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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

  何事消磨君子心?美色與黃金。莫誇樹德,謾稱好義,到此難禁。
  任他伎倆千般秘,天道卻昭臨。得還他得,失終我失,試看而今。---右調《眼兒媚》

  話說湖廣辰州府有一個人,姓李名天造,為人樸直,自幼習了商賈之業,到三十餘歲發有數千金。只恨不曾生得一個兒子。有好朋友勸他道:「兒子與錢財不同,錢財若是苦掙,還勉強得來,兒子倘或命中不該生時,你便娶三妻四妾卻也無用,除非存心積德,行些善事,挽回天意,或者尚有一線之望。」李天造聽了,以為有理。因此遇著好事,力量做得來,就去做,雖有所費也不吝惜。行了三四年,果然妻子熊氏生了一個兒子,眉清目秀,李天造歡喜,替他起名叫做李春榮。到了八歲送他上學。到得十四歲,母親熊氏歿了,家中無人照管,李天造便不叫他讀書,竟帶在身邊,出外學做生意。有人勸他續娶,他道:「晚娘多不愛惜前妻子。」因此不娶。

  這年,李天造五十一歲,兒子十六歲。因生意連連遂心,又在湖南買了許多桐油,到蕪湖去賣。自家順便要回家看看,就將載貨的大船,叫家人李貴押了先行,他領兒子到家。過一二日,也就僱一隻船沿途趕來。不期連日俱是順風,行得好得快,趕了十數〔日不能趕〕上。這日正是順風,行得好好的,忽然一個陣頭〔風〕起把□□□,梢公連忙落篷,尋港灣泊,費了許多氣力,方才收入一條小港。   梢公泊定船,就對李天造說道:「老相公,這裡是烏江項王廟,有名的去處,你可同小相公上岸去看看,等風定些好行。」李天造聽了道:「有理。」因帶李春榮步上岸來,走不上一箭多路,便到廟前。看見這廟雖然廣大,卻因年深月久無人修整,也都倒榻了,香火也甚寥寥。李天造心中也要入廟拜拜神像,因此時是二月初旬,天氣不暖,又被風吹,覺道身上有些寒意,看見廟旁一間酒店,因想道:「且沽杯熱酒吃吃,再進廟中去瞻仰未遲。」遂走入店,臨窗坐下。店主人遂燙了一壺酒、一盤魚,放在桌上。李天造就叫兒子坐在旁邊同吃。

  卻說項王廟中一個老道士,看見有人在廟前走動,定道要進廟來燒香,忙忙烹茶,拿出一個緣簿伺候。過了一歇,不見動靜,只得走出廟來,東西一望,只見在隔壁酒店中吃酒。暗想:「這個人不先進廟拜神,到先去吃酒,定是個好嘴不敬神佛的了。吃醉時一發難與他說話。」遂拿緣簿,走到店中來,對李天造父子打一恭道:「老居士,貧道稽首了。」李天造慌忙答禮道:「師爺請坐。」老道士道:「貧道是隔壁項王廟中,為因廟宇傾頹,募緣修整,今幸老居士至此,要求隨心樂助,奏成勝事。」李天造道:「我聞項王廟甚是威靈,怎麼就這等倒塌了。」老道士道:「若說起項王昔日威靈,真個怕人,祭祀他的,安然無事;不祭祀他的,登時覆沒。聲叫聲應。往來客商,殺豬宰羊,親來祭獻,故此廟貌十分齊整。後來一個舉子題了一首詩在壁上。說道:

  君不君兮臣不臣,作威作福在江濱。
  平分天下還嫌少,一陌黃錢值幾文。

  自此之後,神道的度量不知為甚就帶了許多。祭祀他也罷,不祭祀他也罷。所以數年以來祭祀日少、廟宇日頹,神像俱不巍肅。貧道看不過,只得在神前禱祝,求他顯靈如舊,就好募化。這大王真也靈感,前月托一夢與貧道說:「人心不古,不威不畏,不靈不懼,從今之後尺得又要顯靈了。」老居士若不信,可到廟中一拜,有求必應,方知貧道不可謬言。」李天造說道:「神明感通,理固有之,那裡就如老師這等說的活現?老師請回,我吃完了酒就要到廟中瞻仰一回,助修多寡隨緣,緣簿也到廟中來寫罷。」老道士聽了,就說道:「難得老居士善心,貧道回廟煮茶拱候。」說罷就去了。

  李天造又飲兩杯,只見梢公來叫道:「老相公,風又好了,日已平西,快下船去,還要趕宿頭哩。」李天造聽了,忙算還酒錢。因對船家道:「你可先同小相公下船,我到廟中一拜就來。」梢公發急道:「這等大順風不走路,又要拜甚麼?」李天造道:「不是要拜甚麼,我方才已許了寫緣簿,怕他等我。」船家道:「如今寫緣簿也是虛的,等明日脫了貨回來,佈施他就是了。前去還有六十里路,大風大水,過一會趕不及莫要怪我。」李天造想一想道:「也說得是。」父子遂跟梢公上船。

