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口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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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九
鬳齋林希逸
內篇大宗師下
编辑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間而無事,跰●而鑑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鷄,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首、脊、尻只是首尾始終之意。無者,自無而後有也,既有有而後有生死也。莫逆於心,心皆自悟而相契相順也。偉哉造物者,言造化之大也。拘拘者,病之狀也。曲僂,曲身貌。發背,瘡也。五管,瘡之發處也。頤下而隱於臍,肩聳而高於頂。皆形容其病軀之狀。句贅,髻也。指天,露頂也。在身陰陽之氣不和而後成病,故曰有沴。其心間而無事,不以病為憂也。跰●,扶曳而行之貌。自照于井而見其形,歎曰:使我為此拘拘者,造物也。汝惡之乎,此子祀戲問之也。假,使也。浸,漸也。此一段最奇,只浸假二字便自奇特。言假使造物漸漸以予之身化而為他物,吾亦將因而用之,此即順造化而無好惡之意。是雖寓言,亦自有理。得者時,失者順,即前所謂: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亦是說死生之理。縣解者,言其心無所繫著也。苟為物所著,則不能自釋,故曰不能自解,物有結之。萬物豈能勝天,此皆安於自然之意,自然之天即大宗師也。樂軒嘗云莊子三十二篇,只是自然兩字。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鎁。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曾子之易簣其言如許,聖賢之學也。莊子為此論,又自豪傑。叱者,呵止之聲,避者,使其妻子遠去也。怛,驚也。謂其無以哭泣而驚怛將化之人。鼠肝、蟲臂,言至小之物也,便是趙州火燒過後,成一株茅葦之論,但其文奇。唯命之從,我不聽則為捍逆,亦前段物不能勝天之意。鑄金之喻,亦自奇絕。賈誼曰:陰陽為炭,萬物為銅,皆自此中抽繹出,金若能言,人則必以為怪。造物之視人,亦猶大冶之視金,此等譬喻非莊子孰能之。成,安也,成然,寐之狀也。蘧然,覺之狀也。以生為寐,以死為覺,卻下六字如此結上一段,真文之奇處。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相與於無相與,相與以無心也。相為於無相為,無為而為也。撓挑,踴
躍之意。無極,無止也。登天遊霧,遊於物之外也。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即所謂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也。彼言不忘,此言相忘,則此八字只是不求其所終五字也。莫然,沖漢無有之貌。有間,有頃也。往待事,猶助原壤沐梈也。編曲,識箔也。或編曲,或鼓琴,指孟子反、子琴張而言也。猗,助語也。嗟來,歌者發聲之詞也。反其真,猶言復其初也。我猶為人猜,便是忽聽上方鐘鼓動,又添一日在浮生。此等皆其文之奇處。禮意,猶言禮之本也。莊子雖為寓言,而禮記所載原壤貍首之歌,則知天地之間,自古以來,有此一等離世絕俗之學。今人但云佛至明帝時始入中國,不知此等人不待學佛而後有也。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决●潰癱。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修行無有,言無德行也。無以命之,猶言喚作何人始得。方外方內,猶今釋氏所謂世間法、出世間法也。意趣既不同而使汝弔之,我則失矣。故曰外內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弔之,丘則陋矣。與造化者為人,只是與造物為友。遊乎天地之一氣,言遊於造物之初。附贅縣疣,喻此身為天地間長物,必决之潰之而後快,即勞我以生、息我以死之意。假於異物,便是圓覺,地水火風之論,四大合而為身,故曰托於同體,雖肝膽耳目亦不自知,即忘身之意也。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謂原始要終而不見其初也。彷徨,浮遊之意。芒然,無所見知之貌。塵垢之外,即方之外也。無為之業,即自然也。憒憒然,自昏之貌。為世俗之耳目而行禮,徒自昏勞。此老子禮以強世之意。觀者,示也,音貫。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伴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何方之依者,夫子所依行者方外耶,方內耶。天之戮民,即前所謂天刑之而安可解也,謂我不得為方外之人也。吾與汝共之者,欲與之言方外之樂也。敢問其方,猶問其故也。魚相造乎水,即相濡以沬,不若相忘於江湖之意。穿池而養亦自以為給足,言得水不拘多少也,得道則隨其分量以為生,無事而自定,無事,無為也。畸人,畸者,獨也,言獨異之人也。侔,合也。畸則不偶於人而合於天。天以為君子,則人以為小人,人以為君子,則天以為小人矣。莊子之所謂君子者,有譏侮聖賢之意在於其間。蓋以禮樂法度皆非出於自然,必剖斗折衡,使民不爭,而後為天之君子也。此亦憤世疾邪,而有此過高之論。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慼,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
