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類稿/卷五十二
元豐類稿 卷五十二·南豐先生集外文卷下〈長洲顧崧齡東岩搜輯〉 作者:曾巩 |
上田正言書
编辑伏聞詔書以執事直諫院,不勝喜賀。夫以執事蓄才美,知古今,力學,善論得失法度,朝廷固以公卿待執事,不止為諫官也。然鞏區區致喜賀者,亦有雲也。方今內外居位之士以千數,貴者賤者舉措趨向一本於苟且,天下沒沒,日就衰缺,慮終不可更興起,四方每見用一偉人,則皆曰:“是人也,天子特達用之,其能使古道庶幾可復見乎?”群臣顒顒,思見其為國家興太平也。天子既以此望之,而又為公卿大夫侍從司計謀持紀綱之臣,是宜朝拜職而夕建言,使四方聞之,皆曰:“天子明於知人,而群君子不負天子之知、天下之望矣。”其久而默,默而自欺也。豈國家用賢者意適然哉?四方有司論而疑,且歎息者矣。
始者執事為天下主軍畫在外,朝之士大夫,每禁林台閣有虛位,則人人皆意執事宜為之,至今而乃為諫官,非大位,然論議一皆司之,則非大位,乃大任也。諫官剛果有氣節,不浮沉,則得失利病,上無不聞,下無不達也。諫官與時俯仰,則天下之事,上欲聞而不悉,下欲言而不通矣。非直如此,又且導其惡聞下之言,畏言上之事矣。
曆觀前世之得失,而察當時諫官有言與否,則為諫官賢不肖立定是則:凡居其職者,固以一人之身而係天下之得失,當萬世之是非也,其重較然者。於內外之利病,主雖力行之,其事不可,則宜爭而舍之;主雖力止之,其事當然,則論而行之。不聽,則繼言之。又不聽,至於再三,則釋其位而去矣可也,固非謂從時重而向背者也。
今世有為諫官者,設曰:“吾某日言某事,吾塞責矣。”及章下而省其言,不過趑趄簿書畦隴閑淺事,一紙之中尚十七八避就時人喜怒,不然則迂僻誕幻而不可世用者也。又有居其位而不聽,又不引去者,天下以為是非固不論而易明也。
今如執事者,始自舉曰賢而能諫諍,天子以為然而遂用之。今用矣,雖欲因循畏避自同於眾人,固不可也。然世倘有不顧其不可而為之者,則執事豈曰:“是人也,是徒以一時文字聲名傾四海而取進耳,乃世之以浮道相悅附而蹈利者之所為,非有誌者所忍肆也。”
昔漢有公孫、杜欽、鄴、穀永,皆賢良選用,計其一時之名跡,不滅於今世也,其才豈盡不及今人哉?當時既得名位,而終於無所開陳,以至於泯泯其始於人而以為安矣。由今觀之,則諛之跡固不可掩也,後人已見其如此,又忍循其邪徑乎?竊計須自擇也。
天下自唐天寶以來,上下汲汲,以謀相傾,材力相長,雄兵相製伏。百姓靡靡,日入於困窮。生於困窮,欲勿為罪戾,不可得也。今刑日煩,而民愈薄,利愈竭,而用不足,人益困,而斂未休,可為太息。
執事既居得言之任,將終為身謀而已,則鞏言雖切何用?若欲興太平,報國家,則願無容容而隨俗也。矧執事計當世之得失已詳矣,忿世俗之垢玩有素矣,士君子用舍、去就、輕重之分,又豈不盡知而熟曉也?鞏是以聞成命而不覺喜,且以為賀也,想日夕當有言,故陳區區,少助思慮。今世布衣多不談治道,鞏未嚐一造而輒吐情實,誠有所發憤也。伏惟不甚怪怒而省察之。〈輯自《聖宋文選》〉
上歐蔡書
