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遺山集/卷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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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言
编辑去歲君遠遊，今年客它州。
青天萬古一明月，只與行人生暮愁。
問君遊何許？情多地遐兮遍處處。
金鞭斷折騏驥死，萬里長鴻思一舉。
憶初識子梁王臺，清風入座無纖埃。
華獄峰尖見秋隼，金眸玉爪不凡材。
西園日晴花滿煙，五雲樓閣三山巔。
玉樹瑤林照春色，青錢白璧買芳年。
三年一夢南陽道，汴水迢迢入秋草。
拏雲心事人不知，千首新詩怨枯槁。
破屋仰見星，疏衾風露清。
匣中有長劍，為君鳴不平。
泥途久辱思一濯，去去舉足皆清泠。
鄧州大帥材望雄，愛客不減奇章公。
軍中宴酣笳鼓競，銀燭吐焰如長虹。
幕中多士君又往，談笑已覺南夷空。
東州春回十月後，梅華分香入春酒。
平生得意欽與京，青眼高歌望君久。
淅江南下青沄沄，石門細路蒼煙屯。
五松平頭白日靜，千山萬山如亂雲。
菊源不逐時事改，芝嶺自與商顏鄰。
他日相思一回首，漁舟時問武陵人。
〈欽，謂欽叔；京、即京父也。
樂天書以微之為微。〉
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
頗怪昌黎公，亦復爲世儒。
天生至神物，與人作華胥。
一酌舌本疆，二酌燥吻濡。
三酌動高興，四酌色敷腴。
連綿五六酌，枯腸潤如酥。
眼花耳熱後，萬物寄一壺。
十酌未渠央，百觚亦奚拘。
人生一世間，忽若過隙駒。
有酒不解飲，問君誰與娛？
君不見東家騎鯨李，膽滿六尺軀；
萬言黄石䇿，八陣䕫州圖。
酒酣起舞不稱意，長吁青雲指夷吾。
又不見西家紫髯郎，老氣雄萬夫；
狂歌飲燕市，撃筑聲嗚嗚。
倚天長劍插少室，頗欲四海皆東湖。
鷹楊虎視今焉如？河山永隔黄公罏。
㗸盃直待秋井塌，青苔白骨憐君愚。
少年覔計生白須，捫參歴井無危途。
榮不滿睫良區區，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高吟大醉窮朝晡！
餘名安得潤枯骨？四十豈不知頭顱？
此日不足惜，此酒不可無。
太虚爲室月爲燭，醉倒不用春風扶。
昨日遊崧丘，今日西臺行。
勞生好夢亦太少，枕中馬嘶車鐸鳴。
山林之樂無虧成，胡為解蘭縛塵纓？
蒼生望君須一起，我知無地逃功名。
關中得君作金城，氣象已覺西山平。
諸人誰出仲卿右？一座想為相如傾。
風華浩蕩春冥冥，馬頭仙掌遙相迎。
長安市上見李白，為我一醉秦東亭。
玉鏡見何許？今旦東山陲。
積雨洗昏霾，旭日發光輝。
