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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特拉維原是喀士剛尼人,出身卻是寒微,同達特安也差不多;他出身的時節,腰間並無一個錢,只是膽子大,人又聰明,可是到了後來卻比那引起富貴的子弟,好得多了。他的膽子既大,什麼艱險的事體都不怕,興致又好,最好同人爭鬥,恰好朝上有人幫忙,故此不到幾時,富貴都到手了。

他的父親,當日在朝,同老國王顯理第四極相好,替國家立了極大的汗馬功勞,老王那時因國庫空虛,不能拿財帛來賞功臣;老特拉維雖立了大功,可得不著什麼錢財,老王賞他一個走獅的徽章,上加「忠剛」兩字。那老特拉維高興的了不得,臨死的時候,並無金銀財帛,只好把自己所用的劍,及老王所賜的兩個字,遺交他的兒子。

特拉維自此之後,常在宮內陪伴太子。特拉維用劍的本事,練得極熟;路易十三也算是當明有名會比劍的好手,故此常時對人說:「如果我有朋友因為爭鬥,同人比劍,要請陪手,第一最好請我,第二莫如請特拉維。」路易第十三同特拉維真是相得。那時世界擾亂,國王的身邊總要有特拉維這種人;那時要找剛強的人,卻也不難,說到個「忠」字,倒是極難的了。特拉維那個人,真算夠得上那「忠」字。他對待國王極恭順,極大膽,又善看風色,幫此國王派他做御前火槍營的統領。

那時國里有個紅衣主教,叫做立殊理,算得國內第一第二有權力的人。他看見國王有個火槍營,他也弄個火槍營,同國王針鋒相對,當作自己的親兵。這兩營的統領,到處搜求,要尋那天下第一等好劍法的人,來當火槍手。國王同主教見面的時候,常常談到火槍營,各人誇各人的火槍營好,誇他身體如何強壯,膽子有多麼大;面子上雖不許那兩營的人爭鬥,不許比劍拼命,暗地裡卻鼓勵他們打架,那一營輸,那一營贏,卻是極留心的。

路易第十三卻有一件短處,就是不甚念舊。好在特拉維是早曉得的,故此君臣相得。他常時把自己的火槍軍,操演把主教看;見他們軍人的模樣,極其驕蹇,那主教氯得須都翹起來了。特拉維又曉韜略。當日情形,與現在不同,打仗時搶敵人的東西,太平時搶本國人的東西;他火槍營的人,也是如此。終日無法無天的,除了他們自己的統領外,沒有人能降伏他們的。那些酒店同熱鬧的地方,常常有御營的火槍手吃得半醉,在街上亂喊亂唱,總要藉個機會,同主教的火槍手打架。若是被人打死,他知道自己死後,必有一番光榮,又有人同他報仇;若是打死了他人,特拉維總要想法,不叫他監禁得太久,又不叫他受別樣的委屈。故此那御營的人,看見了他們的統領,就如天神一般;這班人雖算是亡命之徒,見了統領,可害怕的了不得,服從得很,不問遇見大事小事,人人都肯拼命,保住那統領的名聲。

特拉維有了手下這一班人,不獨能替國王辦許多事,並且可以增長自己的勢力,或替朋友幫忙。但是特拉維的勢力雖然大,卻不肯假公濟私,仍系完完全全的一位極靠得住的人。他雖然常常同人打架,受傷的時候也不少,興致還是好得了不得,人人都敬他,怕他,愛他。那時的達官貴人很多,如王宮及主教府裡,來的客人算是最多的,其餘闊人的地方,還有二百多處,還算統領的宅子,賓客最多。夏天是午後六點鐘,冬天是晚上八點鐘,來的客人最多;常時總有五六十名的火槍手在那裡,看來極熱鬧。那樓梯上來往的人不絕,前廳坐的都是客人,特拉維在旁邊那一間小客廳會客,得閒的時候就閱操。

再說達特安來的那一天,可巧來往的人比尋常多些。大門裡頭便是院子,滿院子的人都是軍人裝扮,在那裡吵鬧頑耍;除非是高等的武官或系貴人婦人,若是別人在那院子走過,總要被子那班軍人開頑笑的。達特安走入院子來,陪著笑臉,劍長拖地,心裡只管一上一下的跳。從第一群人裡鑽出來的時候,心裡覺得安些,見那班人轉眼看他,自己雖覺得無甚好笑之處,心裡不免疑那班人在那裡頑笑他。

