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百七十二 全唐文 卷五百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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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

二十六日,集賢殿正字柳宗元敬致尺牘太學諸生足下:始朝廷用諫議大夫陽公為司業,諸生陶煦醇懿,熙然大洽,於茲四祀而已,詔書出為道州。仆時通籍光範門,就職書府,聞之悒然不喜。非特為諸生戚戚也,乃仆亦失其師表,而莫有所矜式焉。既而署吏有傳致詔草者,仆得觀之。蓋主上知陽公甚熟,嘉美顯寵,勤至備厚,乃知欲煩陽公宣風裔土,覃布美化於黎獻也。遂寬然少喜,如獲慰薦於天子休命。然而退自感悼,幸生明聖不諱之代,不能布露所蓄,論列大體,聞於下執事,冀少見采取,而還陽公之南也。翌日,退自書府,就車於司馬門外,聞之於抱關掌管者,道諸生愛慕陽公之德教,不忍其去,頓首西闕下,懇悃至願乞留如故者百數十人。輒用撫手喜甚,震抃不寧,不意古道復行於今。仆嚐讀李元禮、嵇叔夜傳,觀其言太學生徒仰闕赴訴者,仆謂訖千百年不可睹聞,乃今日聞而睹之,誠諸生見賜甚盛。

於戲!始仆少時,嚐有意遊太學,受師說,以植誌持身焉。當時說者咸曰:「太學生聚為朋曹,侮老慢賢,有墮窳敗業而利口食者,有崇飾惡言而肆鬥訟者,有淩傲長上而誶罵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於眾人者無幾耳。仆聞之,恟駭恒悸,良痛其遊聖人之門,而眾為是遝遝也。遂退托鄉閭家塾,考厲誌業,過太學之門而不敢局顧,尚何能仰視其學徒者哉!今乃奮誌厲義,出乎千百年之表,何聞見之乖刺歟?豈說者過也,將亦時異人異,無向時之桀害者耶?其無乃陽公之漸漬導訓,明效所致乎?夫如是,服聖人遺教,居天子太學,可無愧矣。

於戲!陽公有博厚恢弘之德,能共容善偽,來者不拒。曩聞有狂惑小生,依托門下,或乃飛文陳愚,醜行無賴,而論者以為言,謂陽公過於納汙,無人師之道。是大不然。仲尼吾黨狂捐,南郭獻譏;曾參徒七十二人,致禍負芻;孟軻館齊,從者竊屨。彼一聖兩賢人,繼為大儒,然猶不免,如之何其拒人也?俞、扁之門,不拒病夫;繩墨之側,不拒枉材;師儒之席,不拒曲士,理固然也。且陽公之在於朝,四方聞風,仰而尊之,貪冒苟進邪薄之夫,庶得少沮其誌,不遂其惡,雖微師尹之位,而人實具瞻焉。與其宣風一方,覃化一州,其功之遠近,又可量哉!諸生之言,非獨為己也,於國體實甚宜,願諸生勿得私之。想復再上,故少佐筆端耳。勖此良誌,俾為史者有以紀述也。努力多賀。柳宗元白。

寄許京兆孟容書

宗元再拜五支座前:伏蒙賜書誨諭,微悉重厚,欣踴恍惚,疑若夢寐,捧書叩頭,悸不自定。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嚐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道,誠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負重憂,殘骸餘魂,百病所集,痞結伏積,不食自飽。或時寒熱,水火互至,內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忽奉教命,乃知幸為大君子所宥,欲使膏盲沉沒,復起為人。夫何素望,敢以及此。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誌,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孤危,阨塞臲卼,凡事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構扇,盡為敵仇,協心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見,不敢為他人道說。懷不能已,復載簡續。此人雖萬被誅戮,不足塞責,而豈有償哉?今其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一作無分毫事),坐食俸祿,明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以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宗元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神理降罰,又不能即死。猶對人言語,求食自活,迷不知恥,日復一日。然亦有大故。自以得姓來二千五百年,代為塚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霿,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骨沸熱。煢煢予立,未有子息。荒隅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當春秋時饗,孑立擇奠,顧盼無後繼者,懍懍(一作惸惸,一作慓慓)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催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憫惜也。先墓在城南,無異子弟為主,獨托村鄰。自譴逐來,消息存亡不一至鄉閭,主守者因以益怠。晝夜哀憤,俱便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禮重拜掃,今已闕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則北向長號,以首頓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傭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然此已息望,又何以雲哉!城西有數頃田,果樹數百株,多先人手自封植,今已荒穢,恐便斬伐,無復愛惜。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裏舊宅,宅今已三易主,書存亡不可知。皆付受所重,常係心腑,然無可為者。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身殘家破,為世大僇。復何敢更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數中耶!是以當食不知辛鹹節適,洗沐盥漱,動逾歲時,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誠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以至此也。

