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北江詩話
卷二
作者:洪亮吉 
卷三

詩文之可傳者有五: 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氣,四曰趣,五曰格。詩文之以至性流露者,自六經四始而外,代殊不乏,然不數數覯也。其情之纏綿悱惻,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哀,可以樂,則三百篇及《楚騷》等皆無不然。河梁桐樹之於友朋,秦嘉荀粲之於夫婦,其用情雖不同,而情之至則一也。至詩文之有眞氣者,秦漢以降,孔北海、劉越石以迄有唐李、杜、韓、高、岑諸人,其尤著也。趣亦有三:有天趣,有生趣,有別趣。莊漆園、陶彭澤之作,可云有天趣者矣;元道州、韋蘇州亦其次也。東方朔之《客難》,枚叔之《七發》以及阮籍《詠懷》、郭璞《遊仙》,可云有生趣者矣。《僮約》之作、《頭責》之文以及鮑明遠、江文通之涉筆,可云有別趣者矣。至詩文講格律,已入下乘。然一代亦必有數人,如王莽之摹《大誥》,蘇綽之倣《尙書》,其流弊必至於此。明李空同、李於鱗輩,一字一句,必規倣漢魏、三唐,甚至有竄易古人詩文一二十字,即名為己作者,此與蘇綽等亦何以異?本朝邵子湘、方望溪之文,王文簡之詩,亦不免有此病,則拘拘於格律之失也。

李太白或以為隴西人,或以為蜀人,或以為山東人。今以新舊《唐書》本傳及集中詩校之,云白十歲通詩書,旣長,隱岷山,又為益州長史蘇頲所禮。是白為蜀人無疑。嗣後客任城,又與孔巢父等稱「竹溪六逸」,皆在山東。杜甫詩據見在而言,故云「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也。至隴西李氏之望,又非居地。

李、杜皆當稱「拾遺」。肅宗至德二年,拜甫為左拾遺;代宗立,以左拾遺召白,而白已卒。若甫稱「工部」,則劍南參幕曰檢校之官;李稱「翰林」,則賀知章薦舉時供奉之署,皆非實職,故云當稱拾遺為是。況皆朝廷之所授也。

宋朱嚴第三人及第,王禹偁贈詩曰:「榜眼科名釋褐初」,是宋人亦以第三人為榜眼。

人之一生,皆從忙裏過卻。試思百事悤忙,即富貴有何趣味?故富貴而能閑者,上也。否則寧可不富貴,不可不閑。余在翰林日,冬仲大雪,忽同年張船山過訪,遂相與縱飲,興豪而酒少,因掃庭畔雪入酒足之。曾有句云:「閑中富貴誰能有?白玉黃金合成酒。」此閑中一重公案也。及自伊犂蒙恩赦歸,抵家日偶賦一絶云:「病餘纔得卸橐鞬,桃李迎門恍欲言。從此卻營閑富貴,蝦蟆給廩鶴乘軒。」蓋散人之樂,實有形神幷釋、魂夢俱恬者。此又閑中公案之一重也。此詩偶忘編入集,附記於此。

陶彭澤詩,有化工氣象。余則惟能描摩山水、刻畫風雲,如潘、陸、鮑、左、二謝等是矣。

臧洪之節,過於魯連。弘演之忠,逾於豫讓。高漸離之友誼,靑萍子之後勁也。欒布之義烈,王叔治之先聲也。

姑蘇、姑胥、姑餘,皆一地也。姑、胥、餘幷音同。《淮南覽冥訓》:「軼鵾雞於姑餘。」高誘注:「姑餘,山名,在吳。」

忠義奮發之語,有古今一致者。祖逖渡江,中流擊楫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反者,有如此江!」宋岳飛傳:除荆南鄂州制置使,渡江中流,顧幕屬曰:「飛不擒賊,不涉此!」然逖方披荆棘得河南數郡即卒,而飛竟蕩平襄、鄧,翦滅湖湘諸賊,始朝服入朝。則忠義奮發雖同,而飛之才勇過於逖矣。

