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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風流器。一般情意,覿面已相契。湊趣雙親,許把姻緣締。私心喜,青絲交遞,權當赤繩繫。

    ——右調《南浦月》

  話說陰山腳下,溫柔鄉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個清白良民,靠祖上傳留的田房屋產過日子。家婆是趕喪大人的女兒,叫做趕茶娘。夫妻兩個,單生一個女兒,因討那先開花後結子的讖語,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讀過書,思量要入學,中舉人,發科發甲的;無奈命運弗通,放屁文章總不中那試官的驢屄眼,考來考去,依然是一個白身人。他就意懶心灰,遂把那章書卷起,收拾些老本錢,合個起家夥計,辦了許多出手貨、門市貨、清水貨、塞嘴貨、賠錢貨、冷熱貨、一門貨、亂頭貨、開口貨、寒賤貨,各處衝州撞府去做那說話販子;雖不能一本萬利,卻也不減對合利錢。臭鬼做著了好生意,財來財去的覺得手頭活動;在外吃好著好,到處可以遊山玩水,比那窮念書人反有天壤之隔。過了一年燈火載,轉轉家鄉,留些銀子安了家,又出去了,習以為常。

  趕茶娘同著臭花娘住在家裡,關門吃飯,或是做些針黹,或是趕些營生;再不然,看看閒書[1]。一個大肚癡,出外上街買市;一個騷丫頭,在家燒茶煮飯。真是無憂無慮,適意不過的。

  不知不覺,那臭花娘已有十幾歲,生得瓜子臉,篾條身,彎眉細眼,冰肌玉骨,說不盡的標緻,抑且聰明伶俐,凡事道頭知尾。不拘描龍繡鳳,件件皆精;琴棋書畫,般般都會。夫妻愛若珍寶,務要尋才貌雙全,出類拔萃的女婿大官人來配他,因此尚未攀親做事。

  誰料那趕茶娘不知己知犯了甚麼年災月晦,忽然生起饞獠病來,見了吃食物事就眼黃珠騰騰的,不拘團餌,塌[2]餅,魚肉,小菜,像餓老鷹一般,擒住了狼餐虎咽;也不顧甚麼甜酸苦辣,多則多光,少[3]則少光;無得吃了,便饞唾汨汨咽的搲腸食落(搲腸食落四字不甚可解,當是餓極想吃之意。),肚裡絞轉來弗受用。只得日日買魚買肉,蒸糕裹饅頭的弄來吃下去。卻又並不曾長一塊肉在那裡,反弄得面黃肌瘦,筋絲無力,吃子困,困子吃,終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見他一日弗如一日,淹黃潦倒的只管想死下來,臭管又杳無音信,不見回家,心裡好生著急,便立願幾年貓兒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懺悔。

  趕茶娘見他如此,便道:「你望空許神許鬼,濟得甚事?除非到脫空祖師廟裡去替我燒炷回頭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驗。」臭花娘道:「細娘家出頭露面,穿寺燒香,只恐外觀不雅。」趕茶娘道:「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樣入在三官社裡;聞知那裡有甚撐撒佛會,就八隻腳跑弗及,一不怕男女混雜,挨肩擦背的不拘那裡都趕了去。你今替娘燒香,是一團正經,況又下師姑堂,有甚麼不雅?」

  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燭紙馬來,無如那個癡,已於半月前偷了些衣裳頭腦(頭腦,猶言零碎。),逃走得不知去向。騷丫頭又要擔湯摙水,服侍趕茶娘,不能隨去。還虧小時臭鬼曾領他到過這廟裡幾次,想起腳路來還依稀約酌(約酌,隱約也。)有些認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燭,一步步望廟裡行去。路雖不遠,早已跑得口乾舌燥。