自古賢人才士,秉誌遵分,被謗議不能自明者,僅以百數。故有無兄盜嫂,娶孤女雲撾婦翁者,然賴當世豪傑,分明辨別,卒光史籍。管仲遇盜,升為功臣;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今已無古人之實為,而有其詬,猶欲望世人之明己不可得也。直不疑買金以償同舍,劉寬下車,歸牛鄉人。此誠知疑似之不可辯,非口舌所能勝也。鄭詹束縛於晉,終以無死;鍾儀南音,卒獲返國;叔向囚虜,自期必免;範痤騎危,以生易死;蒯通據鼎耳,為齊上客;張蒼、韓信伏斧锧,終取將相;鄒陽獄中,以書自活;賈生斥逐,復召宣室;倪寬擯死,後至御史大夫;董仲舒、劉向下獄當誅,為漢儒宗。此皆瑰偉博辨奇壯之土,能自解脫。今以恇怯淟涊,下才末伎,又嬰恐懼痼病,雖欲慷慨攘臂,自同昔人,愈疏闊矣!

賢者不得誌於今,必取貴於後,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然力薄才劣,無異能解,雖欲秉筆覼縷,神誌荒耗,前後遺忘,終不能成章。往時讀書,自以不至抵滯,今皆頑然無復省錄。每讀古人一傳,數紙已後,則再三伸卷,復觀姓氏,旋又廢失。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為士列,亦不堪當世用矣!伏惟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但以通家宗祀為念,有可動心者,操之勿失。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餘齒,姑遂少北,益輕瘴疣,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恨矣!書辭繁委,無以自道,然即文以求其誌,君子固得其肺肝焉。無任懇戀之至。不宣。宗元再拜。

與楊京兆憑書

月日,宗元再拜獻書丈人座前:役人胡要返命,奉教誨,壯厲感發,鋪陳廣大。上言推延賢雋之道,難於今之世,次及文章,末以愚蒙剝喪頓悴,無以守宗族復田畝為念,憂憫備極。不惟其親密故舊是與,復有公言顯賞,許其素尚,而激其忠誠者。用是踴躍敬懼,類向時所被簡續,萬萬有加焉。故敢悉其愚以獻左右。

大凡薦舉之道,古人之所謂難者,其難非苟一而已也。知之難,言之難,聽信之難。夫人有有之而恥言之者,有有之而樂言之者,有無之而工言之者,有無之而不言似有之者。有之而恥言之者,上也。雖舜猶難於知之。孔子亦曰「失之子羽」。下斯而言知而不失者,妄矣。有之而言之者,次也。德如漢光武,馮衍不用;才如王景略,以尹緯為令史。是皆終日號鳴大吒,而卒莫之省。無之而工言之者,賊也。趙括得以代廉頗,馬謖得以惑孔明也。今之若此類者,不乏於世。將相大臣聞其言而必能辨之者,亦妄矣。無之而不言者,土木類也。周仁以重臣為二千石,許靖以人譽而致三公。近世尤好此類,以為長者,最得薦寵。夫言樸愚無害者,其於田野鄉閭為匹夫,雖稱為長者可也。自抱關擊柝以往,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物者愈大,何事無用之樸哉?今之言曰:「某子長者,可以為大官,」類非古之所謂長者也,則必土木而已矣。夫捧土揭木而致之岩廊之上,蒙以紱冕,翼以徒隸,而趨走其左右,豈有補於萬民之勞苦哉!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凡以此也,故曰知之難。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訒」,「孟子病未同而言。」然則彼未吾信,而吾告之以士,必有三間。是將曰:「彼誠知士歟?知文歟?」疑之而未重,一間也。又曰:「彼無乃私好歟?交以利歟?」二間也。又曰:「彼不足我而惎我哉?茲咈吾事。」三間也。畏是而不言,故曰言之難。言而有是患,故曰聽信之難。唯明者為能得其所以薦,得其所以聽,一不至,則不可冀矣。然而君子不以言聽之難而不務取士。士,理之本也。苟有司之不我信,吾知之而不舍,其必有信吾者矣。苟知之,雖無有司,而士可以顯,則吾一旦操用人之柄,其必有施矣。故公卿之大任,莫若索士。士不預備而熟講之,卒然有問焉,宰相有谘焉,有司有求焉,其無以應之,則大臣之道或闕,故不可憚煩。