光輝奪人目，灔灔如動移。
初如秋月圓，漸如曙星微。
曙星不能久，併與晨露晞。
此鏡何從來？造化秘莫窺。
山精或寳氣，恍惚令人疑。
誰爲問岳祗：山川英秀會有歸？
不能生申與甫瑞王國，萬丈光芒徒爾爲！
北山虎有穴，南山虎為群。
目光如電聲如雷，倚蕩起伏山之垠。
百人一飽不留骨，敗衣墜絮徒紛紛。
空谷絕樵聲，長路無行塵。
呀呀垂涎口，眈眈闞城闉。
天地豈不仁？社公豈不神？
哀哀太山婦，叫斷秋空雲。
可憐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
世上無復裴將軍，北平太守今何人！
江南秋泉雲液濃，遼東抺利玉汁鎔。
椰瓢朝傾荔支緑，螺盃暮捲珍珠紅。
此酒誰所留？今日乃汝逢。
仙人一丸藥，洗我芥蒂胸。
金沙一散風雨疾，世事盡與浮雲空。
東家劉伯倫，西家王無功。
醉鄊日月萬萬古，眼中擾擾誰爲雄？
人會有歸盡，飲不飲所同。
所恨獨醒人，百年枯槁中。
獨醒恨未通，獨醉恨未公。
安得清江變醇酎，盡廻天地入春風！
高卿去歲山中居，橡朝栗暮分猿狙。
今年移家入城市，甑中生塵釜生魚。
文窮智亦窮，五鬼更嘯呼。
乃翁延客著上座，兩兒已復遭揶揄。
三冬兔園冊，牧豎叫語粗。
濕薪煙滿眼，破硯冰生須。
賣符與行藥，不養堂堂軀。
無衣思南州，千里走單車。
我嘗相夫君，不是山澤臞。
十八學擊劍，二十了《陰符》。
平生結友王與李，袖中頗有《魚麗圖》。
文武志膽誰不如？
不能拔劍斫蛟鱷，亦當赤手降於菟！
胡為堅坐守寒饑，坐令兒女悲窮途？
萬事糊塗酒一壺，別時聊為鼓嚨胡。
中原麟鳳今如此，莫道皇家結網疏！
大城滿豺虎，小城空雀鼠。
可憐河朔州，人掘草根官煮弩。
北人南來向何處？共說莘川今樂土。
莘川三月春事忙，布谷勸耕鳩喚雨。
舊聞抱犢山，摩雲出蒼稜。
長林絕壑人跡所不到，可以避世如武陵。
煮橡當果穀，煎术甘飴餳。
此物足以度荒歲，況有麋鹿可射魚可罾。
自我來嵩前，旱幹歲相仍。
耕田食不足，又復違親朋。
三年西去心，籠禽念飛騰。
一瓶一缽百無累，恨我不如雲水僧。
崧山幾來層？不畏登不得，但畏不得登。
洛陽一昔秋風起，羨煞吳中張季鷹。
豬龍可豢亦可屠，世人畫蛇復畫魚。
天飛忽入阿堅筆，始覺衆史欺庸愚。
腥風萬里来，白浪横江湖。
一麾走海若，再顧失天吳。
浩蕩明河翻，尾鬛慘不濡。
只愁紙上出雷火，搏控大千如此珠。
天生神物與化俱，㓕沒變見何所無！
逆鱗自古不受觸，乃今縮頭随卷舒。
怪得堂堂髯御史，平生長有雨随車。
三月不見君，渴心欲生塵。
論文一樽酒，雅道誰當陳？
昨朝見君「臨水」句，乃知抽青配白非詩人。
南山明月北山雲，恨君不作由東鄰。
擊鮮為具非無好事者，天隨杞菊年年新。
石田茅屋連蘇墳，兩兒力耕足養親。
君詩或者昌晚節，不應道路長逡逡。
白髮刁騷一幅巾，豐年鄉社樂閑身。
蹇驢駞入醉鄉去，袖中知有眉山春。
紀翁種杏城西垠，千株萬株紅艷新。
