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繹史/摭遺/卷14

目錄 南疆繹史摭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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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郡李瑤子玉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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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民、獨行列傳

  徐枋吳稽田、戴南枝附李天植 邵以貫 沉盷 陸世儀 錢光繡 陳洪綬崔子忠附徐芳聲、蔡仲光從弟宜之附畫網巾先生二僕採薇子一壺先生紙衣翁附

  正叔有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澗上、川上三君子,其庶幾之。或曰:老蓮以畫名,早已傳諸畫鑒;無事子以「逸民」列!余曰:人知其畫,而不知其所以畫;列諸「逸民」,正所以明其志也。彼若畫網巾先生者,宛轉劍鋒、矢鏑之間,而自以留姓名為辱身,則其志為尤苦;惜不能與採薇、一壺、紙衣者拍手相見耳。且二僕者,亦人奴也;從故主於孤窮危躓之餘,而恬然以殉;此又文丞相所不能得於余元慶者,可不敬哉?

  列傳十四

  徐枋

  徐枋字昭法,號俟齋;崇禎壬午舉於鄉,為故詹事汧之子,海內三高士之一也。

  初丁國難,避地汾湖;已遷蘆區、遷金墅,往來靈巖、支硎間。及定卜上沙,築澗上草堂遂老焉。枋痛父死節,故不入城;及老澗上,並不入市。長年禁足,以書畫自給,非力不食。雖達官貴人訪之,每逾垣避去;凡有所遺,悉屏卻。是時以湯撫軍斌之賢,欲致一絲一粟,輒不可;既而屏騎徒步,叩門者再,卒不見。平居往來者,惟世好數人,如萊陽姜實節、宣城沉壽名、昆山朱用純、同里楊旡咎、其門弟子吳江潘耒及南嶽和尚洪儲也。洪儲每以香火資周其所急,曰:『此世外清凈食,得獨留。』以故澗上之得安止者,多洪儲力。

  嘗豢一驢甚馴,而通人意。日用間有所需,則以所作書畫卷置一簏駕於背驅之,驢乃獨行至城,立城闉間而不闌出一步。市人見之,咸謂高士驢至;亟取其卷,爭以日用所需之物如其指,備而納諸簏,遂返。枋所居,當天平山簏,平遠清勝;讀書染翰之外,則竟日不出一語。年七十有三,卒。其門下即以草堂為之祠。

  《摭遺》曰:俟齋先生與李潛夫、巢端明三君子,皆畢其生不入城市者,海內敬其高躅。其書法孫過庭、畫法巨然,自署為秦餘山人。晚尤名重江左,得其遺墨,不啻珊瑚鉤也。澗上之祀,至今秋菊春蘭,猶綿其澤。當時理先生之事者,為南嶽大師外,更有山陰戴先生南枝、嘉善吳先生稽田。蓋先生之得安於澗上也,為南岳力;其身後,則皆南枝之力也。先生既卻湯文正之聘,易簀時,遺命並不受吊,而托殯事於南枝。故漫堂宋公為提唱風雅者,輒以不得一致賻襚於先生為歉。是南枝、稽田,特為先生素心之交且篤者也。子文止,字觀成;詩文翰墨有父風。惜年僅二十四,卒。故先生歿時,僅存一孫,托諸次耕、稽田云。

  謝山全氏曰:『稽田生平䡮跡,頗與徐先生相反,而實為同德。蓋二公,故郎舅也。稽田抱劉琨、祖逖之志,而又欲雪其王哀之恥;故終身冥行,不返家園。先生之初於汾湖、於蘆區,則依稽田;及於金墅,則稽田依先生。因其往來靈嚴、支硎間,既又同棲積翠;及居澗上,稽田每自北來,但過先生而不入其家。先生集中以儲公之賢言之,不一而足;而於南枝則未及。凡呼遠公者,皆稽田也。稽田一生逐日奔走中原,不得稍洩其志。死葬膠東,以明其蹈海之憤、白其不願首邱之恨;是非大招、廣招所能致也。且由是而知徐先生之高蹈,非石隱者流也。』

