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錄
南渡錄大略 编辑
靖康元年丙午三月初二日,金人圍京城。三月初三日,金人北去。十月十九日,金人元帥粘罕再圍京城。二十五日,京城陷。金人入城,求兩宮幸虜營議和及割地事。二年正月十一日,粘罕遣人入城,請皇帝車駕詣軍前議事。二月十一日,車駕出城幸虜營。十七日,車駕還宮。三月初三,車駕再幸虜營。次早,帝見太上皇帝到營。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諸王累累至軍中不絕。十六日,粘罕命以青衣易二帝所服,以常人女衣易二后之服,侍衛番奴特以南家子呼帝。十七日,金國以張邦昌為帝,國號大楚。十八日,太上及帝並二后乘馬北行。二十一日,次黃河岸。二十二日,入衛州。二十七日,至泉鎮。四月初一日,過真定府。五月二十一日,到燕京,朝金主。六月二日,朱后死,時年二十六歲。十三日,至安肅軍聽候。六月末,移居到雲夢。紹興二年,鄭太后崩,時年四十七歲。二帝移居西均州。六年,上皇崩,時年五十四歲。是年移少帝往源昌州。八年戊午,金人偽齊劉豫召少帝於源昌州。十月十九日,少帝到燕京,與契丹耶律延禧同拘管鴻翼府。帝移安養寺。紹興十二年,賜帝居於燕京之北。紹興十四年,岐王完顏亮殺金主亶幷太后,遂即位。紹興十五年,徙少帝於城東玉田觀。紹興二十年,徙少帝入城,囚於左廨院。紹興三十一年春,帝崩,時年六十歲。
南燼紀聞錄 编辑
〈宋 辛棄疾 著〉
靖康元年正月初六日,京師立春節。先是,太史局造土牛,陳於迎春殿。至是,太常寺備樂迎而鞭碎之,此常儀也。是月初五日夜,守殿人聞殿中哭聲甚哀,且聞擊撲之聲,移更乃止。洎明觀之,勾芒神面有淚痕,識者知其非吉兆也。
初九日,邊報金兵留屯河朔,猶豫兩持,似欲復犯京師者。太上皇遂出南薰門,往南京。
十九日,報金國大兵已分布河上,敗何淮兵,梁師成棄城而走,兵已渡河。
廿九日,兵至毛桃崗駐軍,作大寨,居民奔入城內,老幼死者蹂躪於道。間有強壯掠劫外城,大火焚燒二十餘家。
二月二日,金人圍住京城,攻諸門甚急。
十一日,以聶昌為都太守提舉。虜遣夥入城請和,乞以黃河為界。
二十一日,京師戒嚴,金人兵退封丘寺,需索金銀牛酒犒師,依契丹倍增歲幣,朝廷許之。
三月,金人退兵北,至穰州。國相有文字至軍前,乃粘罕之文也。其略曰:「南北求和,許增歲幣,仍有割地之請,未有定議。今大兵已駐河北諸郡,以定可否,彼若不從,則吾持其物而求其道。此計之上上也。」於是金兵明言北,其實只在河南,未嘗解也。
初九日,金國粘罕加封征討大元帥,仍令從便宜行事。且降書曰:「今南伐之兵,已逾河濟洛,直抵汴京,雖湯武之威,不復有過。甘詞誘和,以俘其主,吾之願也。昔楚,子國也,尚能具滅陳蔡,我師威行電掃,如摧朽掠腐,乘勢不取,必貽後悔。俟其復京,並力圖之,此萬世一時也。若以河為界,實所未聞。天輔九年[1]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元帥府施行。」
十五日,粘罕遣人入城上書,請歲幣金繒及車輅鹵簿儀式,及請移文河北諸郡即日罷兵。
二十二日,金人攻河南北岸兵馬北去。五月,少帝上書,請上皇歸京。八月,粘罕兵屯駐薊郡,且遣使賀上皇歸京,其實探伺也。
九月十一日,粘罕又使人入京求和,仍索金繒以緩我師,朝廷大臣皆無智謀,專事姑息,於是上下苟安,不復有邊虞之患矣。
十一月十七日,河北報:金人粘罕下令大兵南行,已及河界。
十九日,復圍京師。二十五日,京城陷,金人入城。
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兩宮幸虜營,面議和及割地事。
十二月五日,遣兵入城,搬運書籍、並國子三省六部官制天下戶口圖及宗正譜牒。
初九日,又遣人搬運法物車輅鹵簿太常樂器,一應朝廷儀制,取之靡有孑遺。
十九日,京師雪深數尺,斗米千錢,貧民饑餓死者盈路。金人又縱兵剽掠,有一將在天津橋上紥甲士千有餘人,民莫敢過。時有柔福帝姬侍從三十餘人將欲入內,賊叱止之,呼令出轎。帝姬泣曰:「吾貴家子,天子為吾兄,安可出見金兵?」金兵使人曳出之,使前徒行,笑曰:「美婦人也。」問曰:「汝有夫乎?」帝姬曰:「今兩國已和,汝等安得無禮?」其人曰:「吾兄為北國大臣,富貴無比,若能為之妻,不異汝南朝富貴也。吾有香纓一枚,可以代兄為聘物。」遂取懷中真珠香囊,手持以獻。帝姬不肯受,金人執帝姬手令受之,金人乃笑而退。其後竟為金將兄所得,蓋粘罕之次弟也。粘罕兄弟三人:長粘罕,為金國元帥;次澤利,為金國北部大酋長;次野利昔,滅契丹首擒天祚者即其人也。
二十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國主有令,於京師選擇女子十八以下出城,父母號呼聲動天地。
靖康二年正月一日,金人入城,朝賀不行禮。
初九日,北國主下令粘罕曰:「比聞已破汴邑,所獻物色不堪,可速擇異姓立為主,以慰民望。況吾素居北國,南地非我所便,南宋二主,可令來朝,事貴速行。」
十一日,粘罕遣人請車駕軍前議事。
十三日,金人軍前降指揮言北國主有旨,令契丹海濱侯耶律延禧及西夏侯李智先、南宋皇帝並大元帥及皇弟吳乞買同上大金皇帝徽號,請皇帝詣營署名進奏。
十四日,再遣人請車駕來日詣軍前進奏表。
十五日,車駕不肯出,金人遣人持出之。上金尊號表云「臣侄南宋皇帝」。又於下請署御名,書云「輔美濟運應道法古至德皇帝」之文,乃去。
十七日,金人遣使入城,稱北國主有令,宣示南朝太上皇。上皇令左右接書,使者云:「北國一敕,令皇帝自受。」上皇籲噓,不得已而接之。書曰:「北國金皇帝書付南朝弟宋皇帝,近者北遼無道,殺伐無藝,朕既殲滅,以寧人民,以開皇圖,大有華夏。比緣奸臣童貫、蔡京詿誤,以致禍亂,勞吾師徒遠至汴邑。今已救時吊伐,以遂和好,叔侄是敘,進幣是行。汝可應令保育天和,以撫萬民。以河為盟,萬載一決,我無偽言,汝其知之。」其詞泛濫,皆甘詞誘和之意,不復備錄。其使仍口傳北國主意,曰:「皇帝起居南朝皇帝,今已結為兄弟,不許一切生疑,仍可罷兵。並將到真珠袍一領,是皇帝朝服,今獻上皇帝,請收領。」良久,請皇帝進上表,太上曰:「今兩國通和,可稱書不可稱表。」使者復言曰:「北國皇帝本意廢趙氏立異姓,如天皇故事。吾元帥諸貴人勸免,其事且止,陛下尚不從順,大兵不可已也。若大兵再至汴邑,不比去年,幸陛下照察,不可以小屈而亂大謀。」帝歎息,從其請。
二十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帥奉北國皇帝聖旨,今者遠來,所謀事理,業已兩國通和,要得金一百二十萬萬兩,銀一百五十萬萬兩。」於是金人執開封府尹何㮚,分廂拘括民戶金銀釵釧鈈鈿等,星珠無遺,如有藏匿,不齎出者,動輒殺戮。
二十三日,金人遣使入城,持北國書曰:「今兩國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帥府請南朝皇帝至軍前面議申奏。」
二十九日,金人遣使請車駕出城,且齎到北國書曰:「今已破汴邑,二主不可復君,宜族中別立一人,以為宋國主,仍去皇帝號,但稱宋主。封太上為天水郡公,少帝為天水郡侯,於東宮外築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帥請宋主到軍前面議申奏。」使者曰:「相國元帥數數請陛下出城,同共議事,陛下不肯出,今發北國詔旨,陛下之意何如?」少帝曰:「卿且退,容某商議。」使者曰:「事急矣,從則福,逆則禍,陛下為臣下所誤,今何復取臣下之言,恐禍在不測。」使者辭色俱厲,不進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遣佐統軍郎遊利將甲兵騎七百餘至內,稱有兩國利害,要見國主。左右入奏,少帝登門,郎遊利厲聲曰:「元帥遣我上聞國主,昔日差人將到北國皇帝聖旨,所議事理如何?更無一言回報,使元帥無可申奏。今特令我來見國主,其事若何?兩日不見來意,禍且不測矣。」又曰:「吾眾人馬七百餘人,每人要得金一兩,望下給之。」時左藏金帛已竭,乃於宮中需索,得金釵鈿等八百餘兩,與之,其人不謝而去。
十一日,車駕出城幸金兵營,百姓數萬阻阨車駕,號泣不與行,帝亦泣下。范瓊按劍怒曰:「皇帝本為兩國生靈,屈已求和,今幸虜營,旦去暮回,即返矣。」百姓大怒,爭投瓦礫以擊之,瓊乃手殺數人,車駕遂出城。至軍門,見元帥,粘罕下階,執帝手曰:「臣遠國酋長,不識中國禮儀。」乃揖帝升階,左右坐,帝西向,粘罕東向,移時不語。左右各執利刃大刀,所侍唯應王福、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國詔旨別立賢君者示帝,帝曰:「敢不從命,苟利生靈,以息兵革,何事不可?」粘罕復使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請國主朝暮候北國皇帝詔旨。」乃令介入引帝歸幕。俄,有人進酒食,帝不復舉。移時,少帝語左右曰:「可白元帥,令我歸宮矣。所議事理既從,他無餘榮。」左右白帝曰:「元帥造表請國王同發,來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進飲食,伶人作樂,帝籲噓不能食。時夜更闌,寒甚,帷幕風急,不能安,倚案憑坐。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請國王同元帥發表。」介人引至帳下,旋次升階,唯有一案設香燭,粘罕使左右以表示帝,其詞曰:「臣侄南宋國王趙某,今蒙叔北國皇帝聖旨,令某同父退避大位,選別宗中賢君,敢不遵從?今同元帥申發前去。其次居止及別擇賢族,未敢造次,先此奏聞,候允日,別具申請。」書後如前署帝御名。封緘畢,帳下馳一騎,黃旗素馬前去訖,方命左右設椅。粘罕南向,帝東向。少頃,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與帝並興身,紫衣人望帳下馬,升階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國皇帝后弟也,傳宣至此,催促陛下議論事。」帝唯唯。復令進酒,時天氣寒甚,帝速飲二杯,紫衣人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奏北國皇帝,指麾事與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歸引帝歸幕。天尚未明,少憩幾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綠衣者語帝曰:「臣河北人也,為大兵所虜,本是陛下赤子。令臣監視陛下,陛下若能屈節於紫衣之人,庶幾有少更改。」語訖,回顧而去。良久再來,手持羊肉一塊,進曰:「陛下可少啖此,以禦寒。」帝問綠衣者曰:「汝何姓名?今為金國何官?」答曰:「臣姓趙,名保安,今為國相親吏。蓋臣有二妹,皆有姿色,為粘罕寵嬖,故命為親從,以察伺陛下行止。」帝又問曰:「早來紫衣何名?」答曰:「姓野耶葛,名波。」「何官?」曰:「今為十七軍都統,位粘罕之上。今暫來此,要往宋京選女子一千餘人,三兩日北去也。」少頃,天明,有褐衣從者十餘人,列侍帝之左右,言語不可別。俄頃報曰:「統軍來相見。」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也。帝與之接坐,言不可曉,帝惟加禮,告以周旋。略不回顏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進。紫衣人舉大杯連飲四五盞,帝亦舉一二杯。酒退,顧左右謂帝曰:「兀移太多。」左右解之曰:「兀移太多,安心也。」蓋兀移者,安也;太多者,心也。揖而退去。
