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新印程廷祚《青溪全集》序
北京大學新印程廷祚《青溪全集》序 作者:胡適 |
我最初搜求程廷祚的著作,是因為我要搜集一切可以考證《儒林外史》的材料。我深信程廷祚是《儒林外史》裡面的莊徵君,這雖然有了程晉芳的《綿莊先生墓誌》可以作證據,但我還不滿足,我要看看他的文集裡有什麼更切實的證據。
後來我讀戴望的《顏氏學記》,他把程廷祚列為顏李學派的一個大師。但他也沒有見著程廷祚的文集。戴望用他的《論語說》作主要材料,使我們明瞭他的思想確然是和顏李的思想最接近。因此,我更想尋訪程廷祚的文集,我希望從這裡得著一些新材料,使我們在他的說經文字之外能有更直接的或更綜合的陳述他的思想的文字。
十幾年前,我寫《戴東原的哲學》時,我覺得戴震的思想也和顏李很接近。這話戴望早已說過,我自己的研究使我深信戴望之說不錯。但戴震的著作裡從不提到顏李,我疑心戴學與顏學的關係是間接的,其間的媒介是戴震的同鄉前輩程廷祚。但我在當時沒有證據,戴震的書裡也從不提起程廷祚,我只能推想,因為戴震與程晉芳都是程廷柞的朋友,戴震有認識程廷祚的可能。因此,我更想尋訪程廷祚的文集,希望從那裡面得著程戴相知的證據。
這是我訪求程廷祚的文集的三個動機。
我在十幾年前,從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裡知道程廷祚的《青溪文集》。後來才得見蔣國榜《金陵叢書》裡的《青溪文集》十二卷。這個十二卷本使我高興,也使我失望。使我高興的是《原人》,《原心》,《原氣》,《原性》,《原道》,《原教》,《原鬼神》七篇和《禮樂論》二篇果然是程廷祚的思想的綜合的自述,和《論語說》的自序有同樣的重要。其中《原氣》,《原性》,《原道》諸篇更使我容易看出他的思想確然是上承顏學,下開戴學。這十二卷之中竟有兩處提及戴震:一處是他托程晉芳寫信去問“裡中戴東園”兩個關於廟寢制度的問題(卷十一,《與家魚門論充宗儀週二禮說書》),一處是他引用“近日新安戴東原”的轉注說(卷三,《六書原起說》)。這都可以證明他和戴震果然相知相識。
但這個十二卷本也頗使我失望。在這十二卷裡,我們只看見程廷祚淡淡的提及顏元一次(卷六,《明儒講學考序》),此外沒有他種材料可以使我們斷定他和顏李學派的關係。他在好幾篇文字裡表示他很崇敬宋儒(卷三,《漢宋儒者異同論》;卷十,《上督學翠庭雷公論宋儒書》及《再上雷公論宋儒書》),這更使我們驚訝,因為這頗不像顏李學派排擊宋儒的態度。此外,這十二卷裡很少傳記的材料(卷十二的《先考祓齋府君行狀》當然是重要的傳記資料),也頗使我失望。
去年孫人和先生把他的《青溪文集》十二卷和《續編》八卷借給我,我細細讀了,感覺十分高興,因為在這《續編》八卷裡,我發現了許多極重要的傳記材料。《續編》的最重要資料,有這些:
(1)《外舅楚江陶公行狀》(卷八),使我們知道他的岳丈陶窳是何等樣的人。陶就是很早接受顏李思想的人,他是李塨的《年譜》和《恕穀後集》裡的陶甄夫,他是介紹程廷祚去讀顏李著作的人。
(2)《與家魚門論學書》(卷七)
(3)《與宣城袁蕙纕書》(卷七)
這兩封信使我們知道程廷祚確是一個顏李學的信徒。與袁蕙纕書(袁蕙纕名穀芳,他曾作袁枚的《小倉山房文集》的後序,見於舊刻本《隨園文集》;又有《答隨園先生書》,見於袁枚的《續同人集)。袁枚有答他的書二通,一見於文集,一見於尺牘)使我們知道程廷祚中年以後“不以顏李之書示人”,因為他怕得著“共詆程朱”的罪名。這固然是最重要的史料。但這兩封信又使我們知道他到晚年還是一個顏李信徒,這是更重要的史料。
(4)《紀〈方輿紀要〉始末》(卷三),這篇紀事使我們明白《儒林外史》寫的那個盧信侯就是顏李信徒劉著,那件私藏禁書的案子就是《方輿紀要》一案,兵圍玄武湖莊徵君的住宅是確有其事。這是很有趣味的材料,使我們知道《儒林外史》寫的莊徵君是有歷史的根據的。
(5)續編裡還有一些有趣味的材料,如卷八之《金孺人墓誌》,寫的是《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的姊姊,志中的世系——曾祖國對,祖旦,父霖起,——都可以證實我在《吳敬梓年譜》裡的世系表是不錯的。又如卷六之《與吳敏軒書》,敏軒就是吳敬梓,書中的“葺城女士”就是《儒林外史》裡的沈瓊枝。又如卷四之《與友人樊某》兩書,樊某即是《儒林外史》裡的遲衡山。
我讀了這個二十卷本的《青溪文集》,我所以搜尋這部書的三個動機差不多完全滿足了。我知道了程廷祚和《儒林外史》的關系,和戴震的關係,和顏李學派的關係。從此,我們可以大膽的建立程廷祚為顏學的第三代,戴震為第四代。從此,我們也可以明白《儒林外史》是一部宣揚顏李學派的思想的小說。
現在北京大學出版組借得孫人和先生收藏的《青溪文集》二十卷全本,影印發行,我借這機會抄錄了程廷祚的集外文四篇,師友論學書四篇,傳記材料六篇,補印在文集的後面,作為附編三卷。附編之中,有程廷祚少年時和李塨往來的書劄,有他晚年他的朋友程晉芳、袁枚的書劄,都是有關顏李學派歷史的材料。袁枚給程晉芳的兩封信更是重要,因為這兩封信可以證明那位聰明絕頂的隨園主人雖然曾在別處嘲笑李塨“昨夜與老妻敦倫一次”的日記(見《新齊諧》卷二十一,又《小倉山房尺牘》卷七《答揚笠湖》),他卻是很能瞭解顏李的思想,並且曾挺身出來幫程廷祚替顏李辯護。這也是治顏李學史的人不可不知道的。
民國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
(原載1936年6月4日天津《益世報·讀書週刊》第51期,又收入《青溪全集》,1937年北京大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