编辑鞏少讀《唐書》及《貞觀政要》,見魏鄭公、王珪之徒在太宗左右,事之大小,無不議論諫諍,當時邪人庸人相參者少,雖有如封倫、李義府輩,太宗又能識而疏之,故其言無不信聽,卒能成貞觀太平,刑置不以,居成康上,未嚐不反復欣慕,繼以嗟惜,以謂三代君臣,不知曾有如此周旋議論否?雖皋陶、禹、稷與唐舜上下謀謨載於書者,亦未有若此委曲備具。頗意三代唐舜去今時遠,其時雖有謀議如貞觀間,或尚過之,而其史不盡存,故於今無所聞見,是不可知,所不敢臆定。繇漢以降至於陳、隋,復繇高宗以降至於五代,其史甚完,其君臣無如此謀議決也,故其治皆出貞觀下,理勢然爾。竊自恨不幸不生於其時,親見其事,歌頌推說,以飽足其心。又恨不得升降進退於其間,與之往復議也。自長以來,則好問當世事,所見聞士大夫不少,人人惟一以苟且畏慎陰拱默處為故,未嚐有一人見當世事僅若毛發而肯以身任之,不為回避計惜者。況所係安危治亂有未可立睹,計謀有未可立效者,其誰肯奮然迎為之慮而己當之邪?則又謂所欣慕者已矣,數千百年間,不可復及。
昨者天子赫然獨見於萬世之表,既更兩府,復引二公為諫官。見所條下及四方人所傳道,知二公在上左右,為上論治亂得失,群臣忠邪,小大無所隱,不為錙銖計惜,以避怨忌毀罵讒構之患。竊又奮起,以謂從古以來,有言責者自任其事,未知有如此周詳悃至,議論未知有如此之多者否?雖鄭公、王珪又能過是耶?今事雖不合,亦足暴之萬世,而使邪者懼,懦者有所樹矣,況合乎否,未可必也。不知所謂數百千年已矣,不可復有者,今幸遇而見之,其心歡喜震動,不可比說。日夜庶幾,雖有邪人、庸人如封、李者,上必斥而遠之,惟二公之聽,致今日之治,居貞觀之上,令鞏小者得歌頌推說,以飽足其心;大者得出於其間,吐片言片辭,以托名於千萬世。是所望於古者不負,且令後世聞今之盛,疑唐舜、三代不及遠甚,與今之疑唐太宗時無異。雖然,亦未嚐不憂一日有於冥冥之中、議論之際而行謗者,使二公之道未盡用,故前以書獻二公,先舉是為言。已而果然,二公相次出,兩府亦更改。而怨忌毀罵讒構之患,一日俱發,翕翕萬狀。至於乘女子之隙,造非常之謗,而欲加之天下之大賢,不顧四方人議論,不畏天地鬼神之臨己,公然欺誣,駭天下之耳目,令人感憤痛切,廢食與寢,不知所為。噫!二公之不幸,實疾首蹙額之民之不幸也!
雖然,君子之於道也,既得諸內,汲汲焉而務施之於外。汲汲焉務施之於外,在我者也;務施之外而有可有不可,在彼者也。在我者,姑肆力焉至於其極而後已也;在彼者,則不可必得吾誌焉。然君子不以必得之難而廢其肆力者,故孔子之所說而聘者七十國,而孟子亦區區於梁、齊、滕、邾之間。為孔子者,聘六十九國尚未已。而孟子亦之梁、之齊二大國,不可,則猶俯而與邾、滕之君謀。其去齊也,遲遲而後出晝,其言曰:“王庶幾改之,則必召予。如用予,則豈惟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觀其心若是,豈以一不合而止哉?誠不若是,亦無以為孔孟。今二公固一不合者也,其心豈不曰“天子庶幾召我而用之”,如孟子之所雲乎?肆力焉於其所在我者,而任其所在彼者,不以必得之難而已,莫大斯時矣。況今天子仁恕聰明,求治之心未嚐怠,天下一歸,四方諸侯承號令奔走之不暇,二公之言,如朝得於上,則夕被於四海,夕得於上,則不越宿而被於四海,豈與聘七十國,遊梁、齊、邾、滕之區區難艱比耶?姑有待而已矣。非獨鞏之望,乃天下之望,而二公所宜自任者也。豈不謂然乎!