  梢公拽起篷來,那船隨著順風而行。行不上二里,江面忽湧起一片黑雲,初起時只好一片蘆席大,頃刻間散滿一天,把上個江面罩得烏暗。梢公看見忙叫道:「不好了!快快落篷!」忽一陣旋風,豁喇喇將桅桿刮作三段,那只船在江面亂轉。李天造驚得魂膽俱失,抱著兒子放聲大哭道:「我死也罷,怎能夠救得你?」李春榮也抱著父親不放,哭道:「我與爹爹一處死罷。」忽被一個大浪把船打翻,二人如何把持得定?只得撒手,各自衝開。喜得李天造一浪打在半截破篷上,又一浪將破篷卷轉,遂將李天造夾在篷中。此時風大水急,那半截破篷夾著李天造,霎時流下四五十里。恰恰李貴的大船在前而行,忽見一片篷席從船旁擦過,梢公看見,忙用鉤子搭著道:「撈起來曬乾了,當柴燒也好。」不想一鉤子搭去半邊,卻露出半截人來。忙將鉤子放起道:「原來是個死人。」李貴看見露出醬色道袍,與主人的一樣,陡然心驚,忙叫梢公撈起來看。後面船家也跑將來,七手八腳連篷連人拖上船來。李貴掀開篷一看,認得是主人,嚇得魂不附體。忙叫眾人,「快救!快救!」梢公一齊扶起,把胸口一挪,吐出許多水來。然後微微噎氣。李貴見還是活的,連忙扶入船中,脫去渾身濕衣,用棉被擁在他身上,又用熱手在腹上撫摩。李天造得了溫暖之氣,漸漸醒來。開眼一看,忽見李貴在旁,問道:「你為何在此?我春榮兒子死得好苦嗄!」李貴問道:「小相公莫非也遭難麼?」李天造大哭道:「船覆同我一齊入水,我幸遇你們救了,我兒那得有命?」李貴也哭勸道:「老相公不須痛哭,小相公或者有人撈救也未可知,但這樣順風順水,怎得壞船?」李天造道:「這事甚奇。」遂將項王廟的事說了一遍,道:「神道靈應異常,你可叫船家住了船,另僱一隻小船沿江找尋上去。就到項王廟中許個願:若是小相公有人撈救,便重修廟宇、再整金身卻也情願。若是沒命,撈得屍首埋葬,也可完我十六年父子之情。」李貴聽了,叫船家尋港泊船。另僱一隻小船沿江找尋,直尋到項王廟,莫說生的並無蹤跡,就是死的也不見影兒。李貴無法奈何,只得在項王廟中許了個願,回來回復主人。李天造知已絕望,哭個不住。李貴百般勸解,遂開船望蕪湖而來不題。

  卻說李春榮自落水中,幸抱著一面斷桅,不致沉沒。說也奇怪,江中大風大水,他竟不隨風水往下流,卻轉逆流而上。頃刻間,流去二百餘里,到了武昌府白楊灣地方,遇一伙打漁船看見,將李春榮救起。救活了,都想他身上有甚財物,你也來搜,我也來尋,卻不料是一個光身子,並無財物。大家失望,又是一個孩子,只有十五、六歲,欲要再推他入江,又無此理。欲救他上岸,又無著落。正在思想,忽江岸上一個中年婦人來洗衣服,眾漁人看見,認(得)是季寡婦,都叫道:「季奶奶來得好,江中救起一個小學生,無處安頓,願送與奶奶。」那季寡婦看一眼道:「既是這等,天氣冷,莫要凍壞,可便扶到我家去。」眾漁人叫一個後生,將李春榮背上來。

  原來這季寡婦最肯行善,住居離江不遠,轉一個彎就是。那漁人將李春榮背到堂中放下,季寡婦忙取幾件衣服與他更換,放他睡下。又取三百錢與那漁人買酒吃,那漁人歡喜而去。李春榮得了暖氣回轉過來,看見季寡婦指點湯茶在旁看視,忙扒起來,跪下叩謝道:「恩母救援大德,何以為報?」季寡婦就攙起道:「小官人不消謝!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因何落水?」李春榮道:「小子姓李,名喚春榮,是辰州人氏。母親亡過,隨父為商,不期在項王廟遇了風潮,忽然壞船,與父親雙雙落水。我今幸虧恩母救了,不知父親此時骸骨何存?」說罷,淚如湧泉。季寡婦勸道:「且莫悲傷,待你養好了再去找尋父親。」李春榮含淚應諾。季寡婦打點被臥與他安歇。

  原來這季寡婦娘家姓張,一十九歲就死了丈夫,守寡九年,今年是二十八歲。家產田地也有三四百金,只恨不曾生得兒子,欲要過繼一個,族中又沒人,外姓又沒一個看得入眼。今見李春榮眉清目秀,就有過繼為子之心。到次日,李春榮精神復舊,再三致謝。季寡婦因說道:「你父母俱遭變故,我又夫死無子,你今權且過繼與我為子,相依作伴,後來倘或你父親不死,那時再歸宗也不遲。不知你意中何如?」李春榮道:「我今生欲與我父相逢,是萬萬不能了,若得恩母收留,便是重生父母了!」季寡婦見他肯了,滿心歡喜,就擇吉日備酒,請親戚宴會,認他為子。春榮向季寡婦拜了八拜,叫他為母。季寡婦又請個先生教他讀書,又令人代他沿江找尋父屍,並無蹤跡,只得罷了,按下不題。