  次耕作「南枝傳」曰:『戴山人易,字南枝;不詳其出處。語操越音;數稱劉念臺先生及酉、戌間事,蓋越之遺民云。來游吳門,年七十餘;蒼顏古貌,談論娓娓。能作徑丈八分書。先師性行高峻,平居闔戶不見一人;特與之相得,稱老友。先師沒,僅一嫠婦、一孤孫,饘粥不繼;謀葬於祖塋,而族人不可。山人曰:『吾為俟齋任此事;一日不得,則吾一旦不了。』經年,乃得地於鄧尉之西真如塢;謂耒曰:『地甚佳,又在梅花深處,與高士宜;但價需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會有黃、廬之游,山人因募於人,無應者;乃矢願賣字以買地。初,求其八分書者,非其人多不應;得者,必厚酬。至是榜於門,一幅止受銀一錢;貲稍稍集。又相旁地並買之,凡四十餘金;而地畢入。山人酷貧,寓無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求地也,目之所營、神之所馳,無往不在地;黧面繭足,徬徨山谷中而不知疲悴。其賣字也,銖積寸累,悉歸之地,不妄費一錢。一蒼頭饑不能忍,輒辭去。已則寄食僧舍中,語及徐先生必流涕。人笑其迂、譏其愚,終不悔;至誠感人,事竟以集。嗚呼!先師簪纓世家,親族故舊甚眾;身後鮮過而問焉者。山人非有葭莩之親,簦笠之好,徒以片言心許,不惜傾身命以踐之,無所為而為;豈非天下之高義哉?』

  李天植

  李天植字因仲,學者稱為蜃園先生;平湖之乍浦鎮人。崇禎癸酉,舉於鄉。先世有隱德;少而蕭散,其於世事泊如也。嘗曰:『無欲則心清,心清則識朗,識朗則力堅;無欲則心真,心真則情摯,情摯則氣厚。』時時以誨,學者亦頗耽清言。浦上之以科名起者,自天植始;三上公車。

  癸未,其子諸生觀卒;自以為有隱慝,痛自刻責。遂絕意仕進,改名確,字潛天或言其國難後,改名非。洊遭喪亂,遣妾、遣婢殆盡;尚有田四十餘畝、宅一區並家具一切,分畀所後子震與其女,遂自髡其發,別其妻,徑入陳山隱。足不至城市,訓山中童子以自給;其自署曰《村學究》、「老頭陀」。

  居山十年,陳山之僧開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園;復與妻居,賣文取食。不足,則與其妻為棕鞋、竹筥以佐之。時有好事者,約為月給供米;力辭不受。有司慕其高,訪之;逾垣避。其所著詩賦,皆吊甲申以來之殉節者。

  蜃園者,乍浦勝地,可以望見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復能保其園;乃以妻委之婿家,而身寄食於僧寺。戚友憐之,相與贖蜃園歸之。於是復與妻居,則年已七十矣。

  所後子震,亦稟其教;棄諸生,顧以謀食走四方。二老相對,時絕食;乃嘆曰:『吾本為長往之謀,顧蠟屐未能、乘桴又未能;至於今日,悔之無及。待死而已!』有饋之食者,非其人終不受。或問以身後;曰:『楊王孫之葬,何必棺也!』

  又十年,蜃園但存二楹。兩耳失聰,又苦下墜,終日仰臥;客至,以粉版相問答。或有自江西來者造其廬,相對而泣。臨別,以銀五錢贈之;五反不受。固以請曰:『此非盜跖物也!』始納之。客屬曹侍郎倦圃糾同志為繼粟之舉,且謀其身後事;吳中徐昭法聞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以餓死可矣。』旋使至則言,果堅拒不受;客乃深以為媿。未幾,竟餓死。