是月十三、十四、十五,上在幕中,粘罕使人守禦,且稱侯北國皇帝回命到日可回。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帳下,升階東坐。俄有吏持文書案牘示粘罕曰:「有文字在此。」粘罕階下刀斧手簇擁一紫衣貴人,帝視之,乃宗正士祝也。粘罕使人謂曰:「今命汝入城,說與南朝宰相,於見今族中選擇一人有才望者,同你及合朝大臣保明申奏,以準備金國皇帝有旨到來,別立賢君。」言訖,揮使退去。又擁一皂衣吏至階下,粘罕使人謂曰:「汝於東京城內擇一寬廣寺院,可作宮室者,欲於中作二王宮,速置辦。」言訖,揮使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揮事一一從命,容某入城,視太上安否,以盡子道。」粘罕首肯從,左右進酒帳下,有伶人作樂,唱言奉粘罕為伊尹、太公,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聖人也,安可冀其萬一?」因語帝曰:「這幾個樂人,是大宋人,今日照好公事。」笑而止,令左右送帝歸幕次。坐久,有人傳元帥令曰:「來日一面歸京,不必再來帳下也。」
十七日早,有綠衣者來,謂曰:「元帥有命,令陛下還宮。」良久,進食,有數人引帝出幕,至軍前,遙見禁衛列於外,車駕遂入城。
十八至廿一日,天雨雹,城中掠劫尤甚,小民號泣,夜以繼日,金人焚燒載樓門。
二十二日,粘罕遣人入城內白帝曰:「前日所議擇賢擇地二事,可速計置。」帝唯唯,曰:「一面議論。」時眾皆推康王,及欲將南安寺為宮,以白粘罕。
二十六日,金人復命曰:「來日文字到軍前,請國王見元帥。」
二十七日,帝往擷芳園見太上太后,奏曰:「臣不孝不道,上貽君父之憂,下罹百姓之毒,殺身不足以塞責,今北兵見迫,欲另擇賢以為君,若以弟康王為主,不失宗廟社稷,幸之大也。」時常妃在側,即康王之母也,言曰:「二帝許以康王繼位,則中興可俟。然外鎮須假主盟,陛下可作詔書,召四方兵赴京師,金人狡計最多,必不止於擇賢,禍有不可勝言者。二帝必不肯容於京師,唯陛下計之。」
二十八日,帝與太上同早膳,粘罕遣人饋太上酒十瓶,言北國皇帝所賜者。
三月二日,粘罕遣人持書,一詣太上,一詣帝前,曰:「今日北國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請車駕詣軍前聽候指揮。」至日中,又遣使促二帝出城。至晚,又遣人不絕。又云:「若太上不出城,可先遣皇帝至軍前。」
初三日,車駕幸虜營,至帳下,粘罕坐而言曰:「北國皇帝不從汝請,別立異姓為王。」使人持詔書,帝遙遠不能辨。使人擁帝降自北道,入小門,至一室,籬落露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不得食,帝涕泣而已。先是,帝將出幸也,書「便可即真來救父母」押九字於衣領,付宰相何㮚,以召康王,以圖恢復。且在路中傳旨付開封府曰:「趙氏孟子,可為檢討。」其意指延壽宮孟太后也。是日,帝在室中,至暮,有一番奴持食一盤,酒一瓶,於帝前曰:「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復顧矣。」番奴曰:「無憂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其夜無床席可寢,但有木凳兩條而已,窗外數聞兵甲聲。時天氣向寒,帝達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出曰:「太上至矣。」帝視之,見戎衣者引太上從旁門小路而去,帝哭不勝。
初四日至十五日間,皇族后妃諸王累累至軍中不止,太上與帝各居一室,后妃諸王皆不得相見,唯鄭后朱后相從。今更不紀諸王諸妃事,只述二官家行也。
十六日,粘罕使人扶二帝至帳下,傳北國皇帝詔曰:「汝等父子不道,上負祖宗,下負民物,恣為奢侈,忌公徇私。以至結釁外國,天人俱棄,不可復君,宜擇異姓,以代宋後。令元帥責問開封府吏以下,保明策立。仍令趙某父子前來燕京,仰元帥府發遣。」帝與太上聞言,相對涕泣不能言。粘罕曰:「所擇康王,今在何處?」帝曰:「不知也。」粘罕謂左右曰:「急持書索康王。」少刻,帝與太上共居一室,侍衛人皆醜陋,而語不可辨別。帝與太上自此日唯一飲一食而已。夜宿竹簟之上,時天氣風寒,侍衛人取草茅及黍穰作焰火,與二帝同坐向火。至明日,粘罕命左右以青袍易二帝所服,以常人女衣易二后之服,侍衛番奴以南家子呼帝及太上,飲食與彼同。
十七日,粘罕又使騎吏持書示二帝曰:「元帥令汝趨燕京朝金主,已召康王至軍前同去,南京已立張邦昌為帝,國號大楚矣。」帝與太上並涕泣。時鄭后因喪亂,心腹疾作,疼不可忍,臥於木凳,幾絕,朱后為其撫摩,四人相對泣下。騎吏怒曰:「元帥令已下,來日發行,詐病何為者?」帝告曰:「母后心腹病甚,君豈不見其面色乎?安敢有詐,倘若見憐,以杯藥或沸湯見賜,他日厚報。」騎吏少和顏色,曰:「此間無藥物。」因叱左右以沸湯一杯進,后飲之,疼少止。因泣曰:「妾之不幸大矣,國破家亡,雖生何益?」是夕,宿於野寺中。
十八日早,騎吏前曰:「可行矣。」牽馬四匹,令二帝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騎,騎吏遂掖而乘之。鄭后病未已,伏鞍而行。行十餘里,旁路數人見之,泣曰:「皇帝父子北去,吾百姓何日得見太平也?」因奉麥飯二小盂進四人分食,粗糲不堪食,帝曰:「吾母心腹疼痛,汝有湯藥否?」父老對曰:「無,止有少許鹽湯,可煎而飲之。」騎吏恐其滯住,促行。有一騎吏掌行者千戶,自言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戲朱后,復恣無禮。當行路之次,朱后下畦間旋溺,骨碌都從之,且執后臂曰:「能從吾否?」朱后泣下,不能言,遂亦發疾,不能乘騎。骨碌都乃掖后同載馬上。至晚,約行三十里,宿一寺。是夜月初上,明照廊廡,骨碌都取茅火烹食,以啖二帝於室。二后病不能食,乃手煎羊乳以飼之,曰:「吾保護你四個到燕京。」是夕,鄭后寢,朱后驚悸不已,心腹作疼,骨碌都以手撫其腹曰:「病已,病已。」三祝之曰:「爾強強,爾強強。」其無禮若此。天明白於少帝曰:「為吾說與你妻,善事吾,吾即保汝為相報也。」
十九日,至東明鎮,骨碌都早食與帝並食於村店。特鄉村荒殘,無復人煙,百里之內,唯有屋一二所。朱后疾愈甚,帝泣下不止。骨碌都怒曰:「汝在汴京三千餘口,其中女子美貌者甚多,並為人取去,何獨眷一朱后,不以結識諸曹,以作前程之托?吾素非胡人,亦以妹奉元帥,故身至大將,富貴無比。吾本河州人,常為官家運花石綱,役使天下人,苦虐不堪言,今至此,天報耳!尚何怨耶?」少帝於是不敢復言,但日籲噓而已。
二十日,至封丘鎮,早食山坡之下,馬齧草相躡,而飲食生地下,無椅桌。時雨霽泥滑,路淖不可行,帝與太上及后皆在泥中伏蹲,飲食粗糲,形容黧黑,目睛並昏。旁有井水,太上誤墮其中,衣服沾濕,骨碌都拯而出之,馬驚失,傷鄭后之足。朱后手絞太上衣服,去其水,而上馬以行。是夜,宿於館驛中。
二十一日,行次黃河岸,欲渡,渡船有自北來者,上立皂幟,中有紫衣人呼骨碌都曰:「北國皇帝約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盡,可速行之。」語次,骨碌都數以目視朱后,且哂之,紫衣人知其情狀,拔刀執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賤,吾兄待汝至此,今安得與婦人私而稽緩其行程?」乃殺之,投屍於河。顧謂帝曰:「為吾說此婦人為何人也?」帝曰:「某妻朱氏,骨碌都數有無禮侵犯,苦無告處,今將軍殺之,足以雪吾之恥矣。」紫衣人曰:「汝識吾否?吾乃元帥弟澤利也。」帝拜謝,后亦拜之。至暮,乃抵北岸,及衛州垣邑縣之西安鎮駐軍宿。是時,澤利所領兵甲千餘人,並舊騎吏二千人紥寨。寒夜月明,澤利所帶婦女四人,遂令置酒,命二后同席共飲,二后聞之,不勝其辱,不能即席。澤利曰:「汝病不能飲,可持此二杯飲汝二王,其恩當候他日報。」乃遣二后入房,以飲二帝。
二十二日,入衛州城。百姓皆以為金人,不知中有二帝二后。時有買賣者入館舍或寺中,金人皆易飲食。二帝為金人所閉,居一小室,侍以甲兵,甚嚴密。日中始得豆餅四枚,四人共食。時百姓或有知其事者,於窗隙中令人饋以飲食,間或又為守者所奪,時在彼中留半日。是夜,復出城外三十餘里,宿於安國之北明王寺。少帝以飲食不繼,漸生泄瀉之疾,日走數十次。又為監者所詬,惶懼不敢復言。
二十三日,至懷州。入城,澤利往往於二后前恃酒無禮,或時窘罵二帝,城中有富家數十戶,澤利遣人摽掠酒食財帛子女以自娛,又常鞭打下人。是夕,帝渴甚,告監者使取水,偶澤利過前見之,遂手殺其人於帝前,帝大驚駭。又顧謂帝曰:「可安穩到京,莫得生事,若不是郎主要活底,你死不多時矣。」自是,帝見澤利必驚悸,移時而後定。
二十四日,至安信縣。帝及太上二后未嘗滌面,至是見野水清澄,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滌,相視哽咽,不勝情。旁有人獻牛酒於澤利者,澤利拔劍切肉啖食,連飲五七盞,以其餘酒殘食餉帝曰:「食之,前途無有食也。」復視朱后笑曰:「這一塊最好,你自吃之。」方飲酒時,或有人言知縣來相見,乃見一金人衣褐淨綠袍,穿皂靴,裹小巾,執鞭揖澤利,澤利又分酒食羊肉,同坐共飲。移時,澤利乘醉命左右叫朱后出勸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對。澤利怒曰:「汝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欲以所執之鞭擊之,朱后不得已,乃持杯作歌曰:「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陪奉尊陽,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化兮速死為強。」歌畢,兩手持杯向澤利曰:「元帥上酒。」澤利笑曰:「歌中詞句最好,可更唱一歌,勸知縣酒。」后乃再歌曰:「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日草莽兮事胡可說,屈身辱誌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乃舉杯向知縣飲之。澤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飲。」后怒,欲手格之,因力不及,反為澤利所擊。知縣勸止之,曰:「可更唱一歌,勸將軍酒。」后曰:「女不能矣,願將軍殺吾,死且不恨。」回首欲投庭前井,左右救止之,曰:「不可如此迫他,北國皇帝要四人見朝,公事不小。」酒罷各散去。是日,四人無晚飯,澤利使人監視愈甚,以至執縛於柱,毀罵百端,唯待朱后稍緩,蓋澤利思私之也。
二十六日,至徐村。自安信縣行至徐村二百餘里,並無人煙,澤利分兵一半先行,持文字報節先至真定,留一半護衛。是日申時,有北來兵馬三百餘人,首領見澤利,下馬作禮,言語不可辨,忽其一句可辨云:「已遣四太子下江南,到建康。」
二十七日,到白水鎮。朱后又欲投井,鄭后掖止之。澤利怒曰:「可縛之。」乃與鄭后連索臂腕,用馬夾於馬隊中引行。望見一堡極高,上有旌旗,書周鄭二字。良久,寨門開,有土豪兵甲約有五百餘人,皆長槍大棒,腰帶弓箭,往來衝擊,澤利與之合戰,流矢中太上旁一番人,太上甚懼。其來兵乃河北鄉民強壯,聚集保護鄉村者,自辰至申,鄉民為澤利打圍,稍稍敗去。駐軍於大林中,有執鄉民者,澤利呼前而語曰:「這四個是你大宋皇帝皇后,今放汝歸去,告報諸鄉,即日歸降。」遂令二帝及后四人言:吾是南朝官家,今往燕京朝大金皇帝。鄉民不覺淚下,謂帝曰:「吾這一鄉,周鄭所聚三千餘人,北連真定,南接懷衛,約有三千餘處,此是鄉民強壯者舉首南望,要見南宋官兵,今官家被其執縛,吾等鄉民不久自散也。又聞康王南京做官家,不知如何也。」澤利曰:「康王也被捉,後面便來。」遂將所執鄉民放去。是晚,帝及后皆宿於野中,上無遮覆。至半夜,有微雨雷自北起,衣服皆垢膩,為雨沾濕。至曉,雨大作,泥雨中行數里,方及一寺,駐軍於中,乃得少憩。移時雨止,水濕遍身。
二十八二十九日,並在荒野中行,不知里數,其番騎皆於馬上吃乾糧肉,及有擄掠到隨行人取水煮食,帝后微得些食。
二十九日晚,澤利解衣數件,泥汙皆遍,令朱后就野水洗濯,二帝、二后但痛哭流涕不止。日昃,猶催行。至晚,後騎報言,鄉兵散,數隊約千餘人在此寺中屯駐。澤利叱左右,可分兵一半,前往殺之。乃遣次將骨夜又將兵馬前去迎戰。至夜半,令人回報,殺得人兵四散,得糧而返。
初三日,過一坡澤旁,其中殺倒死屍堆集,臭穢不可近。有狼二頭在其中噬嚼人肉,見人驚散,鳥鵲鳴噪,可驚可駭。是日,在坡野中,天氣漸熱,無水可飲,帝渴甚,而莫有敢供者。