李愬之用元濟降將李佑,岳飛之用楊幺賊黨黃佐,其用意幷同。

飛後定謚「忠武」,見飛孫珂《金陀粹編》。其謚册引諸葛亮、郭子儀二人皆謚「忠武」為比,而《宋史》本傳不載,可云疏略矣。

邯鄲淳《曹娥碑》,見《古文苑》,文筆平實,不足以當「黃絹幼婦,外孫虀臼」之譽也。蔡中郎《郭有道碑》自言「臨文無愧辭」,今讀之絶無異人處。蓋東京文體之衰,此二篇又東漢之平平者,乃知向日盛傳此二碑,皆係耳食,為古人所欺耳。余《詠史》詩云:「不被古人瞞到底,《曹娥碑》與《郭君碑》。」

關神武欲取秦宜祿妻,見《蜀記》裴松之注,《三國誌》引之。近有一腐儒,必欲為神武辯無此事。不知英雄好色,本屬平常,不足為神武諱也。

賦物詩,貴在小中見大。前人詠檐馬詩,五律下半云:「當世正多事,吾曹方苦兵。那堪檐漏下,又作戰場聲。」余近遊天臺,自嵊縣陸行,坐竹兜,甚適,亦有一律,下半云:「半世皋比座,前塵使者軺。老夫雙繭足,曾走萬程遙。」亦或庶幾耳。

《左傳》僖公十三年城濮之戰,《傳》言「執宛春以怒楚」。今《廬州府誌》載宛春為廬州人,不知何據?

七律之多,無有過於宋陸務觀者。次則本朝查愼行。陸詩善寫景,查詩善寫情。寫景故千變萬化,層出不窮;寫情故宛轉關生,一唱三嘆。蓋詩家之能事畢,而七律之能事亦畢矣。近日趙兵備翼亦擅此體,可為陸、查之亞。

中唐以後,小杜才識,亦非人所及。文章則有經濟,古近體詩則有氣勢,倘分其所長,亦足以了數子。宜其薄視元、白諸人也。

有唐一代,詩文兼擅者,惟韓、柳、小杜三家。次則張燕公、元道州。他若孫可之、李習之、皇甫持正,能為文而不能為詩。高、岑、王、李、李、杜、韋、孟、元、白,能為詩而不能為文,即有文亦不及其詩。至詩及排偶文兼者,亦祗王、楊、盧、駱及李玉溪五家。余則蘇頲、呂温、崔融、李華、李德裕等,文勝於詩;李嶠、張九齡、李益、皮日休、陸龜蒙等,詩勝於文。均不能兼擅也。宋代詩文兼擅者,亦惟歐陽文忠、蘇文忠、王荆公,南渡則朱文公,余亦各有所長,不能兼美。

杜工部之於庾開府,李供奉之於謝宣城,可云神似。至謝、庾各有獨到處,李、杜亦不能兼也。

宋初楊、劉、錢諸人學「西昆」,而究不及「西昆」;歐陽永叔自言學昌黎,而究不及昌黎;王荆公亦言學子美,而究不及子美;蘇端明自言學劉夢得,而究亦不能過夢得。所謂棋輸先著也。

東漢人之學,以鄭北海為最。東漢人之文,以孔北海為最。東漢人之品,以管北海為最。

人才古今皆同,本無所不有。必視君相好尙所在,則人才亦趨集焉。漢尙經術,而儒流皆出於漢;唐尙詞章,而詩家皆出於唐;宋重理學,而理學皆出於宋;明重氣節,而氣節皆出於明。所謂下流之化上,捷於影響也。

一代割據之主,皆有人材佐之,方足以倔強歲月。石趙之右侯,苻秦之王景略,李蜀之范長生等是矣。降至唐末、五代皆然,吳越之羅隱,荆南之梁震,馬氏之高鬱,皆其人也。他若李密之用邴元眞,王世充之用段達,以迄張士誠之用黃蔡葉,雖欲不亡,得乎?

秦三良,魯兩生,以迄田橫島中之五百士,諸葛誕麾下之數百人,皆未竟其用而死,惜哉!