感憤之不已,謹成《憶昨詩》一篇,雜說三篇,粗道其意。後二篇並他事,因亦寫寄。此皆人所厭聞,不宜為二公道,然欲啟告覺悟天下之可告者,使明知二公誌。次亦使邪者庸者見之,知世有斷然自守者,不從己於邪,則又庶幾發於天子視聽,有所開益。使二公之道行,則天下之嗷嗷者,舉被其賜,是亦為天下計,不獨於二公發也,則二公之道何如哉?嚐竊思更貢舉法,責之累日於學,使學者不待乎按天下之籍,而盛須土著以待舉行,悖者不能籍以進,此曆代之思慮所未及,善乎,莫與為善也。故詩中善學尤具,伏惟賜省察焉!〈輯自《聖宋文選》、《南豐文粹》〉
代上蔣密學書
编辑夫蜀之奢聞天下,蜀之守前後相望,皆遂其俗而已,豈以儉為不美耶?蓋蜀之守既貴重,而奢者人情之所便也,遂其俗者蜀人悅,而美名之所歸也。彼席貴重之勢,行所便而得美名,蓋常人之所奔走也,夫誰肯舍而為儉哉?然不知夫推理而行儉者亦樂也。變其俗而治,其始也,民雖疑且恐,且指日以謗;其終也,必化以服,則美名安得而不歸哉?是其為美名也,君子之所名,窮萬世而不滅者也。
然世不推其所以然,而相與立論曰:“蜀易恐以動,俗既久以固,其不可以更也。”是大不然,夫不知民之難與慮始也,當事之更也必怨,豈惟蜀?子產之治鄭也,三年,鄭人有欲殺子產者,夫非怨哉?然鄭卒以大治,戴子產卒以如父母,其終也,化且服雲。此其效尤章章者也,豈患其易動哉?
蜀也,皆天下之人也,一而治之,安有不同乎?至於俗也,有不變而治者,有變而治者,所宜所向,不變而治者也,非禮義之歸,變而治者也,若蜀之奢,豈禮義之歸乎?奚而不變也?必也,久且固焉,則遂之而已。世之事入於亂者眾矣,去治古遠矣,舉將遂之耶?必不然也。
然世所以莫或為與或為之而無其效者,是亦有二說,非如向之所雲者一也。今之為吏者,勢不得專且久,不專則謗易行,不久則化且服不可以俟也。是其所以莫或為與或為之而無其效也,可為太息也已。
及昨者執事之入蜀也,獨欲出數百年之表,修之於躬而化其俗。某聞之喜且慕,不知其至也。既而卒以不專則謗易行,不久則化且服不可以俟也而罷。天下之望者,至今以為過。某聞之嗟且恨,亦不知其至也。雖然,執事之推是心也,好古而非俗之願也可知。夫好古而非俗之願者,行於此亦必均於彼,推於一亦必應於萬。今執事之來餘杭也,其由是心歟?