自三月半間,拘執甚急,雖便溺之往,必使人持刃隨從。初五日以後則不復記月日,盡行廣野大途,日以饑渴為念,不復記憶。但云或日,觀者自可見其次第也。
或日,至一鄉村,數十家,見澤利至,俄有褐衣前揖澤利,奉上酒食,二帝及后亦有酒食,頗豐腆。
或日,至一縣,不暇問名,亦有官出迎,如前備酒食,內有一知縣者,乃一番官,見澤利畢,次見帝后曰:「小番娶得肅王小女為妻,要見皇后。」乃引一女子前拜,已戎服,視太后等泣曰:「奴是肅王小女珍珍也。」呼太后為婆婆,朱后為姆姆,曰:「前日為馬軍擁道至此,其首領萬戶,不知姓名,與此知縣是弟兄,將奴嫁與他,今成親六日矣。前日在此縣中,諸皇孫兄一十七人,皆為諸人分去,或為妻者,或為妾者,東西南北不知去向矣。」拜說未畢,為知縣引回。是晚,宿一豪富家,主者接澤利甚有禮。中夜置酒,命妾數勸酒,兵士數輩執縛帝及后於庭中柱上,至以便溺澆之,不能反側。勸酒婦人皆美色豔服,良久酒罷,澤利與豪家趨別館。美妾籲噓相謂曰:「吾與汝皆太上皇女孫,今日伯伯做官家不好,不如吾公公做官家快活,今落在他家,何有出期?」再三流涕,為人所呼,入庭幃而去。
或日,至一州,亦不記州名,人煙稍異於他州。澤利在驛中安泊,知縣與官員來相見者皆是番人,買賣者問知是二帝二后被執縛,往往亦有流涕者,或默然,或低聲語曰:「南京有官家張邦昌,係大金所立,才做官家,便叫康王即位。大金官家怒發,已差四太子領人馬去收復也。」時帝及太上於隔窗聞之,乃知康王不在番中,前日騎兵所言,蓋妄語也。是日,稍稍得食,但粗糲不堪耳。
或日,到一縣,極荒殘,有屋七八間,城廊皆裂,有一女子年二十餘,路旁垂首曰:「吾乃南朝皇孫女,因病,為大軍棄到此,不能存活。」見太后過,乃拜曰:「帶取奴奴去。」后不敢留。左右或報澤利,澤利視之,微笑曰:「一塊去。」遂令左右扶上馬,乃行。是夕,宿於野寨中,澤利醉淫其女,醜惡之聲,二帝共聞,不敢開口。遇有餘食,皆與女子分食。謂朱后曰:「你不如他。」
或日,行至一城,不知是州是縣,止有官兵二十餘人,並無百姓。見澤利再拜,懷中出文字示澤利,及呼左右去。帝后冠幘衣帶如囚狀,坐一小室。良久,有人持文書示帝曰:「可依此式作表,先達燕京。」其文引晉懷湣及孫皓、劉禪、石少主故事,及尊大金為湯武,北滅契丹而又南滅炎宋,功德巍峨,與夫請罪免死之意,持書者呼左右索紙筆與帝,曰:「速寫!速寫!」帝不得已,乃從之。書云:「亡國囚俘趙某,同男趙某及婦妾鄭氏、朱氏稽首再拜大金皇帝陛下,垂念某承祖宗基業,立民為國,不能上順天心,下撫萬民,聽讒臣之言,結釁外國;徇賊臣之求,積怨華夏。致上國興吊伐之師,下土作向明之行,今一家被虜,百口分飛,父子二妻,尚祈哀宥,伏唯陛下德過堯舜,威勝湯武,既已滅宋,當立異姓。而微賤之軀,聽命幾下,幸與赦文,苟延殘喘。」文成,多為刪吸偎慢,不欲與錄。其末句有云:「湣懷幽厲,未知今日之慚;文武成康,曷敵此時之舉。」是日作表,出行三十里,及深夜月明方止。
或日,及一官府,皆新創造,牌曰收復新門,旁列兵刃三十餘,入甲士六七十人。傳呼曰:「趙某父子」,二帝為執而入其門,兩道皆栽榆樹,下立庭砌。須臾,見堂上金紫人衣朝服,侍衛甚眾,引帝北面再拜,有人傳謂曰:「將他二人去見海濱侯。」言訖,趨出大門,復入小室。至庭中,見一胡人胡服,無巾幘,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謂曰:「契丹主耶律延禧也。與汝罪狀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畢,復引帝坐一小室。須臾,延禧亦入,頭有巾幘,二帝曰:「吾大宋與契丹南北二百餘年,未嘗絕和好,一旦為奸臣所誤,俱至於此,為之奈何?」延禧曰:「公父子明後日北國皇帝須有赦罪之理,吾已在此三年,尚未了絕。」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吾祖真宗皇帝在日,有百穴珠一顆,大如雞卵,上有百穴,每穴中常有生珠一顆,月明之夕,以珠映之,其珠自落下,以絳紗承之,每日可得珠百顆。又有通香木一段,以沸湯沃之,取其汁洗衣服,及灑萬木花卉屋宇間,經年不散。人有奇疾,服之亦愈。燒之可降天神,香氣聞達百餘里。當時契丹為大金所滅,二物不知何在。今北國皇帝須要此物,緣此三年未得釋去。吾妻子族屬盡皆分散,作他家貴人,美貌者入富家,醜陋者入民庶家。」帝曰:「此為何處?」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廡下,及有甲士擁一番囚至,其人大罵,言語不辨,主者乃命以刀斷其舌,牽出斬之。其妻美貌,再拜請命,怒,亦斬之,小兒子四人並令敲殺。主者命引帝出,見二后尚立牆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斥令上馬而去。遂令出一城門,向北而行,道間花卉甚多。少頃,有二十人往來不止,曰:「郎主召見四太子於江南,今日便令車馬前去。」帝與太上立路旁,時有二人,皆南朝人,為兵卒者,不知其為帝也,乃相謂曰:「五月一日,康王南京即了位也。」餘語低不可辨。少刻,路間左右催行。至晚,行得百餘里。其時近暑,帝后衣服垢膩蟣虱,不可衣著,頭無巾幘,宛若囚徒。行三日,不見澤利之面,亦不知澤利在軍中與否。左右時時詬責,言語不甚能辨別。
行數日,有人呼帝出,謂曰:「四太子大王軍至,汝可出見之。」路旁有一寺,四太子坐胡床,引二帝二后拜於堂下,四太子且詬責曰:「汝父子無道,致有今日,若當時信吾國家言,誓尋海上之盟,共滅契丹,分其土地,南北為國,豈有今日?奈何不順天命,反與契丹連和,欲坐觀成敗,彼勝則從彼以攻吾,吾既勝矣,又不能從吾,汝之愚一也;吾兵已破汴邑,皇帝湣念生靈,與汝講和,以河為界,汝又不服,勞吾師徒遠征,汝之愚二也;且天子死,社稷亡,汝祖宗二百年,不能守成,內則奢侈,外則結怨,一旦滅絕,何面目見國人?尚忍死見吾,何慚如之?汝之愚三也。」帝為四太子所責,俯首流汗,不能言,但與太上太后再拜而已。續呼左右取筆硯,令少帝作書,召劉光世、韓世忠、劉錡等歸服,而曰:「今日夏至節,賜汝酒各一杯。」令左右於金瓶中斟四杯飲之。復謂帝曰:「北國皇帝無殺汝道理,不失為侯王。」言訖,上馬而去,鼙鼓鍾鉦聲動天地。時二后自出京以來,足跣不復能行,雖乘馬,足皆生瘡,肌肉瘦瘠。二帝亦枯槁不類人形,為左右監者詬責鞭樸,欲死無路。金人衣服共相結縛,夜臥不相舍,二帝及后與番奴連腕共手,合坐同食。似此行路五六日,始達燕京,蓋契丹舊都也。入門,小類東京,既至內門,適金主登殿,左右執帝及后膝跪於地,皆再拜訖。其門內列金紫貴人,或綠、或褐、或傘、或笠、或騎、或車,約有數百人,皆稱萬歲。良久,傳呼令左右賜巾幘,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門出,傳金國皇帝聖旨曰:「皇帝勞汝,賜衣服沐浴,來日入傳敕。」遂出赦書。引帝入都堂見宰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銀朱孛董相公也。」亦再拜,孛董答拜,中侍立堂上宣敕,其文不復載,後復曰:「赦趙某父子之罪,免為庶人。」引帝及太上入朝,皆巾幘,皆袍,二后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訖。其門下列金紫貴人如前,國主自殿上傳敕,封帝為天水君侯,太上為天水郡公,各於燕京賜宅居住。左右唱命,二帝及后再拜謝恩。左右引去,入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及后入官府,門有牌,書燕京元帥甲第。至庭下,有一番人坐堂上,曰:「此元帥也。」帝亦再拜,皂衣吏呈文字於元帥,筆署其末,令引帝去。皂衣吏引帝后出門徒行,護衛二十餘人,經十餘街,始入元帥府。入門,轉左廊下小屋,呼帝與后坐,其中並無椅凳,唯磚石三四枚而已。時帝終日下拜,又飲食不進,驚惶不安,兩日之中,止飲食一次,后但哭泣而已。欲觸柱死,左右立止之。
二十二日至三十日,並在室中鎖閉,日所有者粗飯四盂、米飯四盂而已,相顧不能食。朱后有疾,臥冷地上,連日呻吟,監者尚加詬責。少帝語左右:「汝等可憫念吾國破家亡,取湯水相救。」左右引去曰:「吾國禁衛,犯旨過於殺人,汝呼憫字,已該大罪,尚欲索湯水耶?」再懇之,不顧而去。
六月一日早,又引帝及后至元帥府庭下,令帝再拜,良久乃退。時朱后病不能行,左右監人負之而趨,雙手持后足,無禮特甚。是日以後,朱后病愈篤,初二日午刻死,年二十六歲。帝大慟,告監者曰:「某妻已死,將如之何?」左右白於官,良久,有皂衣吏引數人扶后屍,用黍席韉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哭愈哀,不敢出聲,恐監者喝之也。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帥府,引帝后於前,傳敕曰:「天水郡父子可往安肅軍聽候指揮,來日便行,元帥府發遣。」
初四日早,元帥府吏呼帝曰:「官家聖旨,令汝往安肅軍居往,今日便行。」帝曰:「吾母鄭后抱病未愈,略候晚行如何?」吏怒曰:「吾北朝不比你南朝,令在早行,你若守正,不至於此矣。到此尚不遵法。」吏叱帝,帝不敢對,乃徒步前行,護衛者二十餘人,自元帥府出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門,宿捕司房。捕司如南朝尉司也。鄭太后不能行,帝與太上共扶或負肩之而進。是夜,雖宿捕司,無飲食。盛暑行沙磧中,每風起,塵埃如霧,面目皆滿,又乏水泉。監者二十餘人,為首者阿計替頗憐二帝,乃謂曰:「今天暑,稍稍食飽,恐生他疾,此間無藥。」遇有水處,必令左右供進,因此鄭后病漸愈。
初五日行至十一日,所過村邑,飲食稍為阿計替勸免。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極熱時,亦得少息於木陰之下。帝時年二十九歲,太上年四十六歲,形容槁黑,不復有貴人形相。若此行無阿計替護衛,六月酷暑中,必死無疑也。
十二日晚,至安肅軍城下,其城皆是土築,不甚高大。入其門,守衛者皆搜檢,以至鄭后臍腹間亦無不摸過,雖他人出入亦然,蓋入城內故事也。行經數街,始至官府。入門,引二帝及太后至庭下,左右喝名,令帝再拜訖,知軍者別呼綠衣者引帝三人出門,入一小室,令帝后坐其中,送粟米飯漿,令帝后飲啜。阿計替自外至,語帝后相慰安,遂引別去。自此封固室中如前。帝后自春及夏,跋涉道途,人行泥淖中,衣服垢膩,且生蟣虱,苦楚不可行,獨有阿計替者,自澤利命之監守,至今不離小室門,復時時為帝洗濯,但言不可辨,時至曉一二句。
十四日,知軍使人呼帝至庭下,且傳北國皇帝聖旨曰:「天水郡公趙某父子並給賜夏衣一襲。」視之,乃紗帛二段,生絹一段,令帝謝恩拜受,使人持其物同歸。其物乃為監者取其半,復以舊沙褐衣並生絹付帝曰:「可衣此,庶免汝裁造也。」自此,日坐室中鎖閉,唯得粟米漿水各一盂而已,餘無有也。
十七日晚,將近二更,外有喊聲,火光燭天,殺人,大亂。蓋安肅知軍人有二:一是契丹人,一是大金人。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殺大金人,劫二帝南歸投西夏,結連易定一路。謀尚未發,偶以酒醉鞭撻一奴,奴往告大金知軍,遂舉兵圍契丹人,殺傷殆盡,至晚方定。其火連燒屋宇百餘間,殺死七百餘人,至燒二帝所居室二丈許乃止,不爾為火焚死矣,蓋拘執之故也。
十八日早,知軍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責曰:「你與契丹結連,殺我同歸西夏,吾昨夜已殺了,今奏大金皇帝,與你理會。」帝曰:「某在室中,防固甚密,何由與彼通情?」知軍怒曰:「現有首告人在,你不得胡說,煞好公事。」帝爭不已,知軍令左右以鞭擊之,帝口血出,齒碎,令人拽去,復入前室拘之,以繩縛帝,帝泣不能出聲。是日飲食不至,唯監人私以漿水並少許飲食餉帝,三人分食,至夜,囚係愈急。至六月二十日,並如前。