  《摭遺》曰:乍浦同時有鄭嬰垣者,孤介絕俗;與蜃園先生稱金石交。先數年,於大雪中以凍死。客自江西至者,乃魏凝叔也。及為之謀繼粟而不受,凝叔嘆曰:『吾淺之乎,為丈夫已!』凝叔知為先生謀食,而不知為先生謀施食之人!夫倦圃,新朝之貴人也:先生肯食其食,亦何待凝叔。故俟齋之在澗上能食之者,惟一退翁禪師,餘莫能也。俟齋聞凝叔之舉,而卜其必不食;亦可謂相知以心者矣。

  邵以貫

  邵以貫字得魯,餘姚人。門材最盛;少與兄以發齊名。性狷潔,日講求有用之學。時遭饑饉,倡設義倉;桑梓德之。

  已國難大作,幾欲死;以母在,不得。遂髡為頭陀狀,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臺。僧道巖者,故鄞廣文張廷賓也,亦姚產;乃依之。苦身持力,不與人接。

  尋以省母,返故居。時,姚江黃氏季子名宗會者,志節夙近;至是,來同居其潭上園中。夜相與讀謝皋羽「游錄」,輒幕之曰:『方今豺虎滿天下,五獄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當使峰峰有吾二人屐齒!』於是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邏卒;而二人者冠服奇古,躑躅其間,頻遭詰難不為苦。一日,忽入絕穀,罔知所向,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轉,松梧桐竹甚盛,有雞犬聲。就一家,有幅巾者出曰:『客從何來?』語之以宅里,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陟吾地也!』止二人宿。曰:『是名石屋山。僕為陳從之,嘗監故大學士孫公嘉績軍。公死海上,吾無所依;來此山中,未嘗與世接。』因相顧嗟嘆曰:『是真桃源矣!』宗會嘗語人曰:『得魯自甲申後,頰輔間無日不有淚痕;其稍開笑口者,則游山耳。』

  未幾,宗會卒;遂孑然無所向,遂棄家投四明山中。時尚有一妾,不忍判;亦自為尼,偕隱山中之楊庵。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外此,雖茗粥不相通。久之,並卒。

  《摭遺》曰:讀諸家文集,於國初遺民為之傳者多矣;而得魯邵先生事獨軼。清節若斯,而後世幾不能舉其名;嗟哉!

  沉盷

  沉盷字朗思,初名蘭先,號甸華;仁和人。弱冠,為名諸生,從學蕺山。

  甲申之變,年二十七;即棄諸生業,甘作首陽之餓,以刻苦清勵自守。力排佛、老,曰:『其精者傍吾儒,其異者不可一日容也!』聞四方之士有賢者,即書其姓氏置夾袋中,冀得一見。然亦不肯妄有交,取與尤介。授徒自給,三旬九食以為常;每連日絕粒,採階前馬藍草食之。聞者饋之米,不受;固請,則固辭。時餓已甚,宛轉辭謝而益困,遂僕於地;其人皇駭去。良久始蘇,笑曰:『其意可感,然適以困老子耳!』嘗展蕺山墓,徒步來往。里中子弟習知其清節;有好事者,極意為繼粟、繼肉之舉,而卒莫敢前。

  殘明講學習氣,蕺山身後弟子爭其宗旨,各有煩言。盷獨曰:『道在躬行;但滕口說,非師門所望於吾曹也!』疾革,門人問曰:『夫子今日之事何如?』曰:『心中並無一物,惟知誠敬而已。』夜半卒,年六十三。

  《摭遺》曰:沈先生與潛齋應先生交最醇;沒後無以殮,潛齋經紀其喪,不知所出,涕泣不食。或問之;曰:『吾不敢輕受賻襚以玷之!』潛齋之徒姚生者曰:『如某何如?』曰:『子篤行,乃先生夙許;殆可也。』於是姚生遂殮而葬之。甬上全氏曰:『世或有知潛齋者,而甸華則沉冥也。潛齋與之淳心篤行,師表人倫;其風節殊絕如此。』