某也仰聲義之舊,而其心有所迫切者,常人既不可以語,是以千里為近,以險途畏暑為廣廈清涼,而自致於執事之門,以歸計焉。豈惟以執事好古而非俗之願為可也?抑亦以某人嚐望輝光被收納,有一日之素,而藉口以來,伏惟少垂聽。某之家本窮空,迨某人而始得祿,不十年而某人沒,沒之日賴於友以葬。既葬,而其孥流離於鄉,數期之間,疾癘死喪,十口之所存者,惟老母與某也二而已。無田而耕也,無貨與技以為商與工也,無力以傭也,無屋廬以居也,奉老母而寓食於人者,迨十年矣。噫!是誠子之不孝者也,人之天窮者也。每觀古人啜菽飲水亦養之說,而己尚不得有此,則晝而行,夜而臥,矍然而思,衋然而不知涕之交頤也。在上之君子聞是言也,知是人也,其哀之乎,抑不哀也?不哀之而曰仁可乎?哀之而不救之可乎?今某也得有屋廬以居,十數畝之田以業,老農女之妻以爨,而身耕於外,以覬得菽水之資,而奉老母,給祭祀,則誌願足矣。其為事至細,其為求至易與也,不過執事一器一會之所費而足濟之矣,其忍有惜歟?十年而無可告者,今也遇執事,好古而非俗之願者也,有一日之素者也。若告而又不見哀,哀而又不見振焉,則斯人也卒窮而死耳,豈有望於此哉?伏惟少留意而念焉。〈輯自《聖宋文選》、《南豐文粹》〉
代人上石中允書
编辑人之去教化,不為盜也,其幾矣!數十百年,公卿大夫無完人,即材與藝或薄於自修,即今之所謂自修,或薄於材,細謹細忠。今之所謂自修也,大節大行不如是其已也,而能者止於是。故自朝廷至於四方無治官,上雖有善意善令不能行,民之窮濱於死無所告,天下之未治無他焉,由是而已耳。群下相漸,靡靡成俗,所為戾道,過計者乃取士於是焉,其無得也明矣。一有駭而動之者,不比而盜也,其幾矣。噫!可怪也!可懼也!
今者更貢舉法,善矣。人相從觀詔書,戾者矍然有意於懼,怠者幡然自強矣,數百年來未有此舉也。然吏趣修其文耳,未有能力行者也;士趣強其外耳,未有能心通者也。不心通,賞罰一不振焉,必解矣。有聖人作,不易是法矣。然而雲爾何也?聖人之為教,以己為之先,以法製之助。不以己為之先,雖有善製,聖人不能行也。今能為之先,不在於吾君與吾民之所耳目者,吾君固能為之先矣。吾民之所耳目者,朝則公卿大夫,外則長若師,然而可法者殆少矣。太學化樞也,得執事為之先,蔡學士過此,言太學之行漸行矣,誠甚盛矣。不識通之於心者為誰,而能廣之於朝廷天下乎?
某四年時太學生也,今者欲往而依執事,會學之令,不五百日,則不得舉。某貧,父母待某然後養,不蚤得往也。今欲往焉,則恐後時不得舉,則望旦夕而事親者,毋所圖焉,遂未依執事而學也。某之所就亦鄙矣,所不足於心亦大矣,某豈肯屑然哉?顧誠有不得已,謹書所作通論雜文一編以獻,並敘太學得執事之盛,以為天下望。〈輯自《聖宋文選》、《南豐文粹》〉
代人上永叔書
编辑大有為之時不世得,眾賢既已遭遇其時,方夙夜唯道深微之際,明王體,斷國論,建萬世之長策,佐明主於唐虞之盛,非闒茸曲士所能仰望其輝光也。然使百姓人衍戶格,四夷軌道,上下禮義粲然,此時於用材亦無遺棄者矣。夫製闔運辟,尺樞之力耳;夷荒植善,五寸之鐵耳。二者皆微,有以用之,則人之興居,天之長養,待之然後安而有成,譬之偏材薄技,亦宜有所用之也。