二十三日,知軍坐廳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聽詔,曰:「趙某父子既已免死,令居止安肅軍。乃結連同知李奉國,意欲反叛,本宜賜死,姑置勿究。更令往雲州聽候指揮,仰安肅軍發遣前去。」讀訖,引帝再拜謝恩,帝哽咽不能言,知軍怒曰:「汝尚敢如此,當初要殺吾,今日如何放得你過。」命左右拽帝,坐帝地上,以柳條鞭十五餘下,帝哭泣如雨,痛楚久之方蘇。戒左右曰:「即今便行。」至晚出城,宿野庭中。時甚暑,帝身有傷苦痛,坐庭中地上,不能起止。至深夜月明,始得少飲,三人分食。太上因暑熱成病,監人取青野草木板布於地上,令二帝臥其上,云不為地濕所侵,可以免疾矣。
二十四日至三十日,在路遭大風雨,狼狽萬狀,如是數日,方達雲州。如前拜同知於庭下,命左右引帝入土園內,以兵守衛,雖衣帶皆為取去,蓋防自縊也。日唯一食。
至八月十七日,有綠衣吏手持鑰匙開上門,呼二帝及后出,謂曰:「大金皇帝赦汝罪,叫汝再往燕京,可出謝恩。」時帝以稽首稱謝,蓋誠心也。其綠衣既引帝出土園,復引入一室,如前囚閉之日,問得飯一木器,漿水一木瓶。時天氣稍涼,二帝飲漿水疾作,待死而已。二帝受禍已及半年,置之無可奈何,不復愁苦,但衣袂經夏糜爛,寒不可敵,監者或遺以敝衣,稍代帝補益。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鼓聲四起,人兵奔亂殺戮,火光連天,蓋同知下有將補千戶者三人作亂,綠同知奪其妻,故舉兵殺同知家眷六十餘人,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日中方定。其千戶者三人皆下馬至帝前,攜衣數件,自隙中遺帝,曰:「與你,與你,吾曹三人今歸西夏矣。汝國中南京康王已官家半年了,勉之,必有歸去之期。監者二十餘人,吾皆殺之矣,吾不可以久留。」復贈帝乾糧數器,各上馬而去。是晚,城中大亂,有千戶執為亂者殺之,乃止。經兩三日,別軍始至,城中方定。先是,監者中有阿計替,相從帝已半年矣,稍得其侍衛之力,帝謂太上曰:「阿計替想為亂者所殺矣。雖城中大亂,吾父子不敢出此門,奈何?」言未已,阿計替自外至曰:「且喜無事。」帝問其不死之故,曰:「吾於死人堆中藏伏兩晝夜,方得脫。」由是阿計替再監視二帝,外來二十餘人,蓋同知官屬也。
或日,阿計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一番人坐堂上,呼曰:「識吾否?」曰:「不識也。」遂自言曰:「吾乃蓋天大王,係四太子之伯。」良久,屏後呼一人出,帝視之,乃韋妃也。太上俯首,韋妃亦俯首,不敢視。良久,蓋天大王命左右賜酒二帝及太后,曰:「吾看此個婦面。」蓋韋妃為彼妻也。酒罷,謂監人曰:「善護之。」阿計替引帝去,再入前室,然稍稍緩其監,飲食略備,以此經一冬,稍可禦寒。
天輔十一年正月一日,大金例以是日疏放囚禁,雖死囚亦得少出,阿計替引帝出外縱步,但不出府庭門。帝視玩間,有一泥婢衣褐衣,口稱韋夫人所遣,手持一盒子,曰:「夫人叫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曰且耐心。」且密語曰:「聞九哥已即位,恐有歸期未晚也。」其人將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視其物,皆棗麵所燒大餅也。阿計替乃佯言曰:「是何泥婢,送與他人,可速歸之。」乃引帝入室中,問曰:「適聞九哥是何人?」帝曰:「九哥乃康王,吾親弟也。今韋夫人,乃康王之母也,故來相報耳。」阿計替曰:「十一官人是誰?」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即吾也。」遂持其物與阿計替並新到監者二十餘人分食之。至晚,更不復出。
初三日,例是日為偷日,雖婦女什物金寶,宮中不禁也。他日則不然,必置於法也。是日,有黃衣者數人,各持飲食七八器,將五器與監者食之,三器使人齎至室中,謂帝曰:「食之。」視其物,皆肉縻,以肉與米合煮之者。帝與太上太后食未已,乃為監者持去。帝問阿計替曰:「此食何為者?」答曰:「此地風俗,樂善人家,唯作粥以食囚禁者,可與齋僧同功,故今日有人齎來此也。」帝又問曰:「此何人家也?」阿計替曰:「此亦韋夫人所遣也。」二帝與后因韋夫人在彼,稍稍獲安。
十四日,彼處亦放燈,街市張燈,無鼓樂,但有金鼓喧天,至更後而已。胡婦胡女攜手於酒肆中,遇人即便暗合而歸,宮中父母皆所不禁。
二十日,阿計替謂帝曰:「今月十九日,北國皇帝生日,作宴天下,此處同知宴罷,先赴燕京去也。」蓋北國法,先期十日賜宴,近郡即赴燕京上壽。是夜更闌,阿計替指引向來送餅食泥婢至帝前,曰:「夫人傳語十一官人、八官人,兩三日中,往燕京去也。復來與不復來,未可知,且保重將息。」言已急行,去甚速,其他監者已覺,爭問其實,阿計替曰:「汝不知同知有指揮事?」遂不復問。是夕,二帝及太后聞韋夫人去,甚不樂。
二十三日,聞韋夫人同蓋天大王領馬騎前去,留下千戶五人,內一主者名啜雞凡,領人從二十餘人至帝前,曰:「蓋天大王、韋夫人與你父子三人煞有公事,似你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聞知蓋天大王不再來,共你吃這一場公事。」呼監者二十餘人戒曰:「防固不可少緩。」自此帝復與監人,拘執如前。阿計替亦不敢少有庇緩。
二十八日,阿計替前白帝曰:「聞知四太子已上四川,及建康府,又為四太子探知,康王已南渡浙江,其勢恐不能久。」二帝聞之太息曰:「若九哥事不成,吾父子俱無望矣。」俄有持酒至曰:「金國皇帝生日,例賜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騎至官府中報主者啜雞凡曰:「北國皇帝已差四太子蓋天大王往關西,交點五路財客,別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來作此處同知也。」
初二日,有皂衣吏持文字前來白帝曰:「新同知到來,要你文字,須便供寫。」帝曰:「所寫如何?」曰:「速寫!速寫!」詬詈言語不曉,帝不得已,乃書如今之案款狀曰:「近封天水郡趙某,同男趙某與妻鄭氏各年若干,謹狀。」番人執去。
初十日,同知到雲州,引帝至庭下,訊問曰:「汝是趙某父子否?」曰:「然。」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計替白帝曰:「同知兀西哺途乃是途石之兒,其父因從四太子往江南,為劉三相公捉去,今來恨官家,將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濕淖不可坐,帝泣相謂曰:「吾父子死於此矣。」阿計替曰:「兀西哺途差吾往燕京下文字,須一二十日可回,二官人且耐心,吾去燕京,一道與官家將問南京仔細來相報也。」十一日至三十日,並如前。
三月初九日,忽褐衣一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聖旨,又叫你三人往西汙州聽指揮。」蓋緣同知奏乞也。二帝泣曰:「又復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執縛驅行,至晚出雲州,北行二十里方止。〈自此以後,則日月不復記憶,蓋緣阿計替不在帝之左右也。〉
或日,其所行地,皆坑窟,不平,有一監者言語稍順於帝,謂曰:「此長城塞也。」
或日,行五七十里,或八九十里,辛苦萬狀,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時有負而行者。漸入沙漠之地,風霜高下,冷氣逼人,常如深冬。二帝衣服單薄,又為時疫所梗,不能行走,困臥古屋中七八日,方得少愈,又為監者催行。帝起骨立,不能飲食,有如鬼狀。途中監者作木格,附以茅草,肩輿而行,皆垂死而復生。再行三四日,自北有騎兵約三四千人,首領衣紫袍,訊問左右,皆不曉。帝臥草輿中,微開目視之,左隊中有綠衣吏,若漢臣者,乃下馬駐軍,呼左右取水吃乾糧,次於皮篋中取出牛幹肉數枚贈帝,帝得此食之,肢體少蘇。綠衣語曰:「吾漢臣也,昔事陛下,為延安鈐轄周忠是也。元苻中,因與西夏將交戰,為西夏所獲,降之,父子由是皆在西夏,臣亦作西夏部中首領。宣和中,西夏遣臣將兵助契丹,為大金執縛,降之,今為雲州總管,郎主命臣受奚國節度,發兵往陝西破曲將軍,今所領兵是也。因言陛下勿憂,且契丹大遼王曾與大金連戰,尚且不死,今現在昌合州收管。陛下不曾與大金苦戰,祇是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國中盛稱張浚、劉錡、韓世忠、劉光世數人皆名將,皆可中興。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為獻。」言訖別去。經行已久,是日宿於林下。時月微明,有番酋吹笛,其聲嗚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詞曰:「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樓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謂少帝曰:「能賡乎?」少帝乃繼韻曰:「宸傳二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折地,忍聽琵琶。如今在外多蕭索,迤邐遠胡沙。家邦萬里,伶仃父子,向曉霜花。」歌成,三人相對大哭。
或日,所行之路,皆草木蕭索,頓起悲風,黃沙白霧,日出煙靄。動經六七十里,絕無人煙,但見牧羊兒往來,蓋非正路。時見城邑,雖在路之西東,而不復入也。時方近夏,岸柳夾道,澤中有小萍,褐色,不甚青翠。又如此行十餘里,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汙州。護人引帝入城,其地無復人煙,監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麗二王之所。其中方廣不甚大,有屋數十椽,皆頹敝,廊廡欲傾,籬落疏虞,不類人居。經兩三日,乃遣兵騎回歸,止留護衛者六七十人在彼。帝與太上及后止在中間一室,不敢出入,飲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糲。或時有小羊肉。
或日,二帝相謂曰:「吾父子在雲州日,深得阿計替保護,微得知南地消息,如今相距已經兩三月,不知其人還雲州否?還時亦不知再來此否?」言畢,有白帝曰:「阿計替是吾阿哥,吾名查二理,當時北國皇帝專使吾二人監守你父子三人,如今阿哥被雲州總管差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須來此。緣阿哥能寫文字,虜主時時要申發文字,故必須來此。阿哥去日,亦曾說與我,叫我保護你三人,你三人且放心。」
或日,阿計替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樂,吾自雲州往燕京,又自燕京還雲州,又自雲州到此,往復一千餘里,不勝艱辛。」於懷中取出文字,令二帝看視,其上書云:「今年南事未定,苗傅、劉正彥廢子官家,立明霞愛太子。」又云:「已得建康府,車駕入海矣。二太子已得四川,四太子已至兩浙。」帝視畢,嗚咽曰:「我國祚可知矣。」又云:「苗傅、劉正彥敢如是,吾兒子方即位四五年,做得甚事?」良久,阿計替收文字入懷。
或日,阿計替謂二帝曰:「今日七月初五,後日七夕,你二官家在京,煞時快活。」二帝嗟歎曰:「到此寧可復言此耶?」言訖,有甲士五十人喊聲喧呼,曰:「在此。」二帝驚懼,不覺仆地,且曰:「吾命在今日矣。」阿計替出,首力白其事。帝自窗隙中望之,兩手足俱戰掉。少頃,阿計替持刀入帝所,帝驚,以手掩目,太上太后亦然。阿計替乃高聲曰:「不干你三人事。」遂於帝所右壁後執一小奴而去,付首力者殺之,攜其首而去。近三時許,帝后心神始定,尚未能言。阿計替入謂曰:「先來驚否?」帝曰:「何事?」答曰:「此七月七日祭神也。吾金國禮,於今日先伏藏一人於暗處,然後大領兵馬,佯為捉獲,斬首祭神,以首為上祀,身為次祀,羊為下祀,祀畢,人羊俱煮熟啖之,謂之祈福。」帝曰:「若非汝唱言『不干你三人事』,吾已驚悸矣。」太后因驚得病,九日方甦。
或日,首力持人頭者以肉一臠詣帝前曰:「祈福肉,可食之。」帝聞其氣,臭穢不可近,欲辭之,阿計替在旁曰:「受之,可有福,不可不受。」乃受之。首力舞蹈而去。
