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鋒 (四庫全書本)/卷12
八面鋒 卷十二 |
欽定四庫全書
八面鋒卷十二
宋 陳傅良 撰
人之才有幸有不幸
人之言曰徇時者通忤時者窮是説然矣然附丁傅者皆貴於哀帝之朝而朱博以丁傅敗獻符命者皆侯於新室之世而劉棻以符命誅徇時者果通乎宣帝好刑名而黄覇以寛平見用武后好酷吏而徐有功以仁恕見賢忤時者果窮乎葢嘗論之人才之在天下其於遭時遇主葢有幸有不幸未可以是而論其能否定其賢不肖也人皆謂虎圏嗇夫利口喋喋所以不見用於文帝不知陳平錢糓决獄之對其去於嗇夫幾何也嗇夫以能對見沮陳平以能對見善非有幸有不幸歟人皆謂周亞夫剛勁不屈故不得為少主之臣不知周昌之木強而傅趙王其異於亞夫幾何也亞夫以不屈見誅周昌以不屈見用非有幸有不幸歟
聖人以無私而成其私
老子曰将欲翕之必固張之将欲取之必固與之孟子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夫欲翕而固張欲取而固與欲其不遺而先之以仁欲其不後而先之以義自衆人觀之其愛人利物宜若不知所以為其巳之私矣而天下卒不能忘之依依切切常有戀慕感悦之意出力以供其上雖甚勞而不辭葢嘗讀噫嘻之詩觀成王率時農夫播厥百穀而曰駿發爾私使之先私而後公也而治田者乃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我固使之先其私而民固樂於先其公讀七月之詩見其所謂田畯者公子者出入阡陌勞来勸相至則與之同至歸則與之同歸無一念之不在於民卒也載𤣥載黄為公子裳取彼狐狸為公子裘績以為己裳而公子則以𤣥黄貉以為己裘而公子則以狐狸我不敢自愛其身而民卒不敢忘其愛於我自下者人髙之自後者人先之古之君臣以其無私而成其私大抵若此三代以還為人上者無髙見逺識知有巳而不知有人求以直遂其所欲而卒得其所不欲不知夫不自愛者乃所謂不忘其已也
先其大者則小者服
四馬之於車也奔走疾遲至難齊也夫人之於馬必待夫躬臨之而後如意邪則一車而四馭未能足也今一御而四馬之遲速惟十指之聽者以吾所執者轡也以一轡之約制四馬之節執馬之要雖欲不吾聽不可得也是先王之所以役天下者執天下之轡也今夫欲天下之畏也而陳之以刀鋸欲天下之愛也而陳之以玉帛夫刑戮賞賜非不足以立畏愛也然必陳其物設其具則刀鋸金帛非不給矣為之不得其要用之不中其節用力勞而功不成其事煩其教粗吾與物以力相勝而物之從之也内有不服之心而吾力之所不周者亂所從起故聖人本法而明術四凶天下之巨姦也商容比干箕子商之望也舜欲使天下不犯於有司而度罪之不可以盡刑也取天下之巨姦者擊之天下雖有悍強不服者知所畏矣舜非徒能施刀鋸也能沮其不畏之情也武王得商之善者而度其未可盡賞也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禮之而商之為善者悦矣武王非徒知尊禮也能動其悦我之心也故舜武王善執天下之轡者也
天下之弊起於相仍
吏風 民俗 兵政
天下之弊常相仍而無窮善去弊者則亦探其害之所由生而窮其病之所由起故革一害則百害為之皆除治一病則百病為之皆愈不善去弊者不沿其源不尋其根既欲革此又欲革彼既欲治其一又欲治其二用力愈勞而其弊終不可得而去且天下之弊未易以悉數也以吏風言之則有奔競有茍且有怠惰有喜事而邀功以民俗言之則有兼并有末作有侈靡有寇竊而亡耻然要之民俗之弊雖紛紛而不一而其端大抵出於奔競自夫人之奔競也而後人臣以位為寄以職為方而茍且生急於其私緩於其公而怠惰生以建立為能以安静為鈍而喜事邀功生然則欲革吏之弊豈必舉數者而盡革之乎抑其奔競足矣自夫人之兼并也而後富益富貧益貧而末作生阡陌閭里而侈靡生飢寒切於其中財貨動於其外而冦竊亡恥生然則欲革民之弊豈必舉數者而盡革之乎抑其兼并足矣
不可以一節而棄士