某撇虛顓蒙,不曉於義,國家幸以世德之故,引之仕籍。伏自思念,可以自效,唯首公營職,故朝而出,暮而歸,讓易即煩,有知必為,圖所以展報而已。而州之守倅,部之使者,皆過引其長,而形之薦書,豈某之敢望?眾君子成就之使然耳。執事旦夕輔天下,居廟堂,其有意於偏材薄技耶?幸有意,則某願先出於門下,然非敢望也。倘以伯氏昔年京洛之舊,以庇其衰緒而振其子弟,則某不宜自後焉。〈輯自《聖宋文選》〉
聽琴序
编辑凡有貴於物者,豈特物不能勝之歟?抑亦無所待於物故也?世之有學者名占一藝,苟不期於徇物,則亦足貴矣。然以自售,然後人得而賤之。故工於藝者,常恐人之羞薄,則往往拂人之好,而自要其簡重。雖求之者愈勤,而拒之者愈堅,然不知人亦愈羞薄之也。
琴之為藝,雖聖人所不廢也。其製作之意,蓋有所寓。而至其所聞者,不出乎幾席之間,而所感者常在乎滄浪之濱,崔嵬之顛,亦已至矣。雖然,聲自外入也,使聞於彼而應於此者猶且如此,況不自外入者乎?故樂之實不在於器,而至於鼓之以盡神,則樂由中也明矣。故聞其樂可以知其德,而德之有見於樂者,豈係於器哉?惟其未離於器也,故習之有曲,以至於有數,推之則將以得其誌,又中於得其人,則器之所不及矣。故樂作而喜,曲終而悲,豈能易吾於須臾哉?若夫吾之心在於雁門,吾之目在於鴻鵠,則雖九奏於吾之前,猶不聞也。故琴之作,有厭乎人之耳者,豈非自外入,無有久而不倦者乎?雖然,吾嚐學琴於師矣。反宮於脾,而聖亦不廢也;反商於肺,而義亦不廢也;反角於肝,而仁亦不廢也;反徵於心,而禮亦不廢也;反羽於腎,而智亦不廢也。方其時也,非春也,求之於律則不中夾鍾,物安得而生哉?非夏也,求之於律則不中a1賓,物安得而長哉?非秋也,求之於律則不中南呂,物安得而斂哉?非冬也,求之於律則不中應鍾,物安得而藏哉?故無出無內,無緩無急,無修無短,巧曆不能盡其數,豈止於十九八六而已耶?故聞者無聞也。其神之遊,東不極於碣石,南不極於北戶,西不極於流沙沈羽,北不極於令正之穀,則鳥何從而舞?魚何從而躍?六馬何從而仰秣?景風何從而翔?慶雲何從而浮?甘露何從而降?醴泉何從而出?吾之琴如是,則有耳者無所用其聽,尚何厭之有哉?
則凡貴者,且不足貴也。故在鄭則不淫也,在宋則不溺也,在衛則不煩也,在齊則不驕也。用之於祭祀,則鬼神亦蒞乎其所矣,尚何煩於知音哉?若乃當春而叩商,及秋而叩角,當夏而叩羽,當冬而叩徵,雖知四時之行,在我未免乎有手動弦也。某人嚐與鞏適撫之金溪,因以琴稱,而不知吾之琴也。某人苟知所存不在弦,所誌不在聲,然後吾之琴可得矣。雖然,他日祭酒之堂,樽俎之宴,追三代之遺風,想舞雩之詠歎,使聞者若有所得,則庶幾不愧於古人矣,尚何恨於羞薄哉!〈輯自《聖宋文選》、《南豐文粹》〉
厄台記
编辑淮陽之南地名曰厄台,詢其父老,曰:夫子絕糧之所也。
夫天地欲泰而先否,日月欲明而先晦。天地不否,萬物豈知大德乎?日月不晦,萬物豈知大明乎?天下至聖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堯有洪水之災,舜有井稟之苦,禹有殛鯀之禍,湯有大旱之厄,文王有羑裏之困,武王有夷、齊之譏,周公有管、蔡之謗,孔子有絕糧之難。噫!聖人承萬古之美,豈以一身為貴乎?是知合天地之德,不能逃天地之數;齊日月之明,不能違日月之道。泰而不否,豈見聖人之誌乎?明而不晦,豈見聖人之道乎?故孔子在陳也,講誦弦歌,不改常性。及犯圍之出,列從而行,怡然而言,美之為幸。又曰:君子不困,不成王業。果哉!身沒之後,聖日皎然。文明之君,封祀不絕。有開必先信其然也。
