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註疏/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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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華真經注疏卷之三十

河南郭象注

唐西華法師成玄英疏

雜篇讓王第二十八 编辑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疏〕堯許事迹,具載《內篇》。姓子,名州,字支父,懷道之人,隱者也。堯知其賢,讓以帝位。以我為帝,亦當能以為事,故言猶之可也。幽,深也。憂,勞也。言我滯竟幽深,固心憂勞,且欲修身,庶令合道,未有閑暇緝理萬機也。

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

〔疏〕夫位登九五,威跨萬乘,人倫尊重,莫甚於此,尚不以斯榮貴損害生涯,況乎他外事物何能介意也。

唯无以天下為者,可以託天下也。

〔疏〕夫忘天下者,無以天下為也,唯此之人,可以委託於天下也。

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疏〕舜之事迹,具在《內篇》。支伯,猶支父也。

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

〔疏〕夫帝王之位,重大之器也,而不以此貴易奪其生,自非有道,孰能如是。故異於流俗之行也。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

〔疏〕姓善,名卷,隱者也。處於六合,順於四時,自得天地之間,逍遙塵垢之外,道在其中,故不用天下。

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

〔疏〕古人淳樸,唤帝為子。恨舜不識野清,所以悲嘆。

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

〔疏〕戶字亦有作戶者,隨字讀之。石戶,地名也。農,人也,今江南喚人作農。此則舜之友人也。葆,牢固也。言舜心志堅固,力動苦,腰背捲捲,不得歸休,以此勤勞,翻來見讓,故不受也。

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携子以入海,終身不反也。

〔疏〕古人荷物,多用頭戴,如今高麗猶有此風。以舜德化,未為至極,故攜妻子,不踐其土,入於大海州島之中,往而不反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

〔疏〕亶父,王季之父,文王之祖也。那,地名。狄人,獫狁也。國鄰戎虜,故為狄人攻伐。

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直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

〔疏〕事,奉也。勉,勵也。奚,何。狄人貪殘,意在土地,我不忍傷殺,汝勉力居之。

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

〔疏〕用養,土地也。所養,百姓也。本用地以養人,今殺人以存地,故不可也。因柱杖而去,民相連續,遂有國於岐陽。

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疏〕夫亂世澆偽,人心浮淺,狥於軒冕以喪其身,逐於財利以殞其命,不知輕重,深成迷惑也。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无君,求王子搜只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玉輿。

〔疏〕搜,王子名也。丹穴,南山洞也。玉輿,君之車輦也。亦有作王字者,隨字讀之,所謂玉輅也。越國之人,頻弒君主,王子怖懼,逃之洞穴,呼召不出,以艾薰之。既請為君,故乘以玉輅。

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

〔疏〕援,引也。綏,車上繩也。辭不獲免,長歎登車,非惡為君,恐為禍患。以其重生輕位,故可屈而為君也。

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

〔疏〕僖侯,韓國之君也。華子,魏之賢人也。韓魏相鄰,爭侵境土,干戈既動,勝負未知,怵惕居懷,故有憂色。

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疏〕銘,書記也。攫,捉取也。廢,斬去之也。假且書一銘記投之於前,左手取銘則斬去右手,右手取銘則斬去左手,然取銘者必得天下,君取之不?以取譬諭,借問韓侯也。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疏〕答云:不能斬兩臂而取六合也。

子華子曰:甚善。

〔疏〕歎君之言,甚當于理。

有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

〔疏〕自,從也。於此言而觀察之,則一身重於兩臂,兩臂重於天下,天下又重於韓,韓之與天下,輕重之遠矣。

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

〔疏〕所爭者疆畔之間,故於韓輕重遠矣,而必固憂愁,傷形損性,恐其不得,豈不惑哉。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疏〕頓悟其言,歎之奇妙也。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

〔疏〕魯侯,魯哀公,或云魯定公也。姓顏,名闔,魯人,隱者也。幣,帛也。聞顏闔得清廉之道,欲召之為相,故遣使人齎持幣帛,先通其意。

顏闔守陋閭,直布之衣而自飯牛。

〔疏〕苴布,子麻布也。飯,飼也。居疏陋之閭巷,著粗惡之布衣,身自飯牛,足明貧儉。

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北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

〔疏〕遺,與也。不欲授幣,致此矯辭以欺使者。

使者還,返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

〔疏〕緒,殘也。土,糞也。苴,草也。夫用真道以持身者,必以國家為殘餘之事,將天下同於草土者也。

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

〔疏〕殉,逐也。察世人之所適往,觀黎庶之所云為,然後動作而應之也。

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疏〕隨國近濮水,濮水出寶珠,即是靈蛇所街以報恩,隨侯所得者,故謂之隨侯之珠也。夫雀高千仞,以珠彈之,所求者輕,所用者重,傷生徇物,其義亦然也。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御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无乃為不好士乎?