走到樓梯口,有四個火槍手在那裡頑;旁邊有十餘人等著。那四個人裡頭,有一個人站在樓梯最高一級,手執利劍,不讓那三個人上來;那三個人拿了劍攻打那一個人。倘若有人受了傷,不獨旁觀的人笑,受傷的人還跟著笑。那第一個人本事甚好,居然攔住那三個人。原來這種頑耍,也有規矩的:那受傷的人,算輸,不許再頑,旁邊的人來補他的缺。達特安看了不到五分鐘,看見那第一個人把攻打的三個人,都傷遍了:一個傷手,一個傷頰,一個傷耳;他自己卻並未受傷。那達特安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看見這種頑耍,心裡不禁一驚;他自小在鄉下的時候,頑過的淘氣冒險的事真不少,卻沒頑過今天看見的事。

前廳外頭,許多人閒談,談的都是婦女的事,達特安聽見,又害怕,又臉紅;談的都是貴人家裡的人幽斯密約的事,情節畢露,不留餘地。達特安是個好冒險的人,也有些思想的,從前也曾同那婢女僕婦鬧過累墜,卻未曾聽過那班人說的事情。

等到走入前廳,那些人談的卻不是婦女,談的卻是秘密國事,都是與歐洲各國極有關係的。又有許多人談的是主教的陰私事情;從前有過人評論主教的行為,已經被主教殺了,誰知在這裡倒可以放肆的談。達特安的父親是最尊敬那主教的,誰知那御前火槍營的軍人倒可以拿主教來作笑話。有些人在那裡唱歌,姍笑主教的女相好,叫做代 吉隆夫人的;也有姍笑主教親眷的,也有在那裡想法了,同那主教手下的人開頑笑的。這班人倒也奇怪,就是姍笑主教到頂鬧熱的時候,若有人提到國王二字,馬上不吵了,各人都前後四圍的看看,像是恐怕有人在那裡竊聽的。等到又有人談到主教,各人又放言高論,不留餘地。達特安聽見這些話,不禁打了一戰;自己想道:「這班人如此放肆,不是問絞,定要監禁的了。我站在這裡聽,恐怕還要拖累到我呢。我若是同這班野人來往,我的父親知道了,怎麼樣呢?我父親是平日最敬重那主教的。」達特安只秘在那裡聽,可不便插嘴,但是聽得有味,只管在那裡留心的聽,留心的看。那班人從來未曾看見怎麼的一個人,便有人問他在那裡「要什麼」。達特安先自己通了名姓,然後把要見統領的話,告訴了那下人。那人請他略候。

達特安從新又把那班人細細的看,看見中間一群人裡頭,有一個身軀壯大的火槍手:模樣十分驕蹇,身上亦不著號衣,只穿一件天藍夾衫,肩上掛了繡金帶子,外罩紅絨大衣,胸前露出那繡金帶子,掛了一把大劍。這人才值班下來,故作咳嗽之狀,說是受了點風,故披上紅絨大衣;一面大模大樣的在那裡說話,一同拿手來捋鬚。那時達特安同旁觀的人羨慕那繡金的帶子。達特安聽他說道:「人總要時路。趨時的事,本來沒甚意思,也是沒法;人有了家當,總得花幾文。」內中一人答道:「頗圖斯,你難道說那繡金帶子是你父親給你的錢買的麼?我肯同你賭:那帶子是那蒙面帕的美人送你的。就是上禮拜那天,我看見在安那門你同她說話的美人。」頗圖斯答道:「我老老實實告訴你,的確是我用自己的錢買的。」又一個火槍手說道:「不錯的。你買那帶子,同我買這新錢袋一樣。我的相好,把錢裝在舊袋子裡,我拿那錢買了這新袋子。」頗圖斯答道:「你雖是這樣說,我卻是花了十二個畢士度買的。」眾人聽見了,還是很羨慕他,卻不甚想念他的話。頗圖斯便轉過頭來,對一個同伴說道:「阿拉密,我那一番的話你可以作見證。」這一個同伴的面貌同頗圖斯卻相反:年紀約二十二三歲,一臉的柔和,眼睛黑而濕潤,臉帶微紅,兩撇細潤的須,平常不肯多說話,說話的時節,聲音低而慢,常常的鞠躬為禮;笑時聲音不大,牙齒白而整齊。那同伴對他說話,他略略的點頭。眾人看見了,才相信頗圖斯那帶子是自己錢買的。

