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問題
作者:胡適
1948年8月12日

  1903年,我只有十二歲,那年12月17日,有美國的萊特弟兄作第一次飛機試驗,用很簡單的機器試驗成功,因此美國定12月17日為飛行節。 12月17日正是我的生日,我覺得我同飛行有前世因緣。我在前十多年,曾在廣西飛行過十二天,那時我作了一首《飛行小贊》,這算是關於飛行的很早的一首辭。諸位飛過大西洋,太平洋,我在民國三十年,在美國也飛過四萬英里,這表示我同諸位不算很隔閡。今天大家要我講人生問題,這是諸位出的題日,我來交卷。這是很大的問題,讓我先下定義,但是定義不是我的,而是思想界老前輩吳稚暉的。他說:人為萬物之靈,怎麼講呢?第一:人能夠用兩隻手做東西。第二:人的腦部比一切動物的都大,不但比哺乳動物大,並且比人的老祖宗猿猴的還要大。有這能做東西的兩手和比一切動物都大的腦部,所以說人為萬物之靈。人生是什麼?即是人在戲臺上演戲,在唱戲。看戲有各種看法,即對人生的看法叫做人生觀。但人生有什麼意義呢?怎樣算好戲?怎樣算壞戲?我常想:人生意義就在我們怎樣看人生。意義的大小淺深,全在我們怎樣去用兩手和腦部。人生很短,上壽不過百年,完全可用手腦做事的時候,不過幾十年。有人說,人生是夢,是很短的夢。有人說,人生不過是肥皂泡。其實,就是最悲觀的說法,也證實我上面所說人生的有沒有意義全看我們對人生的看法。就算他是做夢吧,也要做一個熱鬧的,轟轟烈烈的好夢,不要做悲觀的夢。既然辛辛苦苦的上臺,就要好好的唱個好戲,唱個像樣子的戲,不要跑龍套。人生不是單獨的,人是社會的動物,他能看見和想像他所看不到的東西,他有能看到上至數百萬年下至子孫百代的能力。無論是過去,現在,或將來,人都逃不了人與人的關係。比如這一杯茶(講演桌上放著一杯玻璃杯盛的茶)就包括多少人的供獻,這些人雖然看不見,但從種茶,挑選,用自來水,自來水又包括電力等等,這有多少人的供獻,這就可以看出社會的意義。我們的一舉一動,也都有社會的意義,譬如我隨便往地上吐口痰,經太陽曬乾,風一吹起,如果我有癆病,風可以把病菌帶給幾個人到無數人。我今天講的話,諸位也許有人不注意,也許有人認為沒道理,也許說胡適之胡說,是瞎說八道,也許有人因我的話回去看看書,也許竟一生受此影響。一句話,一句格言,都能影響人。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兩千五百年前,離尼泊爾不遠地方,路上有一個乞丐死了,屍首正在腐爛。這時走來一位年輕的少爺叫Gotama,後來就是釋迦牟尼佛,這位少爺是生長於深宮中不知窮苦的,他一看到屍首,問這是什麼?人說這是死。他說:噢!原來死是這樣子,我們都不能不死嗎?這位貴族少爺就回去想這問題,後來跑到森林中去想,想了幾年,出來宣傳他的學說,就是所謂佛學。這屍身腐爛一件事,就有這麼大的影響。飛機在萊特兄弟做試驗時,是極簡單的東西,經四十年的功夫,多少人聰明才智,才發展到今天。我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一點行為都可以有永遠不能磨滅的影響。幾年來的戰爭,都是由希特勒的一本《我的奮鬥》闖的禍,這一本書害了多少人?反過來說,一句好話,也可以影響無數人,我講一個故事:民國元年,有一個英國人到我的學堂講話,講的內容很荒謬,但他的O字的發音,同普通人不一樣,是尖聲的,這也影響到我的O字發音,許多我的學生又受到我的影響。在四十年前,有天我到一外國人家去,出來時鞋帶掉了,那外國人提醒了我,並告訴我繫鞋帶時,把結頭底下轉一彎就不會掉了,我記住了這句話,並又告訴許多人,如今這外國人是死了,但他這句話已發生不可磨滅的影響。總而言之,從頂小的事情到頂大的像政治經濟宗教等等,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有不可磨滅的影響,儘管看不見,影響還是有。在孔夫子小時,有一位魯國人說:人生有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最偉大的人格,像耶穌、孔子等。立功就是對社會有供獻。立言包括思想和文學,最偉大的思想和文學都是不朽的。但我們不要把這句話看得貴族化,要看得平民化,比如皮鞋打結不散,吐痰,O的發音,都是不朽的。就是說:不但好的東西不朽,壞的東西也不朽,善不朽,惡亦不朽。一句好話可以影響無數人,一句壞話可以害死無數人。這就給我們一個人生標準,消極的我們不要害人,要懂得自己行為。積極的要使這社會增加一點好處,總要叫人家得我一點好處。再回來說,人生就算是做夢,也要做一個像樣子的夢。宋朝的政治家王安石有一首詩,題目是《》,說:“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定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不要丟掉這夢,要好好去做!即算是唱戲,也要好好去唱。


(本文為1948年8月12日胡適在北平空軍司令部的演講,原載1948年8月13日北平《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