵新磨之境。翠蛾紅妝,照耀水底,依稀然一幅美人圖,新出於龍眠手下也。自愛其影,不忍即起,殊不覺夕照度嶺,瞑靄生林也。

  是日性真至洞庭,劈琉璃之波,入水晶之宮。龍王大悅,出迎於宮門之外,延入殿上,分席而坐。性真俯伏奏大師遙謝之言。龍王恭己而聽之,遂命設大宴而接之。珍果仙萊,豐潔可口。龍王親自執酌,以勸性真。性真固讓曰:「酒者伐性之狂藥,即佛家大戒,賤僧不敢飲也。」

  龍王曰:「釋氏五戒中禁酒,予豈不知?寡人之酒,與人間狂藥大異,且只能制人之氣,未嘗蕩人之心。上人獨不念寡人勤懇之意耶?」

  性真感其厚眷,不敢強拒,乃連倒三卮,拜辭龍王,出水府,御冷風,向蓮花而來。至山底,頗覺酒暈上面,昏花糊眼,自訟曰。」

  師父見滿頰紅潮,則豈不驚怪而切責乎?即臨溪而坐,脫其上服,攝風于晴沙其上,手掬清波,沃其醉面。忽有異香,捩鼻面迪,既非蘭麝之薰,亦非花卉之馥,而精神自然震盪,鄙吝倏爾消爍,悠揚荏弱,不可形喻。乃自語曰:「此溪上流有何樣奇花,郁烈之氣泛水而來耶?吾當往而尋之。更整衣服,沿流而上。

  此時八仙女尚在石橋之上,正與性真相遇。性真舍其杖錫,上手而禮曰:「僉女菩薩,俯聽貧僧之言:貧僧即蓮花道場六觀大師弟子也,奉師之命下山而去,方還歸寺中矣。石橋甚狹,菩薩各坐,男女恐不得分路,惟願僉菩薩,暫移蓮步,特借歸路。」

  八仙女簪拜曰:「妾等即衛夫人娘娘侍女電,承命子夫人,問候於大師,歸路適少留於此矣。妾等聞之,禮雲:『於行路,男子由左而行,婦女由右而行。』此橋本來偏窄,妾等且已先坐,今遭人從橋而去,於禮不可,請別尋他路而行。」

  性真曰:「溪水既深,且無他徑,欲行貧僧從何處而行乎?」

  仙女等曰:「昔達摩尊者,乘蘆葉涉大海。和尚若學道於六觀大師,則必有神通之術,涉此小川何難之有?而乃與兒女子爭道乎?」

  性真笑而答曰:「試觀諸娘之意,必欲索行人買路之錢也!貧寒之僧本無金錢,適有八顆明珠,請奉獻於諸娘子,以買一綿之路。」

  說罷,手持桃花一枝,以擲於仙女之前,四隻絳萼化爲明珠。祥光滿地,瑞彩燭天,若出於海蚌之懷胎。八仙女各拾取一介,顧向性真,粲然一笑,竦身乘風騰空而去。性真佇立橋頭,掩首遠望良久,雲影始滅,香風盡散,惘然如失,怊悵而歸,以龍王之言復於大師。大師詰其晚歸,對曰:「龍王待之甚款,挽之甚懇,情禮所在,不敢拂衣而即出矣。」

  大師不答,使之退休。

  性真來到彈房,日已曛黑。自見仙女之後,嫩語嬌聲,尚留耳旁。豔態妍姿,猶在眼前。欲忘而堆忘,不思而自思。神魂恍惚,悠悠盪盪,兀然端坐,默然於心曰:「男兒在世,幼而讀孔盂之書,壯而逢堯舜之君,出則作三軍之帥,入則爲百揆之長,着錦袍於身,結紫綬於腰,揖讓人主,澤利百姓。目見嬌豔之色,耳聽幻妙之音,榮輝極於當代,功名垂於後世,此固大丈夫之事也。哀找佛家之道,不過一盂飯、一瓶水、數三卷之徑文、百八顆之念珠而已。其德雖高,其道雖幻,寂寥太甚矣,柿淡而止矣。假今悟上乘之法,傳祖師之統,直坐於蓮花臺上,三魂九魄一散於煙焰之中,則夫孰知一介性真生於天地問乎?」

