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第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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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河東岸浮丘高,竹舍雲居隱鳳毛。
    遂有文章驚董賈,豈無名譽駕劉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詩白兔毫。
    醉倚湛盧時一嘯,長風萬里破洪濤。

  這首詩,系本朝嘉靖年間一個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誰?姓盧,名楠,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浚縣人也。生得丰姿瀟灑,氣宇軒昂,飄飄有出塵之表。八歲即能屬文,十歲便嫻詩律,下筆數千言,倚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蓮再世,曹子建後身。一生好酒任俠,放達不羈,有輕財傲物之志。真個名聞天下,才冠當今。與他往來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纓,家資巨富,日常供奉,擬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第宅壯麗,高聳雲漢。後房粉黛,一個個聲色兼妙。又選小奚秀美者數人,教成吹彈歌曲,日以自娛。至於僮僕廝養,不計其數。宅後又構一園,大可兩三頃,鑿池引水,疊石為山,制度極其精巧,名曰嘯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氣嚴寒,花到其地,大半凍死,因此至者甚少。設或到得一花一草,必為巨璫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這浚縣又是個拗處,比京都更難,故宦家園亭雖有,俱不足觀。偏盧楠立心要勝似他人,不惜重價,差人四處構取名花異卉,怪石奇峰,落成這園,遂為一邑之徒。真個景致非常!但見:

    樓臺高峻,庭院清幽。山疊岷峨怪石,花栽閬苑奇葩。水閣遙通行塢,鳳軒斜透松寮。回塘曲檻,層層碧浪漾琉璃;疊嶂層巒,點點蒼苔鋪翡翠。牡丹亭畔,孔雀雙棲;芍藥欄邊,仙禽對舞。縈紆松徑,綠陰深處小橋橫;屈曲花岐,紅豔叢中喬木聳。煙迷翠黛,意淡如無;雨洗青螺,色濃似染。木蘭舟蕩漾芙蓉水際,秋千架搖拽垂楊影裏。朱檻畫欄相掩映,湘簾繡幕兩交輝。

  盧楠日夕吟花課鳥,笑傲其間,雖南面至樂,亦不是過。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著個聲氣相投,知音的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都有齎發,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者,絡繹不絕。真個是: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盧楠只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利,不能勾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

    逸翮奮霄漢,高步躡天關。
    褰衣在椒塗,長風吹海瀾。
    瓊樹系遊鑣,瑤華代朝餐。
    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
    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浚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酷無比,性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浚縣,不曾遇著對手。平音也曉得盧楠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推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你道有這般好笑的事麼?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認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便似朝廷徵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有盧楠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那盧楠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蓰,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楠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撞著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只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楠決不肯來,卻到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楠他出,先差人將帖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及閘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

  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灣灣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一個所在。周圍儘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樑,亭中懸一個扁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緻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楠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徼幸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楠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楠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裏整備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裏,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正要明日到盧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按院到任,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

    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楠另來相邀。誰知盧楠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楠園上去遊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只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豔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漫!有詩為證:

    桃花開遍上林春,耀服繁華色豔農。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

  盧楠正與賓客在花下擊鼓催花,豪歌狂飲,差人執帖子上前說知。盧楠乘著酒興對來人道:「你快回去與本官說,若有高興,即刻就來,不必另約。」眾賓客道:「使不得!我們正在得趣之時,他若來了,就有許多文亻芻來,怎能盡興?還是改日罷。」盧楠道:「說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個帖子,打發來人,回復知縣。

  你道天下有這樣不巧的事!次日汪知縣剛剛要去遊春,誰想夫人有五個月身孕,忽然小產起來,暈倒在地,血污浸漬身子。嚇得知縣已是六神無主,還有甚心腸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辭了盧楠。這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

  那時盧楠園中牡丹開放,冠絕一縣。真是好花!有《牡丹詩》為證:

    洛陽千古鬥春芳,富貴真誇濃豔妝。
    一自《清平》傳唱後,至令人尚說花王。

  汪知縣為夫人這病,亂了半個多月,情緒不佳,終日只把酒來消悶,連政事也懶得去理。次後聞得盧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賞玩,因兩次失約,不好又來相期,差人送三兩書儀,就致看花之意。盧楠日子便期了,卻不肯受這書儀。璧返數次,推辭不脫,只得受了。那日天氣晴爽,汪知縣打帳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剛出私衙,左右來報:「吏科給事中某爺告養親歸家,在此經過。」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麼?急忙出郭迎接,饋送下程,設宴款待。只道一兩日就行,還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給事,又是好勝的人,教知縣陪了遊覽本縣勝景之處,盤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後,又差人約盧楠時,那牡丹已萎謝無遺。盧楠也向他處遊玩山水,離家兩日矣!

  不覺春盡夏臨,倏忽間又早六月中旬,汪知縣打聽盧楠已是歸家,在園中避暑,又令人去傳達,要賞蓮花。那差人徑至盧家,把帖兒教門公傳進。須臾間,門公出來說道:「相公有話,喚你當面去分付。」差人隨著門公,直到一個荷花池畔,看那池團團約有十畝多大,堤上綠槐碧柳,濃陰蔽日;池內紅妝翠蓋,豔色映人!有詩為證:

    淩波仙子鬥新妝,七竅虛心吐異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將顏色惱人腸。

  原來那池也有個名色,喚做「灩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錦雲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設橋樑,以採蓮舟為渡,乃盧楠納涼之處。門公與差人下了採蓮舟,蕩動畫槳,頃刻到了亭邊,系舟登岸。差人舉目看那亭子,周圍朱欄畫檻,翠幔紗窗,荷香馥馥,清風徐徐,水中金魚戲藻,梁間紫燕尋巢,鷗鷺爭飛葉底,鴛鴦對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時,只見藤床湘簟,石榻竹兒,瓶中供千葉碧蓮,爐內焚百和名香。盧楠科頭跣足,斜據石榻。面前放一帙古書,手中執著酒杯。旁邊冰盤中,列著金碳憨藕,沉李浮瓜,又有幾味案酒。一個小廝捧壺,一個小廝打扇。他便看見行書,飲一杯酒,自取其樂。差人未敢上前,在側邊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長,他如何有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過進士,還有許多勞碌,怎及得他的自在!」盧楠抬頭看見,即問道:「你就是縣裏差來的麼?」差人應道:「小人正是。」盧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屢次訂期定日,卻又不來。如今又說要看荷花,恁樣不爽利,虧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沒有許多閒工夫與他纏帳,任憑他有興便來,不奈煩又約日子。」差人道:「老爺多拜上相公,說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漿,巴不得來請教,連次皆為不得已事羈住,故此失約。還求相公期個日子,小人好去回話。」盧楠見來人說話伶俐,卻也聽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後日。」差人得了言語,討個回帖,同門公依舊下船,撶到柳陰堤下上岸,自去回復了知縣。那汪知縣至後日早衙,發落了些公事,約莫午牌時候,起身去拜盧楠。誰想正值三伏之時,連日酷熱非常,汪知縣已受了些暑氣,這時卻又在正午,那輪紅日猶如一團烈火,熱得他眼中火冒,口內煙生。剛到半路,覺道天旋地轉,從轎上直撞下來,險些兒悶死在地。從人急忙救起,抬回縣中,送入私衙,漸漸蘇醒。分付差人辭了盧楠,一面請太醫調治。足足裏病了一個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話下。

  且說盧楠一日在書房中查點往來禮物,檢著汪知縣這封書儀,想道:「我與他水米無交,如何白白裏受他的東西?須把來消豁了,方才乾淨!」到八月中,差人來請汪知縣中秋夜賞月。那知縣卻也正有此意,見來相請,好生歡喜。取回帖打發來人,說:「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縣乃一縣之主,難道剛剛只有盧楠請他賞月不成?少不得初十邊,就有鄉紳同僚中相請,況又是個好飲之徒,可有不去的理麼?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這日,辭了外邊酒席,於衙中整備家宴,與夫人在庭中玩賞。那晚月色分外皎潔,比尋常更是不同。有詩為證:

    玉宇淡悠悠,金婆徹夜流。
    最憐圓缺處,曾照古今愁。
    風露孤輪影,山河一氣秋。
    何人吹鐵笛?乘醉倚南樓。

  夫妻對酌,直飲到酩酊,方才入寢。

  那知縣一來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復;二來連日沉酣糟粕,趁著酒興,未免走了酒字下這道兒;三來這晚露坐夜深,著了些風寒。三合湊又病起來。眼見得盧楠賞月之約,又虛過了。調攝數日,方能痊可。那知縣在衙中無聊,量道盧楠園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適值有個江南客來打抽豐,送兩大壇惠山泉酒,汪知縣就把一壇,差人轉送與盧楠。盧楠見說是美酒,正中其懷,無限歡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論,只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寫帖請汪知縣後日來賞桂花。有詩為證:

    涼影一簾分夜月,天宮萬斛動秋風。
    淮南何用歌《招隱》?自可淹留桂樹叢。

  自古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縣是個父母官,肯屈己去見個士人,豈不是件異事。誰知兩下機緣未到,臨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會。這番請賞桂花,汪知縣滿意要盡竟日之歡,罄夙昔仰想之誠。不料是日還在眠床上,外面就傳板進來報:「山西理刑趙爺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縣鄉試房師,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轎,往河下迎接,設宴款待。你想兩個得意師生,沒有就相別之理,少不得盤桓數日,方才轉身。這桂花已是:

    飄殘金粟隨風舞,零亂天香滿地鋪。

  卻說盧楠索性剛直豪爽,是個傲上矜下之人,見汪知縣屢次卑詞盡敬,以其好賢,遂有俯交之念。時值九月末旬,園中菊花開遍,那菊花種數甚多,內中惟有三種為貴。那三種?鶴翎、剪絨、西施。每一種各有幾般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有《菊花待》為證:

    共春風斗百芳,自甘籬落傲秋霜。
    園林一片蕭疏景,幾朵依稀散晚香。

  盧楠因想汪知縣幾遍要看園景,卻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時,何不請來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寫帖兒,差人去請次日賞菊。家人拿著帳子,來到縣裏,正值知縣在堂理事,一徑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稟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爺,園中菊花盛開,特請老爺明日賞玩。」汪知縣正想要去看菊,因屢次失約,難好啟齒;今見特地來請,正是挖耳當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來領教。」那家人得了言語,即便歸家回覆家主道:「汪老爺拜上相公,明日絕早就來。」那知縣說「明日早來」,不過是隨口的話,那家人改做「絕早就來」,這也是一時錯訛之言。不想因這句錯話上,得罪于知縣,後來把天大家私弄得罄盡,險些兒連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為利害本,口是禍福門。

  當下盧楠心下想道:「這知縣也好笑,那見赴人筵席,有個絕早就來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園亭,要盡竟日之遊。」分付廚夫:「大爺明日絕早就來,酒席須要早些完備。」那廚夫聽見知縣早來,恐怕臨時誤事,隔夜就手忙足亂收拾。盧楠到次早分付門上人:「今日若有客來,一概相辭,不必通報!」又將個名貼,差人去邀請知縣。不到朝食時,酒席都已完備,排設在燕喜堂中。上下兩席,並無別客相陪。那酒席鋪設得花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且說知縣那日早衙,投文已過,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見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來問。那公事卻是新拿到一班強盜,專在衛河裏打劫來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馬腳,被捕人拿住。解到本縣,當下一訊都招。內中一個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縣一個開肉鋪的王屠,也是同夥,即差人去拿到。知縣問道:「王屠!石雪哥招稱你是同夥,贓物俱窩頓你家,從實供招,免受刑罰!」王屠稟道:「爺爺!小人是個守法良民,就在老爺馬足下開個肉鋪生理,平昔間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這事!莫說與他是個同夥,就是他面貌,從不曾識認。老爺不信,拘鄰里來問平日所行所為,就明白了。」知縣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誣陷平人,若審出是扳害的,登時就打死你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並非扳害,真實是同夥。」王屠叫道:「我認也認不得你,如何是同夥?」石雪哥道:「王屠!我與你一向同做夥計,怎麼詐不認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脫你的,只為受刑不過,一時間說了出來,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連天道:「這是那裏說起?」知縣喝交一齊夾起來。可憐王屠夾得死而復蘇,不肯招承。這強盜咬定是個同夥,雖夾死終不改口。是巳牌時分,夾起,日已倒西,兩下各執一詞,難以定招。此時知縣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煩,遂依著強盜口詞,葫蘆提將王屠問成斬罪,其家私盡作贓物入官。畫供已畢,一齊發下死囚牢裏,即起身上轎,到盧楠家去吃酒不題。