於戲!先師夫子聘於時,民不否;於世,民不泰也。否則否於一時,泰則泰於萬世。是使後之王者知我先師之道,舍之則後,因之則昌,習之則貴,敗之則亡,道之美此,孰為厄乎?〈輯自《聖宋文選》、《雞肋編》〉
雜識二首〈(之一)〉
编辑孫之翰言:慶曆中,上用杜衍、範仲淹、富弼、韓琦任政事,而以歐陽修、蔡襄及甫等為諫官,欲更張庶事,致太平之功。仲淹等亦皆戮力自效,欲報人主之知。然心好同惡異,不能曠然,心無適莫。甫嚐家居,石介過之。問介適何許來,介言方過富公。問富公何為,介曰:“富公以滕宗諒守慶州,用公使錢,坐法。杜公必欲致宗諒重法,曰:‘不然,則衍不能在此。’範公則欲薄其罪,曰:‘不然,則仲淹請去。’富公欲抵宗諒重法,則恐違範公;欲薄其罪,則懼違杜公。患是不知所決。”甫曰:“守道以謂如何?”介曰:“介亦竊患之。”甫乃歎曰:“法者,人主之操柄。今富公患重罪宗諒,則違範公;薄其罪,則違杜公。是不知有法也。守道平生好議論,自謂正直,亦安得此言乎?”因曰:“甫少而好學,自度必難用於世,是以退,為唐史記以自見,而屬為諸公牽挽,使備諫官。亦嚐與人自謀去就,而所與謀者適好進之人,遂見誤在此。今諸公之言如是,甫復何望哉?”自此凡月餘不能寐。慶曆之間任時事者,其後餘多識之,不黨而知其過如之翰者,則一人而已矣。
雜識二首〈(之二)〉
编辑廣原州蠻儂智高以其眾叛,乘南方無備,連邕、賓等七州,至廣州,所至殺吏民,縱略,東南大駭。朝廷遣驍將張忠、蔣偕馳驛討捕,至州,皆為智高所摧陷。又遣楊畋、孫沔、餘靖招撫,皆久之無功。仁宗憂之,遂遣樞密副使狄青為宣撫使,率眾擊之。
翰林學士曾公亮問青所以為方略者,青初不肯言,公亮固問之,青乃曰:“比者軍製不立,又自廣川之敗,賞罰不明,今當立軍製、明賞罰而已。然恐聞青來,以謂所遣者官重,勢必不得見之。”公亮又問:“賊之標牌殆不可當,如何?”青曰:“此易耳。標牌,步兵也,當騎兵則不能施矣。”
初,張忠、蔣偕之往,率皆自京師,六、七日馳至廣州,未嚐拊士卒,立行伍,一旦見賊,則疾驅使戰。又偕等所居,不知為營衛,故士卒見敵,皆望風退走。而忠臨偕居,方臥帳中,為賊所虜。楊畋、餘靖又所為紛亂,不能自振。而孫沔大受請托,所與行者,乃朱從道、鄭紓、歐陽乾曜之徒,皆險薄無賴,欲有所避免,要求沔引之自從,遠近莫不嗟異。既至潭州,沔遂稱疾,觀望不敢進。
青之受命,有因貴望求從青行者,青延見,謂之曰:“君欲從青行,此青之所求也,何必因人言乎?然智高小寇,至遣青行,可以知事急矣。從青之士,能擊賊有功,朝廷有厚賞,青不敢不為之請也。若往而不能擊賊,則軍中法重,青不敢私也。君其思之,願行,則即奏取君矣。非獨君也,君之親戚、交遊之士,幸皆以青之此言告之,苟欲行者,皆青之所求也。”於是聞者大駭,無復敢言求從青行者。其所辟取,皆青之素所與,以為可用者,人望固已歸之矣。