  陸世儀

  陸世儀字道威,號桴亭;太倉人。少好養生之說:既而棄去,一於敬天敬心之學。錢肅樂為州牧,奇之曰:『他日必以魁儒著。』

  流寇日甚,世儀謂:『平賊在良將,尤在良有司;宜大破成格。凡進士、舉貢、諸生,不當拘資地;但有文武幹略者,輒與便宜,委以治兵、積粟、守城之事。有功,即以為其地之牧令。如此,則將兵者,所至皆有呼應。今拘以吏部之法,重以賄賂,隨人充數,是賣封疆也!』時不能用。國亡,上書南都,復不用。太湖起事,又嘗參其軍。既解,鑿池寬可十畝,築一亭,擁書坐臥其中,不通賓客;榜曰「桴亭」。其舊日門弟子詢之;曰:『吾藉此作浮海觀耳。』

  風波既定,至四明哭肅樂。歸,始應諸生請,講學東林、毗陵間。尋還里中;當事者累欲薦之,力辭不出。西安葉靜遠者,蕺山門下士也;千里貽書,與之討論。喜曰:『證人尚有緒言,吾得慰未見之憾矣!』先是,里䣊少年之從學者,嘗問「知行」先後之序;曰:『有知及之而行不逮者,知者是也;有行及之而知不逮者,賢者是也:故未可以概而論之。及其至也,真知即是行,真行始是知;又未可以歧而言之。』聞者無不嘆服。遂以隱君子終。

  〔《摭遺》〕曰:國初遺老如孫夏峰、黃梨州、李二曲、其高蹈如徐昭法而下諸君,名皆最著;而桴亭,則少得知者也。讀其書,則嘆其學之邃、品之清。昔溫公撰『文中子傳」,而採其粹言為詞;《摭遺》於此,亦從其例。

  錢光繡

  錢光繡字聖月,號蟄庵;故大學士肅樂從弟。少負異才;侍其父僑居硤石,盡交浙西諸名士。既游吳中、宛中、南中,又盡交江左諸名士。是時社會方殷,四方豪傑俱游江、浙間,因盡交天下諸名士。年甫及冠,而諸宿老俱重之。

  流寇逼京師,上書南樞史可法,請『急引兵勤王,以救京師之困。而先以飛騎追還漕艘,勿齎盜糧!』可法答以『具曉忠懷,即圖進發。』福王稱制,累言於當道,深以立馬量江為憂。陳潛夫按河南,檄光繡知舞陽縣;以親老辭。而於周鑣之獄,則悉力營救。南都破,肅樂方舉兵江上,乃獨居硤中;惟隔一水,竟不赴。吳中起義,硤中舉兵應之;光繡亦不豫。蓋雖為故國常抱杞人憂,而逆知時事犯手之難,故置身局外;卒無不如其所料。

  丙戌以後,頹然自放。生平師友半死劍鋩,所之有山陽之痛;遂以佞佛晦之,別署其號曰「寒灰道人」。居吳中久,乃■〈示多〉吳中習;談諧四出,必有名理。一茗一粥,非手制無可意;雖曰佞佛,輒旦旦啖黿羹、炙牛心、飲醇酒不置。逃儒入墨,固其宿根所近;然亦半觸於時之所激,故未嘗不一呈露本色也。

  時肅樂家方被籍,隱欲為之紓家難。適招撫嚴我公至,往見之。嚴欲召以贊畫,且有薦之修「玉牒」者;因辭絕。肅樂既殉,諸弟遠去;獨修其祝版之文,淒感行路。從兄肅凱向有隙,以江寧推官罹刑,懼家門不保,托以幼子;竟力任之。

  時吳、越諸野老多以不仕養高,而牧守幹謁仍不廢;因作長謠諷之云:『昔日夷、齊以餓死,今日夷、齊以飽死;只有吾鄉夷、齊猶昔日,何怪枵腹死今日!』聞者惕然。

  光繡平居蘊藉性成,雖困厄不少憾。然感懷家國,漸至憔悴,竟成心疾,以自裁死。

  《摭遺》曰:錢氏諸弟無不盡命於國;其得盤恆牖下者,獨蟄庵一人。然卒不能以善終,亦可哀也!