  到了廟裡,那癡道婆便替他點上香燭。臭花娘雙膝饅頭跪在地上,祝告一番。磕了頭起來,便有一個後生(後生,謂年輕。)師姑,向前來浪搭。那張牢屄嘴就像捋舌捌哥一般,「小姐長」、「小姐短」,留他進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辭。師姑便攙了他手,引進房中。恰纔坐定,只見師姑牀上帳子裡鑽出一個眼光忒忒的大頭魘子來。臭花娘吃了一驚,忙起身想跑,早被師姑關上房門攔住。那魘子不問情由,向前摟住了他便來親嘴摸奶奶。臭花娘嚇得魂不附體,盡命把他齩捩摘打。那魘子也不發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聲下氣的求他。師姑又在旁邊花言巧語的相勸。那臭花娘恨窮發極,便把他一記反抄耳光。師姑大怒道:「嗔拳不打笑面。我好意勸你,怎倒這等不受人抬舉!」便紮上手幫這魘子,把他扛頭扛腳拖到牀上搇翻了。那魘子便來扯他褲子。臭花娘那時少個地孔鑽鑽,叫爺娘弗應的,只得殺豬一般喊起「救命」來。恰被活死人聽見,打門進來救了他,領出廟門,猶如死裡逃生,千恩萬謝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個無卵毛後生,正在乾狗屎發鬆時候,見了這般千嬌百媚的標緻大姐,叫他如何不愛?便眉花眼笑的盤問他姓名、里居、年紀、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見他美如冠玉,風流瀟灑的,心裡也十分愛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門,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貫告訴他。大家一路同行,你問我答的頗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裡坐地。臭花娘走進房中,正見趕茶娘坐在牀沿上吃死蟹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訴到廟裡如此長,如彼短,幸虧得活死人來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護送到家裡,真是莫大之恩。趕茶娘聽說,便叫臭花娘扶傍出來,與活死人相見了。千謝萬咶噪的感激不盡。

  正在說話,恰好臭鬼那日歸家。走進門來,忽見趕茶娘骨瘦如柴,陪著一個美秀而文的行當小夥子坐著說話,臭花娘也在旁邊聽講唇,滿肚疑心疑惑。摸弗著頭路起來,便問道:「你怎麼弄得這等人弗像人鬼弗像鬼的?此位卻是何人?」趕茶娘便將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燒財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難,細細告訴一遍。臭鬼聽得,把舌頭拖到尺二長,說道:「虧你吃了大膽藥,就差個黃花閨女到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來!」

  原來臭鬼老早曉得這色鬼在廟裡的所作所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們對準肚臍通腸教當一番;今得完名全節,好好回來,豈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謝道:「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這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活死人道:「路見不平,自當拔刀相助。這是令愛的大福氣,天差地遣教我進去做個解救星,怎敢當這般稱謝!」臭鬼又問起他家世來,活死人不好說出自己地頭腳根,便扯個瞞天大謊,只說:「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滅了。自己原也在家讀書,只因遇著蟹殼裡仙人,說我將來還要飛黃騰達,只是做那尋章摘句的書訛頭,卻終無了局,遂送我一葫蘆仙丹,勸我去尋鬼谷先生,學成好本事,方纔有用。因不曾問得那先生的好住場,只得各處瞎尋,不期而會遇著令愛。」一派鬼話,說得臭鬼愈加欽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飯端正,一總和盤托出。活死人看時,卻是五簋一湯:一樣是筍敲肉,一樣是烏龜炒老蟲,一樣是白土鮒,一樣是鄉下烏壯蟹,一樣是醋醃來吃的鶴腳上肉,一碗飛來蝦圓湯。收拾的甚是精致。臭鬼便叫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個閤家歡樂,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從吃了辟穀丸,還不覺餓。不過略吮滋味,逐樣嘗嘗罷了。那趕茶娘就像蒼蠅見了熱血一般,兩個拳頭扛張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搶得快是強梁。活死人見他口頭這等饞法,心裡想道:「看他如此貪吃懶做,真像有磨子在肚裡牽的一般。若把辟穀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便向葫蘆裡倒出一丸來,遞與他道:「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諒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貴恙,何不吃一丸試試看?」趕茶娘便接來吃下,真是有些仙氣,霎時間便膨脝氣脹的飽筋脹[4]起來,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謝了又謝。

  大家歡呼暢飲[5],吃到半桌裡,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趕茶娘道:「我們一心計路要尋個像心像意的女婿,直到如今不曾尋著。此位官官,有這般才貌,你們娘(娘下似缺一兒字,後同,但在太倉語中,『娘兩個』可通。)兩個,又都受過他好處。吾欲將女兒與他攀親做事,你道如何?」趕茶娘道:「我也蓄心已久。」便看著活死人道:「不知官官意下何如?」活死人假意辭道:「令愛天姿國色,只宜配王孫公子。若與我這揀出鄉下人相配,豈不唐突西施。還宜另擇門當戶對的為是。」臭鬼道:「不必太謙。若論那些膏粱子弟,大半隻曉得吃食、打雄、屙屎、困,鮮衣華帽的擺擺空架子罷了。就有幾個真才實學,也怎及得官官這般才貌雙全,又與小女年相若、齒相等。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必推三阻四。」

