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劫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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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公孺、小翁二人相見之後,各各融動心事。小翁便問公孺為甚事到香港,公孺道:「前天聽見說,有人曾在香港遇見不肖子,因此趕來打聽。誰知茫無頭緒,只得回去。」小翁到此時,也忍不住反過手,把藤椅移近一步,悄悄的把婉貞失去之事,詳細說了一遍。又說道:「我這劣弟,乾下這等事,本無顏再對老親翁。今日在此,無意相逢,小弟不能不從實說出。只好等我尋著劣弟時,親身扭送府上,聽憑老親翁送官懲治罷了。」公孺道:「這個或者不關令弟之事,是船戶拐走了,也未可知。」小翁道:「他預先把房子也賣了,如何不是他乾的呢?」兩人相對愁歎。此時輪船早已開行,到夜深時,各人都就坐在椅上打盹。及至天亮,已到了省城,二人就同僱一隻快艇回去,再為設法尋訪。不提。

  且說仲晦,那天撇下了小翁,匆匆走到碼頭上。忽見有

  一大堆人在那裡打架,一片喧嚷之聲,只叫打!打!打!不知為了何事。便借此機會,跳上船來,叫道:「岸上白晝打劫,快點開船。」船戶即刻拔篙抽跳,一篙點開了船。仲晦方才走到艙內,問道:「羅漢鬆送來了麼?」趙氏道:「送來了,放在後梢呢。」婉貞道:「叔叔,我父親呢?」仲晦道:「他忽然想起了,忘了拿甚麼東西,叫了一隻快艇趕回去了,交代我先開船,他隨後仍叫快艇趕來。」婉貞心疑,問道:「忘了甚麼東西,這般要緊?」仲晦道:「你父親生性古怪,誰敢多問他。」婉貞心中不勝疑慮,坐在艙中,悶悶不樂。看看走至傍晚時候,還不到省城,欲待問仲晦時,他卻在前艙睡熟了,鼾聲不息。再過一會,那船便停住了,在一個碼頭上泊定。婉貞以為到了,便欲叫醒仲晦,趙氏連忙止住道:「姪女,不要叫他。他方才是吃了酒的,他的酒脾氣很壞,若叫醒了他,要亂罵人。你聽這碼頭上人聲嘈雜,他自然睡不安穩,不久就要醒了。」婉貞無奈,只得依他,倚在船窗上閒眺。忽然一個船戶在船舷上走過,婉貞因問道:「可是到了?」船戶笑道:「小姐說的好自在話,若是這半天工夫可以到了,我們就該發財了。」婉貞聞說,心下大疑,也不顧趙氏,走到前艙,連叫幾聲叔叔。仲晦醒來,問是什麼事,婉貞道:「我們這船,足足走了一天,為甚還不到省城?此刻又停住了。」仲晦揉著雙眼道:「你到省城作甚麼?」婉貞大驚道:「叔叔不說到省城外婆家去拜壽麼?」仲晦笑道:「你原來不知外婆早搬到肇慶去了,我們此刻到肇慶去呢。」婉貞又大驚道:「怎麼一向沒有說起?今天早起下船的時候,我父親還說是到省城呢。」仲晦道:「你父親向來只知道講理學,外面的事他何曾留心。」婉貞聽了,默默無言。這一夜在船上翻來覆去,何嘗睡得著。

