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九雲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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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生自洛陽抵長安,定其旅舍,頓其行裝,而科日尚遠矣,招店人問紫清觀遠近,雲:「在春明門外矣。」

  即備禮段往尋杜鍊師。鍊師年可六十餘歲,戒行甚高,爲觀中女冠之首矣。生進以禮謁,傳其母親書簡,鍊師問其安否。垂涕而言曰:「我與今堂姐姐相別已二十年,後世之人,軒仰若此,人世流光,信如白駒之忙也。吾老矣,厭處於京師煩囂之中,方欲遠向崆峒,尋仙訪道,鍊魂守真,棲心於物外矣。姐姐書中有所託之言,吾當不得已爲君少留。楊生風彩明秀如仙,當世閨豔之中,恐難得相敵之良配也。然從須商量,如有間日更加一來焉。」

  楊生曰:「小侄親老家貧,年近二十而身處僻鄉,未能擇配,方當喜懼之日,反貽衣食之憂,誠孝莫展,歉愧深切。今拜叔母,眷念至斯,感荷良深矣。」

  即拜辭而退。

  時科日將迫,而自聞指婚之諾,稍弛求名之心,數日後復往觀中。鍊師迎笑曰:「一處有處女,言其才與貌,則真楊郎之配。而但其家門楣太高,六代公侯三代相國,楊郎若爲今榜魁元,則此始事庶可望矣。其前,發口無益也。楊郎不必煩訪老身,勉修科業期於大捷可也。」

  楊生曰:「第誰家也?」

  鍊師曰:「春明門外鄭司徒家也。朱門臨道,門上設棨戟者,即其第也。司徒有一女,而其處子仙也,非人也。」

  生忽思蟾月之言,潛唸曰:「此女子果如何,而大得聲譽於兩京之間乎?」

  問於鍊師曰:「鄭氏女子師父會見之乎?」

  鍊師曰:「我豈不見乎?鄭少姐即夭人,不可以口舌形其美也。」

  生曰:「小侄非敢爲誇大之言也,今春科第當如探囊中物也。此則固不足掛念,而平生有癡呆之願,不見處於則不欲求婚,願師父特出慈悲之心,使小子一見其顏色如何?」

  鍊師大美曰:「宰相家女子,豈有得見之路乎?楊郎或慮老身之言,有未可信者乎?」

  生曰;「小子何敢有疑子尊言乎?凡人之所見各自不同,安保其師父之眼必如小子之目乎?」

  鍊師曰:「萬無此理也!鳳凰麒麟,婦孺皆稱祥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高明。苟非無目之人,則豈不知子都之美乎?」

  楊生猶不快而歸矣,必欲受諾子鍊師。翌日清晨又往道觀。鍊師笑謂曰;「楊郎必有事也。」

  生曰:「小子不見鄭小姐,則終不能無疑於心。更乞師父念母親付託之意,察小子委曲之情,密運沖襟,別出妙計,使小子一遭望見,則當結草而圖報矣。」

  鍊師掉頭曰:「未易哉!」

  沉吟半餉,乃謂曰:「吾見楊郎聰睿明透,學問之暇或知音律乎?」

  生曰:「小子會遇異人,學得妙曲,五音六律頗皆精通矣。」

  鍊師曰:「宰相之家甲第峨峨,中門五重,花園深深,繚垣數丈,自非身具羽翼不可超電。且鄭小姐讀詩學禮,律身有範,一動一靜合度合儀,既不焚香於道觀,又不薦齊於尼院,正月上元不觀燈市之戲,三月三日不作曲江之遊,外人何從而窺見乎?且有一事或冀萬幸,而恐楊郎不肯從也。」

  生曰:「鄭小姐如何得見?雖令昇天入地,握火蹈水,何敢不從乎?」

  鍊師曰;「鄭司徒近因老病,不樂仕宦,惟寄必於園林鐘鼓。夫人崔氏性好音樂,而小姐聰慧穎悟,千萬百事無不明知。至於音律清濁,節奏繁促,一聞輙解,毫分縷析。雖妙如師襄,神如子期,未必過此。而蔡文姬之能知斷絃,蓋餘事耳。崔夫人聞有新翻之曲,則必招致其人,使奏於座前,令小姐論其高下評其工拙,憑几而聽,以此爲暮景之樂。吾意楊郎苟解彈琴,預習一曲而待之。三月晦日,乃靈符道君誕日,鄭府每年必送解事婢子,齎米香燭於觀中。楊郎當以此時,換着女服,手弄三尺綠綺,使彼聞之,則被必歸告於夫人。夫人聞之則必請去矣。入鄭府之後,得見小姐與否,皆繫於天緣,非老身所知,而此外無他計矣。況君貌如美人,且不生髯,出家之人或有不裹發不掩身者,變服亦不難矣。」