  你道這強盜為甚死咬定王屠是個同夥?那石雪哥當初原是個做小經紀的人。因染了時疫症,把本錢用完,連幾件破傢伙也賣來吃在肚裏。及至病好,卻沒本錢去做生意,只存得一隻鍋兒,要把去賣幾十文錢來營運度日。旁邊卻又有些破的,生出一個計較,將鍋煤拌著泥兒塗好,做個草標兒,提上街去賣。轉了半日,都嫌是破的,無人肯買。落後走到王屠對門開米鋪的田大郎門首,叫住要買。那田大郎是個近覷眼,卻看不出損處,一口就還八十文錢,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將錢遞與石雪哥,接過手剛在那裏數明,不想王屠在對門看見,叫:「大郎!你且仔細看看,莫要買了破的!」這是嘲他眼力不濟,乃一時戲謔之言。誰知田大郎真個重新仔細一看,看出那個破損處來,對王屠道:「早是你說,不然幾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連忙討了銅錢,退還鍋子。石雪哥初時買成了,心中正在歡喜,次後討了錢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與他性命相博。只為自己貨兒果然破損,沒個因頭,難好開口,忍著一肚子惡氣。提著鍋子轉身。臨行時,還把王屠怒目而視,巴不能等他問一聲,就要與他廝鬧。那王屠出自無心,那個去看他。石雪哥見不來招攬,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氣悶,不曾照管得,腳下絆上一交,把鍋子打做千百來塊,將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沒了生計,欲要尋條死路,詐那王屠,卻又捨不得性命。沒甚計較,就學做夜行人,到也順溜,手到擒來。做了年餘,嫌這生意微細,合入大隊裏,在衛河中巡綽,得來大碗酒、大塊肉,好不快活!那時反又感激王屠起來。他道是:「當日若沒有王屠這一句話,賣成這只鍋子,有了本錢,這時只做小生意過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惡慣滿盈,被拿到官,情真罪當,料無生理,卻又想起昔年的事來:「那日若不是他說破,賣這幾十文錢做生意度日,不見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故此他便認得王屠,王屠卻不相認。後來直到秋後典刑,齊綁在法場上,王屠問道:「今日總是死了,你且說與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說個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說出。王屠連喊冤枉,要辨明這事。你想此際有那個來采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只因一句閑言語,斷送堂堂六尺軀。

  閒話休題。且說盧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見知縣來到,又差人去打聽,回報說在那裏審問公事。盧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樂,道:「既約了絕早就來,如何這時候還問公事?」停了一回,還不見到,又差人去打聽,來報說:「這件公事還未問完哩。」盧楠不樂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請他的不是,只得耐這次罷。」俗語道得好,等人性急。略過一回,又差人去打聽,這人行無一箭之遠,又差一人前去,頃刻就差上五六個人去打聽。少停一齊轉來回覆說:「正在堂上夾人,想這事急切未得完哩。」盧楠聽見這話,湊成十分不樂,心中大怒道:「原來這俗物一無可取,卻只管來纏帳,幾乎錯認了!如今幸爾還好。」即令家人撤開下面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灑熱酒來,洗滌俗腸!」家人都稟道:「恐大爺一時來到。」盧楠睜起眼喝道:「呸!還說甚大爺?我這酒可是與俗物吃的麼?」家人見家主發怒,誰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廚下將肴饌供出。小奚在堂中宮商迭奏,絲竹並呈。盧楠飲了數杯,又討出大碗,一連吃上十數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脫去了,跣足蓬頭,踞坐於椅上,將肴饌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來大碗。連果品也賞了小奚,惟飲寡酒,又吃上幾碗。盧楠酒量雖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時惱怒,連飲了幾十碗,不覺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誰敢去驚動,整整齊齊,都站在兩旁伺候。裏邊盧楠便醉了,外面管園的卻不曉得。遠遠望見知縣頭踏來,急忙進來通報。到了堂中,看見家主已醉,到吃一驚道:「大爺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飲得這個模樣?」眾家人聽得知縣來到,都面面相覷,沒做理會,齊道:「那桌酒便還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卻怎好?」管園的道:「且叫醒轉來,扶醉陪他一陪也罷。終不然特地請來,冷淡地去不成!」眾家人只得上前叫喚,喉嚨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漸漸聽得人聲喧雜,料道是知縣進來,慌了手腳,四散躲過,單單撇下盧楠一人。只因這番,有分教:佳賓賢主,變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場春夢。正是:

    盛衰有命天為主,禍福無門人自生。

  且說汪知縣離了縣中,來到盧家園門首,不見盧楠迎接,也沒有一個家人俟候。從人亂叫:「門上有人麼?快去通報,大爺到了!」並無一人答應。知縣料是管門的已進去報了,遂吩咐:「不必呼喚!」竟自進去。只見門上一個扁額,白地翠書「嘯圃」兩個大字。進了園門,一帶都是柏屏。轉過灣來,又顯出一座門樓,上書「隔凡」二字。過了此門,便是一條松徑。繞出松林,打一看時,但見山嶺參差,樓臺縹緲,草木蕭疏,花竹圍環。知縣見佈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聞得一些人聲,又不見盧楠相迎,未免疑惑。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或者從別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園中,任意東穿西走,反去尋覓主人。次後來到一個所在,卻是三間大堂。一望菊花數百,霜英燦爛,楓葉萬樹,擁若丹霞,橙橘相亞,累累如金。池邊芙蓉千百株,顏色或深或淺,綠水紅葩,高下相映,鴛鴦、鳧鴨之類,戲狎其下。汪知縣想道:「他請我看菊,必在這個堂中了。」徑至堂前下轎。走入看時,那裏見甚酒席,惟有一人蓬頭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齁,此外更無一個人影。從人趕向前亂喊:「老爺到了,還不起來!」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見旁邊放著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喚,看是何等樣人?那常來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細一看,認得是盧楠,稟道:「這就是盧相公,醉倒在此!」汪知縣聞言,登時紫漲了面皮,心下大怒道:「這廝恁般無理!故意哄我上門羞辱。」欲得教從人將花木打個希爛,又想不是官體,忍著一肚子惡氣,急忙上轎,分付回縣。轎夫抬起,打從舊路,直至園門首,依原不見一人。那些皂快,沒一個不搖首咋舌道:「他不過是個監生,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這也是件異事!」知縣在轎上聽見,自覺沒趣,惱怒愈加。想道:「他總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請過數遍,不肯來見;情願就見,又饋送銀酒,我亦可為折節敬賢之至矣!他卻如此無理,將我侮慢。且莫說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該如此!」到了縣裏,怒氣不息,即便退人私衙,不題。

  且說盧楠這些家人、小廝,見知縣去後,方才出頭,到堂中看家主時,睡得正濃,直至更餘方醒。眾人說道:「适才相公睡後,大爺就來,見相公睡著,便起身而去。」盧楠道:「可有甚話說?」眾人道:「小人們恐難好答應,俱走過一邊,不曾看見。」盧楠道:「正該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時性急,不曾分付閉了園門,卻被這俗物直至此間,踐汙了地上。」教管園的明早快挑水,將他進來的路徑掃滌乾淨。又著人尋訪常來下帖的差人,將向日所送書儀,並那壇泉酒,發還與他。那差人不敢隱匿,遂即到縣裏去繳還,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夫人接見,見他怒氣衝天,問道:「你去赴宴,如何這般氣惱?」汪知縣將其事說知。夫人道:「這都是自取,怪不得別人!你是個父母官,橫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屢屢卑污苟賤,反去請教子民。他總是有才,與你何益?今日討恁般怠慢,可知好麼!」汪知縣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一發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氣憤憤的半晌無語。夫人道:「何消氣得!自古道:破家縣令。」只這四個字,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頓提起生事害人之念。當下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尋思計策安排盧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

  當夜無話。汪知縣早衙已過,次日喚一個心腹令史進衙商議。那令史姓譚,名遵,頗有才幹,慣與知縣通贓過付,是一個積年滑吏。當下知縣先把盧楠得罪之事敘過,次說要訪他過惡參之,以報其恨。譚遵道:「老爺要與盧楠作對,不是輕舉妄動的。須尋得一件沒躲閃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參訪一節,恐未必了事,在老爺反有干礙。」汪知縣道:「卻是為何?」譚遵道:「盧楠與小人原是同里,曉得他多有大官府往來,且又家私豪富。平昔雖則恃才狂放,卻沒甚違法之事。總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處挽回,決不至死的田地。那時懷恨挾仇,老爺豈不反受其累?」汪知縣道:「此言雖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幾件惡端。你去細細訪來,我自有處!」譚遵答應出來,只見外邊繳進原送盧楠的書儀、泉酒。知縣見了,轉覺沒趣。無處出氣,遷怒到差人身上,說道:「不該收他的回來!」打了二十毛板,就將銀、酒都賞了差人。正是:

    勸君莫作傷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話分兩頭。卻說浮邱山腳下有個農家,叫做鈕成,老婆金氏。夫妻兩口,家道貧寒,卻又少些行止。因此無人肯把田與他耕種,歷年只在盧楠家做長工過日。二年前,生了個兒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盧家幾個家人,斗分子與他賀喜。論起鈕成恁般窮漢,只該辭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卻,稱家有無,胡亂請眾人吃三杯,可也罷了。不想他卻弄空頭,裝好漢,寫身子與盧楠家人盧才,抵借二兩銀子,整個大大筵席,款待眾人。鄰里盡送湯餅,熱烘烘倒像個財主家行事。外邊正吃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貓驚了,這時了帳,十分敗興,不能勾盡歡而散。

  那盧才肯借銀子與鈕成,原懷著個不良之念。你道為何?因見鈕成老婆有三四分顏色,指望以此為繇,要勾搭這婆娘。誰知緣分淺薄,這婆娘情願白白裏與別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盧才的樁兒,反去學向老公說盧才怎樣來調戲。鈕成認做老婆是個貞節婦人,把盧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賴他這項銀子。盧才踅了年餘,見這婆娘妝喬做樣,料道不能勾上鉤,也把念頭休了,一味索銀。兩下面紅了好幾場,只是沒有。有人教盧才個法地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長工,何不耐到發工銀時,一併扣清,可不乾淨?」盧才依了此言,再不與他催討。等到十二月中,打聽了發銀日子,緊緊伺候。那盧楠田產廣多,除了家人,顧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預發來歲工銀。到了是日,眾長工一齊進去領銀,盧楠恐家人們作弊,短少了眾人的,親自唱名親發,還賞一頓酒飯,吃個醉飽,叩謝而出。剛至宅門口,盧才一把扯住鈕成,問他要銀。那鈕成一則還錢肉痛,二則怪他調戲老婆,乘著幾杯酒興,反撒賴起來。將銀塞在兜肚裏,罵道:「狗奴才!只欠得這丟銀子,便生心來欺負老爺!今日與你性命相博!」當胸撞個滿懷。盧才不曾堤防,踉跟蹌蹌,倒退了十數步,幾乎跌上一交。惱動性子,趕上來便打。那句「狗奴才」卻又犯了眾怒,家人們齊道:「這廝恁般放潑!總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長工,也該讓我們一分。怎地欠了銀子,反要行兇?打這狗亡八!」齊擁上前亂打。常言道:雙拳不敵四手。鈕成獨自一個,如何抵當得許多人,著實受了一頓拳腳。盧才看見銀子藏在兜肚中,扯斷帶子,奪過去了。眾長工再三苦勸,方才住手,推著鈕成回家。不道盧楠在書房中隱隱聽得門首喧嚷,喚管門的查問。他的家法最嚴,管門的恐怕連累,從實稟說。盧楠即叫盧才進去,說道:「我有示在先,不許擅放私債,盤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還原券,重責逐出。你怎麼故違我法,卻又截搶工銀,行兇打他?這等放肆可惡!」登時追出兜肚銀子並那紙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門的:「鈕成來時,著他來見我,領了銀券去。」管門的連聲答應出來,不題。