蓋魯國者,以善喪之名高於一國也。壹猶常也,言某常怪之也,言怪訝之久矣。進於知者,言其進,進而知道也。簡之而不得,謂居喪之禮,如哭泣之事,猶欲簡去而不得也,雖欲簡不得,而其所為已為甚簡,故曰夫已有所簡矣。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即反覆終始,不知端倪之意。就先即始也,就後即終也。順造化而為萬物,故曰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言聽其自然也。已乎,助語也。既聽其自然,則安知將化已化與不化哉。此類皆其鼓舞發越之語。彼既知道,能聽其自然,而我乃怪之,是我之夢未覺也。
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駭形者,形有老少之變也,老少之變雖可駭異,而其心閑而無事,故曰無損心。宅,居也。旦,生也。死生旦夜也,知生之所居者暫,則雖死而非實死也,故曰無情死。情,實也。特覺人哭亦哭,言隨眾也。此是其欲簡而不得之處。是自其所以乃此六字最奇,言其自得之妙所,以欲簡不得簡,而乃隨眾以哭也。此句最難解,故數本以上句乃字與下句且字合為宜也,兩字良可笑也。
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
且也只是且字添一也字,前篇中屢有之矣。吾者,我也。且今之相與,既以我而怪之,又安知我之所謂我果如何邪。故曰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莊子大抵如此鼓舞其文,若非別具一隻眼者,亦難讀也。
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夢鳥夢魚只是前篇化蝶之意。今之言者,其覺乎其夢乎,即所謂蝶夢為周乎,周夢為蝶乎。意有所適,有時而不及笑者,言適之甚也。亦猶杜詩所謂驚定乃拭淚。樂軒先生亦曰:及我能哭驚已定矣,此言驚也,造適言喜也,驚喜雖異而不及之意同。排,安排也。因物而笑,是物獻笑於我,此笑出於自然,何待安排,故曰獻笑不及排。此排字與下句排字雖同,而文勢異,不可聯上字說。造物之間,事事皆排定,死生窮達得喪禍福,皆已定矣。我但安其所排,隨造化而去,乃可以入於造化之妙矣。寥天一只是造化字。寥,遠也。寥天之一即前所謂其好也,一其不好也一之一也。又做成名字,如此皆莊子弄筆處。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罏錘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彫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資汝者,教汝也。明言是非,辨別是非也。為,助語也。軹,亦助語也。奚來為,何必來也。黥劓,點污汝也,猶言汝被他教壞了。遙蕩恣睢轉徙,猶前所謂撓挑無極,彷徨塵垢之外之意。遙蕩,放蕩也。恣睢,縱橫也。轉徙,變動也。藩者,藩籬也。言我不敢求其堂奧,且願至於藩籬,即是願聞其略。如此翻下盲者瞽者之喻,謂汝無資質,不足以聞道也。無莊,古之美者也;據梁,古之勇者也。言汝能有道而化我,使美者不知其美,勇者不知其勇,知者不知其知。去故習而自悟,在汝轉移之間,故曰皆在罏錘。乘,行也,成自然之理也。去我前日之習而行乎自然,以事先生,故曰息我黥,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也。噫,欺也。未可知者,言未見得汝便能如此也。吾師乎以下數句,方是說出箇篇名大宗師字。●粉萬物而不可名以義,澤及萬世而不可名以仁,蓋言無為而為,自然而然,我無容心,故不得以此名之。易曰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亦是此意。長於上古,言在天地之先也。千古萬古常如此,安得以老少名之。上而天之所覆日月星辰,下而地之所載山川丘陵,多少是巧。且如天左旋,經星貼天而不動,日月五星乃右轉,或遲或速,或流或伏,川巖水石,多少奇怪,皆造物為之。眾形之間,如百卉羣木,多少奇異,非巧而何,但唤做巧不得。凡此數句,皆是形容自然之道。遊心於自然,則見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故曰此所遊已,言吾之所遊者如此也。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其後也。
此一段借顏子之名以形容造道之妙,畢竟莊子在當時亦知顏子之為亞聖也。坐忘之說乃莊子之說,以此求顏子則誤矣。益者,言有所得也。先仁義而後禮樂,是以禮樂為高於仁義一節,蓋莊子仁義二字只為愛惡。凡此字義皆與聖賢不同,先忘仁義而又至於忘禮樂,亦猶所謂外天下而後萬物也。至於坐忘,則盡忘之矣。此有無俱遣之時,所謂今者吾喪我,亦是此意。四肢耳目皆不自知,故曰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墮枝體也;去智,黜聰明也。大通即大道也。所謂聖者無所不通睿作聖,睿即通也。觀此坐忘二字,便是禪家面壁一段公案。同者,與道為一也。與道為一則無好惡矣,無好惡則化矣,化則無所住而生其心矣。故曰同則無好,化則無常。請從而後者,言汝更勝於我,我反不及,而在汝後矣。賢者,勝也。此賢於人之賢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此段只言窮達有命,撰出這般說話也是奇絕。恐其以飢而病,故曰殆病矣。古人彈琴必有歌,如舜鼓琴而歌南風是也。若歌若哭者,力弱而其聲微也。不任其聲者,言無力聲不出也。趨舉其詩,所謂情隘而其詞蹙是也,歌得不成頭緒,故曰趨舉。父母豈欲貧我,天地豈欲貧我,此數語最精絕。求其為之不得,言既非天非地,非父非母,則孰為之。然則使我至此極甚者,命也。此意蓋謂自然之理在於天地之上。命者,自然之理也,是所謂大宗師也。看莊子此篇,便見列子力命篇不及多矣。
南華真經口義卷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