眾人猶是羨慕不絕,又談到別的事體上。內中又一個火槍手問大眾道:「你們看查賴士家臣告訴我們的那一件事,怎麼樣?」頗圖斯問道:「他說的什麼事?」那火槍手道:「他說,他在巴拉些爾碰見盧時伏,盧時伏是主教的好朋友,你是曉得的,——他改了裝,扮作伽普清教士,那蠢人竟被他瞞過看不出來。」頗圖斯答道:「他是個大蠢人,不必說了。但是你打那裡聽見的?」那人答道:「阿拉密說的。」頗圖斯問道:「是你說的麼?」阿拉密答道:「你曉得的,我昨天已告訴你了,現在不必再提罷。」頗圖斯答道:「這是你的意思說不必再提罷!為什麼不必再提呢?你攔得太快了。主教買出一個奸細來,偵探一個人的事,又買出一個無賴一個賊人,偷他的書信,又要把查賴士殺了,反要同人說,是查賴士要弒國王,把王后嫁與王兄:這件事是你告訴我們,我們才曉得的;我們聽見了好不驚訝,不知是件什麼事,你到要我們不必再提了!『阿拉密答道:」既是這樣,我們就談這件事何如? 「頗圖斯道:」假使我是查賴士的家臣,那盧時伏總要受我一刻鐘的窘。 」阿拉密道:「後來你可要受那主教一刻鐘非常之窘。 」頗圖斯點頭拍掌的大笑道:「你說的是。主教這意思好極了,我永遠忘記不了;你說的也有趣。你為什麼不跟住你當初的意思,去做教士;你到可以做成一個頭等的教士。 」阿拉密答道:「這不過暫時的事。往後有一天,我總要做教士的;我現在常時講習教裡的書呢。 」頗圖斯對眾人道:「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遲早總要做教士的了。 」阿拉密道:「我看還是早些做。 」有一個火槍手接住說道:「他現在等一件事,等致函,他便要披上那教士的大袍了。我看那件教袍,是預備好的了,掛在釘子上藏在軍衣的後面。 」又一個火槍手問道:「他等的是那一件事? 」那頭一個火槍手道:「他等的是王后產太子。 」頗圖斯攔住道:「諸位不要開玩笑了。王后年紀並不老,還能生太子呢。 」阿拉密冷笑的說道:「有人說,巴金汗現時在法國呢。 」頗圖斯答道:「你這次可錯了。你說話說得太聰明,有時太說多了;倘若我們的統領聽見你這番話,你可要後悔了。 」

阿拉密聽見,兩眼發怒,對頗圖斯說道:「你要訓我麼?」頗圖斯道:「我的好朋友,你要想做教士,就做教士;想做火槍手,就做火槍手;揀一樣做,不要做兩樣。你可知道那天阿托士說你的話麼?他說你什麼事都要來一份。你記得我們三個人的約,你就不必生氣了。你跑到代吉隆夫人那裡去充好漢子,隨後你又到波特里夫人處去討好;我知道你是她心愛的人。現在並沒人查你的行為,也沒人疑你辦事沒分寸,你也不必解說你何以運氣獨比別人好軟件包既然靈巧,這些事是一句不提,你為什麼單要提起王后的事呢?人家講國王,講主教,那都不甚要緊;但是王后的聲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們不談王后就罷了,若要提起,總要尊尊敬敬的才是。」阿拉密負氣的答道:「頗圖斯,你這個人自大得很;我不必隱諱的了,我最不喜歡你這樣訓我的話阿托士訓我,我到不甚要緊;你不配擺出教士架子來訓我。你肩上掛的繡花帶子,不是訓人的應該掛的。我要想做教士,就做教士;不過現在我當火槍手,我既然當了軍人,我就可以要講就講。我現在就要說,你極其討厭。」說畢,兩人互叫名字,正欲相打,眾人正勸,忽然有人開喊道:「統領傳見達特安。」那時眾人便屏息無聲。達特安穿過前廳,入去見特拉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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