  到了次日,又走了一天。婉貞問道:「到底幾時可到?我父親說趕來,他不要趕到省城去呢。」仲晦道:「臨分手時,我告訴過他。你只管放心,他用快艇來,或者路上彼此看不見,他還比我們先到呢。」婉貞道:「到肇慶要走幾天呢?」仲晦道:「不然兩天就可以到了,此時西江水發,沿路都是逆水,走起來看罷咧。」婉貞聽說,十分心焦,然而看著是自己胞叔,諒來沒甚歹意,暫且寧心等待。如此曉行夜泊,足足走了六天,走到一個所在,十分熱鬧,河面帆檣林立。說是到了,那船靠岸泊定。仲晦走到岸上,去了許久,同了一個老婆子來,說是外婆打發來接的。那老婆子著實看了婉貞一會,卻又沒有言語,又不行禮。婉貞一面梳頭理鬢,沒做理會。仲晦又去了一會兒,那老婆子說是去叫轎子來,也起身去了。又過了一大會,看看太陽將近要下山了,仲晦又和那老婆子同來,說是轎子叫不著,只好用小船搖到城裡去的了。婉貞不知所以,便要和趙氏同行。仲晦道:「你嬸嬸還要看顧行李,外婆聽說你到了,喜歡的了不得,叫你先去一步,他要緊等著見你呢。現放著我家的老媽媽來接你,你就先去罷。」婉貞此時,心下大疑,卻又身不由主,只得帶了杏兒,跟著那老婆子走出船頭。

  早有一隻小船在旁邊等候,老婆子攙著,跨了過去。坐定,那小船便搖了開去。婉貞問道:「老太太一向可好?」那老婆子不答。婉貞心下愈疑。只見那小船搖不多時,便在一隻大船旁邊泊定,說是到了。那老婆子便叫婉貞過去,婉貞道:「這是甚麼所在?我不去。」那老婆子道:「你好自在。到了這裡還由得你做主嗎?」說著伸手來扯,不由分說,拉到了大船上。只見艙裡面迎出來四五個油頭粉面的婦人,同聲說道:「來了,來了。」那老婆子也不理會,走到中艙,當中坐下,便叫拿皮鞭來,先打三十下入門鞭。婉貞此時,胸無主宰,也摸不著是甚麼路數。只見一個粉頭,遞過一根皮鞭。老婆子提在手裡,喝叫婉貞跪下。婉貞道:「這裡是甚麼地方?你是甚麼人?我叔叔為甚麼送我到這裡?你為甚麼要打我?你且說個明白。」那老婆子提起皮鞭,沒頭沒臉的打了一下,罵道:「這賤丫頭,好沒規矩。放著媽媽不知道稱呼,滿嘴你啊我啊的。老娘化了雪白的銀子買了你來,難道消受不得你一聲媽媽?」說著,又是一鞭。婉貞大怒道:「是誰賣了我來?你帶我到叔叔那裡講去。」老婆子也怒道:「說好自在的話,到了這裡,還由得你回去。你這賤人,若不給點手段你看看,你不知老娘利害。」說著舉起皮鞭打來。婉貞大怒,奪過皮鞭,也沒頭沒臉的打去,嚇得一眾粉頭齊聲發喊。後梢走出兩個男子,將皮鞭奪過。老婆子十分大怒,喝叫綁了,兩個男子上前把婉貞掀翻在地,反綁了手。老婆子狠狠的打了四五十鞭,婉貞閉著雙眼,由他打去,卻並沒有半句求饒。老婆子打罷了,叫拉去後梢,不許給他茶飯,看他倔強到幾時。

  婉貞此時,心如槁木死灰,只求速死。所以雖是打得皮開肉綻,卻並不覺痛苦,也不哭泣。眾人把他推到後梢,他只閉著雙眼,默念叔父無良,將我拐到此地,此時父親不知如何著急。又念到當日初定婚姻,即走失了夫婿,此時自己也落於歹人之手,真是夫妻同命。但不知他走失,可是遇人拐騙,可受我這種苦。一時之間,萬念交集,倒不覺嗚嗚咽咽的哭起來。直至日落西山,滿江燈火時,前艙外面,管弦嘈雜,笙歌聒耳,婉貞還是嗚咽不休。

  忽見那老婆子手執皮鞭惡狠狠的走進來,也不說話,沒頭沒腦的又是二三十皮鞭。打完了,才發狠罵道:「外艙有客吃酒,你這賤人敢在這裡啼哭,擾亂客人清興。」婉貞聞言,索性放聲大哭。那老婆子恨的無法可施,舉起皮鞭又打。婉貞一面哭,一面高叫救命,急的老婆子沒法,叫過兩個男子,扯些破布之類,把他嘴堵住。可憐婉貞一個荏弱女子,何嘗受過這等折磨。這一夜,淒淒楚楚的捱一刻似一年光景。及至夜靜更深,外艙轟飲已畢,便人聲寂然,只聽得窗外水聲淙淙。默念不如赴水求死,爭奈被他縛住,不得動彈。如此捱了一夜。