  再說李天造船至蕪湖起貨,不行也不思想發賣,終日啼哭,再沒個歡喜的時節。朋友再三勸解,終難釋然。守了些時,桐油沒行情,李貴勸李天造留一半在蕪湖候價,發一半到蘇州去賣。「蘇州是繁華地方,主人到彼遊賞、散悶也好。」李天造依允,果然發一半桐油到蘇州。不料蘇州也沒價錢,依然堆起。一日,李天造偶從縣口經過,只見兩個人在那裡相打,圍著許多人看。一個少年罵道:「沒廉恥狗賊,如何偷我銀子!」一個老成人道:「你不見銀子,與我何干,卻冤我做賊?」少年道:「我與你同房,門又不開,銀子不見,不是你偷,卻是誰偷?」那老成人道:「你的銀子誰人看見?知道有的無的,卻不白冤人?」那少年道:「昨日買貨的五兩銀子,主人家都曉得,怎說沒有?」便趕向前道:「與你大爺堂上去講。」看的人也有說該賠的,也有說不該賠的,議論不一。李天造道:「這事糊塗,也難怪一個。依我說,莫若兩人各認晦氣,大家賠一半罷。」那少年道:「他偷我銀子是實,告到官還要枷號問罪,如何只賠我一半?」那老者道:「冤平人做賊,到官怕不打斷你的狗筋?要我賠你銀子,只好做你的春夢。」眾人道:「這位老相公所言,各賠一半極公,若到官,你二人就有大不便處。」那少年見眾人齊說,便不敢開口。那老者道:「我是折本客人,莫說二兩半,就是賠你二錢半我也沒有。」李天造道:「聽老丈說話,像是湖廣,與我同鄉,既是沒有,我就代鄉親賠了罷。」因叫李貴稱了二兩五錢銀子,遞與那少年道:「請收了,不要再說。」眾人道:「難得這位老相公仗義,免了許多是非,大家再不許開口了。」那老者上前作揖謝道:「在下無辜受屈,怎累及老先生?」李天造道:「些須小事,何足言謝?」遂別了回來。到次日早間,那老者訪問李天造姓名住處,即來拜謝。李天造接到客房中坐下,因問姓名,那老者道:「在下姓傅,名星,字友魁,湖廣武昌人氏。少年時也有些本錢,出外為商,但時運不濟,不上幾年,把些本錢都消折盡了。這數十年不曾出來。舊冬,因欠了一個鄉宦幾兩銀子,那鄉宦使勢,竟將小女搶去,以為質當。在下無顏居鄉,只得勉強出來,不料昨日遭此無妄之冤,若不是老鄉親解紛,還要受他大辱。」李天造道:「老丈寓中有誰人作伴?」傅星道:「一個小犬不幸死了,只在下隻身。」李天造聽了這話,打動自己心事,不覺淚下。傅星忙問為何墜淚,李天造道:「學生一個小兒也不幸死了。適聞老丈之言,不覺傷心,故此淚落。」傅星道:「令郎因何身故?」李天造遂將覆船之事細說一遍。傅星道:「我看老鄉親這等厚德,老天自然保佑,斷非絕嗣之人,或者令郎有人救起,也未可知。」因各問年紀,大家都是五十一歲。李天造道:「我與老丈俱是半百以外之人,前途有限,後嗣乏人,我今萬事灰冷,不知老丈尚欲何為?」傅星道:「老鄉親大才大用,若再娶妻生子,也還可望。至於在下,暮年隻身,流落異鄉,今日到此田地,除衣食之外,別無他想。李天造見傅星說話慷慨,便留他吃飯。又說道:「老丈既乏資斧,我又無人作伴,何不移了行李來同住?朝夕講講,也可消旅邸寂寞。」傅星聞言大喜,遂將行李取來同住。二人早晚間吃些酒兒,講些閒話,甚是相得。

  過了年餘,忽然蘇州桐油長了,他六百兩銀子桐油,就賣了一千兩有餘,又思量要到蕪湖載那一半來賣。不期李貴忽然生病去不得,欲要自去,又怕往返跋涉,因與傅星商量道:「怎得一個人去載來方好?」傅星乘機說道:「弟蒙長兄厚愛,意欲代勞一往,但恐相信不深,未敢當此重托。」李天造大喜道:「兄若肯去最妙,大丈夫千金一諾,有甚相信不深?」傅星道:「長兄既肯見托,可寫信,弟明日即行!」李天造欣然寫信。行主人聞知此事,因悄悄對李天造說道:「我聞知傅客人與老相公不過是一面之交,怎麼便以千金相托?莫若老相公寫個信,我行中差的當人去罷。」李天造道:「錢財兒女都是命中帶來,就托他去,料也無妨。」行主人見他主意定了,不敢再言。次日,李天造將書信付與傅星,又取十兩銀子贈做盤纏。傅星接來,別了天造,一徑到蕪湖主人家,將書信付與。就說知蘇州桐油長了,前日載去一半賣了一千兩,如今要載這一半去之意。行主人道:「近日我這裡桐油也長了。這一半,雖賣不到一千兩,九百兩卻是有的。雖比蘇州少些,卻也省了路上擔干係,並僱船納稅之費。」傅星想一想道:「這也說得是,若有九百兩就賣了也罷。」行主人得了言語,不兩三日,果然賣了九百兩銀子。交與傅星道:「何如?豈不強似到蘇州去賣?」傅星把銀子一封一封兑明包好,收入房中搭褳內。

  你想一個窮人,見了許多銀子都在他手裡,怎不動心?這夜事在心頭,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心下想道:「我一生從未曾見這些銀子,今日既到我手,卻又交還別人,幾時再得他來?況我女兒又當在別人家受苦,若拿這銀子回去,贖了女兒,招個女婿,教他做個生意,養我下半世,豈不是晚年之福?若﹟﹟然執了小信,回去交還他,他不過稱我一聲好人。難道肯將這銀子分些與我不成?」又想道:「只是李老愛我一片美情,我如何負他?若欲負他的銀,恐天理難容。」又想一想道:「天下之財,養天下之人,那有定屬?前日在他,便是他的,今日在我,便是我的。若定然該是他的,他就不該托我,今既托我,自是他誤。我既到手,再要還他,豈非又是我誤?況且李老尚有千金在手,還是個財主,不至窮苦,假如他桐油不長,兩處只賣得千金,他也罷了。我這財主是落得做的。」又想道:「是便是這等,只是日後怎好相見?」又想道:「人世如大海一般,你東我西,那裡還得相見?」算計定了,天亮起來,對主人說要回蘇州,卻悄悄取行李,搭了上江船,回武昌故鄉而去不題。   卻說李春榮在季寡婦家固想父親,懨懨成病,虧季寡婦盡心調理,方覺好些。李春榮因想道:「我記得父親入水之時,抱著我說:『他死罷了,留得我在便好。』此無過要存李氏一脈。莫如硬著心腸,忍死掙個人家,以慰父親九泉之望,豈不是好。」主意一定,身子漸漸好了。遂安心讀書,讀了年餘,胸中通透。