人才之在天下不可以一節之不善而見棄之也以一節不善而棄天下之才則世無全人矣孔子不以管仲之非禮而廢其仁孟子不以栁下惠之不恭而貶其和自非堯舜安能毎事盡善有始有卒其惟聖人乎茍非下愚不可移之資則其所為必有是非當否不以不善掩其善此聖人取舎之政以為法於後世人主翕受敷施當何法哉於人之罪無所忌天下所以叛楚一聞人過終身不忘管仲知鮑叔不可以為相周書曰記人之功忘人之過宜為君者也葢昔者嘗竊歎唐八司馬皆天下雄豪偉特之才如劉禹錫栁宗元其所以藴藏葢百分未試其一故其陵厲軒軒之氣雖幽深憔瘁之中猶自見於文章議論而不沒其精華果鋭盤屈而抵折不得已而暴露於荒州僻郡之間葢亦有大過人者而程异晩年復進則唐之財用遂以沛然此豈可以一節之不善而遂終棄之耶
嘗讀洪範之書以為皇極之道廣大而不狹寛厚而不苛而堯舜禹湯文武所以用天下之術頗可以推見於此何者有猷者有謀畧者也有為者有膽力者也有守者有志節者也此不可以不念也故曰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雖然有謀畧者或至於詐而不能正有膽力者或至於縱而不知法有志節者或至於執而不知權葢非天下之中道矣然而茍未麗於惡者亦不可不愛也故曰不協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嗟夫皇極之道非聖人孰能行昔者太祖皇帝以大度致天下之士知趙普之貪曹翰之横而包含覆葢未嘗見於辭色故趙普曹翰俱自以為名臣自雍熈端拱以後用法愈詳責人愈宻葢其弊至今有二一曰記其舊惡而不開其自新二曰録其暫失而不責其後效
宰相得人則百官正
人主之職論一相一相之職論百官一相不得其人則百官不得其正此本末源流之説也竊嘗觀之漢之治惟武宣號為得人唐之治惟貞觀開元最為可喜原其所以致是治者人或未之知也武帝之時質直則汲黯卜式推賢則韓安國鄭當時定令則趙禹張湯奉使則張騫蘇武一時茂異莫不各稱其任孝宣承統潁川之黄覇渤海之龔遂膠東之王成南陽之召信臣一時之選莫不各當其職此豈武宣之時自爾哉當時之相有以化之也公孫𢎞為丞相石慶為御史大夫石慶為丞相兒寛為御史大夫武帝之相也魏相為丞相丙吉為御史大夫丙吉為丞相蕭望之為御史大夫此宣帝之相也馬周以剴切言事李大亮表使者求鷹戴冑以犯顔極諫崔仁師以治獄主恕一時名臣皆有可采開元之初不受金人如杜暹才鑒詳平如張九齡願效萬一如張嘉貞睠睠事職如源乾曜一時羣英皆有可取此豈貞觀開元之時自爾哉當時之相有以化之也魏徵為相房𤣥齡又繼之𤣥齡為相杜如晦又繼之此貞觀之相也姚崇為相宋璟又繼之宋璟為相韓休又繼之此開元之相也當時諸公在朝謀斷有餘守成享治而欲百官不相率而為善者亦不可得也
因事而納君於善道
人非堯舜安能每事盡善而人臣之善諫其君者則毎因事而納之於善焉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於琅琊是問也景公之失也而晏子不拒焉乃因以省耕省斂之説而告之則是景公於遊觀之中而有賑民之實矣齊宣王言於孟子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是言也宣王之失也而孟子不卻焉乃因以居者積倉行者裹糧之説而告之則是宣王於好貨之中而有足民之實矣不拒其遊觀而因誘之以賑民不卻其好貨而因誘之以足民彼之説不廢吾之説自行於其間其名曰順君其實則諫君古之人因事而諫君於善大抵如此吾嘗怪魯隠公矢魚之行而臧僖伯之不善諫其説以為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噐用則君不舉焉夫隠公之志不可回則僖伯之諫决不可入孰若姑從其行而告之以不可徒行之意則在公為易從在吾為易入又焉用絶其嗜好而欲獨行吾之説哉君子曰臧僖伯之諫矢魚不如晏子之不諫遊觀孟子之不諫好貨惠帝嘗出遊離宫通曰古者有春嘗果方今櫻桃熟可獻願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上許之通之術即二子之術也太宗作層觀以望昭陵嘗引魏徴同登使視之徵熟視曰臣昏眊不能見帝指示之徵曰臣以為陛下望獻陵若昭陵則固見之矣帝泣為毁觀徴之術亦二子之術也離宫之遊不必卻而因使之獻宗廟層觀之登不必諫而因使之念獻陵不逆乎君之志不廢乎吾之説〈雍按通叔孫通也事出本傳〉
事變常出於所不憂
結人心 正紀綱 備患