  生喜而謝拜而退,屈指待日矣。

  原來鄭司徒無他子女,惟有一女小姐而已。崔夫人解娩之日,於昏困中見之,則有仙女把一顆明珠入於房櫳,而小姐生矣。名之日瓊貝。及長,嬌姿雅儀,奇才徽範,蓋千古一人也。父母鐘愛甚篤,欲得佳郎而無可意者,年至二八,尚未笄矣。

  一日,崔夫人招小姐乳母錢嫗,謂之曰:「今日遭君誕日,汝持香燭往紫清觀,傳與杜鍊師,兼以表段茶果,致吾戀戀不忘之意。」

  錢嫗領命,乘小轎至遭觀,鍊師受其燭,供享於三清殿,且奉三種盛饋百拜,而謝齋供錢嫗而送之。此時楊生已到別堂,方橫琴而奏曲矣。錢嫗留別鍊師,正欲上轎,忽聽琴韻出於三清殿迤西小席之上,其聲甚妙,宛轉清新,如在雲霄之外矣。錢嫗停轎而立,側聽頗久,顆問於鍊師曰:「我在夫人左右,多聽名琴,而此琴之聲果初聞也。未知何人所彈也?」

  鍊師菩曰:「日昨年步女冠自楚地而來,欲壯觀皇都,姑此淹留,而時時弄琴,其聲可愛,貧道聾於音律者,不知其工焉知其拙。今媽媽有此嘉獎,必善手也。」

  錢嫗曰:「吾夫人若聞之,則必有召命,鍊師須挽留此人,勿令之他。」

  鍊師曰:「當如教矣。」

  錢嫗出洞門後,入以此言傳於楊生。生大悅,苦待夫人之召矣。

  錢嫗歸告夫人曰:「紫清觀有何許女冠,能做奇絕之響,誠異事矣。」

  夫人曰:「吾欲一聽之矣。」

  明日,送小轎一乘。侍蜱一人於觀中,語於鍊師曰:「小女冠雖不欲辱臨,道人須爲之勸進。」

  鍊師對其侍婢,謂生曰:「尊人有命,君須勉往。」

  生曰:「遐方賤蹤,雖不合進謁於尊前,而大師之教,何敢有違?」

  於是具女道上之巾服,抱琴而出,隱然有魏仙君之道骨,飄然有謝自然之仙風矣。鄭府丫環欽嘆不已。

  楊生乘小轎至鄭府,侍婢引入子內庭。夫人坐於中堂,成儀端嚴。生叩頭再拜於堂下。夫人命賜坐,謂之曰:「昨日婢子往道觀,幸聽仙樂而來,老人方願一見,得接遭人清儀,須覺俗慮之自消。」

  楊生避席而對曰;「貧道本是楚間孤賤之人也,浪跡如雲,朝暮東西,茲因賤枝獲近於夫人座下,是豈始望之所及哉?」

  夫人使婢取楊生手中之琴,置膝摩挲,乃稱稱讚曰;「真個妙材也!」

  生答曰;「此龍門山上百年自枯之桐,木性已盡於霹靂,至強不下於金石,雖以千金賭之,不可易也。」

  酬答之頃,砌陰已改,而漠然無小姐之形影矣。楊生心甚着急疑慮,自起告於夫人曰:「貧道雖傳得古調,而今之不彈者多,貧遭亦不能自知其聲之非今而古也。頃仍紫清觀衆女觀而聞之,則小姐之知音,則今世之師曠,願效賤藝以聽小姐之卜教也。」

  夫子使侍兒招小姐,俄而繍暮乍卷,香澤微生,小姐來坐於夫人座側。楊生起拜畢,縱目而望之:太陽初湧於彤霞,芳蓮改映於綠水矣。神搖哞眩,不能正視。楊生嫌其坐席稍遠,眼力有礙,乃告曰:「貧道欲受小姐之明教,而華堂廣闊,聲韻散泄,或恐不專於細聽也。」

