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伯兄墓志銘

先伯兄墓志銘
作者：魏禧　清

本作品收錄於《魏叔子文集》

伯兄諱祥，字善伯，所居房介東偏，又長子，有震之義，因號曰東房。先徵君生子五：二、五殤，東房爲長，次禧，次禮，並先母曾孺人出。以萬曆庚申六月二十有四日生伯。伯幼能屬對，長而強記，於聲音字學，不假師授輒能造其妙。年二十，所著詩辭古文已三尺許。十七補弟子員，爲郡守所厄，改名際瑞。二十二，崇祯辛巳，督學侯公峒曾愛其文，拔置一等，餼。又合贑州、南安士試異才，公奇賞之，以冠二郡。伯試屢高等，然心厭時文，不肯學，私謂禧曰：「汝自取功名酬二親，我爲閒人可也。」甲申國變，丙丁間禧、禮並謝諸生，兄躊蹰久之，拊心歎曰：「吾爲長子，祖宗祠墓、父母尸饔將誰責乎？」乃慨然貶服以出。寧都亂民横據城市，稱義兵，禧等奉父母居翠微山。庚寅春，贑檄兵十萬圍攻之，城破，屠掠幾盡，結砦而居者科重餉，禍且不測。伯獨身冒險阻任其事，屢瀕於危，翠微峰得全，而伯以才名爲當路所推重，督撫、大帥皆禮下之，自是諸隱君子暨族戚倚伯爲安危者三十餘年。甲寅，廣東藩王遣使來聘，强之行，禮以上賓，卒不合，竊出嶺，至信豐界，爲滿洲邏者所得，上于攝印官。官曰：「汝與寧都三魏親屬邪？」伯曰：「身魏善伯也。」攝印官乃悉燒其同行者雜文字，具讞書逓至贑；贑大帥見伯名，大喜，躍履出，握手相與入，遂畱爲客，時丁巳二月也。四月，吉安韓大任潰圍走，凡兩𱚔寧都之上鄉，兵寇十萬遝至，蹂躪甚。邑饋餉不支，當事議招撫，久未就，而大任自言「非魏伯子吾不信也」。當事以屬伯，伯旣痛桑梓之禍無有窮期，又所聞大任頗爲當世豪，亦欲有以全之，遂慨然行。八月甫至江西，兵遽從東路逼大任營，大任遂疑伯賣己，辤不見。又有奸人欲牽率大任降閩軍以自成功名者，遂日夜搆於大任；大任旣敗，十月十四日拔營走降閩，伯遂遇害，年五十有八。鳴呼痛哉！人孰無死？伯之死，天下士有不盡知其心者。或以爲冀官賞，或以爲欲立功名。哀哉！時禧方客維揚，禮同伯男世傑夜走上鄉奉遺體歸，殮於翠微山下，細驗隱處，瘡瘢跡皆是。世傑乃大踊，拔小刀自刎，人奪之至再，遂奮拳搥胸腹，死血下，痛傴僂二十日而死。伯娶丘氏，生子女十許人。子存者唯世傑、縣諸生。女二：一適孝廉曾君益其之季子宗牧，一適易堂明諸生彭君任之仲子仁立。孫男三：家桂、家駒、家棟。孫女一。家駒八歲，後伯兄死二年殤。伯爲人伉爽，強急愛人，而嚴於疾惡；人觸其性，若雷霆之發不可禦。然每能自屈於理，理勝者，雖子弟之言，必俯首而伏。好誹諧，嘗與兒子行戲謔，時或迂謹如先輩。愛敬君子，與同邑李子騰蛟、邱子維屏、南昌彭子士朢、林子時益八九人結易堂爲至交。心之所是，必吐於口。間以語得罪先妣，妣前批其頬，伯側面就承之，然終不能不言也。篤愛二弟，晚尤謂禮爲有用才。其勞苦客外所得脯脩，恒分二弟濟其困。性嗇於財，凡當與者亦不吝也。最不肯以一毫干人。客潮州總兵劉公伯祿，時主者忿潮民不下，克必盡屠殺之；伯力言於劉，劉叩頭白主者三，乃免。有仕宦覊潮者，法將就戮，伯力生全之，其後爲江西大吏。伯值鄉試，不往見。或歎其高，伯曰：「高則吾豈敢！彼不索我而我索之，得毋以慚而怒乎？吾但於人情爛熟耳。」其客學士范公承謨所，相得甚。每告歸，公以病要之，輒爲止。旣三年去，而公貧，曰：「吾當作書數十函致方面大吏以資君。」伯笑曰：「吾未貫也。」不持一字行。及公撫兩浙，蠲荒賑飢諸大事，所全活數百萬，伯左右宣力爲多焉。初，伯以貢士試北雍，滿、漢諸貴人多暱就，伯名動長安。中間以事出關，抵永平，聞鼓吹聲，人言朝鮮使者來矣。伯趨客館望之，立叢人中，使者冠網巾幞頭，縫掖束帶如故官，忽下馬，於叢人中把伯衣入館，曰：「我兵曹佐郎鄭嵩也。君非此間人，殆中國奇士。」因蹲踞，以炭画地相問答。使者至流涕，引入內室見其父，更以墨筆書紙，酬對至天明。使者取伯文集一冊去，曰：「我當版行敝國，使知中國有才子也。」贈產物扇墨之屬，相灑淚而别。語詳《朝鮮使者問答紀》。伯才名葢爲中外所推重如此。所著有《魏伯子文集》十卷，《五雜俎》五卷行於世。予嘗謂世傑曰：「吾兄在潮、浙有大陰德，然負才不試，子孫必且昌，汝曹其善承之！」鳴呼，豈知吾伯父子之至於斯也！憶伯他日嘗謂予曰：「吾性疾惡而殺機太盛，其將不獲良死乎？」今思其言，猶有餘痛。禧、禮旣擇日卜地而葬，予將銘墓石，執筆貿亂，不能文，凡三輟稿乃就。嫂先兄卒三年，葬黄觀山，别有誌，不吉，更附葬兄。某年、月、日叔弟禧叩首叩首，抆淚而爲銘曰：

鳴呼！蒼天何爲也哉？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謂之何哉！天不汝佑，人不汝知。唯地厚德，尚其永載之，俾汝孫子萬年！

附評

彭躬庵曰：簡健得古史體，其提掇、起結、穿引，法最微渾。銘迫激摧絕，不可卒讀。通篇不苟一字，不欺一字，斯賢者之文，雖天親大難不遷也。入朝鮮使一段映帶，尤見本志，須於無文字處感觸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