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
予讀《劉向傳》,悲其遇,始信人主之庸之足以亡天下也。暴主終身惺窒,終身不悟;庸主有時悟,悟矣而足以亡者,疑為之也。何以明之?訴譖周堪、劉向下獄者,弘恭、石顯也。則恭、顯之不利於堪、向,一愚者知之矣。地震星變,上自感悟,欲以堪、向為諫大夫,又使恭、顯得與白,皆為中郎,此甚不可解也。庸主當迷惑時,賢奸混淆,用舍倒置,固不足論。惟是感悟後一番舉動,不痛不癢,為可恨耳。當其迷惑,猶冀其感悟;業已感悟,而所為止此,則讒邪益無所忌,忠直益無所恃,而進言者始絕望矣。
向之言曰:「讒邪之所以並進者,由上多疑心。」此元帝胎病。所以釀亡漢之禍者,不外於此。中間蔽而開,開而復蔽,精神面目,周始循環於一疑之中,而不能自出。至夏寒、日青無光,恭、顯等皆言堪、猛用事之咎,抑何其不經也。上內重堪,又患眾口之寢潤,無所取信。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常稱譽堪,上欲以為助,已可笑矣。興,險人也,反乘間傾堪,而上益為之疑,左遷堪等。後廟闕災、日蝕,上召諸前言日變在堪、猛者責問,皆稽首謝。下詔為堪暴白,情形業已豁然。征堪為光祿大夫,猛為大中大夫、給事中,而顯幹尚書自若也。反使堪希得見,常因顯白事,事決顯口。堪竟以喑死,而猛自殺。帝之所以復用堪、猛者,非即其所以殺之者乎?
至成帝時,王鳳兄弟用事,向作《洪範五行傳論》上之。天子心知向精忠,故為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上無繼嗣,政由王氏出,向遂上封事極諫,至云「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篡漢之事,不憚明言之,心亦極苦矣。天子召見向,歎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而卒無所發付,似有一疑鬼坐其腹、掣其手,使其席天子之權而不能自用一人,自作一事。每一感悟,每一改悔,不使人快,而反使人悶且恨焉。
向事元帝困於恭、顯,事成帝困於王氏。二主世濟其庸以至於亡,始終不出一疑字。世安知疑之效遂足以亡天下乎?《史記·李斯傳》末曰:「遂以亡天下」,罪斯也。《漢書·劉向傳》末曰:「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惜向也,其亦幸向之不見漢亡也云爾。向之忠,無負於漢矣,然何救於漢之亡?忠臣欲救國之亡,豈以此心無負於國而遂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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