  陳洪綬

  陳洪綬字章侯,諸暨人。四歲,就讀婦翁家塾。翁方治舍堊壁,誡童子曰:『毋許人入我舍,洿我壁!』洪綬入,視之良久,紿童子出,自累其案登之;手繪漢前將軍關侯像長十餘尺,拱而立。童子至,遑懼號哭。聞於翁,翁見之驚且拜,即其舍奉香火。

  既長,師事蕺山講性命之學。已而,意有所不如,遂縱酒、近婦人,而頭面或數十日不沐。客有求畫者,雖罄折至恭,輒勿與。或置酒召妓,輒自索筆墨;雖孺子傔從,無不應。嘗赴西湖友人之召;先與他舟遇,徑登其席,據上坐,舉酒大嚼。主人怪之;已知為洪綬,亟稱其畫。洪綬駭曰:『子與我素不相識也?』竟起拂袖去。

  崇禎末,始入貲為國子生。明年還里遭亂,混跡浮屠氏;自稱「老遲」,亦稱「悔遲」、亦稱「老蓮」,縱酒狎妓則如故。醉後語及國家淪喪、身世顛連,輒痛哭不已。

  後畫名逾重,而意氣逾奇。更數年,以疾卒。

  《摭遺》曰:老蓮作畫,是無等等咒;是夙世得來,至不可思議。後之人蘧篨戚施,直自獻其百醜圖耳!或曰:老蓮飲醇酒、近婦人,在國難前已然;則為之有玷蕺山之門,更何豫於故國、故君之感邪!噫!此正趙州和尚未見大菩薩時所論,烏足與言老蓮哉!世之傳老蓮、知老蓮者多矣,各自成文、各自有說,胥置之。此從潛採堂本,志其奇。其妾胡凈鬘亦能畫,亦一遺民氏女也。

  思宗之世之以畫名家者,稱南陳、北崔。崔即所謂宛平秀才崔子忠也,一名丹,字道母,又字青蚓。其先萊陽人,以書畫,為華亭董尚書其昌所許。顧自矜貴,雖貧甚而不能以金帛動。友人官詮部者念之,屬選人具千金為壽;子忠怒,投之地曰:『念我貧,當分俸餉我;乃以此外來物洿我邪!』時史閣部官南樞,故與之善;偶詣其舍,見子忠方絕食,乃脫乘馬曰:『聊佐一夕衛。』徑徒步歸。於是子忠牽馬入市,得金呼友噱飲之;曰:『此酒自史道鄰來,非盜泉也。』凡飲一日夜,而金去盡,絕食如故。已闖陷京師,子忠出奔,鬱鬱不自得。適有世俗子拂其意,遂遯入土室中匿不出。南都覆後,以餓死。

  徐芳聲、蔡仲光

  徐芳聲,字徽之;蔡仲光字子伯,原名士京,一字大敬:蕭山兩高士也。才名素相泐,而高尚之名亦與齊。

  天啟丁卯,芳聲父子同舉省試;主者斥子而取其父明徵,卷為「書經」冠。明徵曰:『吾冠一經無所媿;吾媿者,特吾兒耳!』時甫弱冠,所試無大小,必第一。四方論文之家,每恥不得與芳聲交。而仲光之學,則益主居敬者也。甲申之變,同集學中諸子弟哭孔氏廟三日。