或日,秋風大起,冷氣襲人,阿計替曰:「秋令至矣。」俄聞空中雁聲嘹嚦,自北而南,時監者皆為阿計替揮去,壁間適有弓一張,阿計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番胡事也。」手持弓曰:「吾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善。」乃執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禍萬民,若國祚復興,當使一箭中雁。」遂付阿計替射之,一箭中雁,宛轉而下。二帝拱手稽顙曰:「誠如此卜,死且無憾。」阿計替亦微笑,取茅草熱火,炙雁而分食之。
或日,阿計替又密入室,語帝曰:「南朝聞說四太子盡得江南,迤邐至洞庭湖。」又云:「金國官家使人往北國,起人馬前向江南廝殺。」時天氣漸寒,帝后衣服皆腐爛垢膩,時時得阿計替集番婆胡婦洗濯。
或日,大雪數尺,室中極冷,不可出。帝后顙膝相拄,聲顫不能言。阿計替持一氈投蓋三人之首,稍獲安暖。太上自雲州一病之後,髮退不復更生,如僧尼狀,與番奴剃頭相似。是日極冷,又乏飲食,止得雁一隻,於火上燒熟共食之。
或日,阿計替謂二帝曰:「今朝已十月初一日也。」帝曰:「十月天寧節,今日與向日不同。」並泣下。阿計替曰:「天寧節何節也?」帝曰:「生辰節也,吾生於此日,未知死於何日?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自古帝王之辱,唯晉懷湣、石少主與吾父子耳。」
或日,天氣稍和,日色晴麗,阿計替曰:「今引鞭春。便有多少和氣。」遂將羊乳杯許飲帝,曰:「以此代酒。」其乳腥穢,勉強飲之。
或日,雪霽天晴,阿計替曰:「今日可出去矣。」帝后皆以極冷為對,阿計替曰:「春回雁歸矣。」空引雁聲自南而北,千萬成群而去。先是,北地苦寒,必掘地作穴,以居數月。帝室中亦作穴,深五七尺,帝后晝夜伏其中,其餘護衛人亦如是。是日,始出坑,不復入矣。時天輔十二年[2],乃大宋建炎四年庚戌歲也。
或日,午間傳聞,北國皇帝后上仙,阿計替等六十餘人,皆以白布纏頭作孝,鄭太后曰:「吾何日死也?」聞說金主自皇后上仙之後,喜怒不常,時帶刀劍,宮人有忤已者,必手殺之。阿計替曰:「你國中有肅王乎?」曰:「有。」「有女子乎?」曰:「有。」「近聞皇帝以肅王女為嬪御,寵冠後宮,由是皇后怒忿,自縊而死。金主知其實,乃手殺肅王女以復仇。」鄭后聞之,乃曰:「肅王女玉箱也,此女少多奇異,今以兵刃之間身死應之。常記肅王妃,陳執中女也,孕玉箱日,夜夢青衣童子自天而降,手執鐵盤,盤內有正印二組,曰:『天錫汝女為皇后妃。』驚寤思曰:『吾夫王也,吾妃也,豈得父母為王妃,而女復為后者?』閱數歲,戲於水次,得玉印一枚,文曰『金妃之印。』究其所自,於宮中池畔得之,亦嘗玩佩不去體。」金人入城,皇族皆為掠取,此女為完顏樹所虜,每日欲醉淫此女,中昏懣絕不前。乃以其女進於金主,金主幸之,生一男。後因后兄沮李孛進夏國李氏女以為妃,兩人爭寵,趙妃欲以陰計中金主,以雪國恥。偶皇后死,妃因侍側,多以私意教金主殺左右及李妃。又因暑月,嘗以雪水調腦脂以進,因此金主亦發疾。時天輔十四年六月。尋於十五年正月十一日宮中飲宴。是時,金主無皇后,止有趙妃當寵,其肅王亦因病而死。一日秋深侍坐,金主因向趙妃曰:「汝為南朝族屬,豈得如此富貴?候後服除,以汝為皇后。」一日,因左右奏:「趙某父子現在西汙州,近者四太子為韓世忠敗於金山,幾死舟中而回,是南朝之勢漸欲大,可將此三人更移入內地。」金主曰:「可移向五國城。」時妃在側,因奏曰:「陛下倘以妾之故,庇其祖父,使不致凍餒,亦妾之幸也。」金主曰:「外事汝何得預?」妃曰:「父母骨肉何可不預?陛下還有父母也無?」語甚厲,因此金主怒發,曰:「留汝在宮中,外有父兄之仇,內有妒忌之意,一旦禍起,吾悔何及?」妃曰:「汝本北方小胡奴,侵淩上國,南伐炎宋,北滅契丹,不行仁義,專務殺戮,使吾父兄孤苦,他日汝亦遭人如此夷滅也。」金主愈怒,手刃殺之。
或日,阿計替持文字至帝前,白帝曰:「得旨文,移吾這幾個去五國城,來早便行。」次日,阿計替引帝徒行,護衛六十餘人,出西汙州。至晚,約行六七十里,帝后俱不能行,泣哀謂阿計替曰:「何不告金主?就此地便將吾敲殺,何故祇管叫我千里去也?」阿計替曰:「須是忍耐強行,勿思他事,但有吾在,大王且莫憂。」以此又徒行五七日,鄭太后因病不能行,少帝乃負之而進。是晚,鄭太后崩於林下,時年四十七歲。倉卒之際,於路旁用刀掘坑,以身上衣服裹而埋之。二帝皆哭之慟,護衛人亦有不忍者,亦有詬詈者,催促起行。又經兩三日,始達五國城,大約與西汙州相類。有云此處乃是契丹囚阻羌西部黑人吐番奚國酋長處。城中有民五七十家,皆荒殘不成倫理,入官府中,有大庭,無廊廡,皆倒損坍壞。護衛者引至庭下,庭上坐一紫衣番人,阿計替曰:「有文字在此。」出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廡下小扉,進一小室,惟有小臺,可坐二人而已。四壁皆土牆,庭前作木柵護衛之,緘封而去。日晏,得食一盂,二人分而食之。五國城中居七八月,大約一日一食,此一年中酒食一次。七月七日,祭神得酒食一次。阿計替與查二理共幸一婦,阿計替遂手殺其弟。至十月,天氣寒冷,乃掘坑以居。二帝因病疫不安,護衛者亦死半矣。
天輔十六年正月元宵,此處亦有少燈,皆以磁碗貯羊脂,以草為炷而燒之。有僧五七人作佛事,皆胡僧也,讚祝官家福祿萬壽。帝問阿計替曰:「此間離京城幾千里?」曰:「三千八百餘里。此處西去黃龍府二千一百里,此城乃漢將李陵戰敗之地也。」日晚,老番以乳酪一甌使人持至。時苦雨,舍宇崩壞,牆壁圯裂,有蠍數十走出,螫太上之臂,病痛移時,其餘蠍少帝以土塊擊之。
或日,庭中列香案,庭上紫衣褐衣三番人飲饌,云是日乃金國皇帝生日。飲五七盞,皆有食。次使人持餘食自隙中遺帝,曰:「帝賜酒食,吃之。」二帝食之,不復辨其名,食之皆嘔穢至盡,問於阿計替,乃蜜漬羊腸合馬腸共成之,非囚者所能食,亦此中珍味也。
或日,上皇因哭鄭后,一目失明,不能睹物,終日合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時年五十一歲。因語帝曰:「我祖宗二百年基業,今一旦罹外國之腥膻,禍起奸臣之手,一家三千餘口,唯見汝一人在此,餘外骨肉流落,聞皆為人奴婢,雖韋妃為蓋天大王所得,雲州一別,不知今復何在。」上不時涕泣,太上亦哭之甚,月餘,一目枯矣。
或日,中庭設祭儀,問之,云祭天王,蓋彼中所重者。是夜,列燈燭,至中夜而止。少帝於牖中望神祝曰:「願速死,南則中興,北則願還內地。」是夜,夢神自空降,揖帝於前庭,謂曰:「吾實北方神天王是也,上帝命吾統攝南北生靈,更十年,天下太平矣。南北中興,與昔相類。」言訖,升天而去。帝寤,白太上,太上曰:「吾之夢亦如是,何祥也?」
或日,有中貴坐庭上,與老番對坐,引二帝至庭下,語曰:「北國官家欲立趙氏為后,稱為荊王女,吳王孫女。官家未知宗派,實遣吾來問汝,可具圖以上。」帝曰:「吾亦不知,族譜不存,難可考也。大金破京師日,宗正文字皆為北朝取去,想尚在,何不檢閱,兼問皇后細的合對,便見是何族屬。」泣下久之,中貴人曰:「臣亦陛下東京小中貴,來時係娘娘私遣,路逢蓋天大王韋夫人曰:『為吾起居二帝及太后。』餘無所語。」帝曰:「太后已死矣。」貴人曰:「今月十一日,想已冊立矣。嘗記皇后說,在京日呼太上為伯公,今上為伯兄。皇后有二子,長曰殊哥,小曰青哥,早晚必有太子也。」言訖,上馬而去。
或日,有中貴坐庭中,使人引帝至庭下,言皇帝與皇后指揮,許令將鄭后朱后同葬於五國城,官給棺木。俄有擔荷二竹席囊二喪,骨殖零落,復令人取二棺木,亟殮之,並許令天水公[3]隨葬於淺小之下,仍有旨,進封二后為夫人。以皇后恩澤,時放二帝囚禁,令城中自便往來,但不許出城。自此二帝或時出外,坐於市中民家,且話南朝事。民不敢答,但供需少飲食而已。二帝以五國城去燕京三千八百餘里,燕京去京師三千九百里,相去絕不聞音耗。其地亦時有客旅往來,見二帝衣服破敝,亦有少遺贈者。
竊憤錄 编辑
天輔十五年[4],宋紹興二年,歲壬子,或見帝在街衢間行,內一老叟,自稱亦是京師人,與上皇話舊,云:「天城破日,為虜流移至此。」見太上皇每每相對泣下。又言正月元夕龜山風景,午門外金盞賜酒,相持大哭。偶城中主者年老胡官乘馬過其前,怒曰:「安可放他於是處?」乃以鞭犯上皇背,少帝亦遭恥辱。老叟惶懼,亦遭笞擊十餘。遂令左右復引二帝入一小室,閉門,自此不容出入,無復到街衢。
或日,監者阿計替曰:「今日城主老,胡官已死,可再出遊不妨。」縱步民間,無敢與帝語者,亦無敢供飲食者。問其前日老叟,則云死矣。至人靜處,阿計替於懷中出片紙,上書「紹興」二字,示帝曰:「且喜江南漸平,以淮為界矣。」帝曰:「紹興者何?」阿計替曰:「南朝新改年號。」又曰:「聞相殺尚未十分定,恐南朝不能復河南河北之地矣。」帝曰:「我在此思之,惟乞死矣,何暇更論此事。」
或日,五國城新到同知〈(即金虜太守也)〉,名曰瓜歐,自北京來,乃一少胡。列侍妾數人坐庭中,引二帝於庭下詰之,賜酒肉曰:「此地去燕京稍遠,可以保護你。」自屏後呼其妻出拜二帝,曰:「此女,汝家人也。」婦人出拜已,衣胡服,二帝不能識之。乃云:「記得父是今上官家弟,不知為何王名位。」自此稍得其夫婦相顧,頗緩拘禁。
或日,有牌使至五國城,宣金國皇帝敕旨曰:「契勘皇后趙氏已廢為庶人賜死,瓜歐妻趙氏是庶人親妹,及統國不律介妻亦是庶人親妹,並令賜死。」令瓜歐夫婦拜命訖,婦人泣下如雨,其夫亦泣下。牌使遣人以棒敲殺之,取其首去。瓜歐大哭,數日不止。自此復拘二帝如前。又戒阿計替善監視,但不知廢后之由。
或日,阿計替得所聞事白帝曰:「先是,南朝肅王女為郎主妻,因妒忌,已殺之。又以荊王女為妃,生一男一女,今已立為皇后,因在宮中與郎主共弈棋,言語犯之,郎主厲聲曰:『休道我敢殺趙妃,也敢殺趙后。』后泣下而起,衣冠待罪,金主怒不已,送入外羅院,即宮掖間囚所也。內侍雄喝利者又譖后有私於人;又有怨言;又與韋夫人密語殿內,言訖泣下;每月朔望,焚香南面再拜。似此言二十餘事,金主遂大怒,賜死外羅院,以至與后族屬為北京官妻者十餘人,並賜死,故及瓜歐之妻。」自趙后之死,上皇因拘係日急,又慮朝夕不測,乃絞衣成索,經梁柱間欲自盡。少帝覺而持下,泣曰:「不可如此,且臣子不孝無道,致君父至此。若陛下求死,臣何容於世,為萬世罪人矣。」監者或知之,以湯來飲,自此不能食者數日。既困憊,雖便溺之往,少帝從行,況室中衹可容二人,鄰近則護衛所止。監者阿計替則時以寬容見勉,終不能食。日久臥室中土几上,阿計替時以不雲木煎湯饋之,云:「此中無藥物,有疾者但煎此木作湯,飲之自愈。」其不雲木者,初生無枝葉,暗地中生,城北最甚,天氣晴和則掘地求之,色如枯楊柳,大小如箸,蔓延數十步,屈曲而生。上皇服之,稍定。又云:「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初煎沸湯數次,其木浮者病即愈,沉者即死,半沉半浮者病久不愈。」
或日,天氣凝沍,天雨雹,大者如雞子,小者如彈子,盈地數寸,百鳥皆死,人避之不及,亦有少損。是日,阿計替有疾,語不出口,昏默困臥。少帝憂之,令監者求不雲木,帝手自煎湯,有木浮於湯面,如旋狀不止,帝自持令阿計替服之。是夜出汗如雨,遂無餘疾。是歲,金主賜到布帛等物,但冬月極寒,必居土坑中容身以避寒氣。
天輔十六年,宋紹興三年,癸丑春正月,金主生辰不賜酒肉,云:「郎主病免宴。」或云郎主已歸天,或云王孫即位,流聞不一,元宵亦不放燈。後一日,大雪中有電雹,俄頃雪止。又日蝕,至天地晦暗,經夕乃復。
或日,天氣大和,阿計替曰:「今日寒食節,金國例,祭祀先祖,燒紙錢,埋肉脯,遊賞野外,各在水際,我為主者所戒,不敢放二帝出外觀之。」是日,城中大火,屋宇焚蕩皆盡,死者六十餘人,護衛人亡失大半,阿計替左臂亦糜爛,鬚髮皆焦。帝所居室燒及大半,帝與太上皇因火勢甚,手拆其窗,窗拆,身亦有傷,衣服皆焦,二帝相謂曰:「初見火起時,言願死於火中。及火至室前,如有人扶掖而出,並不記拆窗之事。」是日,飲食都無,數日後方定。
或日,有甲兵至,自言從西明州來,知此處有火起,故來救援。斫采林木營造屋舍,修葺如故,復立室宇,再作帝所居室等。阿計替因火焚損一臂,不可持物。少帝因火變亦疾,二指不可屈伸。或日,天大風,晝瞑不見人物,天雨稗子如豆,地深數寸,不知何來。亦有磨而作食者,大火之後,非此不可養人,因知造物乘除自有成理,不可以常情測也。