今年寒食好天色，曉氣郁郁含芳津。
天公自愛此花好，朝薰暮染煩花神。
融霞暈雪一傾倒，非煙非霧非卿雲。
未開何所似？乳兒粉妝深絳唇。
能啼能笑癡復騃，畫出百子元非真。
半開何所似？里中處女東家鄰。
陽和入骨春思動，欲語不語時輕顰。
就中爛漫尤更好，五家合隊虢與秦。
曲江江頭看車馬，十里羅綺爭紅塵。
陽平一邑多詩豪，主人買酒邀眾賓。
花時此遊有成約，恨少楊子張吾軍。
落花著衣紅繽紛，四座慘淡傷精魂。
花開花落十日耳，對花不飲花應嗔。
愛花常苦得花晚，爭教行樂無閑身？
芳苞一破不更合，且看錦樹烘殘春。
五日過居庸，十日渡桑乾。
受降城北幾千里，出塞入塞沙漫漫。
古來丈夫淚，不灑別離間。
今朝送君行，清涕留餘潸。
生女莫作王明君，一去紫臺空佩環。
生男莫作班定遠，萬里馳書望玉關。
我知驥子墮地無齊燕，我知鴻鵠意氣青雲端。
草間尺鷃亦自樂，扶搖直上何勞摶？
一衣敝缊袍，一飯苜蓿盤。
歲時壽翁媼，團欒有餘歡。
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彩衣起舞春斕斑？
去年雒陽人，今年指天山。
地遠馬韉破，霜重貂裘寒。
朔風浩浩來，客子慘在顏。
扼胡嶺上一回首，未必君心如石頑。
君不見，桓山烏，乳哺不得須臾閑，眾雛一朝散，孤雌回顧聲悲酸。
寒雁來時八九月，白頭阿母望君還。
古來畫竹尊右丞，車坡斂袂不敢評。
開元石本出摹寫，燕市駿骨留空名。
亦有文湖州，畫意不畫形。
一為坡所賞，四海知有篔簹亭。
深衣幅巾老明經，老死不敢言縱橫。
豈知遼江一派最後出，運斤成風刃發硎。
雪溪仙人詩骨清，畫筆尚餘詩典刑。
月中看竹寫秋影，清鏡平明白髮生。
娟娟略似《萱草詠》，落落不減《叢臺行》。
千枝萬葉何許來？但見醉帖字欹傾。
君不見忠恕大篆草書法，趙生怒虎噀墨成。
至人技進不名技，遊戲亦復通真靈。
百年文章公主盟，屏山見之跽且擎。
聲光舊塞天壤破，議論今著兒曹輕。
有物於此鳴不平，悲耶嘯耶誰汝令！
只恐破窗風雨夜，怒隨雷電上青冥！
長白山前繡江水，展放荷花三十里。
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蒼烟收不起。
山從陽丘西来青一灣，天公擲下半玉環。
大明湖上一盃酒，昨日繡江眉睫間。
晚凉一棹東城渡，水暗荷深若無路。
江妃不惜水芝香，狼籍秋風與秋露。
蘭襟欝欝散芳澤，羅襪盈盈見微步。
《晚晴》一賦畫不成，枉着風標誇白鷺。
我時驂鵉追散仙，但見金支翠㽔相後先。
眼花耳熱不稱意，高唱吳歌叩两舷。
喚取樊川摇醉筆，風流聊與付他年。
桃花紅深李花白，昨日成團今日折。
歌聲滿耳何處来？楊柳青旗洛陽陌。
拊君背，握君手，朝鍾暮皷無了期。
世事於人竟何有？青青鏡中髮忽忽。
成白首，六國印，何如負郭二頃田？
千載名，不及即時一盃酒。
去時唐山道，望望鵲山背。