  夫人謂侍兒曰:「女冠之座可移於前也。」

  侍婢移席請坐。雖已逼於夫人之坐,而適當小姐座席之右,反不如真視相望之時也。生大以爲恨,而不敢再請。侍婢設香案於前,開金爐,爇名香。生乃改坐援琴,先奏《霓裳羽衣》之曲。小姐曰:「美哉此曲,宛然天寶太平之氣象也!此曲人必解之,而曲臻其妙未有如道人之手段者也。此非所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罷霓裳羽衣曲』者乎?階亂之淫樂,不足聽也,願聞他曲。」

  楊生更奏一曲。小姐曰:「此曲樂而淫,哀而促,即陳後主《玉樹後庭花》也,此非所謂。『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者乎?亡國之繁音不足尚也。更奏他曲!」

  楊生又奏一闋。小姐曰:「此曲如悲,如喜,如感激者然,如思念者然。昔蔡文姬遭亂披拘,生二子於胡中矣,及曹操贖遠,文姬將歸故國,留別兩兒,作《胡笳十八拍》,以寓悲憐之意,所謂『胡人落淚添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者也,其聲雖可聽也,失節之人曷足道哉?清新其曲!」

  楊生又奏一腔。小姐曰:「王昭君《出塞曲》也。昭君眷系舊君,瞻望故鄉,悲此身之失所怨,畫師之不公,以無限不平之心,付之於一曲之中,所謂『誰憐一曲侍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者也。然胡姬之曲,邊方之聲,本非正音也,抑有他曲乎?」

  楊生又奏一轉。小姐改容而言曰:「吾不聞此聲久矣!道人實非凡人也!此則英雄不遇其時,宅心於塵世之外,而忠義之氣壹鬱於板蕩之中,得非嵇叔夜《廣陵散》乎?及其被戮於東市也,顧日影彈一曲曰:『怨哉!』人有欲學《廣陵散》者乎?吾惜之而不傳矣!嗟呼,《廣陵散》從此絕矣!所謂『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在』者也。後人無傳之者,道人必遇嵇康之精靈而學也。」

  生膝席而答曰:「小姐之英慧,出入上萬萬也!貧遭嘗聞之於師,其言亦與小姐一也。」

  又奏一翻。小姐曰:「優優哉!渢渢哉!青山峨峨,綠水洋洋,神仙之跡,超脫塵舊之中,此非伯牙《水仙操》乎?所謂『鍾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者也。道人乃千百歲後知音也。伯牙之靈如有所知,必不恨鐘子期之死也。」

  楊生又彈一闋,小姐輒正襟跪坐曰:「至矣!盡矣!聖人遭遇亂世,遑遑四海,有極濟萬姓之意,非孔宣父誰能作此曲乎?必《猗蘭操》也。所謂『逍遙九州,無有定外』者,非其意乎?」

  楊生跪坐添香,復彈一聲。小姐曰:「高哉!美哉!猗蘭之操,雖出於大聖人憂時救世之心,而猶有不遇時之歡也!此曲與天地萬物熙熙同春,嵬嵬蕩蕩無得以名也,是必大舜《南薰曲》也。所謂『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者,非其詩乎?盡善盡美者,無過於此者。雖有他曲,不願聞矣。」

  楊生敬而對曰:「貧道聞:樂律九變,天神下降,貧道所奏者只八曲也,尚有一曲,請玉振之矣。」

  拂柱調絃,閃手而彈,其聲悠揚闓悅,能使人魂佚而心蕩,庭前百花一時齊綻,乳燕雙飛,流鶯互歌。小姐蛾眉哲低,眼波不收,泯默而坐矣。至「鳳兮鳳兮歸故鄉,邀遊四海求其鳳」之句,乃開眸再望,俯視其帶,紅暈轉上於雙頰,黃氣忽消於八字,正若被惱於春酒者也。即雍容起立,轉身入內。生愕然無語,推琴而起,惟瞪視小姐之昔,魂飛神飄,立如泥塑。夫人命坐之,問曰:「師父俄者所彈者何曲也?」

