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南豐文鈔
卷三 書
卷四 

卷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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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書為質,其說宰相之體亦自典刑。

慶曆七年九月日,南豐曾鞏再拜上書致政相公閣下:鞏聞夫宰相者,以己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不足;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則用天下而有餘。古之稱良宰相者無異焉,知此而已矣。

舜嘗為宰相矣,稱其功則曰「舉八元八凱」,稱其德則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卒之為宰相者,無與舜為比也。則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或曰:舜大聖人也。或曰:舜遠矣,不可尚也。請言近之。近可言者,莫若漢與唐。漢之相曰陳平。對文帝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對周勃曰:且陛下問長安盜賊數,又可強對邪?問平之所以為宰相者,則曰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觀平之所自任者如此,而漢之治莫盛於平為相時,則其所守者可謂當矣。

降而至於唐,唐之相曰房、杜。當房、杜之時,所與共事則長孫無忌、岑文本,主諫諍則魏鄭公、王珪,振綱維則戴胄、劉洎,持憲法則張元素、孫伏伽,用兵征伐則李勣、李靖,長民守土則李大亮。其餘為卿大夫,各任其事,則馬周、溫彥博、杜正倫、張行成、李綱、虞世南、褚遂良之徒,不可勝數。夫諫諍其君,與正綱維、持憲法、用兵征伐、長民守土,皆天下之大務也,而盡付之人,又與人共宰相之任,又有他卿大夫各任其事,則房、杜者何為者邪?考於其傳,不過曰:聞人有善,若己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隨能收敘,不隔卑賤而已。卒之稱良宰相者,必先此二人。然則著於近者,宰相之體,其亦可知也已。

唐以降,天下未嘗無宰相也。稱良相者,不過有一二大節可道語而已。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其誰哉?

數歲之前,閣下為宰相。當是時,人主方急於致天下治,而當世之士,豪傑魁壘者,相繼而進,雜遝於朝。雖然,邪者惡之,庸者忌之,亦甚矣。獨閣下奮然自信,樂海內之善人用於世,爭出其力,以唱而助之,惟恐失其所自立,使豪傑者皆若素繇門下以出。於是與之佐人主,立州縣學,為累日之格以勵學者;課農桑,以損益之數為吏升黜之法;重名教,以矯衰弊之俗;變苟且,以起百官眾職之墜。革任子之濫,明賞罰之信,一切欲整齊法度,以立天下之本,而庶幾三代之事。雖然,紛而疑且排其議者亦眾矣。閣下復毅然堅金石之斷,周旋上下,扶持樹植,欲使其有成也。及不合矣,則引身而退,與之俱否。嗚呼!能以天下之材為天下用,真知宰相體者,非閣下其誰哉!使充其所樹立,功德可勝道哉!雖不充其志,豈愧於二帝、三代、漢唐之為宰相者哉!

若鞏者,誠鄙且賤,然常從事於書,而得聞古聖賢之道,每觀今賢傑之士,角立並出,與三代、漢唐相侔,則未嘗不歎其盛也。觀閣下與之反復議而更張庶事之意,知後有聖人作,救萬事之弊,不易此矣,則未嘗不愛其明也。觀其不合而散逐消藏,則未嘗不恨其道之難行也。以歎其盛、愛其明、恨其道之難行之心,豈須臾忘其人哉!地之相去也千里,世之相後也千載,尚慕而欲見之,況同其時,過其門牆之下也歟!今也過閣下之門,又當閣下釋袞冕而歸,非幹名蹈利者所趨走之日,故敢道其所以然,而並書雜文一編,以為進拜之資。蒙賜之一見焉,則其願得矣。