今朝西北看〈平聲〉，奇秀益可愛。
蒼茫失層疊，解駁見縈帯。
浮雲自来去，盡巧寕變壞。
吳粧入小筆，隠隠拂殘黛。
城隅静女人不知，擁髻低顰如有待。
太行横截九州半，一掩一重俱有態。
只知天平六峯天下稀，此山東来亦閑在。
烟埋雨沒今㡬時？殆天所蔵予發之！
郭熙未足語平逺，摹寫誰有韋郎詩。
一日兩食藜藿葵，三冬一褐骭與齊。
監河貸粟困欲死，望望江水湔塵泥。
故書一束手自攜，汴兒跳梁翠女啼。
出門疾走勿反顧，正恐五鬼從之西。
馬中豈是無龍媒？世人徒知牝牡黃與驪！
只如黃金絡頭亦不惡，誰謂茅索能相羈？
天公醉著百不問，汝偶而偶奇而奇。
前途兀兀黑於漆，昨日把笏今扶犁。
乃知世間倚伏不可料，井底容有青雲梯！
春風兩淮多鼓鼙，軍中少年舞荒雞。
因君南望一大笑，落日澹澹青山低。
太行元氣老不死，上與左界分山河。
有如巨鰲昂頭西入海，突兀已過餘坡陀。
我從汾晉來，山之面目腹背皆經過。
濟源盤谷非不佳，煙景獨覺蘇門多。
湧金亭下百泉水，海眼萬古留山阿。
觱沸濼水源，淵淪晉溪波。
雲雷湧鬼物，窟宅深蛟鼉。
水妃簸弄明月璣，地藏發泄天不訶。
平湖油油碧於酒，雲錦十里翻風荷。
我來適與風雨會，世界三日漫兜羅。
山行不得山，北望空長哦。
今朝一掃衆峯出，千鬟萬髻高峩峩。
空青斷石壁，微茫散煙蘿。
山陽十月未搖落，翠蕤雲旓相蕩摩。
雲煙故為出濃淡，魚鳥似欲留婆娑。
石間仙人跡，石爛跡不磨。
仙人去不返，六龍忽蹉跎。
江山如此不一醉，拊掌笑煞孫公和。
長安城頭烏尾訛，并州少年夜枕戈。
舉杯為問謝安石，蒼生今亦如卿何？元子樂矣君其歌。
南冠纍纍渡河關，畢逋頭白乃得還。
荒城雨多秋氣重，頽垣敗屋深茅菅。
漫漫長夜浩歌起，清涕曉枕留餘潸。
曹侯少年出紈綺，高門大屋垂楊裏。
諸房三十侍中郎，獨守殘編北窓底。
王孫上客生光輝，竹花不實鵷鶵飢。
絲桐切切解人語，海雲喚得青鸞飛。
梁園三月花如霧，臨錦芳華朝復暮。
阿京風調阿欽才，暈碧裁紅須小杜。
長安張敞號眉嫵，吳中周郎知曲悞。
香生春動一詩成，瑞露靈芝滿䆫户。
魚龍吹浪三山沒，萬里西風入華髮。
無人重典鷫鸘裘，展轉空床卧秋月。
寳鏡埋寒灰，鬰鬰萬古不可開。
龍劍出地底，青天白日駈雲雷。
層冰千里不可留，離魂楚些招歸來。
生不願朝入省、暮入臺，願與竹林嵇阮同舉杯。
郎食猩猩唇，妾食鯉魚尾，不如孟光案頭一杯水。
黄河之水天上流，何物可煑人間愁？
撑霆裂月不稱意，更與倒飜鸚鵡洲。
安得酒船三萬斛，與君轟醉太湖秋！
建茶三盌冰雪香，《離騷》、《九歌》日月光。
腰金更騎揚州鶴，雋永不羨大官羊。
短燈檠子移近床，秋風吹簾月轉廊。
一歌再歌魂魄動，入眼渺渺横沅湘。
湘妃漸遠望不及，金支翠蕤澹飛颺。
漁父話獨醒，孺子歌《滄浪》。
山鬼獨一腳，拊掌笑我旁。
湘纍歸來弔故國，遺臺老樹山蒼蒼。
掩書一太息，夜如何其夜未央。
東家女兒繡羅裳，銀瓶瀉酒勸客嘗。