  既而芳聲入潘山隱,稱「潘山埜人」。嘗曰:『讀書貴有用也。』自惜其經濟不為天下用,思以言嬗後;因著兵、農、禮、樂諸有用書,而於「兵」尤詳。別輯兵書數十卷,凡運籌指顧、制械器、設屯灶,無不簡核,以闢從前之虛言兵者。嘉興徐仲威於鄉闈慮策及兵政,忽夢關侯告之曰:『蕭山徐生善言兵,盍師之!』仲威即晉謁而語以故,乃盡授之。

  初,與里中翁德洪、何之傑、張杉、毛甡交最得。德洪字纖若;乙酉,闔家以義死。杉字南士;亦盡節。甡獨受聘,應制科;芳聲、仲光,各為詩文贈其行,寓意切劘。甡佩之至都,都人士問兩君者踵至。嘗謁益都馮相國溥於私宅;升階,見左廂朱扉間大書「蕭山徐芳聲,字徽之;葵仲光,字子伯」十四字。其足不出戶,而名達都下者如此。會朝廷恢復西南,大赦;詔徵天下山林隱逸之士。侍讀湯斌、侍講施閏章聯名具薦,以例由外入貢;於是蕭山知縣姚文熊承益都命,特齎書幣親造門征之,芳聲、仲光並卻之。芳聲年八十四,卒於貞節里。

  既而毛甡歸里,詣仲光請見。時,仲光棲一樓,久不與世相接;甡至,亦謝之。甡拱立不去;無已,憑樓語曰:『僕與子為金石友;子今新朝貴人也。為忠、為孝,則子自有子事。僕以桑榆之景,將披發入山矣;更弗敢豫世俗交!』甡灑然動容。已復請其業,遂出舊著經學諸疏,曰:『仲光畢生精力盡此。子能昌明斯道,請即署子名無傷也!』命童子舉以為贈。或云:今「西河集」中之論經者,都半是仲光生平於指授弟子文章;忠孝外,無他言。至災祥、星緯之驗,亦無不明徹;而絕不肯妄言休咎。當戊申之夏六月地震,凡幽燕齊魯以南、晉豫以東、閩與粵、江南與江右半天之下,震無不同於浙,而泰山之東為尤甚。客有自遠游歸者告之,叩其故至再;乃著「地震說」數千言以示之。略云:『土莫旺於五月之午、六月之未;陰氣乘之,一震而洩。以震之時日測之,其在甲寅之年乎!震之月日皆剛,剛為陽;以陽勝陰,天之道也。甲木之德為仁、寅木為祿;木得祿逾疆,有「除刑去暴」之義。以東方震之日,合於都城震之日,兩支相刑;甲輔寅、寅又刑申,申雖屬金,不能敵也。故陰之衰,必始於甲寅。天道三十年一變,以甲申始,必以甲寅變。今茲天下,東方其有災乎!然震之歲在申,雖災不害。』後七年,而有逆藩之變起東南,旋平;學者益尊其言若操券。年至七十有奇;康熙乙丑秋,以病終。晚歲得男子子二,長某先卒。載嬗而嗣斬,著述遂散佚。凡詩文之傳於世者,僅數十篇。

  《摭遺》曰:大敬先生孤䡮絕俗,寵辱弗驚;其造詣,較徽之為尤進。蓋後徽之而沒者,則世際隆平矣;若故人者,已欣欣向榮矣。夫實學優行如先生,假令當時奉詔而出,恐西河氏終須遜卻一籌也。矧先生於故國以一衿垂老,無鬥糈之恩、無喬木之感,非可與吾鄉徐高士輩例論也。而竟自甘巖穴以遂其披發行吟之志,則其志之皭然不滓,益為世所幾希者矣!同時其從弟宣之者,字德修;奉父避兵,甫出城即沖散,號泣追尋。已見父於隔岸已被執,亟㩳身入河,泅水救之;然素不習水也,及岸則父已在刃下。乃以身庇,請代死;兵亦感動,得兩全去。既而潛心理學,有名行,學者甚眾;題其門為「匠門」。與大敬先生同祀鄉賢云。