噫!賢閣下之心,非係於見否也,而復汲汲如是者,蓋其忻慕之志而已耳。伏惟幸察。不宣。鞏再拜。

此子固所不可及處,在不失巳上。

鞏啟:鞏多難而貧且賤,學與眾違,而言行少合於世,公卿大臣之門,無可藉以進,而亦不敢輒有意於求聞。閣下致位於天子而歸,始獨得望舄履於門下。閣下以舊相之重,元老之尊,而猥自抑損,加禮於草茅之中,孤煢之際。然去門下以來,九歲於此,初不敢為書以進,比至近歲,歲不過得以一書之問薦於左右,以伺侍御者之作止。又輒拜教之辱,是以滋不敢有意以幹省察,以煩貺施,而自以得不韙之誅,顧未嘗一日而忘拜賜也。

伏以閣下樸厚清明讜直之行,樂善好義遠大之心,施於朝廷而博見於天下,銳於強力而不懈於耄期。當今內自京師,外至岩野,宿師碩士,傑立相望,必將憊精疲思,寫之冊書,磊磊明明,宣布萬世,固非淺陋小生所能道說而有益毫髮也。鞏年齒益長,血氣益衰,疾病人事,不得以休,然用心於載籍之文,以求古人之緒言餘旨,以自樂於環堵之內,而不亂於貧賤之中,雖不足希盛德之萬一,亦庶幾不負其意。非自以謂能也,懷區區之心於數千里,因尺書之好,而惟所以報大君子之誼,不知所以裁,而恐欲知其趨,故輒及之也。

春暄不審尊用如何,伏惟以時善保尊重,不勝鄙劣之望。不宣。鞏再拜。

憫孔宗旦。先儂智高之反,言而猥與不為禦賊者同戮而無聞,其為書反覆千餘言,句句字字嗚咽涕洟,可與傳記相表裏。

運使司封閣下:

竊聞儂智高未反時,已奪邕邑地而有之,為吏者不能御,因不以告。皇祐三年,邕有白氣起廷中,江水橫溢,司戶孔宗旦以為兵象,策智高必反,以書告其將陳拱。拱不聽,宗旦言不已。拱怒,詆之曰:「司戶狂邪!」四年,智高出橫山,略其寨人,因其倉庫而大賑之。宗旦又告曰:「事急矣,不可以不戒。」拱又不從。凡宗旦之於拱,以書告者七,以口告者多至不可數。度拱終不可得意,即載其家走桂州,曰:「吾有官守不得去,吾親毋為與死此。」既行之二日,智高果反,城中皆應之。宗旦猶力守南門,為書召鄰兵,欲拒之。城亡,智高得宗旦喜,欲用之。宗旦怒曰:「賊!汝今立死,吾豈可汙邪!」罵不絕口。智高度終不可下,乃殺之。

當其初,使宗旦言不廢,則邕之禍必不發。發而吾有以待之,則必無事。使獨有此一善,固不可不旌,況其死節堂堂如是,而其事未白於天下。比見朝廷所寵贈南兵以來伏節死難之臣,宗旦乃獨不與,此非所謂「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邪?

使宗旦初無一言,但賊至而能死不去,固不可以無賞。蓋先事以為備,全城而保民者,宜責之陳拱,非宗旦事也。今猥令與陳拱同戮,既遺其言,又負其節。為天下者,賞善而罰惡;為君子者,樂道人之善,樂成人之美。豈當如是邪?凡南方之事,卒至於破十餘州,覆軍殺將,喪元元之命,竭山海之財者,非其變發於隱伏,而起於倉卒也。內外上下有職事者,初莫不知,或隱而不言,或忽而不備,苟且偷托,以至於不可御耳。有一人先能言者,又為世所侵蔽,令與罪人同罰,則天下之事,其誰復言耶!

聞宗旦非獨以書告陳拱,當時為使者於廣東西者,宗旦皆歷告之。今彼既不能用,懼重為己累,必不肯復言宗旦嘗告我也。為天下者,使萬事已理,天下已安,猶須力開言者之路,以防未至之患。況天下之事,其可憂者甚眾,而當世之患,莫大於人不能言與不肯言,而甚者或不敢言也。則宗旦之事,豈可不汲汲載之天下視聽,顯揚褒大其人,以驚動當世耶!