一酌均跖顏，再酌齊彭殤。
宇宙不今古，氣節無陰陽。
少年避酒不肯喫，跬步乃有無何鄉。
愛茶愛書死不徹，乃以冰炭貯我腸，世間唯有麯生風味不可忘！
南湖先生，原武人。 年二十許時，曾以鄉賦兩魁鄭州。 然其資倜儻，所以自望者甚高，終不樂為舉子計，即棄去，學擊刺。 當正隆征南，頗欲馳逐戎行間。 既而大定詔書下，兵各罷歸，先生抱利器而無所試，乃浮湛里社，以詩酒自娛。買田南湖之上，築亭種樹，徜徉乎其間，盡置家事，日與賓客酣飲，歌管棊槊，窮日夕不少休。 家故饒財，又好施予，其赴人之急，猶疾痛之在己，故人尤以此歸之。 所與遊如臨洺王逸賓、遊宗之、大定劉之昂，其人皆天下名士。 至論人物，必曰：「靖達卿，今日之奇男子也。」 先生生於天會初，歷大定、明昌、泰和，優遊於太平和樂之世者五十年。大安兵興，乃下世。 平生喜作詩，樂府尤有蘊藉，觀《西子棄瓢》詩可見也。 〈髻鬟蕭颯苧羅秋，千古香溪水自流。 吳越兵爭竟何得，風流輪與五湖舟。〉 嘗雪中騎青騾，行京水道中、作長詩，卒章有「安得西都畫史吮筆出新意？寫作南湖老子雪景乘騾圖」之句。 其子文煒，北渡後，來東平，始以先生之意，追畫此圖，求僕賦詩。 文煒質直好義，讀書作文，有聲時輩中。 觀其子，可以想見先生之為人。故為道其事，並以致懷賢之思。
大河茫茫白連空，寒雲迢迢度南鴻。
汴梁高樓管弦裏，成臯行人西北風。
北風吹雪來，飄瞥卷孤蓬。
異色變慘淡，元氣開洪蒙。
襄陽潮陽詩境在，掇拾物色真難工。
青騾誰此遊？望見知是南湖翁。
南湖翁，少日骯臟今龍鐘，猶能吐氣萬丈如長虹。
閉門兀坐意不愜，要看銀海翻魚龍。
寶華世界瓊瑤宮，江山隨翁入清雄。
詩成仰天一大笑，飛花落絮春蒙蒙。
鬰鬰梁宋郊，翁家出強宗。
許與必豪右，收入等侯封〈收音去聲〉。
翁年十八九，弄筆學雕蟲。
疊取兩解魁，隱隱何隆隆！
一旦拂衣去，學劍事猿公。
正隆適南征，匹馬走從戎。
墨丸磨楯鼻，意與江流東。
紫微出東方，淮海亦來同。
都將書與劍，田間就春農。
仕宦不作邴曼容，醉鄉自愛王無功。
爰居從渠致鐘鼓，野鶴豈合棲樊籠？
南湖煙景多，魚鳥亦從容。
亦有兩小船，綸竿插船篷。
高亭出秀樾，窗戶連青紅。
清飈隨睡輿，暝色赴吟筇。
門前車馬來，日釀日不供。
但苦佳客少，焉知清興終？
看翁《棄瓢詩》，調戲鴟夷老子如兒童。
雄吞已覺雲夢小，寒縮寧作書生窮。
當年我得奉談笑，晝夜肯放清樽空？
東家西家不相從，南海北海不相逢。
風流耆舊今誰似？惆悵相看是畫中！
南州景氣煖，杏花見紅梅。
讀書山前二月尾，向陽杏花全未開。
待開竟不開，怕寒貪睡嗔人催。
愛花被花惱不徹，一日遶樹空千回。
牙牙嬌語山櫻破，稠閙成團稀作顆。
小蕾從教絳䗶封，繁枝未要晴雲裹。
两月不舉酒，半歲不作詩。
更教古銅瓶子無一枝，綠陰青子長相思。
今年閏年好寒節，花開不妨遅一月。
〈“留舡買魚作寒節”，宋方舟先生李知幾語。〉
