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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十二

鬳齋林希逸

外篇胠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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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緘縢、固肩鐍,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檐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向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故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鷄狗之音相聞,網罟之所布,未耨之所刺七智反,方二千餘里,闔四境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智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看此篇便見得憤悱之雄處,粧撰一段譬喻,自為奇特。朕,開也,探手取之也。發亦開也,鼠竊之盜,卻下此六字,非文乎。緘縢,繩結也,攝,纏繞也。扃,管鑰也;鐍,鎖也。世俗之知,本為鼠竊之備,大盜至則併挈而去矣。田氏篡齊,以私量貸公量入,看左傳所言,便是借聖人之法以濟其盜賊之謀。戰國之時,大抵如此,故莊子以此喻之。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逄斬,比干剖,萇弘肔勑紙反,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

肔,裂也;靡,爛也,皆得罪而喪其軀也。四子雖賢而身皆得罪,盜跖反以自免,此言賢者不足自恃,而竊聖道之名者或以自利。為盜之聖勇義知仁,此是莊子撰出這般名字,以譏侮儒者。其言雖怪而以世故觀之,實有此理。說到不善人多善人少,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處,亦是精絕。

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那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

楚方伐魯以其酒薄也,而梁乃伐趙以魯不得而援也。唇與齒似不相關,唇竭而齒自寒。川與谷不相干,川竭而谷自虛。丘與淵不相干,丘夷而淵自實。即今人所謂張公喫酒,李公醉也。以喻聖人之法不為盜設,而反為盜賊之資,故曰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生而大盜不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言亦無聖人亦無盜賊,而後天下治也。川水滿則山谷之中皆有水,川竭則谷自虛矣。川與谷雖不相通,而春夏之盈、秋冬之涸卸同也。丘夷,山頹而夷平也,猶曰山附於地剝也。山夷則土實之於淵,是不相關而相因也。無故即無事也。重聖人而治,言聖人復出也,聖人復出而制法愈密,欺詐者得之,益可以欺世,故曰:重利盜跖也。魯酒薄邯鄲圍,又見淮南子。其文稍異,意亦同。

為之斗斛以量之,則并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并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并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并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耶。

斗斛、權衡、符璽、仁義,四者並言,以下抑高之意。竊鉤,小盜也,鉤,腰帶環也。戰國之諸侯篡奪而得,皆大盜也,小者誅而大者乃如此,憤世之言也。既為諸侯則其立國亦陝愛民利物為事,是不特竊國併竊聖人之仁義聖知也。

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并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名為大盜者,人皆砍逐之。今之諸侯皆竊國者,立於人上,人誰不見,故曰揭。如此大盜,昭昭於世,併也義、斗斛、權衡、符重以竊之,而世未有立賞以求捕,用刑以禁止者,是皆憤世而為此言。魚不可脫於淵,言不可離水也。聖人之法只可自用;不可使人人皆知之,故曰非所以明天下也。明者,天下皆知之也。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

擿玉毀珠,焚符破重,剖斗折衡,皆是激說,以結絕聖棄知之意,非實論也。殫殘者,毀削也,盡去聖人之法,民始純一可與言道也,故曰民始

可與論議。此皆憤世之辭,故人每以剖斗折衡焚符破璽之事譏議之,其實即老子不貴難得之貨,則民不為盜之意。但說得過當耳。東坡曰人生識字憂患始,豈欲天下人全不識字耶。

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釆,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捶、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甩也。

擢亂者,抽擢而紊亂也。六律有長短之叙,抽而亂之使其不可用也。鑠絕,焚棄之也。有瞽曠之耳而後能為律樂之事,塞其耳則人之聽皆合乎自然,無此等造作也。明巧兩句其意亦同,因巧字卻舉老子大巧若拙一語以證之,亦是文法處。曾史有忠孝之名,楊墨有仁義之言,攘除而棄擲之,使仁義之說不行,則天下之人同得此德,始歸於玄妙矣。不鑠,不消散也;不累,無係累也;不惑,不相誑惑也;不僻,無偏陂也。以曾史楊墨與師曠工倕離朱並言,亦以小抑大也。外立其德者,重外物而失本心也。爚亂者,言熏約而撓亂之也。以正法言之,此等人皆無所用言,皆當去也,故曰法之所無用也。此一句結得極有力,文字之好處。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

十二箇氏只軒轅、伏羲、神農見於經,自此以上吾書中無之,或得於上古之傳,或出於莊子自撰亦未可知。亦由佛言我於過去某劫也,雖若大言,然以天地間觀之,自伏羲以來,載籍所可考者,三千餘年,豈有許大,天地方有三千餘年,伏羲以前必有六籍所不傳者,但言之則近於怪妄,然亦不可不知。且如吾閩自無諸以來方見於漢,至唐而後漸有文物,無諸之前當猶草昧可也。近時囊山寺前耕於野者,忽得一穴,其間金玉之器、鼎彞之屬甚多,人皆竊而去之。最後既虛,鄉人皆相率而就觀其塼,無大小皆雕人物龍虎,不勝精巧,此前穴也。其後一璧,以鋤斧擊之,鞺鞺有聲,但堅固不可動,必是銅鐵所灌,意非有國者之墳,不然書籍所載,閩之上無聞焉,必有之而不傳者。然則容成、大庭之類,不可謂無之。

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鷄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

甘食而下又是山無蹊隧處抽繹出來。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趨之,便是暗說孟子荀子,推而上之孔子亦在其間矣。觀齊稷下與蘇張之徒,便見莊子因當時之風俗,故有此論。好知則非自然之道矣,故曰好知而無道。

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網罟罾筍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罝呆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

畢,有柄之網也。弋,繳射也。機變,變詐也。削格猶漢書曰儲胥也,猶今之木柵也,捕兔鹿者亦有之。罝罘亦網也。知詐,以智而相詐也;漸毒,相漸染而為毒亂也;頡,桀頡也;滑,汩亂也;解垢,隔角也,堅白解垢異同,皆當時辯者之名。以取魚取鳥取獸之事,與辯者並言之,亦是以曾史與斗斛權衡並譏之意。每每,常常也,常常如此而至於大亂,皆好智之罪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

不知者,務外求異者也。已知者,曉然而易見者也,自然之理也。不善在人者也,已善在我者也,即齊物所謂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言但知他人之非而不知己之所是者,亦非也。

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喘奕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哼哼之意,哼哼已亂天下矣。

上而日月,下而山川,中而寒暑,四時微而至於喘耎、肖翹之物,皆失其自然之理,故曰: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此歎息一句而結之也。喘耎,微息而動之物,附地者也,蝸蜓之類。肖,小也,翹,輕也,飛物也,蜂蝶之類。肖音蕭。種種,殼實之貌;役役,務外作為之貌;哼哼,囁囁也。上句既結了,卻以三代實之,謂三代以下便是如此,故曰自三代以下是已。哼哼役役兩句對說,下面只拈哼哼字結,便與前篇素樸而民性得矣處同。逍遙遊曰湯之問棘也是已起語也,此曰三代以下是已結語也。起結雖異,同一機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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