  道光庚寅,匠門七世孫孝廉聘珍助予勘補事而為之捭版焉。孝廉與予族父盤溪先生為同歲生,其從父鶴松町丈嘗為予道大敬先生高節如斯。既而讀「近軒文集」,以西河諸文參之,遂合作兩高士傳,而並書匠門節概於後瑤附記:匠門凡五子,近軒其伯子也;有文集行世。名惟慧,字青侯;康熙歲貢。築屋城南,闡道授經,學者宗之。其五世孫諸生松齡,亦以夙學名。嘉慶己卯,予為浙都轉掌記室;以事渡江,鶴與松齡得定交。鶴則出自匠門之叔子、聘珍則為季子六世孫也。鶴之子亦登賢書。其一門淵源如此。

  畫網巾先生二僕

  勝朝至酉、戌間,邦殄人亡,將相草靡矣;既以豎掌支天者,亦旋起而旋僕。凡吳、越、閩、粵之士,或就死若鶩、或束身世外者,攟補類列,復得爾許人。外此而別有恬死藏名、憫默沉苦如畫網巾先生、採薇子、一壺先生數輩者,則其志節之苦更加人一等也。故於「逸民」中又判其傳曰「獨行」。

  畫網巾先生,其名位、鄉里皆不可稽。初同二僕潛跡邵武光澤山寺中作苦觀變,衣冠儼然。久之,聲影漸露。光澤防將吳鎮者,聞其岸異,因掩捕之。逮至邵武,鎮將池鳳鳴訊其里居、姓名,默不答。鳳鳴偉其狀,戒部卒曰:『謹事之。去而網巾,無以惑眾,足矣。』明日,自索網巾無有;盥櫛畢,則謂二僕曰:『得筆墨否?為我畫網巾額上!』僕問故;曰:『衣冠本歷代舊制;網巾,則大明創制也。即死,可忘明制乎?』於是二僕為之畫;畫已,乃加冠。二僕亦復交相畫。軍中嘩然笑之,共呼之曰「畫網巾」云。

  是時,適有四大營之亂。四營者,張自盛、洪國玉、曹大鎬、李安民也。自盛始為王得仁裨將;得仁據江西反正後敗死,自盛亡入山,糾召殘卒及賊之無𩒷者眾逾萬人,借義聲曰「恢復」;一時名德如督師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銓等皆依之。顧攻取無策,徙鳥徒江、閩界;所經地毛如洗,飛走皆盡,流毒諸村落者二年。庚寅夏,江、閩之師合剿之,四營潰。池鳳鳴因詭稱為俘獲畫網巾者,獻之閩督楊名高。楊鞿之,欲生之;見所畫網巾固歷錄然,笑置不問。既就檻車至泰寧,楊猶欲諭之降;因謂楊曰:『左路總兵王之綱吾舊識,就彼決之可乎?』楊喜,即遣往。之綱愕然;乃曰:『吾固不識公,特從公索死耳!』之綱窮詰里籍、姓字殊苦;喟然曰:『吾忠未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不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國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則辱身。若曹呼我「畫網巾」,吾即此姓名矣。』之綱抗聲曰:『天下大定,一夫強死何濟!且改制易服,歷代皆然,薙發亦奚傷;胡作此怪鬼為!』畫網巾者顧之而唾曰:『何許癡物!網巾且不忍去,況發乎!死已,無多談!』語侵之綱益厲。之綱怒曰:『明亡,填溝壑者莫名數;庸渠皆俊物乎!』令先斬二僕。逡巡間,群卒捽之;二僕嗔目叱曰:『癡奴!吾豈怯死者。顧死亦有禮,當一辭吾主人!』於是向先生再拜辭,曰:『奴得掃除泉下矣!』欣然受戳。之綱復好謂之曰:『若豈有所負乎?不然,義死亦佳,何堅自晦也!』曰:『我何負?負明耳!一籌不抒,束手就盡,去婢妾無幾!又以此易節烈名,吾笑古今之隨例就義者;故恥不自述也!』檢袖中有詩一卷,擲於地。復出白金一小封,擲向劊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贈,今與汝!』遂挺然受刃於泰寧之杉津。泰人聚觀之,所畫網巾猶斑斑在額上也。泰之諸生謝韓者收其遺骸,瘞郭外之松窠山,題曰「畫網巾先生之墓」;歲時謁奠如家儀。其後泰人有召乩仙者,乩動如飛,輒書曰:『我畫網巾也』;而終不名。其幽靈蘊結如此。

