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機論
掃境內之眾而屬人以將,持疏遠之身而將人之兵,於君臣授受之際,皆危機也。善任將者,不以其兵輕屬於人;善為將者,不以其身輕任其寄。君必有以深得於臣而使之將,臣必有以深得於君而為其將,故武事可立而戰功可收,君臣皆獲令名於天下。古之人有行之者,孫武之於吳王闔閭,田穰苴之於齊景公,周亞夫之於漢文帝是也。始武以兵法干吳王也,王試之以婦人。武即因其所以試我者,探其心而占之,其意已在乎二姬之首也。二姬,王之所甚愛者。武固知夫深宮之婦人且安王之寵,豈嘗知桴鼓之約束,而嚴將軍之令哉?然必斬之而不釋者,非有怨夫二姬者也,且藉其首以探王之誠心,所以信我者固與不固也。吳王果不恤二姬之死,而知孫武之善兵,遂卒將之。武亦知王之所以任我者固,而安為其將。故能西破強楚,北威齊晉,而吳以強霸。齊景公以田穰苴之為將軍也,受鉞之始,因請其寵臣莊賈以監其軍。穰苴豈真以人微權輕,而有賴於賈哉?其意固已在乎賈之戮也。賈雖差頃刻之約,可以情免也。然卒不置其誅者,非有忍於賈也,姑借其死以探齊君之誠心,而占其所以任我者篤與否也。景公果賢其人,而任之不疑。故能大卻燕、晉之師,而還其所侵。漢文嚴三將軍之屯以備邊,躬勞其軍。至於細柳之亞夫,雖天子之詔,而屈於將軍之令。方是之時,細柳之士徒知亞夫之威,而不知漢文之尊也。豈亞夫於此悖君臣之分,而為是不可犯哉?亦以探孝文之誠心,以占其待我者至與未至也。漢文果高其才,屬於景帝,以為可以重任,而亞夫亦以閫外之事自專。故七國之反,總制其軍,遂能固拒救梁之詔,而平關東之變。世之淺者,徒見夫三人得徇眾立威之道,曾不知其為術也微,非特主乎循眾立威而已也。至於君臣所以相得之始,固結其心,不可以間離毀敗,而以勛名自全者,皆出乎此故也。
甚矣!陸生之不講乎為將之術也。機以亡國羈旅之身委質上國,於術無所持,於氣無所養,徒矜才傲物,犯怒於眾。司馬潁強肆不君,舉犯順之師,豈足為託身之主哉?機以怨仇之府,一朝身先群士,都督其軍,而眾至數十萬,漢魏以來,出師之盛,未嘗有也。彼既失所任矣,而機內無術以探其所以任我者之心,外無權以濟其所以屬我者之事,乃方掀然自擬管、樂。臨戒之始,孟超以偏校幹其令,而辱之若遇僕虜,而機不以為戮而舍之。以是而將,用是而戰,雖提師百萬,孰救其敗哉?故鹿苑之潰,死者如積,眾毀因之,遂致其誅,為天下笑。才不足勝其所寄,智不足酬其所知,一投足舉踵,則顛踣隨之。乃歸禍於三代之將,豈不繆歟?或曰:機雖世將而儒者也,軍旅之事,非其素所長者,遂喪其師。此王衍、房管之徒皆以招敗也。嗟乎!以儒而將至乎喪師者,才不足以任將故也。必曰儒果不可以將,將果不可用儒者,非也。才之所在,無惡其儒也。使儒而知將,則世將有所不能窺也。至若機者,適足以殺其軀而已,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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