  這年適值宗師考武昌,他與母親說知,就在縣裡報名要去考童生。原來白楊灣到武昌縣裡,尚有三十里遠,他僱船出門遲了,直至黃昏方到,不便尋宿店,就在船中宿了。此時是念三天氣,一覺醒來,將有四更,殘月初起。忽聽得岸上有人啼哭將來,李春榮驚訝道:「如何此時有人啼哭?」忙坐起來,側耳細聽。覺道,哭聲嬌細,是個女子,漸漸近來。暗想:「奇怪。」忙披上衣服,開了船門,跳到船頭來。看見一個女子,約有十五、六歲,身穿青衣,一徑望水邊啼哭而來。李春榮看見光景是要投水,忙上前攔阻,那女子向水中一跳,急得李春榮連聲叫道:「不好了,有人投水!船家快些來救!」等不得船家起來,先自跳入水中。幸得河邊水淺,只淹得尺餘,尚可文腳。李春榮扯住不放,又扯他不起。二人正在水中扯曳,幸喜船家聽見,也趕來跳入水中,方將那女子扶上船來。李春榮就叫那女子和濕衣擁入被中,又叫船家點起燈來,自己換了濕衣。因問女子道:「姐姐為何投水?」那女子一時說不出,嗚嗚咽咽,只是哭。李春榮再三勸解。忽岸上兩三個人,燈籠火把趕來。聽見船中哭聲,遂跳上船,鑽入艙中,看見女子坐在鋪上,便叫道:「好了,人在這裡了。」又見李春榮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官人,便放刁說道:「我只道是這丫頭私自逃出,卻原來是這廝拐帶。」李春榮聽見大怒道:「你這人好沒分曉,這女子來投水,我們偶泊船在此看見,一片好心救他起來。怎麼說是我拐帶?」眾家人道:「既是投水,就該在河裡,為何在你鋪上?」李春榮道:「投水自在河中,撈救起來,終不然還在河裡?」眾家人道:「若是好心撈救,就該送還我們衙裡,怎麼窩藏在你船中?明明拐帶,還要強嘴!」就著一人先去報信。李春榮道:「方才救起,尚未曾問明白,叫我送到那裡去?」眾家人道:「我們萬鄉宦衙裡,那個不曉得?」說不了,那報信的家人,拿了兩條麻繩來說道:「老爺吩咐,既捉住拐帶賊人,可都帶回去,明早送縣。」遂將一條繩套在李春榮項下縛住,又一條繩也將那女子縛住,急得李春榮大叫道:「有這等冤屈事,我好心救人,到被人陷害!」眾人那管他曲直,橫拖倒拽,李春榮只得跟他上岸。那女子上岸大哭,又要投水,眾家人那個容他?不多時扯到萬衙。

  此時尚未天亮,等一會,天大亮了。拿一個名帖,將二人扯到縣裡來。李春榮就如羊落虎口,無法奈河。那女子看著李春榮哭道:「都是奴家帶累官人,官人不要著忙,奴家就拚一死,到官也要說個明白!」李春榮道:「總是我年災月厄,與姐姐何干?」

  直等到辰牌時候,縣官方坐早堂。萬衙家人候投文畢,便拿主人名帖,帶了二人進去,跪下稟道:「家爺拜上老爺。」因指著那女子道:「這丫頭是家爺房中使喚的。」又指著李春榮道:「昨夜四更被這不知姓名男子引誘拐帶,幸本衙知覺,急急追尋到水口船上拿獲。今帶在此,求老爺正法。」知縣聽說,遂將二人一看,見李春榮少年俊秀,不像個拐子。那女子雖穿青衣,而骨格端正,並不是丫頭模樣。因叫李春榮到案前問道:「你是何處人,叫甚名字,為何拐萬衙使婢?」李春榮忙磕頭道:「小的是本縣人,叫做李春榮,自幼讀書習文,指望上進。昨因老爺有明示考試,小的特來赴考,不期昨日黃昏,船才到水口。就在船上歇宿。到四更時分,忽聽有人啼哭,忙起來看,卻是這個女子投水。小的一時不忍,就叫起船家,同跳入水,救這女子上船,問他詳細,以便天明送還。不料這些惡僕,倚勢趕上船來,不問原由將小的鑽打,說是拐帶。有此冤屈,求老爺電察作主!」知縣聽了,又叫那女子上去問道:「你是萬衙丫環?叫甚名字?還是被李春榮拐帶出來,還是有甚冤苦,自去投水?須直直說來,免我動刑!」那女子道:「奴家傅氏,父親傅星。自是良民,怎說是萬衙丫環?只因父親借萬衙十兩銀子,因生意折本,一時沒得還他,他就使勢將父親毒打,把奴家搶去作丫環使用。經今二載,百般凌辱,苦不可言。今又要強姦奴家,奴家思良家女子,怎肯受此污辱,情願投水身死,以表清白。幸遇這位官人撈救,反賴他拐帶,真是冤屈無伸。望老爺明鏡救拔無辜!」知縣道:「你父親如今在那裡?」傅氏哭訴道:「父親自遭萬衙毒手,逃往他鄉,杳無音信,不知生死。」萬衙家人忙稟道:「這丫頭巧說,老爺不要聽他!他父親賣了他,自往江湖去做生意去,怎說是毒打逃走?我們鄉宦人家討了他來,不作丫環,難道討他來做小姐不成?他既投水,怎生投在後生船上?這後生明明是拐子無疑,假稱童生赴考,求老爺盡法!」知縣又叫李春榮道:「你既是童生要來赴考,必曉得做文章。我今無暇考文,且出一對與你對,若對不來,假冒童生,這拐帶之事是真了。」李春榮道:「童生願求老爺出對。」知縣取過紙寫出一句道:

  「禮別嫌疑遇色而動君子乎?」

  知縣寫畢叫堂吏連筆墨遞與李春榮看。李春榮看了,忽然有觸,遂對了一句,呈與知縣看,道:

  「道存拯濟見溺不援豺狼也!」

  知縣看了歡喜,就有憐才周全之意。因叫萬衙家人說道:「我看這事投水是真,拐帶是虛。但投水未死,拐帶無髮,俱不深究了。這傅氏既是你老爺買來使用,你可領回去罷。」家人道:「這丫頭現在這男人船上提獲,眾人眼見,真正拐帶,何必更要證見?」知縣道:「若真正拐子,這女子既上了船,自應登時逃去,安肯住在水口等你們來找尋?況且這女子下衣盡濕,投水無疑。若要追求,便有許多不雅!莫若領回去為妙。」萬衙家人被知縣說了幾句,開口不得。到是傅氏聽見叫領他回去,便哭起來道:「奴家出來投水,原為受他凌辱不過,若依舊跟他回去,奴家也不消出來投水了!情願死在老爺台下,決不願到萬衙去!」知縣道:「你父親少了萬衙銀子,你不去卻教誰人收留?」傅氏道:「奴家父親只少他十兩銀,怎便准折人家子女?」知縣道:「准折他固不該,然少他銀子,也沒個白白斷回之理。」因對李春榮道:「你撈救這傅氏自是一點仁心,但他雖離魚腹,卻未脫火坑。你何不代他納了十兩債銀,便是始終之德了。」李春榮道:「小的撈救這女子,是一時惻隱,出於無心。今若代還債銀,領回女子,是明明拐帶了。小的既業詩書,怎敢為此不明不白之事?」知縣聽了,道:「這也說得是。」因對傅氏道:「這卻沒法奈何,你且到萬衙棲身,等待父親回日,自來贖你。」就叫萬衙家人速速領去,萬衙家人看見不是風勢,便起身來領。傅氏見來領他,即放聲大哭道:「我是良家女子,怎受這般污辱?今日左右是死,決不到萬衙受罪了!」就湧身往丹墀下一頭觸去,幸得衙役人多,遂一齊救住。知縣忙叫拖回案前,吩咐:「不必性急,我自有處。」忽縣門外鼓聲亂響,一個老人家跑到二門,跑著叫喊道:「老爺,冤屈!救命!」門上皂隸將那人往外亂推亂扯,那人死命叫喊,聲音我尚。終是傅氏女子耳尖,聽了大驚道:「老爺這叫屈聲音,好似小婦人父親一般。」知縣道:「這又奇了。」遂叫進來,左右帶至丹墀下。傅氏望見,稟道:「正是小婦人的父親。」知縣大喜,就叫至案前問道:「你是甚麼人?有何冤屈?」那老人稟道:「小的叫做傅星,就是本縣子民,只因欠了萬衙十兩銀子,二年前,被他叫一班惡奴將小的女兒搶去,又將小的毒打。小的一個窮民,無處申冤,只得逃避江湖,吃盡辛苦,今幸湊得十兩銀子,回來贖女。不期今早趕到,四下訪問,方知他將小的女兒百般凌辱,小的女兒義不受辱,昨夜拚死投水,幸有人救起,今又假捏拐帶逃走,誣誑老爺。小的趕來哭訴,求老爺救拔!」因回頭看著女兒哭道:「我那兒,苦了你了!」知縣又問道:「你還他十兩銀子在那裡?」傅星就在腰下取出呈上。知縣叫萬衙家人吩咐道:「傅星欠你老爺銀十兩,今已交納在此,可拿文書來取去。這女子斷與他父親領回。」家人道:「這丫頭是家老爺要用的,求老爺發與小的領去,就是傅星要贖,也要到家老爺處去算明方好。」知縣道:「是非曲直,既在公堂斷明,豈有復到私衙再論之理?況這女子性如烈火,倘有疏虞,就是你家老爺也甚不便,莫若與父親領去。」遂舉筆判道:

  審得傅星欠債陷女,貧寒所使;傅氏受辱投河,烈性使然。李春榮仁心援溺,幾遭不白之冤,本縣深念,開籠作垂青之地。幸傅星遄歸,以夙逋十兩,追原票給還原主,事俱銷釋。傅氏隨父歸宗,並無葛藤。李春榮無辜受謗,情實可矜,候考案作養,逐出免供。

  知縣判畢,讀與眾人聽,眾人叩頭感謝。惟萬衙家人掃盡高興,只得回去取原約來領銀子。

  傅星領女兒出縣,迎著李春榮拜謝道:「多蒙李官人好心撈救,感謝不盡!又帶累官人跪官跪府,心更不安。本該請官人到寒舍拜謝,奈離鄉日久,舊宅俱屬他人,今日只得暫屈官人到酒肆中一敘,聊表微情!」李春榮答道:「令愛投水,偶然撈救,此亦人情之常,何足言謝?況老丈初回,尊居未定,父女重逢,萬千之喜,正宜速速安置,不必以學生為念。」遂回身要走。傅星道:「李官人匆匆要行,也不敢相強。請問住居何處,以便後日好來拜謝。」李春榮道:「學生住居叫做白楊灣,渡江過去只有三十里。」說罷將手一拱,竟回去了。傅星只得領女兒到寄放行李一個舊鄉鄰人家來借住。父女訴說從前之事,又悲又喜。傅星又將囊中將有千金之事對女兒說知,傅氏大喜。傅星要買一所房屋居住,又想:「我年老無子,今女兒長大,莫若撿選一個女婿依傍終身,到是美事,且待選定女婿,再買住居不遲。」因此就送了鄉鄰些房租,權且暫住。訪問數日,並無一個可意女婿。想起前日救女兒的李官人,人才聰俊,到是一個佳婿。但未知他有親事否,因又想道:「我前日原許到他家去拜謝,莫若備一副禮,只說謝他,就去看看機會緣法。」主意定了,與女兒說知,備了四色禮物,叫了一隻小船到白楊灣。叫船家擔了盒子,訪到李家來。