鵲巢避太歲,明有所燭也。拘儒避反支,識有所囿也。

徐知誥輔吳之初,年未強仕,以為非老成不足壓眾,遂服藥變其須鬢,一日成霜。宋寇萊公急欲作相,其法亦然。余見近時公卿,須鬢皓然,而百方覓藥以求其黑者,見又出二公下矣。袁大令枚有《染須》詩,余嘗戲之曰:「公事事欲學香山,即此一端,已斷不及。香山詩曰:『白須人立月明中』,又云『風光不稱白髭須』,而公欲飾貌修容,是直陸展染須髮,欲以媚側室耳。」坐客皆大笑。

宋眞宗稱向敏中大耐官職。此言實可警熱中及浮躁者。蓋一切功名富貴,惟能耐,器始遠大。徐中書步雲,召試得雋,急足至,方同客食牢丸,喜極,以牢丸覓口,半日不得口所在。人傳以為笑。此即不能耐故也。《世語》稱魏文帝與陳思王爭為太子,及文帝得立,抱辛毗頸曰:「辛君知我喜不?」毗歸告其女憲英,憲英以為「宜懼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是知倉猝中最足以覘人氣局度量也。

屠刺史紳,生平好色,正室至四五,娶妾媵仍不在此數。卒以此得暴疾卒。餘久之哭以詩曰:「閑情究累韓光政,醇酒終傷魏信陵。」蓋傷之也。

孫兵備星衍配王恭人,善詩,所著有《長離閣集》,兵備曾屬余為之序。蓋余次子盼孫,曾聘恭人所生次女。然兩家子女,不久幷殤。恭人亦年二十四即卒。其閨房唱和詩,雖半經兵備裁定,然其幽奇惝恍處,兵備亦不能為。如「靑山獨歸處,花暗一層樓」「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此類數十聯,皆未經人道語。

《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杜牧之詩所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者也。人遂傳送荔枝自此始。不知非也。《後漢書和帝紀》云:「臨武長汝南唐羌上書云:『舊南海獻龍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騰阻險,死者繼路』云云,帝遂下詔『勅大官勿復受獻。』由是遂省焉。」謝承《後漢書》所載亦同。是荔枝之貢,東漢初已然,不自唐始,亦不自貴妃始也。

李賢《後漢書注》引《帝王世紀》:「紂時,傾宮婦人衣綾紈者三百餘人。」綾字始見此。《説文》:「東齊謂布帛之細者曰綾。」《玉篇》:「綾,文繒也。」蓋布帛之細者皆可名綾,今俗有綾布是也。

余里中有以酒食醉飽至成獄訟者,余戲贈以詩,內一聯云:「內史獄詞由海蛤,涪翁風病起江瑤。」一時傳以為工。

《史記》:呂不韋使其客八人著所聞集論為八《覽》十二《紀》,三十餘萬言。漢淮南王客亦八人,《漢書》所云「八公」者是。今考兩家賓客,類皆割裂諸子、撏撦紀傳成書。秦以前古書,亡佚旣多,無從對勘,即以今世所傳《文子》一書校之,遭其割截者十至七八,又故移徙前後,倒亂次序,以掩飾一時耳目,而博取重資。故余《詠史》中有一篇云:「著書空費萬黃金,剽竊根原尙可尋。《呂覽》《淮南》盡如此,兩家賓客太欺心。」足見賓客之不足恃,古今一轍。唐章懷太子注《後漢書》,魏王泰著《括地誌》等盡然。李書簏以一手注《文選》,所以可貴也。

余自塞外還,道出河南偃師,聞吾友武大令億卒,往哭之,其子明經穆淳出謝,幷乞題數語於繐帳,以慰先人。余即作一聯云:「降年有永有不永,廉吏可為不可為。」蓋大令諸兄皆老壽,惟大令年未周甲也。

靑陽塗上舍國熙《淮陰侯》一詩,頗有論古之識,今錄之:「首建奇謀辟漢疆,韓侯未肯負高皇。不將十面收強楚,終見三齊識假王。相背君休思蒯徹,存心誰復似張良?臨風空灑英雄淚,淮水淮山兩渺茫。」

寫景易,寫情難;寫情猶易,寫性最難。若全椒王文學釐詩二斷句,直寫性者也。「呼奴具朝飱,慰兒長途飢。關心雨後寒,試兒身上衣。」「兒飢與兒寒,重勞慈母心。天地有寒燠,母心隨時深。」實能道出慈母心事。

近人有《白門莫愁湖》詩:「英雄與兒女,各自占千秋。」余以為英雄、兒女平分,尙未公允,曾口占一絶云:「神仙富貴分頭占,一个茅山一蔣山。只有斯湖尙公道,英雄兒女總相關」。蓋分言之,不如渾言之耳。