  生乍對曰:「貧道傳得於師,而不知其曲名,故正待小姐之命矣。」

  小姐久而不出,夫人使侍婢問其故。傳婢還報曰:「小姐半日觸風候缺安,不能出矣。」

  楊生太疑小姐之覺悟,蹙蹙不安,不敢久留,起拜於夫人曰:「伏聞小姐玉體不平,貧道實切憂慮矣。伏想夫人必欲親自諗視,貧道請退矣。」

  夫人出金帛而賞之。生辭而不受曰:「出家之人,雖粗解聲律,不過自適而已,敢受伶人之纏頭乎?因頓首而謝,下階而去。夫人憂小姐之病,即召問之,已快愈矣。小姐還於寢室,問於侍女曰:「春娘之病今日何如?」

  侍女曰:「今日則已差,聞小姐聽琴,新起梳洗矣。」

  原來春娘姓賈氏,其父西蜀人也,上京爲丞相府胥吏,多有功勞於鄭司徒家矣,未久病死。時春娘年僅十歲,司徒夫妻憐其無依,收置府中,使與小姐同遊,其齡於小姐較一月臭。容貌粹麗,百態俱備、端正尊貴之氣象,雖不及於小姐,而亦絕代佳人也。詩才之奇,筆法之妙,女紅之工,足與小姐相上下。小姐視如同氣,不忍暫離。雖有奴主之分,實同朋友之誼,木名即楚雲,而小姐以其態度之可愛,採韓吏部「多態度春空雲」之句,改其名曰「春雲」,家內之人皆以春雲呼之。春雲來見小姐而問曰:「朝者諸侍女爭言,仲堂彈琴之女冠,容如天仙,手彈稀音,小姐大加稱讚,小婢忘卻在病,方欲玩賞其女冠,何其速去耶?」

  小姐發紅於面,徐言曰:「吾動身如玉,持心如盤,足跡不出於門,言語不交於親戚,乃春娘之所知也。一朝爲人所詐,忽受難洗之羞辱,自此何忍舉面對人乎?」

  春雲驚曰:「怪哉!此何言也?」

  小姐曰:「俄來女冠,果然其容貌秀美矣,琴曲妙矣……」

  即囁嚅不畢其說:春雲曰:「其人第如何?」

  小姐曰:「其女冠始奏《霓裳羽衣》,次奏諸曲,其終也奏帝舜《南薰曲》,我一一評論,遵季札之言,仍請止之。其女冠言:有一曲臭,更奏新聲。乃司馬相如挑卓文君之《鳳求凰》也,我始有疑而見之:其窖貌舉止與女子大異,是必詐僞之人,欲賞春色而變服而來矣!所恨者,春娘若不病,一見可辨其詐也。我以閨中處女之身,與所不知男女半日對坐,露而接語,天下寧有是事耶?雖母於之間,我不忍以此言告之矣。非春娘誰與說此懷也?」

  春娘笑曰:「相如鳳求凰處,子獨不聞耶?小姐必見杯中之弓影也。」

  小姐曰:「不然,此人奏曲有皆有次第,若使無心求鳳之曲,何必奏之於諸曲之末乎?況女子之中,容貌或有清弱者矣,或有壯大者矣,氣象豪爽,未見如此人者也。予意則國試已迫,四方儒生皆集於京師!其中有誤聞我名者,妄生探芳之計也。」

  春雲曰:「其女冠果是男子,則其容顏之秀美如此,其氣象之豪爽如此,其精通音律又如此,可知其才品之高矣,安知非真相如乎?」

  小姐曰:「彼雖相如,我則決不作卓文君也。」

  春雲曰:「小姐無爲可笑之說。文君寡婦也,小姐處女也,文君有意而從之,小姐無心而聽之,小姐何以目比於文君乎?」

  兩人嬉嬉談笑,終日自樂。

  一日,小姐侍夫人而坐,司徒自外而入,持新出榜眼,以授夫人曰:「女兒婚事,至今未定,故欲擇佳郎於新榜之中矣。聞狀元楊少遊,淮南人也,時年十六歲,且其科制人皆稱讚,此必一代才子。且聞其風儀俊秀,標緻高爽,將成大器,而時未娶妻,若得此人爲東牀之客,則於我心足矣!」

  夫人曰:「耳聞本不如目見,人雖過稱,我何盡信?必也親見而後方可定矣。」

  司徒曰:「是亦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