蒼苔濁酒同歌呼，白須紅頰醉相扶。
堯時皇質未全散，不論朝野皆歡虞。
望云云非雲，就日日非日。
先秦迂儒強解事，極口譽堯初未識。
堯民與酒同一天，此外更誰為帝力。
仙老曾經甲子年，戲將陳跡畫中傳。
山川淳樸忽當眼，回望康衢一慨然。
不見只今汾水上，田翁鞭背出租錢。
〈堯甲子年，仙人張果事。〉
我友高御史，愛君曠以真。
昨朝識君面，所見勝所聞。
江國辭客多，玉骨無泥塵。
軒昂見野鶴，過眼無雞群。
想君夜醉潯陽時，明月對影成三人。
散著紫綺裘，草裹烏紗巾。
浩歌魚龍舞，水伯不敢嗔。
何意醉夢間，失腳墮燕秦？
萬世一旦暮，萬里猶比鄰。
世無魯連子，黑頭萬蟻徒紛紛。
君居南海我北海，握手一盃情更親。
老來詩筆不復神，因君兩詩發興新。
都門回首一大笑，袖中知有江南春。
北厓玄武暮，黕黑如積鐵。
東厓劫火餘，絢爛開錦纈。
就中嶺頭一峯凸樸奇，剩費寒雲幾千疊。
摩圍可望不可到，青壁無梯猿叫絕。
林煙日射彩翠新，跬步疑有黃金闕。
畫工胷次墨汁滿，那得冰壺貯秋月。
直須潮陽老筆廻萬牛，露頂張顛揮醉帖。
石門細路無澗泉，行人饑渴挽不前。
辛苦黃榆三十里，豈知卻有看山緣！
㳂山蒔苗多費力，辦與豪豬作糧食。
草菴架空㝷丈高，撃板摇鈴閙終夕。
孤犬無猛噬，長箭不暗射。
田夫睡中時叫號，不似駈豬似稱屈。
放教田䑕大於兔，任使飛蝗半天黒。
害田争合到渠邊，可是山中無椽术。
長牙短喙食不休，過處一抹無禾頭。
天明壠畝見狼藉，婦子相看空淚流。
旱乾水溢年年日，會計收成纔什一。
資身百備粟豆中，儋石都能㡬錢直。
兒童食麋須愛惜，此物群豬口中得，縣吏即来銷稅籍。
裴回五巖上，浩歌彌激烈。
望望蟾房翁，倒影乍明滅。
地古足靈異，祠廢餘像設。
子規夜啼山竹裂，老鶴亂踏枯松折。
嘯臺音響杳不聞，蕩蕩青天一明月。
荒山破瓦色，十步九窪疊，
水泉出沮洳，一線僅不絶。
翁乎何意留此居，可是他山無地穴？
大道既下衰，日鑿聰明開，
玉從珪璋毀，木以青黃災。
天和散不留，去浪無東廻。
咄咄此老蒼，骯臟仰怪魁。
堯年生甲子，含德如未孩。
標枝野鹿致足樂，火食屋居良所哀。
史筆亦厚誣，何曾校計識與材！
纏身正有一丈髮，直以何物觀形骸？
大笑黃冠師金丹，羽化之說何從來？
豈知大人先生獨立萬物表，太古元氣同胚胎。
不見今日孫公和，橫絶四海隘九垓，嵇康養生安在哉！
黄華絶境探未窮，道人曾約山櫻紅。
鏡臺懸流不易得，世俗名取香爐峯。
七年長路今一到，刺鯁欲滿平生胷。
豈知旱久泉脉絶，快意一濯無由供。
神明自足還舊觀，湧浪争敢徼靈通。
何因狡獪出變化，勝㮣轉盻増清雄。
天孫機絲拂夜月，佛界珠網摇秋風。
稱奇叫絶喜欲舞，恨不百繞青芙蓉。
銀橋清凉巓，玉鏡崧丘東。
世外杲無物，邂逅乃一逢。
書生眼孔塞易破，勺水巳復誇神功。
東坡拊掌應大笑，不見蟄窟鞭魚龍。
金門寺前山突起，并底寳巖三十里。
舊聞聖燈在山上，紫微侍郎宜不妄。