  原來李春榮得了知縣之力高薦上府,府中有了名字,送與道考,提學考過,回家候案。因見傅星來謝,滿心歡喜。慌忙迎入,彼此到謝。李春榮收了禮物,因與母親說知,備飯相留。飯罷,傅星就請季安人拜見。季寡婦鄉民人家,又是中年,竟出來相見。見畢,傅星道:「我學生今日一來拜謝,二來有一事奉懇。」季寡婦就問:「何事?」傅星道:「我學生不幸有子早亡,只存一女,為因貧困陷身宦室,前日投水幸遇令郎援救,感德無涯,今學生欲擇一佳婿,倚托終身。因見令郎青年高才,立心仁厚,後來必定大發,意欲以小女仰結絲蘿,也不負一番援救之情。不知老安人尊意何如?」季寡婦道:「小兒偶然相遇,原出無心,怎敢當尊親盛意?」傅星道:「學生來意甚誠,老安人不必推辭!」季寡婦就叫兒子進去,商議道:「今日傅老這頭親事甚好,不知你意下何如?」原來李春榮自見了傅氏美貌,雖口裡不敢妄言,卻也有幾分動心。今聽見要與他結親,正合他意,因說道:「這是聽憑母親做主,何必問我?」季寡婦見他肯了,忙走出來對傅星說道:「尊親厚愛令愛賢淑,豈不願結絲蘿!但恨家業凋零,聘財涼薄,怎好仰攀?」傅星道:「老安人不必如此說,俗語云:『愛親做親』,聘金不必論,我學生也無甚妝奩,我在江湖上數年辛苦,只掙有數百金資本,盡付令郎營運。學生老矣,就在府上吃碗現成飯,以待天年罷了。」季寡婦聽了歡喜道:「親家既以至親相托,小兒定當供養,決不敢忘!」說未完,忽見學裡齋夫來報,李春榮進了武昌縣學。大家歡喜不盡,一面收拾酒飯、喜錢,打發齋夫去了,一面就留傅星住下,議定親事。

  到次日,傅星辭回。季寡婦就央一個近鄰為媒,到傅家來求親。傅星依允,就擇了一日行過聘來,又擇了一個吉日結親。不期宗師發下牌來,仰縣也是這個日子送學。季寡婦就打發李春榮帶了迎親的鼓樂轎馬,並迎入學的彩旗等項。到了這日,李春榮同一班新進的,到文廟謁聖,又到縣間謝過縣尊。李春榮就吩咐轎夫、吹手,到傅家來親迎。傅星因波江路遠,日午就打發女兒上轎,自家也坐一乘轎子,就自送來。一路上笙簫鼓樂,吹打到家,季寡婦迎入。一對夫妻雙雙拜堂,拜罷,迎入洞房。真是大登科、小登科並在一日,大家歡喜。又收拾後面一間房,與傅星居住,李春榮與傅氏因有救溺一事,愈加恩愛。到了滿月,傅星就請親母與女婿、女兒同在面前,將拐李天造的九百兩銀子,交付與李春榮,道:「我老朽連年江湖所積,盡在於此,賢婿可收了,或買田地,或別營運,聽憑賢婿主張。我老朽前途有限,只望不飢不寒,以終天年足矣。」李春榮道:「供養岳父,乃小婿分內之事,何敢當岳父重賜?岳父還莫若留下別用。」傅星道:「我年老,江湖上也懶得走了,留在身邊也無用,賢婿可收入。」李春榮還要推辭,到是傅氏說道:「這是父親的實意,不必辭了。」李春榮方才謝了傅星,收入房中。一家歡喜。

  過了半載有餘,李春榮忽然想起:「父親溺死四年,骸骨無存。李貴押著許多桐油,不知何處?家中尚有許多產業,一向要去查訪,只因恩母獨居,不忍出門。今有媳婦侍奉,出門便不妨了。」又想道:「若說明為尋父親骸骨,事又久遠,必然不肯。昨聞得縣尊行取入京,莫若借送他為名,出了門,再寫信回來,便不妨了。」算計已定,就與母親、妻了說知。叫一個家人服侍,帶了行李、盤纏,辭別母親、妻子、岳父,渡過江來。送了縣官起身,就僱一隻船,順流往下江來找尋。這一日,江上平風靜浪,船家搖將下來,到晚灣泊,又是烏江項王廟前。李春榮認得,想念父親在此遭溺,就上岸買了紙錢,來到廟中項王座前,燒香拜禱,道:「竊聞彰善癉惡,明神之職也。尊神以正直、威靈坐鎮江千,自應培復良善,豈可因一時微禮便妥作威福,致人非命?痛父李天造,真心為善,刻意修身,尊神聰明,豈不照鑒?奈何於四年前,過神廟前,只因不曾入廟叩拜,便陡起風波,以致覆沒。至今骸骨無存。使我為子的抱終天之恨,今望尊神鑒李春榮烏鳥之情,大發威靈,指示蹤跡,使李春榮得獲父親遺骸歸葬,便當重修廟宇,以彰大王威靈不爽也。」禱罷又拜,哭泣一會,方下船安歇不題。