  《摭遺》曰:此傳節諸「明文授讀」中,為李世熊著;且曰:『是時楊、王追破四營,報獲累累;多有文秀儼毅、顧盼睴睴偉,絕無鞿類愁狀者。豈亦「畫網巾」先生之流歟!其別營有投降者,當就邵武聽撫;行至朱口,忍一魁獨不肯前,伸頸就其黨索殺,曰:『吾熟思累日,終不能俯仰於官,寧死汝手!』其黨難之。即奮袂裂眥抽刃相擬,曰:『不殺我者,今當殺汝!』其黨乃揮涕刃之,瘞骨而去。張自盛後亦就俘瀘溪山中。

  採薇子

  國初,有採薇子者,衣如懸鶉,兩足重繭如漆。往來績溪嶺北,常宿路亭中,拾楛枝、撅野菜就沙罐爛煮食之。食已,復撅菜、拾枝如故,而未嘗向人乞一錢。間入村館中,向童子假楮筆題詩;詩或可解不可解,而字甚工。題已,嗚嗚誦、嗚嗚哭;尾輒署曰「採薇子」。叩其姓氏,即流涕不答;再叩之,則哀號疾馳去。顧每歲三月既望,必殭臥地下者數日;不飲不食,不言笑。好事者或蹴而呼之以食,則口又嗚嗚然若誦、若哭至不已;而卒不肯食。人以是度其為故明之有爵位而悼喪其君焉者耳。

  《摭遺》曰:績溪為一郡之僻、嶺北為一邑之偏,彼其人入山惟恐不深、去名惟恐不盡,而獨不忘失國變之期也,隱哉!吾特補此「採薇子」傳告後世。

  一壺先生

  一壺先生者,其姓氏、里族不可知,亦不知其為何如人。嘗見諸登、萊間,角巾破衣,徉狂自放。好飲酒,行輒以酒一壺籠袖中;人故稱之如此。好之者咽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即欷歔流涕,往往不竟讀;雖黑夜,亦踉蹌走。

  其蹤跡無定向,或宿野人家、或寄僧寺;然不久輒去,去復罔知所之。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者善。每與兩生相對,瞪目無語;既而曰:『行酒來,吾為汝痛飲!』兩生度其胸中多不平而外自放乎酒也,嘗從容叩之;勿答,即舍去。去之數歲,忽再至,仍居僧寺。容貌憔悴,神氣惝怳。中夜即放聲哭,哭之達旦。閱數日,竟雉經死;年垂七十矣。兩生者為之殯,而歲以一壺酒澆其土。

  《摭遺》曰:吳中有紙衣翁者,面目略可辨,言語不可知。徜徉廛市,兒童繞之。嘗自翦紙為衣,行則𡨧𡨧作響。日詣破廟野寺中臥;臥起,於兩袖間出崇禎大錢一,弘光、隆武平錢二,置之高所而載拜。拜已,始就食;食亦不審其何所得。識者謂是南都、閩疆之遺臣邪!而姓氏竟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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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繹史/摭遺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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