  臭花娘初聽得爺娘說話,心裡暗喜;忽見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著急,連忙丟個眼風。活死人覺著他意思,又見臭鬼這般說陳(說陳,說法也。),便答道:「既蒙錯愛,不敢固辭,容日央媒說合便了。」臭鬼趁著酒高興,說道:「一言為定。那些繁文禮節,講他什麼!只消留一件表記與小女,便媒人了(句有缺字。)。」活死人聽得要他表記,自思身邊一無所有,光身體滑的,把什麼與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向頭上拔下一把髮來,說道:「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覺輕褻了。書上說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以此為信,雖無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臭鬼大喜道:「這個聘禮,倒也脫俗,真可稱結髮夫妻了。」連忙接來遞與臭花娘,教他拔些下來,做個回敬。臭花娘紅著鬼臉,不好意思。趕茶娘笑道:「禮無不答。這是正經事務,又不是私訂終身。一毛不拔,成何體統?」便伸手向他撏頭毛湊耳朵的拔了幾根,遞與活死人收著;又吃了幾杯喜酒,方纔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到了次日,臭鬼因離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張親戚、望朋友,應酬世故。活死人住在家中,與他娘兩個閒話白嚼蛆,堆堆坐、堆堆講,也沒甚厭時。真是逢著好處便安身,把那尋先生肚腸丟在九霄雲裡去了。

  住過半月十日,還不想著起身。一夜困在牀上,正想那日間與臭花娘眉來眼去,交頭接耳許多情景,只見蟹殼裡仙人走來說道:「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卻如何這般躲頭避懶,今日之下,還在此處好困得緊!豈不聞『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貪自在,怎麼成得人。快些去罷!」活死人忙拉住他衣袖管,要問他先生住處,卻被一隻三腳貓銜住一個死老蟲,跳在踏牀板上,一聲響把他驚醒,原來是一個春夢;手裡摸著爿席角,並不是甚麼衣袖管。撐開眼皮看時,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來,走入裡面,見他一家門尚未起身,便在房門外冷板凳上坐下,肚裡胡思亂想:欲要辭去,又牽心掛肚腸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誤了自己前程萬里。正是眼淚撒撒落,兩頭掉弗落,思來想去,沒個決斷。

  只見臭花娘開門出來,見他無聊無賴的坐在門口,便笑嘻嘻問道:「今日怎起得這般早身,可是怕日頭曬肚皮麼?」活死人便將夢見蟹殼裡仙人及自己決斷不下的緣故告訴他。臭花娘正色道:「仙人的仙仙說話,豈可不聽?你我終身已定,後會有期。若要同衾共枕,須待花燭之夜。你今就年頭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麼好處,枉苦廢時失事業;不可錯認了定盤星。」活死人不覺爽然自失,道:「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頭順腦。」說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兩個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夢的話,述與他聽,告辭要去。臭鬼道:「既是仙人勸駕,不敢強留。」便教收拾起物事來,餞行起身。

  正是:必需學成文武藝,方能貨與帝王家。不知活死人此去,幾時尋著鬼谷先生,且聽下回分解。

  纏夾二先生曰:趕茶娘只道師姑女子所做,既然修行念佛,自當謹守清規;故放心托膽打發女兒去。豈知他佛門廣大,常為和尚出入之所乎!臭花娘雖知出頭露面,外觀不雅,無如細娘家說話弗當,反被娘數說一番,只得奉命而行;亦不料有人要來親嘴摸奶奶也。那時雙拳弗抵[6]四手,正當叫爺娘弗應之時,忽得活死人來吵散,送上大門。雖然素昧平生,早已兩心相照,男貪女愛,戀戀不捨。而又恰得到好爹好娘,與他玉成其事,真乃天從人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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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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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編按:「書」原作「者」,依據原注修改。
  2. 編按:「塌」,原作「塔」,依據原注修改。
  3. 編按:「少」,原作「光」,依據原注修改。
  4. 編按:「脹」,原作「長」,依據原注修改。
  5. 編按:「飲」,原作「軟」,依據原注修改。
  6. 編按:「抵」,原作「捏」,依據原注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