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自古文士之多莫如今,今之後生為文,希屈、馬者,可得數人;希王褒、劉向之徒者,又可得十人;至陸機、潘嶽之比,累累相望。若皆為之不已。則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後代乃可知之。今之俗耳庸目,無所取信,傑然特異者,乃見此耳。丈人以文律通流當世,叔仲鼎列,天下號為文章家。今又生敬之。敬之,希屈、馬者之一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鹹能先理。理不一斷於古書老生,直趨堯舜大道、孔氏之誌,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難有也。然則文章未必為士之末,獨采取何如耳!宗元自小學為文章,中間幸聯得甲乙科第,至尚書郎,專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為文之道。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去年吳武陵來,美其齒少,才氣壯健,可以興西漢之文章,日與之言,因為之出數十篇書。庶幾鏗鏘陶冶,時時得見古人情狀。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遠哉?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桓譚亦云:「親見揚子雲容貌不能動人,安肯傳其書?誠使博如莊周,哀如屈原,奧如孟軻,壯如李斯,峻如馬遷,富如相如,明如賈誼,專如揚雄,猶為今之人,則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觀之,古之人未必(一作始)不薄於當世,而榮於後世也。若吳子之文,非丈人無以知之。獨恐世人之才高者,不肯久學,無以盡訓治詁風雅之道,以為一世甚盛。若宗元者,才力缺敗,不能遠騁高厲,與諸生摩九霄、撫四海,誇耀於後之人矣。何也?凡為文以神誌為主。自遭責逐,繼以大故,荒亂耗竭,又常積憂,恐神誌少矣,所讀書隨又遺忘。一二年來,痞氣尤甚,加以眾疾,動作不常。毛毛然騷擾內生,霾霧填擁慘沮,雖有意窮文章,而病奪其誌矣。每聞人大言,則蹶氣震怖,撫心案膽,不能自止。又永州多火災,五年之間,四為天火所迫。徒跣走出,壞牆穴牖,僅免燔灼。書籍散亂毀裂,不知所往。一遇火恐,累日茫洋,不能出言,又安能盡意於筆硯,矻矻自苦,以傷危敗之魂哉?

中心之悃愊鬱結,具載所獻《許京兆丈人書》,不能重煩於陳列。凡人之黜棄,皆望望思得效用,而宗元獨以無有是念。自以罪大不可解,才質無所入,苟焉以敘憂栗為幸,敢有他誌?伏以先君稟孝德,秉直道,高於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宗元無似,亦嚐再登朝至六品矣!何以堪此?且柳氏號為大族,五六從以來,無為朝士者,豈愚蒙獨出數百人右哉?以是自忖,官已過矣,寵已厚矣。夫知足與知止異,宗元知足矣。若便止不受祿位,亦所未能。今復得好官,猶不辭讓,何也?以人望人,尚足自進。如其不至,則故無憾,進取之誌息矣。身世孑然,無可以為家,雖甚崇寵之,孰與為榮?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餘年。嚐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之汲汲於世者,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閭,立家室,則子道畢矣。夫是而猶競於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丈人旦夕歸朝廷,復為大僚,伏惟以此為念。流涕頓顙,布之座右。不勝感激之至。宗元再拜。

與裴塤書

應叔十四兄足下:比得書示,勤勤不以仆罪過為大故,有動止相憫者。仆望已矣,世所共棄,唯應叔輩一二公獨未耳。仆未之罪,在年少好事,進而不能止。儔輩恨怒,以先得官。又不幸早嚐與遊者居權衡之地,十薦賢幸乃一售,不得者譸張排恨,仆可出而辨之哉!性又倨野,不能摧折,以故名益惡,勢益險,有喙有耳者,相郵傳作醜語耳,不知其卒雲何。中心之愆尤,若此而已。既受禁錮,而不能即死者,以為久當自明。今亦久矣,而嗔罵者尚不肯已,堅然相白者無數人。