  思之如此,念之如彼,欲眠不眠,夜已深矣。霎然閤眼,則八仙女忽羅列於前矣,驚悟開睫,已不可見矣。遂大悔曰:「釋教工夫,正心志,斯爲上行矣。我出家十年,曾無半點苟且之心。邪心忽發,今乃如此,豈不有妨於找之前程乎?」

  遂自熱梅檀,趺坐蒲團,振勵精神,輪盡項珠。方靜念千佛矣,忽然有一童子,立窗外呼之曰:「師兄着寢否?師父命召之矣!」

  性真大愕曰:「深夜促召必有故也!」

  仍與童於忙詣方丈。大師集衆弟子,儼然正坐。威儀肅肅,燭影煌煌。乃厲聲責之曰:「性真汝知汝罪乎?」

  性真顛倒下階,跪而對曰:「小子服事師父十閱春秋,而曾未有毫髮不恭不順之事,誠愚且昏,實不知自作之罪。」

  人師曰:「修行之功其目有三;日身也,日童也,日心也。汝往龍宮,飲酒而醉歸。到石橋邂逅女子,以言語酬酢,折贈花枝,與之相戲。及其還來,且尚繾綣。初既蠱心於美色,旋且留意於富貴,慕世俗之繁華,厭佛家之寂滅。此三行工夫,一時壞了,其罪固不可仍留於此地也!」

  性真叩頭泣訴曰:「師乎!師乎!性真誠有罪矣!然自破酒戒,因主人之強勸,而不獲己也。與仙女酬酢言語,只爲借路,本非有意,有何不正之事乎?及歸禪房,雖萌惡念,一剎那間,自覺其非,惕狂心之走作,藹善端之自發,咋指追悔,方寸復正,此儒家所謂:『不遠而復』者也。苟使弟子有罪,則師父撻楚儆戒,亦教誨之一遭,何必迫而黜之,俾絕自新之路乎?性真十二歲棄父母、離親戚,依歸師父,即剃頭髮,言其義,無異生我育我。語其情,所謂無子有子,父子之恩深矣!師弟之分重矣!蓮花遭場,即性真之家。舍此何之?」

  大師曰:「汝欲去之,吾令去之,汝苟欲留,誰使汝去乎?且汝自謂曰汝何去乎。汝所欲往之處,即汝可歸之所也。」

  仍復大聲曰:「黃巾力士安在?」

  忽有神將自空中而來,俯伏聽命。大師吩咐曰:「汝領此罪人往酆都,變付於閻王而回。」

  性真聞之肝膽墮落,涕淚進出,無數叩頭曰:「師父!師父!聽此性真之言。昔阿蘭尊者,入娼女之家,與同寢席,失其操守,而釋逝大佛不以爲罪,但設法而教之。弟子雖有不謹之罪,比之阿蘭,猶且輕矣,何必欲進於酆都乎?」

  大師曰:「阿蘭尊者,未制妖術。雖與娼物親近,其心則未嘗變矣。今汝則一見妖色,全失素心。嬰情冕緩,流涎富貴。其視於阿蘭也何如?」

  汝罪如此,一番輪迴之苦,烏得免乎?」

  性真惟涕而已,頓無行意。大師復慰之曰:「心苟不潔,雖處山中,道不可成矣。不忘其根本,雖落於十丈狂塵之間,畢竟自有稅駕之處。汝必欲復歸於此,則吾當躬自率來。汝其勿疑而行。」

  性真知不可奈何,拜辭於佛像及師父,與師兄弟相別,隨力士而歸。入陰魂之關,過望鄉之臺,至酆都城外。守門鬼卒問其所從來。力士日。「承六觀大師法旨,領罪人而來矣。」

  鬼卒開門而納之,力士直抵森羅殿,以押來性真之意告之。閻王使之召入,指性真而言日。「上人之身,雖在子南岳山蓮花之中,上人之名,已載於地藏玉香寨之上矣。寡人以爲上人得成大道,一升蓮座,則天下衆生,必將普梭陰德矣。今乃何事,辱至於此乎?」