及行,率眾日不過一驛。所至州,輒休士一日。至潭州,遂立行伍,明約束,軍行止皆成行列,至於荷鍾贏糧持守禦之備,皆有區處。軍人有奪逆旅菜一把者,立斬之以徇。於是一軍肅然,無敢出聲氣,萬餘人行,未嚐聞聲。每青至郵驛,四面嚴兵,每門皆諸司使二人守之,無一人得妄出入,而求見青者,無不即時得通。其野宿皆成營柵,青所居,四面陳殼弓弩皆數重,所將精銳列布左右,守衛甚嚴。方青之未至,諸將屢走,皆以為常。至是,知桂州崇儀使陳〈英宗廟諱、〉知英州供備庫使蘇緘與賊戰,復敗走如常時。青至賓州,悉召陳與裨校凡三十二人,數其罪,按軍法斬之。惟蘇緘在某所,使械擊上聞。於是軍中人人奮勵,有死戰之心。
是時智高還守邕州,青懼昆侖關險阨為所據,乃下令賓州具五日糧,休士卒,賊諜知不為備。是夜大風雨,青率眾半夜時度昆侖關。既度,喜曰:“賊不知守此,無能為也。彼謂夜半風雨時吾不敢來,吾來,所以出其不意也。”已近邕州,賊方覺,逆於歸仁廟。青登高望之,賊據坡上,我軍薄之,裨將孫節中流矢死,青急麾軍進,人人皆殊死戰。先是,青已縱蕃落馬軍二千人出賊後。至是,前後合擊。賊之標牌軍為馬軍所衝突,皆不能駐。軍士又從馬上以鐵連加擊之,遂皆披靡,相枕藉。遂大敗智高,果焚城遁去。
青先為公亮言立軍製,明賞罰,賊不可得見,標牌不能當騎兵,皆如其所料。青坐堂戶上,以論數千里之外,辭約而慮明,雖古之名將何以加此,豈特一時武人崛起者乎?
方慶曆中,葛懷敏與李元昊戰於廣川,懷敏敗死,而諸校與士卒既敗,多竄山谷間,是時以權宜招納,皆許不死。自此軍多棄其將,不肯死戰。故青雲“自廣川之敗,賞罰不行”雲。翰林學士蔡襄亦言聞於青者如此。〈輯自《宋文鑒》〉
懷友一首寄介卿
编辑聖人之於道,非思得之,而勉及之,其間於賢大遠矣。然聖人者不專己以自蔽也,或師焉,或友焉,參相求以廣其道而輔其成。故孔子之師,或老聃、郯子雲;其友,或子產、晏嬰雲。師友之重也,聖人然爾,不及聖人者,不師而傳,不友而居,無悔也希矣。
予少而學,不得師友,焦思焉而不中,勉勉焉而不及,抑其望聖人之中庸而未能至者也。嚐欲得行古法,度士與之居或遊,孜孜為考予之失而切劘之,庶於幾而後已,予亦有以資之也。皇皇四海求若人而不獲。
自得介卿,然後始有周旋儌懇摘予之過而接之以道者,使予幡然其勉者有中,釋然其思者有得矣,望中庸之域其可以策而及也,使得久相從居與遊,知免於悔矣。而介卿官於揚,予窮居極南,其合之日少而離別之日多,切劘之效淺而愚無知是懈,其可懷且憂矣。思而不釋,已而敘之,相慰且相警也。介卿居今世行古道,其文章稱其行,今之人蓋希,古之人固未易有也。為作《懷友》書兩通,一自藏,一納介卿家。〈〈(輯自《能改齋漫錄》)〉〉〈臨川吳曾虎臣《能改齋漫錄》云:王荊公初官揚州幕職,曾南豐尚未第,與公甚相好也,嚐作《懷友》一首寄公,公遂作《同學》一首別之。荊公集具有其文。其中云: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云云。然《懷友》一首,《南豐集》竟逸去,豈少作刪之耶?其曰介卿者,荊公小字介卿,後易介甫。予偶得其文,今載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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