人主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其國常至於不可救者何也所憂者非其所以亂與亡而其所以亂與亡者常出於不憂也葢嘗以漢事觀之方髙帝之世天下既平矣當時之所憂者韓彭英盧而已此四王者皆不能終髙帝之世相繼仆滅而不復續及至吕氏之禍則猶異姓也吕氏既已滅矣而呉楚之憂幾至亡國方韓彭吕氏之禍惟恐同姓之不蕃熾昌大也然至其為變則又過於異姓逺矣文景之世以為諸侯分裂破弱則漢可以百世而無憂至於武帝諸侯之難少衰而匈奴之患方熾則又以為天下之憂止於此矣及昭宣元成之世諸侯王既已無足憂者而匈奴又破滅臣事於漢然其所以卒至於中絶而不救者則其所不慮之王氏也世祖既立上懲韓彭之難中鍳七國之變而下悼王氏之禍於是盡侯諸将而不任以事裁減同姓之封而黜三公之權以為前世之弊盡去矣及其衰也宦官之權盛而黨錮之難起士大夫相與搤腕而遊談者以為天子一日誅宦官而解黨錮則天下猶可以無事於是外召諸将内脅其君宦官既誅無遺類而董卓曹操之徒亦因以亡漢漢之憂者凡六變而其亂與亡輒出於所不憂而終不可備由是言之治亂存亡之勢如長江大河日夜推移而莫知其終窮故夫聖人之為天下不恃吾有盡變而有無變之道仁義以本之紀綱法度以維持之深恩厚澤以培養之安居無事之時深感固結斯民之心於法令之外使其子孫後世有以憑藉扶持而不遽以陵遲者如斯而已至於詳禁而曲説形索而計取聖人所不為也雖然物莫不有所先礎先雨而潤鐘先霽而清灰先律而飛蟄先寒而閉蟻先澇而徙鳶先風而翔隂陽之氣渾淪磅礴於覆載間而一物之微先見其幾彼天下之變雖無常而英雄桀猾之状雖無盡然其形之所兆其端之所萌亦豈無有先見之者邪是故諸侯之逼鼂錯能言之匈奴之彊賈誼能言之王氏擅命之漸劉向能言之惜乎漢世人主不能隂察黙窺銷患於未然弭禍於無形耳
為天下者使後可繼
立法 理財 尚質
治天下者不盡人之財不盡人之力不盡人之情是三者可盡也而不可繼也彼治天下者不止為一朝一夕之計固将為子孫萬世之計也為萬世之計而於力於財於情皆使之不可繼則今日盡之将如来日何今歳盡之将如来歳何今世盡之将如来世何是以聖人非不知間架之税足以盡𣙜天下之利而每使之有餘財非不知閭左之戍足以盡括天下之役而每使之有餘力非不知鉤距之術足以盡擿天下之詐而每使之有餘情其去彼取此者終不以一時之快而易萬世之害也古之人有行之者漢文是也露臺惜百金之費後宫無曵地之衣可謂不敢輕糜天下之財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嘗敢窮兵出塞可謂不敢輕用天下之力呉王不朝賜以几杖張武受賂賜以金錢可謂不敢輕索天下之情以其所餘貽厥子孫凡四百年之漢用之而不窮者皆文帝之所留也及至武帝好大而心勞功多而志廣材智勇敢之臣與時俱奮桑𢎞羊之徒筭舟車告緡錢以罔天下之財其心以文帝之所不敢取自我始取之也衛青之徒絶大漠開𦍤方以竭天下之力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舉自我始舉之也張湯之徒窮根柢究黨與以盡天下之情其心以文帝之所不能察自我始察之也取文帝之所不能取舉文帝之所不能舉察文帝之所不能察則𢎞羊張湯衛青之屬果勝文帝耶〈此内自於力於財以下至於下世之議者舊本誤在后卷首篇方内人寧靡有兵革之下謹刋正於此〉聖人之治天下其才非不足以立其志非不足以慮也然每遲焉若畏闕焉若偷而弗自以為愧者葢法不可以極其弊而其弊常生於積美之後吾力足以成之矣足以備之矣而畢取焉以為名則風俗變而巧日愈滋弊日愈亟而後之人必有不可支者矣惟己之快而後人之無繼者聖人不為也以及後人世之議者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嗟夫貢之猶有所不善也固所以遺商周助之盡善是其所以開秦也已矣大抵天下之理是非之相因而成毁之相近質者可措其未施之實智而盡巧者葢滋其無巳之情是故聖人之治亦難乎其無餘智也
焚林而田非不得獸明年無獸竭澤而漁非不得魚明年無魚
八面鋒卷十二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