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置三司條例司論事狀

制置三司條例司論事狀
作者:蘇轍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潁濱文鈔/04

轍頃者誤蒙聖恩,得備官屬。受命以來,於今五月。雖勉強從事,而才力寡薄,無所建明。至於措置大方,多所未諭。每獻狂瞽,輒成異同。退加考詳,未免疑惑。是以不虞僭冒,聊復一言。

竊見本司近日奏遣使者八人分行天下,按求農田水利與徭役利害,以為方今職司守令無可信用,欲有興作,當別遣使。愚陋不達,竊以為國家養材如林,治民之官棋布海內,興利除害,豈待他人,今始有事,輒特遣使,使者一出,人人不安。能者嫌使者之侵其官,不能者畏使者之議其短。客主相忌,情有不通,利害相加,事多失實。使者既知朝廷方欲造事,必謂功效可以立成。人懷此心,誰肯徒返,為國生事,漸不可知。徒使官有送迎供饋之煩,民受更張勞擾之弊,得不補失,將安用之。朝廷必欲興事以利民,轍以為職司守令足矣。蓋勢有所便,眾有所安。今以職司治民,雖其賢不肖不可知,而眾所素服,於勢為順,稍加選擇,足以有為。是以古之賢君,聞選用職司以責成功,未聞遣使以代職司治事者也。蓋自近世,政失其舊,均稅寬恤,每事遣使,冠蓋相望,而卒無絲毫之益,謗者至今未息。不知今日之使,何以異此。

至於遣使條目,亦所未安。何者,勸課農桑,墾辟田野,人存則舉,非有成法。誠使職司得人,守令各舉其事,罷非時無益之役,去猝暴不急之賦,不奪其力,不傷其財,使人知農之可樂,則將不勸而自勵。今不治其本,而遂遣使,將使使者何從施之。議者皆謂方今農事不修,故經界可興,農官可置。某觀職司以下勸農之號,何異於農官。嘉祐以來,方田之令,何異於經界。行之曆年,未聞有益。此農田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天下水利,雖有未興,然而民之勞佚不同,國之貧富不等。因民之佚而用國之富以興水利,則其利可待,因民之勞而乘國之貧以興水利,則其害先見。苟誠知生民之勞佚與國用之貧富,則水利之廢興,可以一言定矣。而況事起無漸,人不素講,未知水利之所在而先遣使。使者所至,必將求之官吏,官吏有不知者,有知而不告者,有實無可告者。不得於官吏,必求於民,不得於民,其勢將求於中野。興事至此,蓋已甚勞。此水利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徭役之事,議者甚多:或欲使鄉戶助錢而官自雇人,或欲使城郭等第之民與鄉戶均役,或欲使品官之家與齊民並事。此三者皆見其利不見其害者也。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猶官吏之不可不用士人也。有田以為生,故無逃亡之憂,樸魯而少詐,故無欺謾之患。今乃舍此不用,而用浮浪不根之人,轍恐掌財者必有盜用之奸,捕盜者必有竄逸之弊。今國家設捕盜之吏,有巡檢,有縣尉。然較其所獲,縣尉常密,巡檢常疏。非巡檢則愚,縣尉則智,蓋弓手、鄉戶之人與屯駐客軍異耳。今將使雇人捕盜,則與獨任巡檢不殊,盜賊縱橫必自此始。轍觀近歲雖使鄉戶頗得雇人,然至於所雇逃亡,鄉戶猶任其責。今遂欲於兩稅之外別立一科,謂之庸錢,以備官雇。鄉戶舊法革去無餘,雇人之責官所自任。且自唐楊炎廢租庸調以為兩稅,取大曆十四年應於賦斂之數以定兩稅之額,則是租調與庸兩稅既兼之矣。今兩稅如舊,奈何復欲取庸。蓋天下郡縣,上戶常少,下戶常多,少者徭役頻,多者徭役簡,是以中下之戶每得休閑。今不問戶之高低,例使出錢助役,上戶則便,下戶實難。顛倒失宜,未見其可。然議者皆謂助役之法,要使農夫專力於耕。轍觀三代之間,務農最切,而戰陣田獵皆出於農,苟以徭役較之,則輕重可見矣。成郭人戶雖號兼並,然而緩急之際,郡縣所賴:饑饉之歲,將勸之分以助民,盜賊之歲,將借其力以捍敵,故財之在城郭者與在官府無異也。方今雖天下無事,而三路芻粟之費多取京師銀絹之餘配賣之。民皆在城郭,苟復充役,將何以濟。故不如稍加寬假,使得休息。此誠國家之利,非民之利也。品官之家復役已久,議者不究本末,徒聞漢世宰相之子不免戍邊,遂欲使衣冠之人與編戶齊役。夫一歲之更不過三日,三日之雇不過三百。今世三大戶之役,自公卿以下無得免者。以三大戶之役而較之三日之更,則今世既已重矣,安可復加哉。蓋自古太平之世,國子俊造,將用其才者皆復其身,胥史賤吏,既用其力者皆復其家。聖人舊法,良有深意:以為責之以學而奪其力,用之於公而病其私,人所難兼,是以不取。奈何至於官戶則又將役之。且州縣差役之法皆以丁口為之高下,今已去鄉從官,則丁口登降,其勢難詳,將使差役之際以何為據。必用丁,則州縣有不能知,必不用丁,則官戶之役比民為重。今朝廷所以條約官戶,如租佃田宅,斷賣坊場,廢舉貨財,與眾爭利,比於平民,皆有常禁。苟使之與民皆役,則昔之所禁皆當廢罷。罷之則其弊必甚,不罷則不如為民。此徭役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轍又聞發運之職今將改為均輸,常平之法今將變為青苗。愚鄙之人亦所未達。昔漢武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力不能支,用賈人桑弘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雖曰民不加賦,而國用饒足。然而法術不正,吏緣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病。孝昭既立,學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從而與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世,此論復興,眾口紛然,皆謂其患必甚於漢。何者,方今聚斂之臣,才智方略,未見桑弘羊之比,而朝廷破壞規矩,解縱繩墨,使得馳騁自由,惟利是嗜。以轍觀之,其害必有不可勝言者矣。今立法之初,其說甚美,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苟誠止於此,則似亦可為。然而假以財貨,許置官吏,事體既大,人皆疑之。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許之以變易矣,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然至往往敗折,亦不可期。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祿廩為費已厚。然後使民各輸其所有,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然則商賈之利,何緣可得。徒使謗議騰沸,商旅不行。議者不知慮此,至欲捐數百萬緡,以為均輸之法。但恐此錢一出,不可復還。且今欲用忠實之人,則患其拘滯不通,欲用巧智之士,則患其出沒難考。委任之際,尤難得人。此均輸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常平條敕纖悉具存,患在不行,非法之弊。必欲修明舊制,不過以時斂之以利農,以時散之以利末。斂散既得,物價自平,貴賤之間,官亦有利。今乃改其成法,雜以青苗,逐路置官,號為提舉,別立賞罰,以督增虧。法度紛紜,何至如此。而況錢布於外,凶荒水旱有不可知,斂之則結怨於民,舍之則官將何賴。此青苗之說,轍所以未諭也。

凡此數事,皆議者之所詳論,明公之所深究。而轍以才性樸拙,學問空疏,用意不同,動成違忤,雖欲勉勵自效,其勢無由。苟明公見寬,諒其不逮,特賜敷奏,使轍得外任一官,苟免罪戾,而明公選賢舉能,以備僚佐。兩獲所欲,幸孰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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