「問君能有幾多愁?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後主詞,寫愁可謂至矣。余最愛白門凌秀才霄《秦淮春漲》詩云:「春情從此如春水,傍著闌干日夜生。」寫情亦可云獨到。二君皆借春水以喩,然一覺傷心欲絶,一覺逸興遄飛,則二君之所遇然也。

「蟬曳殘聲過別枝」,實屬體物之妙。余又見殘聲未到別枝,而半道復為雀所食者,雀嗉中尙若音響,曾作《哺蟬行》云:「一蟬響一枝,十蟬響十柯,閑開四面窗,蟬響何其多。餘聲尙未到別樹,黃雀突來將汝哺。微蟲雖小響未沈,倘向黃雀喉中尋。」亦可見天地間景物,無所不有,苦吟者亦描寫不盡耳。

《左傳》:蔡哀侯見息嬀弗賓,又云楚子元欲蠱文夫人,及子元反自鄭,遂處王宮。曰「弗賓」,曰「欲蠱」,蓋好色之招衅也。今漢水入江處,有桃花夫人廟,相傳即息夫人。余嘗題一絶云:「空將妾貌比桃姸,石上桃花色可憐。何似望夫山上石,不回頭已一千年。」弔之亦原之耳。《詩序》言江漢之女,被文王之化,有不為強暴所污者。是知遇強暴而不污,惟第一等烈女子能之,若息嬀之遇楚文,高澄妻之値高洋,皆所云強暴之污也。洋之禽獸行,固不足責;楚文能為伐蔡復讎,似良心尙有未泯處。至子元蠱之成與否,尙屬疑案。總之,悲其遇可也。原其心亦可也。若元微之之崔氏,則失之於前;陸務觀之妻唐氏,則失之於後。又不可援息嬀之例。女子不幸而作秋胡之妻、樂羊之婦。然身可死,名不可沒也。若息嬀者,則又恨其名之傳也。

如畫溪山,必須畫舫乃稱。平山堂之舫,不及西子湖,西子湖之舫,不及桃葉渡。至若山陰鏡湖之舟,雖船船皆畫,然正如薄笨之車,旋轉不便耳。

虎邱泛舟,以朱翠炫目勝。秦淮泛舟,以絲竹沸耳勝。平山堂泛舟,以園林池館稱心勝。若西子湖、鑑湖,則以上三者,春秋佳日,時時有之。又加以山水清華,洞壑奇妙,風雲變化,煙雨迷離,覺可以娛心志、悅耳目者,無逾此也。外如鴛鴦湖之百重楊柳,消夏灣之千里芙蕖,柳色花光,亦其次也。

余屢夢至一處:石厓陗削,門外有古澗,時濯足其中。遇有不稱心事,輒誦舊作二句云:「久無胸次居公等,別有池臺寄夢中。」即指此也。

李靑蓮之詩,佳處在不著紙;杜浣花之詩,佳處在力透紙背;韓昌黎之詩,佳處在「字向紙上皆軒昂」。

漢昭帝十四歲,識上書人之詐。顯宗八歲,辨奏牘之誣。皆所謂「生而知之」者。魏高貴鄉公亦然,特所遇不幸耳。漢靈帝之不登高,晉惠帝之「何不食肉糜」,則眞下愚耳。然以惠帝之愚暗,而於嵇紹之死,則曰「侍中血弗浣」。成帝之童蒙,而於劉超、鍾雅之遇害,則云「還我侍中右衛」。是知惟忠義可以感人,無智愚賢不肖之異矣。

蘇端明為《上清官碑》改作一事,不敢斥言,作一詩嫁名唐代云:「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近時朱檢討彝尊因事斥出南書房,亦有一絶云:「海內文章有定評,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徵。」二公意皆有所指。然非二公之才望學殖,亦不敢作此詩也。

歐陽公善詩而不善評詩,如所推蘇子美、梅聖兪,皆非冠絶一代之才。又自詡《廬山高》一篇,在公集中,亦屬中下。甚矣,知人知己之難也。

歐陽公「行人舉頭飛鳥驚」七字,畢竟不凡。

幔亭張樂,艷説中秋,蘭亭賦詩,韻傳上巳。黃羅傳柑之在元夜,白衣送酒之屬重陽,以及曲江之三月三日,驪山之七月七夕,皆藉詩文得傳。他若盱江之五日,上河之清明,又以圖繪益著。文人筆墨,有益於良辰勝地如此。