〔疏〕子陽,鄭相也。御寇,鄭人也,有道而窮。子陽不好賢士,遠辭之客譏刺子陽。

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

〔疏〕命召主倉之官,令與之粟。禦寇清高,辭謝不受也。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若過得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

〔疏〕與粟不受,天命貧窮,嗟悅拊心,責夫罪過。故知禦寇之妻,不及老萊之婦遠矣。

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疏〕子陽嚴酷,人多怒之。左右有誤折子陽弓者,恐必得罪,因國人逐猘狗,遂殺子陽也。

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

〔疏〕昭王,名軫,平王之子也。伍奢伍尚遭平王誅戮,子胥奔吳而耕於野,後至吳王闔閭之世,請兵伐楚,遂破楚入郢以雪父之讎。其時昭王窘急,棄走奔隨,又奔於鄭。有屠羊賤人名說,從王奔走。奔走之由,置在下文。

昭王反國,將賞從者,乃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正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其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疏〕三旌,三公也。亦有作珪字者,謂三卿皆執珪,故謂三卿為圭也。

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一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

〔疏〕原憲,孔子弟子,姓原,名思,字憲也。周環各一堵,謂之環堵,猶方丈之室也。以草蓋屋,謂之茨也。褐,粗衣也。匡,正也。原憲家貧,室唯環堵,仍以草覆合,桑條為樞,蓬作門扉,破甕為牖。夫妻二人各居一室,逢雨濕而弦歌自娛,知命安貧,所以然也。

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

〔疏〕子貢,孔子弟子,名賜,能言語,好榮華。其軒蓋是白素,裹為紺色,車馬高大,故巷道不容也。

原憲華冠縱履,杖藜而應門。

〔疏〕縱,躡也。以華皮為冠,用藜藿為杖,貧無僕使,故自應門也。

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无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邊巡而有愧色。

〔疏〕嘻,笑聲也。逡巡,卻退貌也。以儉繫奢,故懷慙愧之色。

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

〔疏〕慝,姦惡也。飾,莊嚴也。夫趨世侯時,希望富貴,周旋親比,以結朋黨,自求名譽,學以為人,多覓束脩,教以為己,託仁義以為姦慝,飾車馬以衒矜夸,君子恥之,不忍為之也。

曾子居衛,緼袍无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

〔疏〕以麻縕袍絮,復無表裹也。腫噲,猶剝錯也。每自力作,故生胼胝。

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屢而種決。

〔疏〕守分清虛,家業窮窶,三日不營熟食,十年不製新衣,繩斕正冠而纓斷,袖破捉衿而肘見,履敗納之而根後决也。

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

〔疏〕歌《商頌》響,韻吁突商,察其辭理,雅符天地,聲氣清虛,又諧金石,風調高素,超絕人倫,故不與天子為臣,不與諸侯為友也。

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疏〕夫君子賢人,不以形挫志;攝衛之士,不以利傷生;得道之人,忘心知之術也。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

〔疏〕飦,麋也。怍,羞也。夫自得之士,不以得喪駭心;內修之人,豈復羞慙無位。孔子誦之,其來已久,今勸回仕,豈非失言。因回反照,故言丘得之矣。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

〔疏〕瞻子,魏之賢人也。魏公子名牟,封中山,故曰中山公子牟也。公子有嘉遁之情而無高蹈之德,故身在江海上而隱遁,心思魏闕之下榮華,既見賢人,借問其術也。

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

〔疏〕重於生道則輕於榮利,榮利既輕則不思魏闕。

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

〔疏〕雖知重於生道,未能勝於情欲。

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无惡乎?

〔疏〕若不勝於情欲,則宜從順心神,亦不勞忘生嫌惡也。

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无壽類矣。

〔疏〕情既不勝,強生抑挫,情欲已損,抑又乖心,故名重傷也。如此之人,自然夭折,故不得與壽考者為儕類也。

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疏〕夫大國王孫,生而榮貴,遂能巖棲谷隱,身履艱辛,雖未階乎玄道,而有清高之志,足以激貪勵俗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

〔疏〕陳蔡之事,《外篇》已解。既遭飢餒,營無火食,藜菜之羹,不加米糝,顏色衰憊而歌樂自娛,達道聖人,不以為事也。

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迹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疏〕仕於魯而被放,游於衛而削迹,講於宋樹下而司馬桓魋欲殺夫子,憎其坐處,遂伐其樹。故欲殺夫子,當無罪咎,凌藉之者,應無禁忌。由賜未達,故發斯言。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疏〕喟然,嗟歎貌。由與賜,細碎之人也。命召將來,告之善道。如斯困苦,豈不窮乎。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疏〕夫歲寒別木,處窮知士,因難顯德,可謂幸矣。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