或日,阿計替曰:「此日乃十月一日也,我從二人今已七年,何時復還北京,得見父母?今天氣漸寒,衣被又無,大火之後,為之奈何?」忽聞有新差同知到,乃一壯胡人,到官坐於庭上,引二帝至庭下,呼阿計替曰:「朝廷令汝監守趙某父子,今已七八年矣。前日大火,莫是有人生事?如此煞好公事。」呼左右鞭背三十,阿計替叫呼不已,乃赦之。自此阿計替不復親近二帝,每對彼人,則佯大罵。
或日,新差到者命設酒肉,坐於庭上,若宴飲狀。酒半,有一奴自外突入,持刀徑升庭,殺新差至者,斷其首,呼其眾曰:「我有父,曰遂碎,因小過為他所殺,有母又為所私,我又日受他鞭笞,不能堪其苦。」其母自屏後出,持刀入室,盡殺其老幼。有二十餘人自外入,亦執其母並其奴,斷首而出。內中有一人云: 「我本不至此,緣趙某父子在此,我等自燕京五千餘里遠來,至遭此毒害,今日若不殺趙某父子,則他日不無損害平人,我等亦無由回京,今乘亂而殺之,官家亦不罪我。」帝自室中聞之,祝曰:「死且不怨,但免兵為幸。」二十餘人欲向帝室,有一人止之曰:「不可,若殺之,我等安敢回北京?莫若分十餘人持雙首以達西明州。」次日,有一胡人引阿計替至室中,謂帝曰:「昨日非我勸止,汝與我眾人皆死。」是日,阿計替之子並其婦皆為人所殺,不知是何人,蓋乘其亂也。阿計替先因婦殺其弟,故其婦又為人所殺。二帝緣前夕之亂,驚悸愈不安,有如風疾。
或日,秋至,阿計替共將羊尾緝紝,命胡婦織以成服,稍可禦寒。而二帝每起居,聞高聲大呼,必震驚失措,以為人將害己。阿計替時以不雲木煎湯上供,然亦時時親來視帝。是歲終亦如常年,掘土坑以居,飲食或有或無,具載在前。
天輔十七年[5],宋紹興四年,歲在甲寅,或日,金主生辰已過,例有少酒肉。數日間,有虜人數輩盡白衣,以布纏頭,且白帝曰:「金國皇帝已歸天矣。」命左右及市民並二帝並以白布纏頭,且云:「二月十八日歸天,立太子完顏亶為君,即位改元天眷,有赦到此,汝亦得少緩。」或日,傳金主已葬訖,新天子以兵五萬,發二太子往河南取地界去,先皇諡曰「至聖文武大德聖皇帝」,廟號太宗。
或日,有人走報主者云:「岐王到來,請出城迎接。」良久,岐王至,坐庭上,二帝自窗外望之,堂堂然。有人立室前曰:「此完顏亮」。良久,使人引二帝至庭下,面責曰:「汝南國人無道,勞我師徒連年不息,殺盡江南人,盡取江南地,卻來與你理會末晚。」呼左右曰:「且牽去牢固防護。」
或日,有眾人稱:今朝十月一日。上皇感泣,謂少帝曰:「不見天日八年矣,視此身,恐去死不遠,難以復歸中原。汝值壯年,可勉強以祖宗基業為念,思雪父母之仇,汝可與九哥二人兄弟共之。」言訖,二帝並泣下不止。自此,上皇又耳聵,行步不前,終日伏在土塌而已。或日,雪深數尺,有使者乘馬過五國城,自宣言:「北國皇帝已滅南宋,立劉皇帝為君,南朝人已為大軍驅入海矣。」帝泣下,移時不止,相謂曰:「祖宗二百年基業,滅於吾父子之手,為萬世笑,踵跡懷湣不若矣。」
天眷二年[6],正月初,有百姓扶老攜幼至五國城者數百人,皆曰:「由燕京至此,悉有罪之人流徙而來。」自此,城中稍稍有經營。人所至者流言:已收復南朝,康王已在燕京獄中,吾等百姓皆是說南朝事者,計會將合誅,遭皇帝誕日,赦得免罪,流徙此地。時有到官府中帝所居室前貨餅者,言皆如此。帝相謂曰:「前聞改紹興,私自意曰非吉兆,蓋刀居口上也。」或日,春深,草木不甚萌茂,有一使到官府中,呼二帝至。至庭下,且宣言:「北國皇帝新即位,已收得康王在燕京獄。」命曰:「趙某父子更移他往均州,卻令康王入均州,即日發行。」
次日出城時,百姓皆在城外,阿計替曰:「從均州去,又五百里,路極險惡然,有人民千餘,乃故契丹之福州,緣京國破契丹日,本州人不歸順,舉兵圍之,力窮乃降,故改今名。」約行六十里,日色已黑,路不可辨,狐狸悲嘯,林麓間微風細雨,殆不類人世,隨行有三十餘人皆有斥責語,但不甚明曉耳。鬼火縱橫,終無止宿處,皆坐於地。至天曉又行,有齎乾糧者,於路旁坎中取水啖之,良久,眾皆喉痛,不能發言,蓋為其水所傷,移時方退,喉舌乃開。二帝是日愈緩行,至晚又如前宿於林中,地皆磽確,或有水澤,草莽蔽野,若非人所常行之路。阿計替曰:「此恐非正路。」遂歷問從行人,其中有一人曰:「我曾往均州,此非正路,乃僻惡小徑耳。」遂復倒行。上皇不能徒行,少帝或負之。又三里許,方及正路。入一大林,涉水而過,乃得平正。其路甚廣,然其地皆是浮沙,每舉步足,必如行泥淖中,沒至踝,常不見足。時眾人皆失鞋履,帝及太上皇為瓦礫所傷,血流趾間,苦楚不能行步,坐於小坡石上,日已晡矣,方上早食。迨至所經行一二十里,路中逢三五人。時有老番奴在路上遇心疾而死,遂臥於沙中,眾人以手擁沙泥而去。如此行數日,隻見天色陰晦,恍若重霧罩人,其氣入口鼻中皆嗽,又出血。
或日,行次見野雉二十餘隻,皆飛鳴於地,如爭食穀粒狀。視之,乃就食一蛇,已為咀嚼,尚有七八尺,其首三岐,體皆青碧色,無鱗甲,頃刻啖啄無復少留矣。其雉飛鳴,更相鬥擲,或至死者,移時猶存大雄雉出眾,餘死於地者十七八隻。忽中有一胡人,年十餘歲,手持一刀,與大雉高下飛逐,執之,斷其首,飲其血,逡巡皆分裂肚腹,手所持刀不落。俄頃,其人自地升空,杳杳而去,左右皆驚愕,不知其為何故也。初,虜人見蛇雉鬥鳴,皆稽首北面再拜,數次乃舉取雉去。
或日,行至一古廟,無藩籬之限,惟有石像數身,皆若胡中酋長,鐫刻甚巧。有一人能言此春秋時將軍李牧祠也,不知其建廟之因。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瑩好如瑪瑙,其井相傳深百丈,每漢盛則井泉枯竭,胡盛則井泉泛溢;以土石投其中,則其聲如牛吼;其水能治病。其人曰:「契丹未滅日,廟皆彩繪,屋宇甚壯麗,其毀拆已十年矣。我在幼時,見說此像乃唐朝頡利可汗自長安攜石匠至此,采石作像,工甚奇巧。」其隨行之人各於腰下取皮袋,俯首取井中水,其水清澈,飲之甚甘。阿計替曰:「水甘,則金國福無盡也。」二帝視神祝曰:「金國之滅,井水可卜,傳聞九哥已遭縶縛,吾國已滅,未見的耗。若神有靈,容吾一占以見。」乃白神曰:「吾國復興,望神起立。」帝之意,蓋以中國不能復興,如神之不能立也。故有此祝,謾求之耳。良久,石像間有聲如雷,身或搖振,如踴躍之狀,眾視之,起立於室中,紋理接續如故。眾大駭,帝遽拱手稽首,父子再拜稱慶。上皇謂少帝曰:「吾父子倘有歸期,可一卜。」少帝欲再卜之,從者促行,不果而去。
或日,行至一城,荒索間有屋宇、市肆及官府,阿計替問隨行人曰:「汝眾人中有五國城中人否?有,即可前行。」時有三人,令前行,至庭下,見二三小兒立於庭上,皆衣毳衣,執弓矢,皆擊搏笑語,見二帝與眾人,循柱攀梁,忽爾不見。俄有胡官坐庭上,引見二帝,言語皆不可曉。少頃,帝出巡行街衢,似有疏放之意,飲食亦有可意者。是時,日夕陰噎,未嘗和煦,歷數日。住在城中,其居民言語皆不可曉,其稱呼,惟有三人是五國城中隨二帝及眾人至此地者,常以彼處人言語為之釋。
或日,眾人及帝在市井間,見百姓十數人,皆彼土人,擊鼓揚兵仗旗幟,牽二牛,上各坐一男一女,皆斷其首,以縛於牛背,流血滿身。有小兒首,用索縛於牛項之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隨至官府中,庭下鳴鼓,拔刀劍互相鬥舞,請神祝禱,亦有巫者彩服畫冠,振鈴擊鼓,於前羅列器皿布地,請為首者,皆跪膝胡拜,言尤其不可辨。少頃,就牛上取男女於地,復碎其肉,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首乃於庭上。梁間作聲如雷,有小兒三人自梁上棟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躍笑語,皆毳衣跣足,近視之,並有三口,取器中血,舉而飲之。其庭下鼓聲大作,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徑趨於二帝前,拜伏,如小兒見長者之狀,移時不起。少帝答拜之,上皇不見,少帝乃語之。禮畢,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兒興身復升庭,循柱於梁間作雷聲,遂不復見矣。彼人皆向帝作言語,云云然不可辨。五國城人解曰:「我祀此神數世於此地,未嘗有此歸伏之禮,有如此之敬,帝必天神也。」遂以其血並肉作食,眾啖之而去。帝問阿計替曰:「何神?」云:「胡中妖神,每歲兩祭,率用人牛,每喜則風雨及時,怒則風雨失候。常執人,以口齧肉吸血而止,今拜於帝前,可知大王自有無窮前途也。」
或日,有人持食一器曰:「此是均州所產稻米也。」視之,堅硬如麥,飯內有雙仁,嚼破食之,數日不饑,腹痛泄瀉,久而方定。上皇食之,手足軟弱,不可行步執物。其人說此物初生,多在沙磧中,苗如蘆葦,高七八尺,暑甚結穗,每穗約有一二合,外有黑殼,用木棒打開,取仁食之,彼處人呼曰「沒加」。又有茶肭草,其樹高三尺,葉如南楝花而紫色,皆有白黃點,花開四出,其大如手,碧色,或有八出者,其結實大如拳,熟便可食,其甘如蜜,彼人呼曰茶肭子。又有野患草,生布盈野,如南方艾蒿之屬,彼人種而方生,采以為茹。至夜無燈,惟此城中北大石坑中,水漬沒加及茶肭、野患草三種,其水稠如南方之油。冬間大雪,尤有彌漫廣野,經旬不止者,人皆入土坑中跧伏居止,布沒加諸草苗於其中,自然溫暖。其他異於人世者不一,今不復錄,大約皆淫慝事也。二帝凡在均州,經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已旬日,不復有藥。彼中疾者,取荼肭子啖即愈,少帝使人求之,去皮令上皇啖之,云苦吐出,不及下咽,而喉間已成瘡疾布滿,又為從行人移置濕地泥淖中居止,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7],宋紹興六年,歲在丙辰,正月旦,彼處相賀,但二人相見,以手交腋歌舞,笑語為禮而已。元宵亦有燈,以坑水漬沒加荼肭子,以苗莖為炷而燃之。是日,其宅令男女合婚,皆以高低色澤相等者為偶合之式,會於城北大澤間,從民便自配之,仍於其地即便交加,事畢,男負女而歸。或日,梅尋部大王來均州市易打搏至,其人約十餘,皆毳衣跣足,言語不可曉,物亦不可名,其人市易罷,殺牛馬,與均州人同飲其血以代酒也。食牛皮者如啖藕蔗,復以物兩篋送官而去。
或日早,少帝自土坑中顧視太上皇,則僵踞死矣。少帝哽咽不勝其慟,阿計替勉帝曰:「可就此中埋藏。」問鄉俗,乃云:「無埋瘞之地,此地死者必以火焚屍,及半燼,以杖擊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燈油也。」語未已,隨有人已白官府,乃引彼土人五七人,徑入坑中,以木共貫上皇而去,少帝號泣從之。直至一石坑之前,架屍於其旁,用荼肭及野蔓焚之,焦爛及半,復以水滅之,以木杖貫其屍,曳行棄坑中,其屍直下至坑底。少帝止之不可,但躑躅於地大哭。已而,少帝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來有生人投死於中,不可作油,此水頓清。」爭力挽之,少帝究其日月,則天眷三年三月六日也。
初,上皇崩,時年五十四,遺言欲歸葬內地,郎主不許。時兵部侍郎司馬樸與奉使朱弁在燕山聞之,共議製服,弁欲先請,樸曰:「為臣子聞君父之喪,當致其哀,尚何請?請而不許,奈何?」遂服斬衰,朝夕哭,為文以祭,有曰:「歎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龍髯而莫逮,淚灑冰天。」金人義之而不責。洪皓在冷山聞之,北向泣血,往燕山,建道場於開泰寺,疏曰:「千年厭世,忽駕乘雲之仙;四海遏音,同深喪考之戚。況故宮為禾黍改館,徒饋於秦牢;新廟遊衣冠招魂,漫歌於楚些。雖置河東之賦,莫止江南之哀。遺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縶而嘔血。伏望盛德之祀,傳百世以彌昌;在天之靈,繼三後而不朽。」金人讀之,亦為墮淚,爭相傳誦。俗重忠孝,不以為罪。先是,上皇屍投坑中,事畢,阿計替與眾人促帝行甚速。