山空月黑無人聲，林間宿鳥時一鳴。
遊人燒香仰天立，不覺紫煙峰頭一燈出。
一燈一燈續一燈，山僧失喜見未曾。
金繩脫串珠散迸，玉丸走柈光不定。
飛行起伏誰控摶？華麗清圓自殊勝。
北荒燭龍開晦冥，南極入地多異星。
豈知心光毫相有真遇，物外恍惚終難憑。
腐儒心魄為動蕩，再拜中庭謝靈貺。
何曾辦作劉更生，下照乃辱春藜杖。
昨朝黃華瀑流神所憐，今朝金門佛燈佛作緣。
紛紛世議何足道？盡付馬耳春風前。
露葵滑寒羊蕨膻，春榆作莢絕可憐。
榆令人瞑何暇計，田舍年例須濃煎。
簫聲吹暖賣餳天，家人鉆火分青煙。
長鉤矮藍走童稚，頃刻綠萍堆滿前。
炊飯雲子白，剪韭青玉圓。
一杯香美薦新味，何必烹龍炮鳳誇肥鮮！
鼠肝蟲臂萬化途，神奇腐朽相推遷。
夢中鸜鵒亦大樂，隨意飲啄真飛仙。
先生捫腹一莞然，此日何功食萬錢？
龍山右脅松十里，細路蜿蜒繞龍尾。
松林迫塞悶煞渠，北望玉泉疑井底。
玉泉元自別一天，眼界廓廓無神川。
金城百里纔一俯，半尖浮圖插蒼煙。
行行下絕巘，招提忽當眼，未到倦不勝，小憩遂忘返。
玉泉一杯甘以洌，未須張陸誇冰雪。
主人不在客不留，烈風崖下風颼颼。
石頭路滑馬蹄怯，山雨未落雲先愁。
將軍林園永安下，秋霽村墟絕瀟灑。
濃雲壓屋風打頭，僅得羈銜脫疲馬。
只知龍山之神神更神，永安亦能撼詩人。
晦暝變化千萬態，畫出風雨元非真。
山靈亦愁歸後夜，半面時時見雲罅。
天瓢細灑供晚涼，不似草堂廻俗駕。
層陰一掃群峯出，一洗深青徹山骨。
夕陽展放紫翠屏，只欠松梢一輪月。
山中一石廻萬牛，況是一壑復一丘。
不如一詩招將入南州，先生興來時臥遊。
曩予尉大梁，得交此州雷與劉。
自聞兩公誇南山，每恨南海北海風馬牛。
老龍面目今日始一見，更信造物工雕鎪。
是時山雨晴，平田綠油油；並山涼氣多，況得通深幽。
山泉谷口出迎客，石罅戛擊琳瑯球。
蜿蜒入微行，漸覺藤蘿罥衣樹打頭。
惡木拉䬃棲，直幹比指稠。
石門無風白日靜，自是林響寒颼颼。
一峰忽當眼，仰看看不休。
一峯一峯千百峯，雖欲一一顧揖知無由。
金城偃蹇不得上，瑤罋回合如相留。
苔花萬錦石，丹碧爛不收。
天關守虎豹，武庫開戈矛。
小山隨起隨偃仆，獨立千仞絕頂縹緲之飛樓。
百花岡頭藉草坐，瀟灑正值金蓮秋。
亭亭妙高臺，玉斧何年修？登高攬元化，快如鷹脫韝。
山靈故為作開闔，巧與詩境供冥搜。
白雲何許來？纖絲弄輕柔，蓬蓬作霧湧，飄飄與煙浮。
玉衣仙人鞭素虬，翕忽變化令人愁。
須臾視六合，浩蕩不可求。
初疑陶輪比運甓，今悟夜壑真藏舟。
劫石拂未窮，杞國浪自憂。
斷鰲立極萬萬古，爭遣起滅如浮漚？快哉萬里風，一掃天四周。
誰言太始再開闢，日馭本自無停辀？
舉手謝山靈，就無清涼毫相非神羞。
賤子貪名山，客刺已屢投。
黃華掛鏡臺，天壇避秦溝，太山神明觀，二室汗漫遊。
胸中隱然復有此大物，便可揮斥八極隘九州！
玉峰有佳招，絕唱須一酬。
為君探囊擲下珊瑚鉤，白雲相望空悠悠。