明李空同、王弇州皆以長句得名,李之「戰勝歸來血洗刀,白日不動靑天高」,王之「老夫興發不可删,大海回風生紫瀾」,皆屬歌行中傑作。

近時長沙張進士九徵、吾鄉萬進士應馨,才氣皆風發泉涌,惜尙多浮響。

王新城尙書作《聲調譜》,然尙書生平所作七言歌行,實受聲調之累。唐宋名家,大家均不若此。「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墮北風中。」「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別受一人恩。」此宋末鄭所南思肖詩也。讀之頑夫廉、懦夫立志。

言情之作,至魂夢往來,可云至矣。潛山丁秀才鵬年又翻進一層云:「如何夢亦相逢少?怕我傷心未肯來。」

商太守盤《秋霞曲》、楊戶部芳燦《鳳齡曲》,皆能敍小兒女情事,宛轉關生。然淋灕盡致中,下語復極有分寸,則商為過之。

詩人愛用六朝,然能出新意者亦少。惟陳布衣毅《牛首山》詩極為警策,云:「似愁人世興亡速,不肯回頭望六朝。」

無錫一縣,明及本朝進士第一凡三人,而皆名皋:正德九年唐皋,曾寓居無錫;萬歷二年孫繼皋,今歲嘉慶六年辛酉恩科則顧皋。不及二百年,三人相繼魁天下,而皆名皋,亦異事也。

詩人用意,有不謀而合者,宋陳子高詩云:「淚眼生憎好天氣,離腸偏觸病心情。」而吾友汪助教端光云:「幷無岐路傷離別,正是華年算死生。」雖取徑各別,而用意則同。然二聯亦皆前人所未道也。

王新城《居易錄》載鼎甲之衰,未有如康熙丁丑者:狀元李蟠以科場事流徙奉天,榜眼嚴虞惇以子弟中式降調,探花姜宸英亦以科場事牽涉卒於請室。余謂康熙癸未亦然:狀元王式丹以江南科場事牽涉卒於罪所。榜眼趙晉以辛卯江南主試賄賂狼藉,為巡撫張伯行參奏伏法;探花錢名世則以年羹堯黨,世宗憲皇帝特書「名教罪人」四字賜之。乾隆乙未科一甲三人亦不利:狀元吳錫齡、探花沈清藻皆及第後未一年即卒,榜眼汪鏞以傳臚不到,未受職先已罰俸,官編修幾三十年,垂老始改御史。

高東井孝廉,高才不遇,所作詩亦時有憤時嫉俗之語。嘗記其《觀劇》一絶云:「曲江宴上探花回,試窘師門卻費才。端莫輕他由竇客,許多卿相此中來。」

李太白詩「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長風沙今在安慶府懷寧縣,即石牌灣也。《宋史周湛傳》:「為江淮發運使,上言大江歷舒州長風沙,其地最險,謂之石碑灣。湛役三千萬工,鑿河十里以避之。人以為利。」《水經注》:「江水徑長風山南,得長風口,江浦也。」

「錢唐門外卸蒲帆,小婢相扶上岸攙。一晌當風立無奈,夕陽紅透紫羅衫。」此余癸巳年初到西湖作也,不復存稿。戊午冬,乞假歸,薄遊湖上,於春渚徵君扇頭見之。

  • 羅世材,湖北人,成嘉慶四年進士,距鄉試時,已十一上春官矣。其題號舍詩曰:「年年棄甲笑於思,依舊靑鞋布韈來。三十三回燒畫燭,可知蠟淚已成堆。」羅多髥,故以自嘲云。其房師潘學士世恩為余言之。

章編修道鴻,甲午江南解元也。是科余本擬第一人,房師以製藝中數語恐犯磨勘,力言於主司,抑置副榜第一,而章遂首多士矣。張亦十一上春官,及入翰林,已為余七科後輩,功名之遲速有定如此。康熙中,粤東梁佩蘭亦十二上春官,方得第,然選庶吉士未及散館而卒。