或日,有牌使至州,引帝至庭下,乃宣聖旨曰:「天水郡公趙某比聞已死,其子天水侯可特與移住源昌州聽命。」少帝聞之大哭,阿計替曰:「且喜。」帝曰:「何以為喜?」阿計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卻是南地,若去燕京稍近,此乃郎主知上皇死,故將大王移入近地也。」來日遂起發均州,從西南去。隨行人比來時又死及半,止有一十三人,內人死,亦皆焚棄坑中,此行少帝與阿計替並眾人共十五人而已。帝日日哭泣不止,衣裾破敝,隨行人及帝皆如鬼形狀,所行之路,猶平坦好行,非昔日往來之路矣。亦有人物居息,路傍閑花野草,生花皆有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乾糧。
或日,至一河,水不甚深廣,遂於下流淺水中眾人涉水,時帝及人從皆洗足。阿計替曰:「今路已近南,稍稍可行,間問於人,言去北京為正路,惟大王勉之。」帝曰:「千辛萬苦,父母妻子俱死,一身伶仃孤苦獨在,不死何為?倘北國皇帝恩造,早賜誅戮,亦猶生耳,庶免如此勞苦。自東京至此,跋陟已六千里路矣。」阿計替曰:「幸我隨行,若他人,則大王已死久矣。」帝曰:「所苦者上皇崩非其地,投棄坑中,不幸之大。」阿計替曰:「勿思可也。」其路途間亦時有人往來,皆胡人也。
或日,登一小山坡,引領南望,塵埃竟天,帝曰:「我見此塵埃,精神已折喪,在雲州五國城,兩三次驚怛不已。」左右曰:「此北國同知出獵也。」時天氣頗和,近四月,天高日明,狐兔縱逸皆出,坡下觸石而死者三四頭,從人或取之,以刀刮石取火,以草焚之,用狐腸胃炙而食之。從此又行五六日,達源昌州。
或日入城,見其邑甚壯,其同知乃是阿骨打從兄孫,名赤黎喝。阿計替引帝至庭下,見之,少帝視其人,紫衲金帶,左右列侍三十餘人,面顏瑩白,如婦女之姿,極為俊麗。謂少帝曰:「汝南朝少帝乎?遠來辛苦。」帝唯唯。又曰:「聞汝父母皆死北國,皇帝故推恩移汝在此,無苦煩惱。」命左右以杯酒臠肉賜帝,與同食於廡下。食畢,赤黎喝召帝宇前,詰問曰:「汝年若干?而頭白若此?」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陟數千里外,安得而不頭白乎?」時帝髭長數寸,赤黎喝云:「吾北國太祖皇帝在日,與契丹不足,慮地為其所並,故銳意欲滅之耳。豈敢望宋南朝?而汝國中賊臣,不順天命,妄與吾家自結邊釁,奸邪間諜以至於此,而固不可解矣。今皇帝是我侄孫,此間有兵萬餘,鎮守此地,汝但安心莫憂。」令引帝出,居一小室,其中有床褥,但日夕所食粗糲,乃與阿計替同宿。阿計替曰: 「賴得同知見大王甚喜,且安心,恐別有移南之理。」時天眷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也。凡在源昌州居止經年餘,至天眷四年冬而止。
竊憤續錄 编辑
金國天眷四年[8],歲在丁巳,是為宋紹興七年也。十一月十日戊戌,金人廢偽齊劉豫為河南道行臺[9],傳送燕京,囚於相王寺,仍殺其子劉璘、劉玨於相郡。遂召天水郡侯趙某於源昌州西行,二日抵鹿州,三日抵鹿水,舟渡而南,七日抵壽州,行二日至易州。所經行路皆荊榛,大路頗平易。行每州,各有同知,如州縣,俱有軍民市井。所至州郡,間有遺帝衣服,有饋送帝飲食。所行隨護一十七人,自起源昌州,行六十里,是晚宿於野林中,飲食亦微有乾糧等物。是夕,有大月出自天東,陰晦中雖有光而不能照,阿計替曰:「今日月盡,那得有月?」俄,大月之下又有一月相似,中發紅光,亙天數十丈,其聲如雷。是月乃郎主殺陳鄭二王之應也。
十二月,行次雪大作,平地數尺,有野鳥數百爭飛雪中,如雀鴿狀,視其地,有死狸兩頭在雪中。良久,群鳥食狸之肉殆盡,皮毛無餘,其群鳥伏地,皆化為鼠,皮毛紛落,走入雪中土內,皆不見。其變未全者,尚餘鼠首鳥翼,宛轉雪中。隨行中有一人曰:「此土有此物,遇雪中,若食狸者,皆化為鼠,能穴地數十丈而去。」或日,行次,帝足間出血不止,行不能進,痛不可忍。中有一人名阿父董,以小刀於帝足間刮去一片,如錢大,曰:「若不如此,良久必潰此足,緣此沙中有蟲入肉中作毒故也。」或日,有一將軍領兵數百,云自黃龍府來,往北京麾下。人備言其勇,嘗駐一槍於地,謂能出者以兄呼之,盡數百人,莫能出之者,其人但以兩手指出之。眾服其勇,問其名,則曰阿祝務里也。又能夜入他軍中,見物如白日。由是殺人,人莫敢施其勇。帝與諸人立路傍林中,俟其過而後行。
或日,行至鹿水,水至深而碧色,無上下源流,云其水自地中出,亦自地中涸。呼舟而渡,闊約五丈,水中生螺如拳大,深紫色,人或采而食之。岸邊生草如蒲色,黑如漆,甚柔韌,可采而食之。岸人緝以為布,如南方木棉布相似。其水中有魚,如鱨魚,碧色,有二足,能鳴,如雞聲,捕者用長竹,上安鐵叉,刺之可得,土人云可生啖,如南方食鱠魚云。
或日,次壽州,見同知,乃云:是真定府人,大觀中,為軍於安肅軍,犯法,避罪北入契丹,契丹破,以財上金主。見帝,亦慰勞,自云:「大觀中北走至此,幾二十年矣。」亦頗有酒肉少許。阿計替與之言語甚愜和。是晚,宿於壽州之官舍左廡下,夜及半,聞室中有歌聲,帝謂阿計替曰:「此間亦有人會歌唱柳耆卿詞,雖腔詞不成,亦何由至此?」洎明日,同阿計替詢問為誰,其人姓斛律,名思,乃詢問昨日所唱女子,且曰:「金主皇帝所賜婢妾,問之,乃東京百王宮相王女,今年已十七矣,甚婉美,昨日唱罷,亦語吾曰:『前面宿的官人,好似我家叔。』我答云:『便是南國官家。』其女悲泣,至今不已。」帝聞之,亦為泣。左右促行,乃出城。是日,宿於城外一寺中,視其殿像俱無,惟石刻二胡婦而已。無諸供養,空寺闃然。是夕微有月,暗中鬼火縱橫,百十為群,分而復合。
或日,天氣和煦,所行路中,青草夾路,雜以野花,皆紫色。路之左右亦有耕者,其牛皆不甚大,而白者尤多,角反如羊。見諸人至,有獻酒食者,云: 「此地有神明,事之最靈,每遇有貴人到此地,其神必先期一夕報之。夢中云來日有貴人自何方至,故吾等備酒肉出獻。昨夜夢中來報云:『明日有天羅王自東北而來,衣青袍,從者十三人。』是阿父遣來路上祗候,有酒肉來獻。」阿計替並受之,帝謂曰:「汝神在何地?」民引手指示曰:「山阜間有屋三間是也。」帝與阿計替共往,入門如聞人揖聲,若三十餘人聲,眾人訝之。既至,前視其神,亦石刻也,乃一婦人狀,手執劍則鐵為之,侍從者皆若婦人。帝及眾人皆拱手稽顙,既出門,又聞如三十人唱喏。問其名曰:「有名乎?」曰:「無名也,但稱將軍而已。每夢所見,亦婦人持劍披甲而來。或傳曰:乃契丹天皇后侍女之神也,因出征伐,從天皇王韃靼沒於此,天皇特為立祠,流傳至今不絕。」帝及眾人讚其威靈而行,然天羅王之呼,帝謂不知為何意。阿計替曰:「天王知之乎?」帝曰:「不知也。」阿計替曰:「幼年曾讀佛書,有天羅神名字,今呼為天羅王神,必知大王之身乃天宮謫降也。」帝曰:「何苦多難?」阿計替曰:「此是定數難逃。」帝笑而行。或日,在途去神祠百餘里,望林麓間火煙起,及聞鍾聲,阿計替曰:「此必寺宇也。」乃走入。其寺有二金剛,鐫石為之,並拱手而立。入其門,亦有胡僧出迎,遂登堂。視佛像高大,旨觸桁棟,無他供器,止有一石盂香爐而已。僧詰眾人之來,帝答:「趙某自均州及源昌州來,要往北京去。」阿計替曰:「此乃南國天子,為北國所執,今往北京皇帝前去,路經此地,故來暫憩。」僧呼童子曰:「可點茶一巡與眾人吃。」時眾人與帝,不知茶味十年矣。阿計替且思茶難得,北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今荒村寺中反有。茶極美,飲其茶味,如釋重甲之狀,其茶器盡白石為之。眾人中有更索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趨堂後屏間而去,移時不出。阿計替等將謝而告行,共趨屏後求之,則一空舍,惟竹堂後有小室,中有石刻一胡僧二童子,視其容貌,則出而獻茶者也。眾共嗟歎。阿計替至寺前拜帝曰: 「王歸必矣,敢先為賀。自大王之北徙南回,蓋有四祥,是前途不可言否塞也。」帝曰:「何謂四祥?」阿計替曰:「一者妖神出拜;二者李牧興身;三者女將軍獻酒;四者聖僧獻茶。」帝亦微笑謂阿計替曰:「使吾有前途,汝等則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報?」遂出寺行。
或日,至一村落,中有民三百餘戶,乃契丹天皇之陵,昔在道宗,置守陵人於此,由是乃成邑。帝至於彼,望林中草木茂盛,樹翳四合,其中屋宇如官舍之狀。時近夏令,草木茂榮之時也。前有石羊、狻猊、麒麟之屬,皆斷折不完。問左右居人,乃云:「其中塚墓,去年差人到此開掘,取去金玉珍珠寶物甚多,天皇王骨殖棄在長江水中。」帝聞之感傷,乃曰:「吾祖宗陵寢,半在北地,半在洛陽,想亦如此發掘也。」又泣下曰:「吾父之墮坑沉水,與天皇落水一同,吾母埋路傍,吾妻又卷以竹席,何異狗豕之死?吾之身又未審如何,若死,未必不若此設也。」
或日,行次見一屋宇,如天皇陵相似,云是道宗陵,遙望見室中有紫衣人監督發掘,良久,出其棺,皆石也。棺中有物,人並取之,紫衣人特遙遠,不知為何物,所可辨者,一鏡照日,映光射天地外,並不知為何物也。立既久,見皂衣吏二人,以一竹器持骨殖,將石棺中骨棄於道傍邊,碎之而去。帝見之,謂必道宗也。因知水中之天皇,言不誣矣。乃泣下曰:「吾之祖宗骨殖亦如是也。」泣行里餘乃止。帝行路中,飲食稍稍可意,又有民人相顧,而止宿多在寺院中及民舍間,故前後不復再書,意皆同此也。
或日,行次路傍有木,高丈餘,其葉兩兩相對,有花如盞大,黃色,出有實,亦相對,大如木瓜,綠色,以手觸之,已成熟。隨行人中有莫利列者取而食之,方入口嚼,齒並落如屑,舌墨如漆,急吐之,滿口已裂破,出血如水流,終日不能食,經旬方已。阿計替問其民,云:「此名綠盎子,能碎骨如泥,彼中橐駝初生時,以潤其蹄,則千里可行,不然,則不可行。剛利如錐,舉而刺之,則如刀鋸之利,除此及作骨用外,無用也。」
或日,行至一鄉,聚有居人數十家,云:「此王昭君青塚也。」有塚墓在焉,碑石斷缺不可觀,惟有題額皆八分書,亦不可辨識。帝息於木下,盛暑中隨行人皆疲困,並欲少息,木下大風忽起,濃雲自東南而升,大雨如注,雷電交作,帝與從人急趨民舍避之。少頃,雷電大震,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女及二小兒皆震死。先是,數丈大火流於帝前,方大驚,而人已死矣。其男婦背上皆有朱篆而不可識,二小兒有朱篆可識,云:「章惇后」三字。帝曰:「章惇誤國家,京城之陷,皆因此賊為之,今果報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許,眾人皆不能行,緣雨具不及備也。是晚,宿民舍間,問民曰:「此去到京中若干路?」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檀州北斯縣也。」
或日,行次一州郡,詢其左右,曰:「嚴順州也。」入其城,屋甚雄壯,其居民繁夥,市井貨易類北京。阿計替引帝入州,見同知訖,乃令於驛舍安宿,亦給酒食甚豐厚,時七月七日也。其城中父老皆盛服,攜小兒遊玩市井中。帝不得出驛舍小室中,室中亦有床褥幾凳帳幕之屬,帝見稽首曰:「復見天上矣。」時驛舍宮中作酒肆,令百姓遊賞飲晏作樂。賓客四合,帝在室中,遙見一胡婦,攜數女子,皆俊目豔麗,聲音皆東京人也,或吹笛,或謳歌,或舞,或笑,在席節杯勸酒,有得酒食者,有得錢者,其錢酒肉皆歸之婦手,稍不及者,胡婦以杖擊之。少帝與阿計替曰:「此間婦女何苦如此?」阿計替曰:「此佐酒乞丐女也。」少帝曰: 「吾在東京曾聞不曾見,果有此輩。又胡婦何為者?」「蓋其主也。」俄頃,同知遣皂衣吏持酒至帝室中,謂帝曰:「官給酒食,汝等就此飲之。」既設席飲酒,胡婦不知其為帝也,亦遣一橫笛女子入室中,對人嗚咽,吹不成曲。帝問女子曰:「吾與汝是鄉人,汝是東京誰家女子?」女回顧胡婦稍遠,乃曰:「吾百王宮魏王孫女也,先曾嫁與欽慈皇后侄孫。京城陷,為賊所擄至此,賣與富人家為婢,又遭主母詬撻,復以我與此婦,日夕求酒錢食物,若不及,遭胡婦箠楚罵詈。」言訖,問帝曰:「官人亦是東京人,想也是擄到此也。」帝但泣下,不及告,遺以酒肉遣去。
或日,經行數縣,皆如中州,但風俗皆胡夷耳。次日,至一州,問左右,曰:「易州也。」大率皆若中州,而繁華不及。順州同知亦呼帝至庭下,賜酒肉飲食,止宿則驛中也。城中有兵約萬餘,有中貴在此作監軍,城中所用錫錢,所飲食亦有麥飯穀粟。是夕地震,至曉不止,民有隨地轉者,小兒皆啼,牛馬夜鳴。又大風雨,黎明而止。城中有劉備廟,神像碎如棋子。