  且說鈕成剛吃飽得酒食,受了這頓拳頭腳尖,銀子原被奪去,轉思轉惱,愈想愈氣。到半夜裏火一般發熱起來,覺道心頭脹悶難過,次日便爬不起來。到第二日早上,對老婆道:「我覺得身於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來商議。」自古道:無巧不成書。元來鈕成有個嫡親哥子鈕文,正賣與令史譚遵家為奴。金氏平昔也曾到譚遵家幾次,路徑已熟,故此教他去叫。當下金氏聽見老公說出要死的話,心下著忙,帶轉門兒,冒著風寒,一徑往縣中去尋鈕文。那譚遵四處察訪盧楠的事過,並無一件,知縣又再三催促,到是個兩難之事。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見一個婦人慌慌張張的走入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家人鈕文的弟婦。金氏向前道了萬福,問道:「請問令史,我家伯伯可在麼?」譚遵道:「到縣門前買小菜就來,你有甚事,恁般驚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與盧監生家人盧才費口,夜間就病起來,如今十分沉重,特來尋伯伯去商量。」譚遵聞言,不勝歡喜,忙問道:「且說為甚與他家費口?」金氏即將與盧才借銀起,直至相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譚遵道:「原來恁地!你丈夫沒事便罷,有些山高水低,急來報知,包在我身上,與你出氣!還要他一注大財鄉,彀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張主,可知好麼。」正說間,鈕文已回。金氏將這事說知,一齊同去。臨出門,譚遵又囑付道:「如有變故,速速來報!」鈕文應允。離了縣中,不消一個時辰,早到家中。推門進去,不見一些聲息。到床上看時,把二人嚇做一跳。元來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過幾時了。金氏便號淘大哭起來。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那些東鄰西舍聽得哭聲,都來觀看。齊道:「虎一般的後生,活活打死了。可憐!可憐!」鈕文對金氏說道:「你且莫哭,同去報與我主人,再作區處。」金氏依言,鎖了大門,囑付鄰里看覷則個,跟著鈕文就走。那鄰里中商議道:「他家一定去告狀了!地方人命重情,我們也須呈明,脫了干係。」隨後也往縣裏去呈報。其時遠近村坊盡知鈕成已死,早有人報與盧楠。那盧楠原是疏略之人,兩日鈕成不去領這銀券,連其事卻也忘了,及至聞了此信,即差人去尋獲盧才送官。那知盧才聽見鈕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在話下。

  且說鈕文、金氏,一口氣跑到縣裏,報知譚遵。譚遵大喜,悄悄的先到縣中稟了知縣。出來與二人說明就裏,教了說話,流水寫起狀詞,單告盧楠強佔金氏不遂,將鈕成擒歸打死。教二人擊鼓叫冤。鈕文依了家主,領著金氏,不管三七念一,執了一根木柴,把鼓亂敲,口內一片聲叫喊:「救命!」衙門差役,自有譚遵分付,並無攔阻。汪知縣聽得擊鼓,即時升堂,喚鈕文、金氏至案前。才著狀詞,恰好地鄰也到了。知縣專心在盧楠身上,也不看地鄰呈子是怎樣情繇,假意問了幾句,不等發房,即時出簽,差人捉盧楠立刻赴縣。公差又受了譚遵的叮囑,說:「大爺惱得盧楠要緊,你們此去,只除婦女、孩子,其餘但是男子漢,盡數拿來。」眾皂快素知知縣與盧監生有仇,況且是個大家,若還人少,進不得他家大門,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時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雲密佈,朔風凜冽,好不寒冷!譚遵要奉承知縣,陪出酒漿,與眾人先發個興頭。一家點起一根火把,飛奔至盧家門首,發一聲喊,齊搶人去,逢著的便拿。家人們不知為甚,嚇得東倒西歪,兒啼女哭,沒奔一頭處。盧楠娘子正同著丫頭們,在房中圍爐向火,忽聞得外面人聲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環們觀看。尚未動步,房門口早有家人報導:「大娘,不好了!外邊無數人執著火把,打進來也!」盧楠娘子還認做強盜來打外邊無數人執著火把,打進來也!」盧楠娘子還認做強盜來打劫,驚得三十六個牙齒足乞磴磴相打,慌忙叫丫環快閉上房門。言猶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擁入房裏。那些丫頭們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爺饒命!」眾人道:「胡說!我們是本縣大爺差來拿盧楠的,什麼大王爺!」盧楠娘子見說這話,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縣,今日尋事故來擺佈。便道:「既是公差,難道不知法度的?我家總有事在縣,量來不過戶婚田土的事罷了,須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裏不來,黑夜間率領多人,明火執杖,打入房帷,乘機搶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講,該得何罪?」眾公差道:「只要還了我盧楠,但憑到公堂上去講!」遂滿房遍搜一過,只揀器皿寶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門。又打到別個房裏,把姬妾們都驚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處搜到,不見盧楠,料想必在園上,一齊又趕入去。盧楠正與四五個賓客,在暖閣上飲酒,小優兩傍吹唱,恰好差去拿盧才的家人,在那裏回話,又是兩個亂喊上樓報導:「相公,禍事到也!」盧楠帶醉問道:「有何禍事?」家人道:「不知為甚,許多人打進大宅搶劫東西,逢著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眾賓客被這一驚,一滴酒也無了,齊道:「這是為何?可去看來!」便要起身。盧楠全不在意,反攔住道:「由他自搶,我們且吃酒,莫要敗興。快斟熱酒來!」家人跌足道:「相公!外邊恁般慌亂,如何還要飲酒!」說聲未了,忽見樓前一派火光閃爍,眾公差齊擁上樓。嚇得那幾個小優滿樓亂滾,無處藏躲。盧楠大怒,喝道:「甚麼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眾公差道:「本縣大爺請你說話,只怕拿不到的!」一條索子,套在頸裏,道:「快走!快走!」盧楠道:「我有何事,這等無禮!偏有去!」眾公差道:「老實說:向日請便請你不動,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牽著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擁下樓來。家人共拿了十四五個。眾人還想連賓客都拿,內中有人認得,俱是貴家公子,又是有名頭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離了園中,一路鬧炒炒直至縣裏。這幾個賓客,放心不下,也隨來觀看。躲過的家人,也自出頭,奉著主母之命,將了銀兩,趕來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話下。