異時華表見老鶴，姓字莫忘元丹丘。
寒食不數日，天氣殊未佳。
翩翩金門客，行行指龍沙。
朝發忻城暮隴頭，隴頭地寒無草芽。
拂雲堆邊春更晚，雪花茫茫揚白沙。
紇干山高凍煞雀，榆葉離離小叢薄。
愛君只欲苦死留，不道南飛何所樂。
書生弓馬能幾何？乃今寶校金盤陀。
孔璋文筆妙天下，《敕勒》不數陰山歌。
向年賦奇雨，擁海驅雲筆頭註，
快如懷素書布障，狂笑劉叉寫《冰柱》。
李汾王郁俱灰塵，天意乃在溵陽陳。
舌吐萬里唾一世，眼高四海空無人。
殘民假息仍瘡痏，誰作東山謝安起？
恨我不比長桑君，一月觴君上池水。
眼中之人不易忘，誰作冰炭置我腸？
衰顏明鏡兩寂寞，別意春江誰短長？
但願年年見顏色，與君連日醉壺觴。
我從商餘之山過庵羅，聞君六經百家富研摩。
會最上指冠巍峩，豈肯俯首春官科？
覃懷變生十載後，我時避兵方北走。
通家弋宋共有無，行輩許之為老友。
晉州一書君肯來，握手大笑心顏開。
春風著人不覺醉，快卷更須三百杯。
鶴骨騫飛法當壽，況是丹房藥鏡留心久！
崑崙神泉浸术芝，乞與餘膏潤衰朽。
天府學士登瀛洲，松頂仙人垂直鉤。
愛君直欲抵死留，自言世事非所求。
千古黃金礦中淚，不獨盧仝并馬異。
蘇州韋郎交分深，香山白傅金玉音，借渠兩詩寫我心。
相知非不多，但苦心不同。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離愁何從生？生從情愛中。
不見行路人？拂袖自西東。
汾流滔滔兮日千里，青眼高歌吾老矣。
〈寶豐山中有庵羅寺，唐佐嘗從程內翰天益問學於此。〉
泰山天壤間，屹如鬰蕭臺。
厥初造化手，辦此何雄哉。
天門一何高，天險若可階。
積蘇與累塊，分明見九垓。
扶揺九萬里，未可誣《齊諧》。
秦皇憺威靈，茂陵亦雄材。
翠華行不歸，石壇滿蒼苔。
古今一俯仰，感極令人哀。
是時夏春交，紅綠無邊涯。
奇探忘〈去聲〉登頓，意愜自遲回。
惜無賞心人，歡然盡餘杯。
夜宿玉女祠，崩奔湧雲雷。
山靈見光怪，似喜詩人來。
鷄鳴登日觀，四望無氛霾。
六龍出扶桑，翻動青霞堆。
平生華嵩逰，茲山未忘懷。
十年望齊魯，登臨負吟鞵。〈一本缺“登臨負吟鞵”一句。〉
孤雲拂層崖，青璧落落雲間開。
眼前有句道不得，但覺胷次高崔嵬。
徂徠山頭喚李白，吾欲從此觀蓬萊。
昨得商子書，知有阿耽名。
今朝見阿耽，驚喜喜復驚！
廼翁雅望傾漢庭，仕才千石埋九京。
我知渠孫不虚生，虎穴生虎子，堕地骨骼成。
舉頭爲城尾爲旌，㡬人雄猛得寕馨？
繡衣青春佳御史，路人望見行且止。
老夫從旁當說似，前日晦道堂前小兒子，
雷動風行自應耳，藜藿不来今其始。
遺山先生文集 卷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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