「古來才大難為用」,杜工部詩也。《新唐書隱逸孫思邈傳》:「獨狐信異之曰:『聖童也,顧器大難為用。』」或即工部語所本。

李學士中簡在上書房最久,諸皇子皆服其品學。乾隆乙酉歲秋,上偶以「鳩喚雨」命題,試內廷諸翰林,君詩最速成,中一聯云:「愆陽猶可挽,拙性本無他。」

應製、應試,皆例用八韻詩。八韻詩於諸體中,又若別成一格。有作家而不能作八韻詩者,有八韻詩工而實非作家者。如項郎中家達,貴主事徵,雖不以詩名家,而八韻則極工。項壬子年考差題為《王道如龍首得籠字》,五六云:「詎必全身見,能令眾體從。」貴己酉年朝考題為《草色遙看近卻無得無字》,五六云:「綠歸行馬外,靑入濯龍無。」可云工矣。吳祭酒錫麒,諸作外,復工此體,然庚戌考差題為《林表明霽色得寒字》,吳頸聯下句云:「照破萬家寒」,時閲卷者為大學士伯和坤,忽大驚曰:「此卷有破家字,斷不可取。」吳卷由此斥落。足見場屋中詩文,即字句亦須檢點。

詩有自然超脫,雖不作富貴語,而必非酸寒人所能到者。馮相國英廉《詠雪》詩:「塡平世上崎嶇路,冷到人間富貴家」,畢尙書沅《喜雨》詩:「五更陡入清凉夢,萬物平添歡喜心」之類是也。

近人作金山詩,五言以方上舍正澍「萬古不知地,全山如在舟」二語為最,七言以童山人鈺「重迭樓臺知地少,奔騰江海覺天忙」二語為最。

余有《憶女紡孫》詩云:「不是阿耶偏愛汝,歸寧無母最傷心。」及讀浚縣周大令遇渭詩《送女》云:「來時有母去時無」,則兩層幷作一層,益覺沈痛。

商太守盤詩似勝於袁大令枚,以新警而不佻也。

余頗不喜吾鄉邵山人長蘅詩,以其作意矜情,描頭畫角,而又無眞性情與氣也。晚年,入宋商邱犖幕,則復學步邯鄲,益不足觀。其散體文,亦惟有古人面目,苦無獨到處。

原壤《狸首》之歌,已開阮籍之先,賴聖人能救正之耳。

靜者心多妙。體物之工,亦惟靜者能之。如柳柳州「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李嘉佑「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鹵莽人能體會及此否?

詩家例用倒句法,方覺奇峭生動,如韓之《雉帶箭》云:「將軍大笑官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杜之《冬狩行》云:「草中狐兔盡何益?天子不在咸陽宮。」使上下句各倒轉,則平率已甚。夫人能為之,不必韓、杜矣。

作牡丹詩自不宜寒儉,即如前人詩:「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比體也。「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諷諭體也。外如「看到子孫能幾家」,「一生能得幾回看?」皆是空處著筆,能實詮題面者實少。若不得已求其次,則唐李山甫之「數苞仙艷火中出,一片異香天上來」,宋潘紫巖之「一縷暗藏金世界,千重高擁玉樓臺」,尙能形容盡致。余自少至今,牡丹詩不下數十首,然實詮題面者,亦殊不多,今略附數聯於後。辛酉年《三月十五日在舍間看牡丹》詩:「得天獨厚開盈尺,與月同圓到十分」;壬子年《京邸國花堂看牡丹》詩:「縱教風雨無寒色,占得樓臺是此花」;今歲《培園看牡丹》詩:「十里散香蘇地脈,萬花低首避天人」又:「當晝乍舒千尺錦,殿春仍與十分香」;及少日里中《騰光館看牡丹》詩:「調脂金鼎儼同味,承露玉盤饒異香。」與本日所作六首,不知可有一二語能彷佛花王體格否?

白牡丹詩,以唐韋端己「入門惟覺一庭香」,及開元明公「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向月中看」為最。近人詩「富貴叢中本色難」,亦其次也。余昨在宣城張司訓珍席上詠白牡丹云:「三霄雨露承靑帝,一朵芳菲號素王。」以花在泮池旁,或尙切題也。

紅牡丹詩,前人絶少。余前在同鄉劉宮贊種之席上,賦牡丹詩,中二聯云:「神仙隊裏仍耽酒,富貴叢中獨賜緋。影共朝霞相激射,情於紅袖最因依。」僅敷衍題字,不能工也。

太倉王秀才芥子,有牡丹詩一聯云:「相公自進姚黃種,妃子徧吟李白詩。」為一時所傳誦。然究傷纖巧。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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