  且說汪知縣在堂等候,堂前燈籠火把,照輝渾如白晝,四下絕不聞一些人聲。眾公差押盧楠等,直至丹墀下。舉目看那知縣,滿面殺氣,分明坐下個閻羅天子。兩行隸卒排列,也與牛頭夜叉無二。家人們見了這個威勢,一個個膽戰心驚。眾公差跑上堂稟道:「盧楠一起拿到了!」將一干人帶上月臺,齊齊跪下。鈕文、金氏另跪在一邊。惟有盧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縣見他不跪,仔細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個土豪!見了官府,猶恁般無狀,在外安得不肆行無忌!我且不與你計較,暫請到監裏去坐一坐。」盧楠倒走上三四步,橫挺著身子說道:「就到監裏去坐也不妨。只要說個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沒?」知縣道:「你強佔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鈕成,這罪也不小!」盧楠聞言,微微笑道:「這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來為鈕成之事。據你說止不過要我償他命罷了,何須大驚小怪。但鈕成原系我家傭奴,與家人盧才口角而死,卻與我無干。即使是我打死,亦無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證此,橫加無影之罪,以雪私怨,我盧楠不難屈承,只怕公論難泯!」汪知縣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卻冒認為奴,污蔑問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橫,不問可知矣!今且勿論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該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眾公差齊聲答應,趕向前一把揪翻,盧楠叫道:「士可殺而不可辱,我盧楠堂堂漢子,何惜一死,卻要用刑?任憑要我認那一等罪,無不如命,不消責罰!」眾公差那裏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縣喝教住了,並家人齊發下獄中監禁。鈕成屍首著地方買棺盛殮,發至官壇候驗。鈕文、金氏乾證人等,召保聽審。

  盧楠打得血肉淋漓,兩個家人扶著,一路大笑走出儀門。這幾個朋友上前相迎,家人們還恐怕來拿,遠遠而立,不敢近身。眾友問道:「為甚事,就到杖責?」盧楠道:「並無別事,汪知縣公報私仇,借家人盧才的假人命,裝在我名下,要加個小小死罪!」眾友驚駭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內中一友叫道:「不打緊!待小弟回去,與家父說了,明日拉合縣鄉紳孝廉,與縣公講明,料縣公難滅公論,自然開釋。」盧楠道:「不消兄等費心,但憑他怎地擺佈罷了!只有一件緊事,煩到家間說一聲,教把酒多送幾壇到獄中來。」眾友道:「如今酒也該少飲。」盧楠笑道:「人生貴在適意,貧富榮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難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飲酒了?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裏說話,一個獄卒推著背說:「快進獄去,有話另日再說!」那獄卒不是別人,叫做蔡賢,也是汪知縣得用之人。盧楠睜起眼喝道:「唗!可惡!我自說話,與你何干!」蔡賢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個在官人犯了,這樣公子氣質,且請收起,用不著了。」廬楠大怒道:「什麼在官人犯,就不進去,便怎麼!」蔡賢還要回話,有幾個老成的,將他推開,做好做歹,勸盧楠進了監門,眾友也各自回去。盧楠家人自歸家回覆主母,不在話下。

  原來盧楠出衙門時,譚遵緊隨在後察訪,這些說話,一句句聽得明白,進衙報與知縣。知縣到次早只說有病,不出堂理事。眾鄉官來時,門上人連帖也不受。至午後忽地升堂,喚齊金氏一干人犯,並懺作人等,監中吊出盧楠主僕,徑去檢驗鈕成屍首。那忤作人已知縣主之意,輕傷盡報做重傷,地鄰也理會得知縣要與盧楠作對,齊咬定盧楠打死。知縣又哄盧楠將出鈕成擁工文券,只認做假的,盡皆扯碎。嚴刑拷逼,問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長枷手杻,下在死囚牢裏。家人們一概三十,滿徒三年,召保聽候發落。金氏、鈕文乾證人等,發回寧家。屍棺俟詳轉定奪。將招繇疊成文案,並盧楠抗逆不跪等情,細細開載在內,備文申報上司。雖眾鄉紳力為申理,知縣執意不從。有詩為證:

    縣令從來可破家,冶長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無人理百花。

  且說盧楠本是貴介之人,生下一個膿窠瘡兒,就要請醫家調治的,如何經得這等刑杖?到得獄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監的人,知他是個有錢主兒,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藥末藥送來。家中娘子又請太醫來調治,外修內補,不勾一月,平服如舊。那些親友,絡繹不絕,到監中候問。獄卒人等,已得了銀子,歡天喜地,繇他們直進直出,並無攔阻。內中單有蔡賢是知縣心腹,如飛稟知縣主,扭地到監點閘,搜出五六人來,卻都是有名望的舉人秀士,不好將他難為,教人送出獄門。又把盧楠打上二十。四五個獄卒,一概重責。那獄卒們明知是蔡賢的緣故,咬牙切齒!因是縣主得用之人,誰敢與他計較。那盧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廈,錦衣玉食,眼內見的是竹木花卉,耳中聞的是笙簫細樂,到了晚間,嬌姬美妾,倚翠偎紅,似神仙般散誕的人。如今坐於獄中,住的卻是鑽頭不進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見的無非死犯重囚,言語嘈雜,面目凶頑,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聞的不過是腳鐐手杻鐵鏈之聲;到了晚間,提鈴喝號,擊柝鳴鑼,唱那歌兒,何等淒慘!他雖是豪邁之人,見了這般景像,也未免睹物傷情,恨不得肋下頃刻生出兩個翅膀來,飛出獄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開獄門,連眾犯也都放走。一念轉著受辱光景,毛髮倒豎,恨道:「我盧楠做了一世好漢,卻送在這個惡賊手裏!如今陷於此間,怎能勾出頭日子。總然掙得出去,亦有何顏面見人!要這性命何用!不如尋個自盡,到得乾淨!」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湯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孫臏、馬遷,有刖足腐刑之辱。這幾個都是聖賢,尚忍辱待時,我盧楠豈可短見!」卻又想道:「我盧楠相知滿天下,身列縉紳者也不少,難道急難中就坐觀成敗?還是他們不曉得我受此奇冤?須索寫書去通知,教他們到上司處挽回。」遂寫起若干書啟,差家人分頭投遞那些相知。也有見任,也有林下,見了書劄,無不駭然。也有直達汪知縣,要他寬罪的,也有托上司開招的。那些上司官,一來也曉得盧楠是當今才子,有心開釋,都把招詳駁下縣裏。回書中又露個題目,教盧楠家屬前去告狀,轉批別衙門開拓出罪。盧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卻教家人往各上司訴冤,果然都批發本府理刑勘問。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話下。

  卻說汪知縣幾日間連接數十封書劄,都是與盧楠求解的。正在躊躇,忽見各上司招詳,又都駁轉。過了幾日,理刑廳又行牌到縣,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開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驚懼,想道:「這廝果然神通廣大,身子坐在獄中,怎麼各處關節已是佈置到了?若此番脫漏出去,如何饒得我過!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斬草除根,恐有後患。」當晚差譚遵下獄,教獄卒蔡賢拿盧楠到隱僻之處,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縛了手足,把土囊壓住口鼻。那消一個時辰,嗚呼哀哉!可憐滿腹文章,到此冤沉獄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風木寒煙空斷魂。

  話分兩頭。卻說浚縣有個巡捕縣丞,姓董,名紳,貢士出身,任事強幹,用法平恕。見汪知縣將盧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職小,不好開口。每下獄查點,便與盧楠談論,兩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進監巡視,不見了盧楠。問眾獄卒時,都不肯說。惱動性子,一片聲喝打,方才低低說:「大爺差譚令史來討氣絕,已拿向後邊去了。」董縣丞大驚道:「大爺乃一縣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們這些奴才,索詐不遂,故此謀他性命!快引我去尋來!」眾獄卒不敢違逆,直引至後邊一條夾道中,劈面撞著譚遵、蔡賢,喝教拿住。上前觀看,只見盧楠仰在地上,手足盡皆梆縛,面上壓個土囊。董縣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聲叫喚。也是盧楠命不該死,漸漸蘇醒。與他解去繩索,扶至房中,尋些熱湯吃了,方能說話。乃將譚遵指揮蔡賢打罵謀害情繇說出。董縣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然後帶譚遵,二人到於廳上,思想這事雖然是縣主之意,料今敗露,也不敢承認。欲要拷問譚遵,又想他是縣主心腹,只道我不存體面,反為不美。單喚過蔡賢,要他招承與譚遵索詐不遂,同謀盧楠性命。那蔡賢初時只推縣主所遣,不肯招承。董縣丞大怒,喝教夾起來。那眾獄卒因蔡賢向日報縣主來閘監,打了板子,心中懷恨,尋過一副極短板緊的夾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來,連稱:「願招!」董縣丞即便教住了。眾獄卒恨著前日的毒氣,只做不聽見,倒務命收緊,夾得蔡賢叫爹叫娘,連祖宗十七八代盡叫出來。董縣丞連聲喝住,方才放了。把紙筆要他親供,蔡賢只得依著董縣丞說話供招。董縣丞將來袖過,分付眾獄卒:「此二人不許擅自釋放,待我見過大爺,然後來取。」起身出獄回衙,連夜備了文書。次早汪知縣升堂,便去親遞。汪知縣因不見譚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見董縣丞呈說這事,暗吃一驚。心中雖恨他衝破了網,卻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書,只管搖頭:「恐沒這事!」董縣丞道:「是晚生親眼見的,怎說沒有?堂尊若不信,喚二人對證便了。那譚遵猶可恕,這蔡賢最是無理,連堂尊也還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懲戒後人!」汪知縣被道著心事,滿面通紅,生怕傳揚出去,壞了名聲,只得把蔡賢問徒發遣。自此懷恨董縣丞,尋兩件風流事過,參與上司,罷官而去,此是後話,不題。

  再說汪知縣因此謀不諧,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傳送要道之人。大抵說盧楠恃富橫行鄉黨,結交勢要,打死平人,抗送問官,營謀關節,希圖脫罪。把情節做得十分利害,無非要張揚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譚遵將金氏出名,連夜刻起冤單,遍處粘貼。佈置停當,然後備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沒擔當懦怯之輩,見汪知縣揭帖並金氏冤單,果然恐怕是非,不敢開招,照舊申報上司。大凡刑獄,經過理刑問結,別官就不敢改動。盧楠指望這番脫離牢獄,誰道反坐實了一重死案。依舊發下浚縣縣獄中監禁。還指望知縣去任,再圖昭雪,那知汪知縣因扳翻了個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風力,到得了個美名,行取入京,升為給事之職。他已居當道,盧楠總有通天攝地的神通,也沒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憐其冤枉,開招釋罪。汪給事知道,授意與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說他得了賄賂,賣放重囚,罷官回去。著府縣原拿盧楠下獄。因此後來上司雖知其冤,誰肯舍了自己官職,出他的罪名?光陰迅速,盧楠在獄不覺又是十有餘年,經了兩個縣官。那時金氏、鈕文,雖都病故,汪給事卻升了京堂之職,威勢正盛,盧楠也不做出獄指望。不道災星將退,那年又選一個新知縣到任。只因這官人來,有分教:

    此日重陰方後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卻說浚縣新任知縣姓陸,名光祖,乃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氏。那官人胸藏錦繡,腹隱珠璣,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術。出京時,汪公曾把盧楠的事相囑,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雖是他舊任之事,今已年久,與他還有甚相干!諄諄教諭,其中必有緣故!」到任之後,訪問邑中鄉紳,都為稱枉,敘其得罪之繇。陸公還恐盧楠是個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體訪,所說皆同。乃道:「既為民上,豈可以私怨羅織,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與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駁勘,便不能決截了事;不如先開釋了,然後申報。」遂吊出那宗卷來,細細查看,前後招繇,並無一毫空隙。反復看了幾次,想道:「此事不得盧才,如何結案?」乃出百金為信賞錢,立限與捕役要拿盧才。不一月,忽然獲到,將嚴刑究訊,審出真情。遂援筆批云:

  審得鈕成以領工食銀于盧楠家,為盧才叩債,以致爭鬥,則鈕成為盧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無家翁償命之理。況放債者才,叩債者才,廝打者亦才,釋才坐楠,律何稱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餘辜,擬抵不枉。盧楠久陷於獄,亦一時之厄也!相應釋放。云云。

  當日監中取出盧楠,當堂打開枷尬,釋放回家。合衙門人無不驚駭,就是盧楠也出自意外,甚以為異。陸公備起申文,把盧才起釁根解,並受枉始末,一一開敘,親至府中,相見按院呈遞。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開釋,必有私弊,問道:「聞得盧楠家中甚富,賢令獨不避嫌乎?」陸公道:「知縣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問其枉不枉,不知問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齊亦無生理。若是枉,陶朱亦無死法。」按院見說得詞正理直,更不再問,乃道:「昔張公為廷尉,獄無冤民,賢令近之矣!敢不領教!」陸公辭謝而出,不題。

  且說盧楠回至家中,合門慶倖,親友盡來相賀。過了數日,盧楠差人打聽陸公已是回縣,要去作謝,他卻也素位而行,換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陸公這般大德大恩,須備些禮物去謝他便好!」盧楠說:「我看陸公所為,是有肝膽的豪傑,不比那齷齪貪利的小輩。若送禮去,反輕褻他了!」娘子道:「怎見得是反為輕褻?」盧楠道:「我沉冤十餘載,上官皆避嫌不肯見原。陸公初蒞此地,即廉知枉,毅然開釋,此非有十二分才智,二十分膽識,安能如此?今若以利報之,正所謂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輕身而往。陸公因他是個才士,不好輕慢,請到後堂相見。盧楠見了陸公,長揖木拜。陸公暗以為奇,也還了一禮。遂教左右看坐。門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邊。看官,你道有恁樣奇事!那盧楠乃久滯的罪人,虧陸公救拔出獄,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頭,也是該的,他卻長揖不拜。若論別官府見如此無禮,心上定然不樂了。那陸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見他度量寬洪,好賢極矣!誰想盧楠見教他傍坐,倒不悅起來,說道:「老父母,但有死罪的盧楠,沒有傍坐的盧楠。」陸公聞言,即走下來,重新敘禮,說道:「是學生得罪了!」即遜他上坐。兩下談今論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見之晚,遂為至友。有詩為證:

    昔聞長揖大將軍,今見盧生抗陸君。
    夕釋桁陽朝上坐,丈夫意氣薄青雲。

  話分兩頭。卻說汪公聞得陸公釋了盧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連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將汪公為縣令時挾怨誣人始末,細細詳辯一本。倒下聖旨,將汪公罷官回去,按院照舊供職,陸公安然無恙。那時譚遵已省察在家,專一挑寫詞狀。陸公廉訪得實,參了上司,拿下獄中,問邊遠充軍。盧楠從此自謂餘生,絕意仕進,益放於詩酒;家事漸漸淪落,絕不為意。

  再說陸公在任,分文不要,愛民如子;況又發奸摘隱,剔清利弊,奸宄懾伏,盜賊屏跡,合縣遂有神明之稱,聲名振於都下。只因不附權要,止遷南京禮部主事。離任之日,士民攀轅臥轍,泣聲盈道,送至百里之外。那盧楠直送五百餘里,兩下依依不捨,欷減而別。後來陸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書,盧楠家已赤貧,乃南游白下,依陸公為主。陸公待為上賓,每日供其酒資一千,縱其遊玩山水。所到之處,必有題詠,都中傳誦。一日游採石李學士祠,遇一赤腳道人,風致飄然,盧楠邀之同飲。道人亦出葫蘆中玉液以酌盧楠。楠飲之,甘美異常,問道:「此酒出於何處?」道人答道:「此酒乃貧道所自造也。貧道結庵於廬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遊,當恣君斟酌耳!」盧楠道:「既有美醞,何憚相從!」即刻到李學士祠中,作書寄謝陸公,不攜行李,隨著那赤腳道人而去。陸公見書,歎道:「悠然而來,俺然而去,以乾坤為逆旅,以七尺為蜉蝣,真狂士也!」屢遣人於廬山五老峰下訪之,不獲。

  後十年,陸公致政歸田,朝廷遣官存問。陸公使其次子往京謝恩,從人遇之於京都,寄問陸公安否?或雲遇仙成道矣。後人有詩贊云:

    命蹇英雄不自繇,獨將詩酒傲公侯。
    一絲不掛飄然去,贏得高名萬古留。

  後人又有一詩警戒文人,莫學盧公以傲取禍。詩曰:

    酒癖詩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勸人休蹈盧公轍,凡事還須學謹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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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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