  性真大慚。良久乃告曰:「性真無狀,曾遇南岳仙女於橋上,不能制一時之心,故乃以得罪於師父,待命於師父矣。「閻王使左右上言於地藏主曰:「南岳六觀大師使黃巾力士押送其弟予性真,要令冥司論罪。而此與他罪人自別,敢仰稟矣。」

  菩薩笞曰:「修行之人一往一來,當依其所願,何必更問?」

  閻王方欲按決矣,兩鬼卒又告曰:「黃巾力士以穴觀大師法命,領入罪人來到於門外矣。」

  性真聞此言大驚矣。

  閻王命召罪人。南岳八仙女匍匐而入,跪於庭下。閻王問曰:「南岳八仙,聽我言也:仙家白有無窮之勝概,自有不盡之快樂,何爲而到此地耶?」

  八人含羞而對曰:「妾等奉衛夫人娘娘之命,修起居於六觀大師。路逢性真小和尚,有問答之事矣。大師以妾等爲玷污叢林之靜界,移牒於衛娘娘府中,拉送妾等於大王。妾等之升沈苦樂,皆懸於大王之手,伏乞大王大慈大悲,使之再生於樂地。」

  閻王定使者九人,招之前,密密吩咐曰:「率此九人遵往人間!」

  言訖,大風倏起於殿前,吹上九人於空中,散之於四面八方。性真隨使者,爲風力所驅,飄飄搖搖無所終,薄至於一處,風聲始息。兩足已在地上矣。

  性真收拾驚魂,舉目而見之,則蒼山盎盎而四圍,清溪曲曲而分流,竹籬茅屋,隱映草間者,僅十餘家。數人相對面立,私相語曰:「楊處士夫人五十後有胎候,城人聞稀罕之受矣。臨產已久,尚無兒聲,可怪可慮!」

  性真默想曰:「今者我當輪生於世,而顧此形身,只個精神而已,骨肉正在蓮花峯上,已火燒臭。我以年少之故,未畜弟子,更有何人收拾我舍利?思量反覆,心切悽愴。俄而使者出,揮手招之言曰:「此地即大唐國淮南道秀州縣也。此家即楊處士家也。處上乃汝父親,其妻柳氏乃汝慈母也。汝以前生之緣,爲此家之子。汝須速入,母失吉時!」

  性真即入,則處士載葛巾,穿野服,坐於中堂,對爐煎藥,香臭靄靄然襲衣。房內隱隱有婦人呻吟之聲矣。使者促性真入房中,性真疑慮逡巡,使者自後推擠。性真蹶然仆地,神昏氣窒,若天地翻覆之中者然。性真大呼曰:「救我!救我!」

  而聲在喉間,不能成語,只作小兒啼哭之聲矣。侍婢走告於處士曰:「夫人誕生小郎君矣!」

  處士奉藥碗而入,夫妻相對,滿面歡喜。性真飢則飲乳,飽則止哭。當其初也,心頭尚記蓮華遭場矣。及其漸長,知父母之恩情,然後,則前生之事,已茫然不能知矣。處士見其兒子骨格清秀,撫頂而言曰:「此兒必天人謫降也。」

  名之曰:「少遊」,字之曰:「千里。」

  流光水駛,犀角曰長,於焉之間,已至十歲。容如溫玉,服如晨星,氣質擢秀,智慮深遠,魁然若大人君子矣。處士謂柳氏曰:「我本非世俗之人,而以與君有下界因緣,故久留於煙火之中。蓬萊仙侶寄書招邀者已久,而念君孤子,不能決去。今皁天默祜英子,斯德聽達絕倫,穎容拔翠,真吾家千里駒也。君既得依倚之所,晚年必將睹榮華,而享富貴也。此身去留,須不可介念也。」

  一日衆道人來,集於堂上,與處士或騎白鹿,或驂青鶴,向深山而去。此後惟往往自空中寄書札而已,蹤跡未嘗到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