〔疏〕削然,取琴聲也。扢然,奮勇貌也。既師資領悟,彼此歡娛也。

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

〔疏〕夫陰陽天地有四序寒溫,人處其中,何能無窮通否泰邪。故得道之人,處窮通而常樂,譬之風雨,何足介懷乎。

故許由娛於穎陽而共伯得乎丘首。

〔疏〕共伯,名和,周王之孫也,懷道抱德,食封於共。厲王之難,天子曠絕,諸侯知共伯賢,請立為王,共伯不聽,辭不獲免,遂即王位。一十四年,天下大旱,舍屋生火,卜曰:厲王為祟。遂廢共伯而立宣王。共伯退歸,還食本邑,立之不喜,廢之不怨,逍遙於丘首之山。丘首山,今在河內。穎陽,地名,在襄陽,未為定地是也。故許由娛樂於穎水,共伯得志於首山也。

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畎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注〕孔子曰:士志於仁者,有殺身以成化,無求生以害仁。夫志尚清遐,高風邈世,與夫貪利沒命者,故有天地之降也。

〔疏〕北方之人,名曰無擇,舜之友人也。后,君也。壟上曰畝,下曰畎。清泠淵,在南陽西崿縣界。舜耕於歷山,長於壟畝,游堯門闕,受堯禪讓,其事迹豈不如是乎?又欲將恥辱之行汙漫於我。以此羞慙,遂投清泠也。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務光而謀,務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疏〕姓卞,名隨,姓務,名光,並懷道之人,隱者也。湯知其賢,因之謀議。既非隱者之務,故答以不知。姓伊,名尹,字贄,佐世之賢人也。忍,耐也。垢,耻辱也。既欲阻兵,應須強力之士;方將弒主,亦藉耐羞之人;他外之能,吾不知也。

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尅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稠水而死。

〔疏〕漫,汙也。稠水,在穎川郡界。字又作桐。

湯又讓務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務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

〔疏〕享,受也。廢上,謂放桀也。殺民,謂征戰也。人犯其難,謂遭誅戮也。我享其利,謂受祿也。

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

〔注〕舊說曰:如卞隨務光者,其視天下也若六合之外,人所不能察也。斯則謬矣。夫輕天下者,不得有所重也,苟無所重,則無死地矣。以天下為六合之外,故當付之堯舜湯武耳。淡然無係,故汎然從眾,得失無槩於懷,何自投之為哉。若二子者,可以為殉名慕高矣,未可謂外天下也。

〔疏〕廬水,在遼西北平郡界也。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

〔疏〕孤竹,國名,在遼西。伯夷叔齊,兄弟讓位,聞文王有道,故往觀之。夷齊事迹,《外篇》已解矣。

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疏〕岐陽是岐山之陽,文王所都之地,今扶風是也。周公名旦,是武王之弟,故曰叔旦也。其時文王已崩,武王登極,將欲伐紂,招慰賢良,故令周公與其盟誓,加祿二級,授官一列,仍牲血釁其盟書,埋之壇下也。

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

〔疏〕祈,求也。喜,福也。神農之世,淳朴未殘,四時祭祀,盡於恭敬,其百姓忠誠信實,緝理而已,無所求焉。

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

〔疏〕為政順事,百姓緝理,從於物情,終不幸人之災以為己福,願人之險以為己利也。

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悅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

〔疏〕遽,速也。速為治政,彰紂之虐,謀模行貨以保兵威,顯物行說以化黎庶,可謂推周之亂以易殷之暴也。

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間,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絮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注〕《論語》曰: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不言其死也。而此云死焉,亦欲明其守餓以終,未必餓死也。此篇大意,以起高讓遠退之風。故被其風者,雖貪冒之人,乘天衢,入紫庭,猶時慨然中路而歎,況其凡乎。故夷許之徒,足以當稷契,對伊呂矣。夫居山谷而弘天下者,雖不俱為聖佐,不猶高於蒙埃塵者乎。其事雖難為,然其風少弊,故可遺也。曰:夷許之之安在?曰:許由之弊,使人飾讓以求進,遂至乎之噲也;伯夷之風,使暴虐之君得肆其毒而莫之敢亢也,伊呂之弊,使天下貪冒之雄敢行篡逆,唯聖人無迹,故無弊也。若以伊呂為聖人之進,則伯夷叔齊亦聖人之迹也;若以伯夷叔齊非聖人之迹邪?則伊呂之事亦非聖人矣。夫聖人因物之自行,故無迹。然則所謂聖者,我本無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強名聖,則聖者乃無迹之名也。

〔疏〕塗,汙也。若與周並存,恐汙吾行,不如逃避,餓死於首山。首山,在蒲州城南近河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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