  卻說李天造自托傅星到蕪湖去載桐油,過了一月並無消息,行主人道:「傅客人去久不來,這事有些古怪。」李天造心下疑惑,此時李貴病好,遂打發李貴到蕪湖來訪問。李貴去了回來,方知:一到兩三日就賣了九百兩銀子,交付與傅客人來了。行主人跌腳道:「我前日對相公說:這姓傅的不可托他,你不肯聽我,今日如何?」李天造聽了,歎一口氣道:「總是我命中少欠他的。」心下不快活了幾日,也就丟開。只是想著兒子,沒心沒腸,不把買賣在意。李貴見主人如此模樣,因勸道:「老相公既為大相公以傷心,不思營運,在此也無乾,莫若回鄉去,家中尚有許多產業,或過繼一個兒子,以娛老相公晚景,強似在異鄉流蕩。」李天造聞言。遂收拾行李,也不買貨,竟將資本藏好,辭別主人,僱一隻船往上江而來。恰恰這一日也灣泊在烏江項王廟前。李天造想起昔日父子在此遭溺,不勝悲傷。又想起:「項王廟不曾寫得緣簿,以致如此!」遂上岸買了香燭,進廟來哭訴道:「弟子李天造,為善半世,只生一子,前日過廟時,不曾叩謁,其罪甚小,大王為何就顯威靈,以致吾兒死於非命,使弟子孑然一身,竟無所歸?大王最有仁心,何獨於我這等慘刻?況當日匆匆開船,皆李天造之罪,與幼子何干?大王到反寬我之死,而奪幼子之生?若是我李天造前生作惡,今該絕嗣,大王何不再顯威靈,登時覆沒江中,使我骸骨得與亡兒同埋魚腹,也強如在人世受此孤獨之苦!」說罷,放聲大哭。廟中道士忙來勸解道:「老居士不是這等禱告,大王最有靈感,老居士只須許個大願,包你父子還有重逢之日。」李天造道:「許願何難?若說父子重逢,今生萬萬不能了。」道士道:「神明之事,豈人所能測度?你發心許個大願,寫了緣簿,看是何如?」李天造道:「這有何難?師父就拿緣簿來我寫。」道士聽了,連忙取過緣簿、筆硯來。李天造道:「若說父子重逢,這也無望了,如果大王有靈,指示孩兒李春榮骸骨所在,得能歸葬,便是神聖可憐。弟子情願以三百金助修廟宇。」遂提起筆來,寫在緣簿上,寫罷,再拜四拜而起。道士看了滿心歡喜,就留李天造入去吃茶。原來,李春榮去後,李天造才來。天色已晚,只吃一杯茶就下船去了。

