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潘學士答雷翠庭祭酒書

代潘學士答雷翠庭祭酒書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錄於《小倉山房文集/17

前以一家言求教,書來如發蒙。且云由周公而上,道統在上;由孔、孟以至程、朱,道統在下;漢、唐君臣無與焉。是說也,蒙不謂然。

夫道無統也,若大路然。堯、舜、禹、湯、孔子,終身由之者也。漢、唐君臣履乎其中,而時軼乎其外者也。其餘則偶一至焉者也。天不厭漢、唐而享其郊祀,孔子不厭漢、唐而受其烝嘗。亦曰:彼合乎道,則以道歸之;彼不合乎道,則自棄乎道耳。道固自在,而未嘗絕也。後儒沾沾於道外增一「統」字,以為今日在上,明日在下,交付若有形,收藏若有物。道甚公,而忽私之;道甚廣,而忽狹之。陋矣!三代之時,道統在上,而未必不在下。三代以後,道統在下,而未必不在上。合乎道,則人人可以得之;離乎道,則人人可以失之。昔者秦燒《詩》、《書》,漢談黃、老,非有施韜、伏生、申公、瑕丘之徒負經而藏,則經不傳;非有鄭玄、趙岐、杜子春之屬瑣瑣箋釋,則經雖傳不甚明。千百年後,雖有程、朱奚能為?程、朱生宋代,賴諸儒說經都有成跡,才能參己見成集解。安得一切抹摋,而謂孔、孟之道直接程、朱也?

夫人之所得者大,其所收者廣;所得者狹,其所棄者多。以孔子視天下才,如登泰山察丘陵耳。然於子產、晏嬰、寧武子等,無不稱許。至孟子於管、晏,則薄之已甚,此孟子之不如孔子也。孟子雖學孔子,然於伯夷、伊尹、柳下惠均稱為聖。至朱子則詆三代下無完人,此朱子之不如孟子也。王通稱孔明能興禮樂,邵伯溫作論駁之。康節怒曰:「爾烏知孔明之不能興禮樂乎?」此伯溫之不如邵子也。夫堯、舜、禹、湯、周、孔之道所以可貴者,正以易知易行,不可須臾離故也。必如修真煉藥之說,以為丹不易得,訣不易傳,鍾離而後,惟有呂祖。愈珍秘愈矜嚴,則道愈病。我皇上文集中不遠稱堯、舜,而屢舉漢文帝、唐太宗者,亦以言漢、唐則年代近,而政事易於核實,言唐、虞則年代遠,而空言難以引據。先生來書尊皇上為堯、舜,堯、舜之言,先生又不以為然,何也?書中斥陸、王為異端,亦似太過。《周易》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夫道一而已,何以因所見而異,因所樂而異哉?然仁者之樂山,固不指智者之樂水為異端也。顏淵問仁,曰:克復。仲弓問仁,曰:敬恕。樊遲問仁,曰:愛人。隨其人各為導引。使生後世,則仲弓必以顏淵為異端,顏淵又必以仲弓為異端矣。

大抵古之人以行勝,後之人以言勝。以行勝者,未之能行,惟恐有聞,不暇爭也;以言勝者,矜矜栩栩,守一先生之言,無所不爭也。聖人知其如此,故諄諄戒之曰「先行其言」,曰「訥於言」,「敏於行」,曰「君子無所爭」。宋儒之語錄,皆言也;所駁辨,皆爭也,非聖人意也。士幸生宋儒爭定之後,宜集長戒短,各抒心得,不必助一家攻一家。

今有赴長安者,或曰舟行,或曰騎行,其主人之心,不過皆欲至長安耳。蒼頭、僕夫,各尊其主,遂至戟手嚷詈。及問其路之曲折,而皆不知也。今之排陸、王者,皆此類也。願先生勿似之也。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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