聖上日興太平之理,不貢不王者悉以誅討,而制度大立,長使仆輩為匪人耶?其終無以見明,而不得擊壤鼓腹,樂堯舜之道耶?且天下熙熙,而獨呻吟者四五人,何其優裕者博,而局束者寡,其為不一征也何哉?太和蒸物,燕穀不被其煦,一鄒子尚能恥之,今若應叔輩知我,豈下鄒子哉!然而不恥者何也?河北之師,當已平奚虜,聞吉語矣。然若仆者,承大(一作天)慶之後,必有殊澤,流言飛文之罪,或者其可以已乎?幸致數百里之地,使天下之人,不謂仆為明時異物,死不恨矣。

金州考績已久,獨蔑然不遷者何耶?十二兄宜當更轉右職。十四兄嚐得數書,無恙。兄顧惟仆之窮途,得無意乎?比當大寒,人愈平和,推楚南極海,元冥所不統,炎昏多疾,氣力益劣,昧然人事百不記一,舍憂栗則怠而睡耳。偶書如此,不宣。宗元再拜。

與蕭翰林俛書

思謙兄足下:昨祁縣王師範過永州,為仆言得張左司書,道思謙蹇然有當官之心,乃誠助太平者也。仆聞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說,仆豈不素知耶?所喜者耳與心葉,果於不謬焉爾。

仆不幸,向者進當臲卼不安之勢,平居閉門,口舌無數,況又有久與遊者,乃岌岌而造其門哉。其求進而退者,皆聚為仇怨,造作粉飾,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斷於內,則孰能了仆於冥冥之間哉?然仆當時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冒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達,仆先得顯處,才不能逾同列,聲不能壓當世,世之怒仆宜也。與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進,辱在附會。聖朝宏大,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侈,囂囂嗷嗷,漸成怪民。飾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悅仇人之心,日為新奇,務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輩坐益困辱,萬罪橫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過大恩甚,乃心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長來覺日月益促,歲歲更甚,大都不過數十寒暑,則無此身矣。是非榮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為罪。兄知之,勿為他人言也。

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毛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懍,毛發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滿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出門見適州閭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後興。自料居此尚復幾何,豈可更不知止,言說長短,重為一世非笑哉?讀《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窮」也,往復益喜曰:「嗟乎!餘雖家置一喙以自稱道,詬益甚耳。」用是更樂喑默,思與木石為徒,不復致意。

今天子興教化,定邪正,海內皆欣欣怡愉,而仆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餘又何恨?獨喜思謙之徒,遭時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誠有罪,然豈不在一物之數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誠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終身為頑人之類,猶有少恥,未能盡忘,儻因賊平慶賞之際,得以見白,使受天澤餘潤,雖朽枿敗腐,不能生植,猶足蒸出藝菌,以為瑞物。一釋廢錮,移數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後收召魂魄,買土一廛為耕,朝夕歌謠,使成文章。庶木鐸者采取,獻之法宮,增聖唐大雅之什,雖不得位,亦不虛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終欲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與李翰林建書

杓直足下:州傳遞至,得足下書,又於夢得處得足下前次一書,意皆勤厚。莊周言,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仆在蠻夷中,比得足下二書,及致藥餌,喜復何言!仆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餘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所欲者補氣豐血,強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物。忽得良方偕至,益喜。

永州於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遊,遊復多恐。涉野則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負牆搔摩,伸展支體,當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地窺天,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能久為舒暢哉?明時百姓,皆獲歡樂;仆士人,頗識古今理道,獨愴愴如此。誠不足為理世下執事,至比愚夫愚婦,又不可得,竊自悼也。

仆曩時所犯,足下適在禁中,備觀本末,不復一一言之。今仆癃殘頑鄙,不死幸甚。苟為堯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取老農女為妻,生男育孫,以共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推傷之餘,氣力可想,假令病盡已,身復壯,悠悠人世,越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復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審矣。杓直以為誠然乎?

仆近求得經史諸子數百卷,嚐候戰悸稍定,時即伏讀,頗見聖人用心、賢士君子立誌之分。著書亦數十篇,心病言少次第,不足遠寄,但用自釋。貧者士之常,今仆雖羸餒,亦甘如飴矣。

足下言已白常州煦仆,仆豈敢眾人待常州耶!若眾人,即不復煦仆矣。然常州未嚐有書遺仆,仆安敢先焉?裴應叔、蕭思謙各有書,足下求取觀之,相戒勿示人。敦詩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勉盡誌慮,鋪成一王之法,以宥罪戾。不悉。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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