  此時七月下旬,五更時殘月甚明,船家認做天亮,又見風浪不生,李天造往南,李春榮往北,兩處一齊開船。行不上一里,忽一陣旋風,烏雲陡暗,對面不見。兩個船家慌忙叫了,李天造聽見,忙披了衣服走來到船頭來看。李春榮也被船家叫喊驚醒,也扒到船頭來。見滿江烏暗,辨不出東西南北,船家只是駕著亂蕩。真是神聖有靈,忽兩個船頭一撞,船家叫喊連天。李天造與李春榮立腳不牢,被大浪一衝,兩個人就像有人推他一般,墜落江中去了。說也作怪,自二人一落水,就風平浪靜,雲散月明。李天造與李春榮雖然落水,卻喜得都在淺灘之上,又有蘆葦,只得抓著蘆葦,你攙我,我攙你,步步扒上岸來。李天造歎氣不歇,李春榮只是號啕痛哭。此時,月色雖明,卻是西山殘影,照人不甚分明,又兼滿身沙泥,如何認得?捱了一會,天色漸亮,二人對面一看,俱各大驚,再細細一看,認得分明。李天造忙扯著李春榮道:「你到像我孩兒李春榮耶?」李春榮大喜道:「孩兒正是李春榮!這等說,你真是我爹爹了!」二人相認,滿心歡喜,各說出遇救緣由。李天造道:「我只道與你今生萬萬不能相見,誰知卻有今日。真乃神靈護佑之力。如今我船中資本覆沒,我也不恨了。」李春榮道:「今日父子相逢,便是人生大幸,這些資本不消論得。況孩兒蒙恩收留,新進了學,娶了一房媳婦,又蒙岳父贈了八、九百金妝資,盡可過日。父親萬勿愁貧!」李天造聽了大喜。正說不了,只見李貴僱了二、三隻小船,沿江找尋將來。李春榮看見,認得李貴,忙跑到岸邊來叫道:「李貴,這裡來,這裡來!」李貴聽見蘆葦中有人呼喚,忙叫船蕩近岸來,仔細一看,著了一驚道:「你可是大相公麼?」李春榮道:「正是,老相公也在這裡!」李貴聽說,又驚又喜,只見李天造也走到岸邊來,問道:「大船壞了,你身邊還有盤纏麼?」李貴道:「大船不曾壞,現在項王廟前。三人大喜,同下小船,蕩到項王廟前來。不但李天造原船無恙,連李春榮原船也安然無恙。只見帶來的家人,在江邊張望,看見李春榮回來,十分歡喜。連船家也歡喜不了。廟中道士聽見說外面壞了船,又都收回來,忙出來觀看,見是昨晚施主,又聽見說父子重逢,他也歡喜不盡,就走到船邊賀喜。李天造接入船中,作揖致謝道:「多感老師指教,大王真正顯靈。」道士道:「小道昨晚要老居士許願,包你父子重逢,老居士不信,你不知這大王神通如響之應聲,如今方見小道之言不謬。但老居士的願心,也當速完為妙。」李天造道:「這個自然。」因叫李貴稱五兩銀子,遞與道士道:「這五兩銀子,煩老師代學生買副豬羊並香灼祭獻之物,學生完了此願,方敢回去。」道士接了銀子,滿心歡喜,就忙上岸買了物件齊備。到了中午,道士來請入廟拈香,李天造就取了三百兩銀子,同兒子進廟來拜祭道:「向日弟子愚蠢,過廟時匆匆開船,不曾拜謁大王,蒙大王譴罪,以致父子分離,今投誠大王台下,又蒙大王神力,使我父子重逢,弟子原許三百金重修廟宇,今不敢負心,僅如數獻上,伏乞大王昭鑒!」因將三百兩銀子,送在神案之上。又同李春榮拜了四拜,就叫道士收好。又說道:「此銀不可花費,就要動工收拾,待工完,我再來祭獻。那時另有謝儀酬老師父之勞。」道士道:「老居士作福,我小道怎敢造罪?況大王威靈怕人,決不負老居士誠心!」就留李天造父子入內散福。飲了一回,方才作別下船。又遇順風,平平安安一日就到家。李春榮先報知母親、妻子,說道:「項王廟中父子重逢,如今現同回來。」季寡婦與傅氏聽了大喜,忙出來相見。先是李天造與季寡婦對拜,李天造深謝收留撫養之恩;季氏就謝蒙令郎隨奉之事。二人拜罷,春榮與傅氏拜見公公。李天造見兒子進了學,又娶了媳婦前來拜見。心下好不快活!李春榮叫人搬取行李上岸,打發船家回去。遂吩咐治酒賀喜,又走到後房與岳父說知,請出來相見。傅星聽見說女婿父子重逢,也不暇問甚名號,便歡歡喜喜走出來相見。到於堂中,兩個親家對面一看,你認得是我,我認得是你,倉促中容不得委曲,只叫得一聲:「啊呀,原來就是你!」李天造正要周旋,傅星早羞得滿面通紅,立腳不定,往裡就走,連連叫道:「羞死我也,羞死我也!」李天造忙忙來趕道:「既做了親,便是至親了,何必如此!」傅星早已躲入房中,不肯出來。李春榮與傅氏俱不知為甚緣由,驚訝問故。李天造在堂上不好明說,因同兒子到裡面將前情說了一遍。李春榮又對母親、妻子說了。大家方知賠家的九百兩銀子原是自家的。李春榮與妻子同到後房來安慰傅星道:「岳父何必著急?此事乃小婿與令愛婚姻有分,故幻出一段機緣,岳父若不如此,何能湊合?此雖人事,實天意也!況這些資本已蒙岳父見贈,與交還家父一般。況如今已做了親戚,就有些差錯,也不妨,岳父何必愧悔?」傅星道:「說便是這等說,只覺有些沒嘴臉見人!」傅氏道:「爹爹有甚不是,見公公謝一個罪便了。如今是一家人那裡躲得,須早出去相見!」說不了,李天造已走進來,說道:「親翁何固執如此?我與你昔為好友,今為至親,何必以這些錢財介意?」傅星道:「錢財固不足論,但覺負了親翁一番相托,心實不安!」李天造道:「親翁雖負於我,然培植小兒一段高誼也可相償了。」就扯到堂中對拜四拜,方才坐下。傅星謝罪道:「末親從不負人,前日因小女陷身宦室,一時兒女關心,忙忙回來。初意還打帳完了小女之事,另置貨物,以報親翁之命。不期遇令郎救援小女,一段高情殷殷不捨,結此婚盟,以致不能如願。雖弟負心,實實如鬼使神差一般!」李天造道:「親翁不必如此說,人生離合悲歡,都有定數。就如弟與小兒,四年前在項王廟遭風失散,誰知今日又在項王廟遭風相會?小兒無心撈救令愛,誰知與令愛結為夫婦?弟與親翁不過道路偶逢,誰知做了至戚?細細看來,天無私、神有靈,一毫由人不得。傅星點頭道是。正是:

  臨財母苟勸君休,一念差池恩變仇。
  假饒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當時鄉鄰、親友聽見李春榮尋家親回來,都來賀喜。李春榮已備下酒席與父親、岳父會親,見眾人來賀喜,就留下同飲。因說許多會合奇事,眾人稱快!傅星因說道:「末親尚有一段奇緣要與親翁撮合,湊成一門之奇。」眾人道:「更有何奇?」傅星道:「小婿夫妻會合,一奇也;親翁父子重逢,又一喜也。只是親翁鰥居,親母寡處,無意中同居一室,豈可使小女有不合巹之公、姑,又豈可使小婿有不同牀之父母?這段奇緣末親欲躬執斧柯,成全倫好,不知眾親鄰以為何如?」眾人聽了,大笑道:「傅親翁高倫,又近人情,又合天理,妙不容言!」滿座皆大笑,歡飲半日方散。到次日果然都來說合,李天造江湖久鰥,又感季氏收留兒子,有甚不肯。季氏雖說守寡,然尚在中年,又見兒子、媳婦都已認真,卻叫父母虛擔其名,殊覺不便。況眾親又來攛掇,便也不盡推辭。眾人見二人心允,就叫李春榮替父親行禮,又叫媳婦替婆婆出嫁。大家歡喜,盛治酒筵,請李天造與季氏結親。自此之後,一家和順。

  過了數月,李天造又到辰州,將舊家產業俱收拾到白楊灣來。又感項王有靈,年年祭獻。後來李家成了一個大族,子孫綿綿不絕。傅星暖衣飽食,安享下半世。此雖天理不差,神靈有准,大都皆是李天造信心積德,故能散而復聚,離而複合,篇成一段佳話。傅星只道拐了銀子,天南地北再無相見之期,誰知狹路相逢,弄出一場羞恥?有詩一首為證:

  奸謀詭計不須誇,權柄牢牢造化拿。
  我命有時終屬我,他財無分必還他。
  心腸壞盡成何用,德行修來自不差。
  試看物皆歸故主,又賠一個女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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