  到天色微明時,那老婆子便進後艙來,指揮兩個男子將婉貞拉至岸上,推入一乘小轎,裡面用繩縛住,抬起來便走。婉貞此時身不由主,口不能言,況且路上又沒有行人,只得由他抬著去。一路上,自己留心,察看這地方上是甚麼情形。只見沿岸一帶多是木行,轉彎抹角走了三四里路,便進了一座城門,又走不多路,便到了一家門首。轎子歇下,那老婆子忽然從轎子後面轉到門前,叩了兩下,裡面便有人開了門。那老婆子便拉了婉貞出轎,推到門裡去,後又把門關上,掄起一根木棒,沒頭沒腦的一頓打。打罷,喝叫關起來。隨有一個年約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連拉帶勸的,把婉貞送到一間暗室裡去,反手把門扣上。歇了一會,那婦人又復推門進來,問長問短的,要和婉貞說話。可憐婉貞,此時已是死去活來,躺在地上,只剩了一絲之氣。那婦人代他把繩鬆了,扶到一鋪板牀上睡下,已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婦人取些開水來,灌了兩匙,仍復出去。過了一會,婉貞慢慢痛定,甦醒過來。只覺得眼前漆黑,正不知是何所在,心中無限淒楚。因自己立定一個念頭,要尋個自盡,了此殘生。定了主意,倒不去思前想後,反覺得心下澄清。

  到了晌午時,忽見那婦人捧了一碗薄粥進來,叫道:「姑娘辛苦了,隨意喝一口兒粥湯罷。」婉貞要待不理他,因轉念自己因何到此,此處又是甚麼地方,就是死了,做鬼也還糊塗,不如趁此問他個明白。因搭訕著道:「我此刻也不飢不渴,你請便罷。」那婦人道:「聽說你昨夜並沒有吃飯,我婆婆交代說要餓你三日。是我不忍,將些粥湯來給你,你如何倒不要吃些。」婉貞道:「就餓三十日也不妨,惟是我因何到此,此地又是甚麼地方,請你明白告訴了我,我便死也瞑目。」那婦人道:「難道你自己倒不知道麼?」婉貞道:「委實我一些也不知道。」那婦人搖頭道:「你父親賣你,難道不先和你說過的麼?」婉貞詫道:「我父親何嘗賣你,難道不先和你說過的麼?」婉貞詫道:「我父親何嘗賣我來?」那婦人道:「我也不知道。是我婆婆今天早上,送你到家來說起。說你是廣東人,你父親因為連年與人家打官司,把家產都打窮了,沒奈何要賣了你作訟費。」婉貞聞言,明知這是自己叔父的詭謀謊話。因又問道:「然則為甚麼賣到你家來?此處究竟是甚麼地方?」那婦人道:「你父親因為賣在廣東,恐怕辱了體面,才帶你到這裡梧州來賣。」婉貞吃驚道:「這裡已是梧州了麼?可是廣西地界了。」那婦人道:「正是。這裡城外沙街一帶,多是木行與及大字號。我家在三岔河,置了三號花船。我婆婆是著名的阿三姐,手下買了十三個女兒,學會了吹彈歌唱,往來的都是富商大賈。今日買了你,是第十四個了。今早我婆婆來說,你比那十三個都好。叫我勸得你順從了他,自然另眼看待。依我說來,順從了也好,從前買來那些姑娘,初來的時候,也都和你一般,不肯依從,後來落得受了千磨百折,無可奈何,依舊是從了他。你想這不是白白吃苦麼。說起來,我們門戶人家,像是很下賤的。要知道,做姑娘的一天從了良,每每比三書六聘的,還要遂心。須知在家嫁人,不過憑著媒人一面之詞,姑娘們從良,盡著自家揀擇,憑要甚麼家當富厚的,年紀輕的,相貌好的,都由你選到滿心滿意。嫁了過去,生兒育女,兒子長大了,做了官,一般的是誥命夫人。只怕在家做千金小姐,許配的人家也不過如此呢。」婉貞聽了,默默不言。暗想好狠心的叔父,憑空將我陷到這個所在,好叫我此時生死不能自主。父親此時,更不知為了我著急到甚麼樣子。叔父賣了我,不知可還回家去,他見了我父親,不知拿甚麼話來搪塞。老弟兄兩個,更不知如何吵鬧。想到公公婆婆,已經失了兒子,又失了媳婦,更不知怎樣愁苦。一時心中猶如亂絲一般,既不是酸,亦不是苦,只呆著臉出神。忽聽那婦人又道:「千拗萬拗,到底還是要順從的,白白捱幾天餓,捱幾頓皮鞭木棍,何苦呢。我勸姑娘還是早點回轉心意,依從了他。只要客人們看得中,生意好,你要吃的,要穿的,怕他敢少了半點兒。姑娘,你還是自己打主意,不要白討苦吃。」