或日,行至一鎮邑,云平水鎮,去京中止二十餘里,阿計替曰:「來日至京中矣。」是晚宿山寺中,並寺房皆僧舍也。帝與眾人同屋共臥,聞鄉舍僧語云: 「有因果否?」一僧曰:「豈得無之?況他前身是玉堂天子,因不聽玉皇說法,故謫降。今在人間,又滅佛法,是以有北歸之禍。」一僧曰:「想已死在數千里外矣。」一僧云:「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審聽,欲起排闥問之,眾人所寢,身體隔礙,不及而止。僧又問曰:「今南方康王如何?」僧答曰:「已教他讀了《周易》六十四卦了,別作施行。」又問:「少帝此行如何?」聞至此,少帝拱手聽之,曰:「他是天羅王,不久亦歸天上,但不免馬足之報。」言訖,更論二十餘事,皆金國中貴與南北臣僚,皆帝之所親識也。當日亦有可書,以其非所錄之本意,故刪之。將至雞鳴,寂無所聞。時室中惟阿計替不寢,聽之甚審,相約來日共究此事。洎天明,阿計替同帝排戶入室,則塵埃覆地,若數十年無人跡。至處繞寺呼人,無一僧一童。門外之居民,則經兵火而無復有也。帝語計替曰:「言皆當矣,但不曉讀了六十四卦及馬足之句。」計替曰:「六十四卦者,在位六十四年也。馬足者,則宜戒乘馬之意。」言畢遂行,至午始入京。天眷五年十月九日,在南宋則紹興戊午年。
既入城,門吏謂阿計替曰:「元帥在京中,汝可與他先見元帥。」阿計替唯唯。時民皆聚觀,或泣。凡行數十街,始及元帥府,沿途問勞。阿計替引帝至庭下,見粘罕,帝不覺跪膝拜之,粘罕遂以身答禮,止之曰:無慰問。數語,帝唯唯。次問阿計替勞涉之狀,亦唯唯。粘罕曰:「汝果為不負干離不也,今日往返一回,六七千里路矣。」遂呼左右將趙某去賜與酒肉,畢,令計會閣門吏,許朝不許朝,今晚先令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宿。言訖,引帝出,阿計替自此不從帝也。是日,從行至京者一十六人,同阿計替補官賜金帛有差。是時引帝出者,皆非舊人,蓋元帥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計會朝見,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旨,令與海濱侯同左羅院聽旨。」引帝入一小室,見海濱侯先在其中,類客次,從者三五輩,皆女直人也。海濱侯延禧謂少帝曰:「趙公汝自何來?」答曰:「自源昌州來,宛轉近六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若是?」延禧曰:「我與公大同小異,我白海耀州至,已及五千里。向日在京相別,今方再見,路途辛苦,與死為鄰,今日感荷皇恩,再歸至此,自地升天不若是。」左右但相勞問而已。是夜宿於室中,二人同床,女直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曉無敢說一言者。來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庭宇甚潔,令二人坐廡下椅上,二人相謂曰:「不見此物十二年矣。」有紫衣傳聖旨曰:「耶律延禧與趙某免朝見,並賜入鴻翼府監。」金人之鴻翼府,乃大朝之鴻臚也。二人並再拜謝恩。有旨仍賜冠服,自後仍在鴻翼府小室中居,止得與延禧共居,亦嘗得見金主,早晚亦有傳送飲食,其人有數輩,更替相視,亦監臨謹密之意。一日,海濱侯執帝手私語云云,少帝拱手加額曰:「皇天皇天。」
後二日,有人告帝與海濱侯有異言,奉郎主指揮令,將二人出外分居,其海濱侯居所不知也。帝出居安養寺僧舍,其私語幸不根究。時阿計替復在彼中監守,帝居一小室,有時或與僧人閑話。一日,阿計替屏去監守者,密告於帝曰:「聞中國天子徙居臨安府無事,南北未甚寧,見在饒風關大戰,得關西四五路,卻被夏人作亂,陷延安一半州郡。其河南官家劉豫,大金所立,今已殺之於京。今日見人說高麗兵侵界,郎主今僉兵刷馬前去。」又云:「朝廷見有人在此講和,以河為界,復歸大宋三京及南北流移人民,必令大王歸國,已差伴送。」帝但拱手稱「死罪!死罪!」而已。
或日,有中使至室中,持縑帛白帝曰:「郎主賜汝服。」與監者語,不得令帝出室中門。自此逾秋至冬,逾冬及夏,亦少有賜酒帛之望矣。自天眷五年十月至北京居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祇止寺中拘監,帝容貌稍稍復常時,乃宋紹興十年也。
或日,有單馬若貴家人,寺僧令監者與阿計替入室,反鎖其門而去。且曰:「蓋天大王並韋夫人來此作齋。」移時,帝於壁隙中遙見韋妃同一官長潛行,從傍有一人抱三四歲小兒,皆胡服,每呼韋妃為阿母,於是帝知韋妃已為蓋天大王妻也。見韋妃形容稍和,因思其母鄭后,大泣下。其二人曆觀寺中,移時闃寂,云車從已去矣。帝在寺中前後三四年,節朔與常日,未嘗見寺中有人跡往來。或至者必大官也,民人罕有至者。帝乘間問計替曰:「此因大王而禁之也。」寺僧所有法事頗與中國異,寺主僧一日語帝曰:「我本東京陳留人,大觀中為僧,宣和德士乃北走契丹。其後大金破契丹,值蓋天大王將我住持此寺,今年五十餘。」僧云亦時至韋夫人宅,夫人密地亦時問大王動靜。帝曰:「前日所抱小兒何人也?」曰:「夫人所生也,今五歲矣。」一日,寺僧引阿計替屏去監人,傳韋夫人意曰:「夫人令致意八哥,南北已通和,以黃河為界,八哥亦恐有歸期。」又曰:「前日韋夫人知朱鄭二后死及太上升遐,亦淚下。與我金釵一隻,令我作佛事追薦,望大王寬心,歸期不遠。又云『我決無歸去之理』,緣共蓋天大王有子也。」自是之後,更不聞韋夫人之耗。
至天眷八年秋,阿計替復為元帥府召去,更增監者二人,共為五人,日夕不離小室門。寺僧因監者皆去請糧食,潛於隔窗呼帝曰:「蓋天大王同韋夫人已往江南矣,南朝皇帝以母故,四月之間六使往來,今日已行七日矣。」帝曰:「叫他母子團圓,吾死亦無憾,雖在此閉固,若比在均州,天堂地獄有別矣。」寺僧去甚速。良久,監者至,問僧所言何事,帝答以他事而止。
天眷十年癸亥,金國主乃令帝出僧寺,於京中之北賜宅以居之,雖云賜宅,而其實監係之,監人閉固。在外室得胡婦一人,問之,亦重囚也,月給米五斗,薪一束,餘無有。水火則旦夕隔門取給於監人。飲食畢,不許存火,洗濯縫紝,一一皆取給於外。且云得月錢一千,為監人所得,供具所需之外,皆監人受之也。其室中床褥,稍稍似安靜人家,而苦夜中無燈。至冬深,監人遞絮三斤垢衣五件,云官中所賜。是歲,帝室中有怪,遇夜悲嘯不止。少帝與胡婦但合眼而已。
天眷十一年,帝於室中窗隙間望,見一貴人乘騎而來,前至所居,必少憩而後去。馬前有一卒,面如相識者,但不能記為何人也。自此人過其門,而與相熟監人語及宅內官人,其卒問曰:「此宅何宅?」曰:「官中所賜與人居也。」卒及監人共語於外,帝私立於門內之小扉聽之。卒曰:「何官人?」監者應曰:「此乃南方趙王也。」卒曰:「父子二人乎?」曰:「無父也,祇一人在此,年已四十餘。」卒曰:「是也。」遂同貴人去。帝於門內忽憶之,此必吾兒諶也。初,在京日不曾相隨,故流落至此,雖吾之少幸,此子亦知吾之存,何辜至此?自後其卒不復至門,有紫衣屢憩室前,帝伺之,並不見其人來,乃問監者曰:「常所憩者何官也?」曰:「都統軍仆撒太尉之子,每於城北澤中射箭,故來憩此。」是歲,因郎主生辰,亦嘗賜酒肉。於盛暑中亦少賜輕絹數丈。
天眷十二年秋九月,一夕京中失火,凡數日相繼不息,北京為之一空。郎主大怒,欲伺甲乃大出,有人千餘,而火勢愈不息,隨火起燒死者千餘人。北主勒兵出城北門,避之於寶蓋寺,其北帝之所居,止去數十步。一日,帝立於庭,砌間因見金主在寺中閣上,儀衛甚眾,帝急避之。是晚,城中人來往殊甚匆急,郎主入城,凡誅戮遺火不救者共二百人。帝之所居後,人家又火起,連延燒屋宇,半日而止。是歲秋九月,所供洗濯胡婦亦病而死。帝日夕飲食,皆求之於監人,於是月給米薪不復入其門。有再遣至胡婦,未入帝室,監者留之,與監者相通。又相譖謂帝常出怨言,凡指二十餘人。於是官司命徙帝於城東玉田觀,凡月給薪米之類,並令觀中請受之。仍令監者四人半壯半老主出入,飲食所需,大概如安養寺之監守也,雖衣服亦少賜矣。
天眷十四年,時金主淫虐不道,內淫其女,外及臣妾,又殺害諸王。岐王亮者,阿骨打之從兄孫也,於金主為兄,其妻在燕京,亦為郎主所侵,一應諸王妻並皆如此。由是上下生怨,有畔之之意矣。
天眷十五年,金主又殺淄王、洙王十一人,軍國政事皆由后之弟順國將軍駕擄盛服及內侍鐵立深祖並典國如三人而已。
天眷十六年,因郎主失政,帝所居觀中飲食官給,時至時不至,由是飲食缺乏,衣服破敝,無復接續。是歲九月,岐王亮殺金主亶而即位,改元貞元元年。是日,乃十月初三日。夜既集,又令監人添至十八人,牢固監守。
貞元二年,亮移帝入城中左廨院,使二人拘執如囚狀,飲食粗惡,其廨院即燕京元帥府之外獄也。帝由是知亮有相害之意。
貞元三年,金主完顏亮令諸將修治甲兵,有南伐之意,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為完顏骨悉之妻,每見亮常戒之曰:「毋事兵甲南伐,況吾聞之:『兵,凶器也,不得已用之。』況汝行殺逆以得天下,而又無道治天下,殺戮已甚,安可保一室外復無一岐王乎?」亮叱曰:「婦人不當干預政事。」命左右拽去。其母曰: 「我家亦曾如此勢焰,今日何在?」亮遂送外羅院囚之,大臣無敢諫者,尋以鴆毒殺其母。亮有妹皆淫之,妹告於兄平王孚,孚因事諫之,亮服罪,醉平王以酒而殺之。是歲,帝在左廨院,經歲皆如拘囚之輩,飲食稍不足,不如寺觀中時也。
貞元四年,亮又移帝右廨院,錮之甚密。時先金主有二庶,長日伏,次日續,領兵於右閣關,凡領兵內圖外伐,數年不克,因彠人彠師奴詐作牌使,以母意乘間盡殺其子,亮大悅,賞金一萬,使之掌軍。既殺二子,訓練益急,簽刷愈煩,欲南征矣。
貞元六年[10],亮遺書於南朝丞相秦檜,又得檜書,言及張俊、韓世忠諸名將皆薨,亮乃酣飲,無復內外意,左右顧盼,然雖有萌心,恐其威不敢發。少帝亦在右廨院拘囚,加病飲食,如囚一概矣。
正隆元年七月一日,金國改元,於宋為紹興二十六年。是歲,金國地震;一月之中凡二十有四,帝久在右廨院拘囚,坐久濕淖,似有中濕之疾。
正隆二年及三年,大敗夏人,兵至靈州,盡復亮前後所侵故地。先二年,夏人敗金師,亮乃遣大將郭相公破之,即育雲奴也。至是夏主李景先大恐,納款降,仍奉歲幣金玉以和,金主不從,再遣將攻戰,遂俘夏主弟李守先。夏主困,詣軍前納款,乃從和。是歲,少帝猶在右廨院。
正隆五年,命契丹主海濱侯延禧並天水侯趙某皆往騎馬,令習擊鞠。時少帝手足顫掉,不能擊鞠,令左右督責習之。
正隆六年春,亮宴諸王及大將、親王等於講武殿場,大閱兵馬,令海濱侯與天水侯各領一隊兵馬為擊鞠,左右兵馬先以羸馬易其壯馬,使人乘之,既合擊,有胡騎數百自場隅而來,直犯帝馬首,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貫心而死於馬下。帝顧見之,失色墮馬,紫衣者以箭中帝,帝崩,不收屍,以馬蹂之土中。褐衣紫衣皆亮先示以意也。帝是歲年六十,終馬足之禍也。酒酣,亮與左右曰:「祖宗以來,不能混一區宇,切惟恥之,今四忌已滅,無復外憂,吾當南征而登衡嶽矣。」是歲,亮令刷兵馬過河,而欲犯錢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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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輔,金太祖的第二個年號,共七年。此言「天輔九年」,及後至「天輔十六年」,與史不合。
- ↑ 實為「天會八年」。
- ↑ 皇統元年 二月,金熙宗為改善與南宋的關係,將死去的徽宗追封為天水郡王,將欽宗封為天水郡公。天水公即宋欽宗,此時徽宗已死,而後面言「放二帝囚禁」,顯然矛盾。
- ↑ 實為「天會十年」。
- ↑ 當為「天會十二年」。
- ↑ 案,從上下文,此當為「天會十三年」。
- ↑ 案,從上下文,此當為「天會十四年」。
- ↑ 天眷是金熙宗的年號,共三年,元年為公元1138年,三年為1140年。其後年號為「皇統」。此言「天眷四年」,及後乃至「天眷十六年」,均不見於正史。
- ↑ 案,此事為金天會十五年,宋紹興七年。
- ↑ 貞元,金海陵王的第二個年號,共四年。此言「貞元六年」,與史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