  看官,若是別的小說,敘到婉貞這等知書識禮的人,聽了那婦人這些不入耳之談,少不得要說他甚麼柳眉倒豎,杏眼睜圓,寫得他那種三貞九烈,凜乎其不可近的了。在下這部小說,卻是句句實話,件件實事,並不鋪張揚厲的。所以,還是照著實事說實話。

  那婉貞小姐聽了這一番言語,猶如沒有聽見一般,到後來,聽到他「自己打主意」一句,卻暗暗點頭。想道,我此時已是落在歹人之手,插翅難飛,若不是自己打主意,還倚仗誰給我主意呢。想罷了,默默無言。那婦人仍舊在旁邊咕噥了一大會,放下粥湯自去,只剩得婉貞一人,獨自悲苦,把他那自己打主意的一句話,翻來覆去的想,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不覺捱過了一日。那婦人也進來過兩三次,用些不相干的言語去勸慰,婉貞勉強支持著疼痛,兀自坐著,待理不理的,由著他去搭訕,只不開口。

  到得晚上更深時,那婦人反鎖了門,自去睡了,連一盞油燈也沒有留下。漆黑的一所空房裡面,只留下一個苦命的婉貞。千思萬想,除了尋死的一條路,再沒有別的主意好打。只是我糊裡糊塗,死在這裡,沒有別人知道,豈不是冤沉海底。況且我父親也未知我的下落,還要疑我隨波逐浪到那裡去了呢。然而事到其間,也顧不得許多了。待至夜靜時,恰好半鉤殘月,破窗而入。婉貞思量,沒有死法。早間他們原是用繩子捆我進來,本來大可上吊,無奈此時,繩子已被他們收去了。滿屋漆黑,雖有些月影,也看不出有甚麼東西來。呆想了半晌,遠遠聽得樵樓上已交五鼓。心中一急,急出一個主意來。此時身上穿的只有兩層夏衣,因將裡衣脫下,用力撕成條兒,就把這條兒,把褲子緊緊束住,替出褲帶。左右審視,只有門頭上可以弔得,便先將門閂上,取過一張椅子,站了上去,把褲帶扣在門頭上,打成了圈套。不覺一陣傷心,暗暗叫道:父親,女兒從此不能侍奉膝下了,又暗暗叫道:陳郎,我因誤入歹人之手,墮落煙花,義不屈從,今夜就命,所以報一聘之禮。陳郎啊,陳郎!他日榮歸續娶,薄命人只怕已經肉盡骨枯的了。想到這裡,不覺一陣心酸,撲簌簌落下淚來,幾乎放聲慟哭。聽到樵樓已交五更三點,不敢耽擱,將頭套入圈內,雙腳輕輕把椅子踢開。繩圈一緊,霎時間覺得眼前火光迸射,耳中鑼鼓亂鳴,咽喉中結住一口氣,不得上,不得下,迸得週身血脈暴漲。可憐他:

    一縷貞魂歸淨土,萬分冤苦墮深淵。

  不知婉貞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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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餘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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