宗旦喜學《易》,所為注有可采者。家不能有書,而人或質問以《易》,則貫穿馳騁,至數十家,皆能言其意。事祖母盡心,貧幾不能自存,好議論,喜功名。鞏嘗與之接,故頗知之。則其所立,亦非一時偶然發也。世多非其在京東時不能自重,至為世所指目,此固一眚。今其所立,亦可贖矣。

鞏初聞其死之事,未敢決然信也。前後得言者甚眾,又得其弟自言,而聞祖袁州在廣東亦為之言,然後知其事,使雖有小差,要其大概不誣也。況陳拱以下皆覆其家,而宗旦獨先以其親遁,則其有先知之效可知也。以其性之喜事,則其有先言之效亦可知也。

以閣下好古力學,志樂天下之善,又方使南方,以賞罰善惡為職,故敢以告。其亦何惜須臾之聽,尺紙之議,博問而極陳之。使其事白,固有補於天下,不獨一時為宗旦發也。伏惟少留意焉。如有未合,願賜還答。不宣。鞏頓首。

子固有一叚自别於衆人處之意,而又有所難言,故其文迂蹇不甚精爽,非其佳者。

士有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其衣服、食飲、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及其心有所獨得者,放之天地而有餘,斂之秋毫之端而不遺;望之不見其前,躡之不見其後;巋乎其高,浩乎其深,煜乎其光明;非四時而信,非風雨雷電霜雪而吹噓澤潤;聲鳴嚴威,列之乎公卿徹官而不為泰,無匹夫之勢而不為不足;天下吾賴,萬世吾師,而不為大;天下吾違,萬世吾異,而不為貶也。其然也,豈剪剪然而為潔,幸々然而為諒哉?豈沾沾者所能動其意哉?其與一時之士相參錯而居,豈惟衣服、飲食、語默、止作之節無異也,凡與人相追接、相恩愛之道,一而已矣。

若夫食於人之境,而出入於其里,進焉而見其邦之大人,亦人之所同也,安得而不同哉?不然,則立異矣。剪剪然而已矣,幸々然而已矣,豈其所汲汲為哉?鞏方慎此以自得也,於執事之至,而始也自疑於其進焉,既而釋然。故具道其本末,而為進見之資,伏惟少賜省察。不宣。鞏再拜。

介甫本剛慢自用之人,此書特為忠告甚篤,葢亦人所難及者,但其砭劑多而諷諫少,恐亦不相入。

鞏頓首介父足下:

比辱書,以謂時時小有案舉,而謗議已紛然矣。足下無怪其如此也。夫我之得行其志而有為於世,則必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然後乃可以為治,此不易之道也。蓋先之以教化,則人不知其所以然,而至於遷善而遠罪,雖有不肖,不能違也。待之以久,則人之功罪善惡之實自見,雖有幽隱,不能掩也。故有漸磨陶冶之易,而無按致操切之難;有愷悌忠篤之純,而無偏聽摘抉之苛。己之用力也簡,而人之從化也博。雖有不從而俟之以刑者,固少矣。古之人有行此者,人皆悅而恐不得歸之。其政已熄而人皆思,而恨不得見之,而豈至於謗且怒哉!

今為吏於此,欲遵古人之治,守不易之道,先之以教化,而待之以久,誠有所不得為也。以吾之無所於歸,而不得不有負冒於此,則姑汲汲乎於其厚者,徐徐乎於其薄者,其亦庶幾乎其可也。

顧反不然,不先之以教化,而遽欲責善於人;不待之以久,而遽欲人之功罪善惡之必見。故按致操切之法用,而怨忿違倍之情生;偏聽摘抉之勢行,而譖訴告訐之害集。己之用力也愈煩,而人之違己也愈甚。況今之士非有素厲之行,而為吏者又非素擇之材也。一日卒然除去,遂欲齊之以法,豈非左右者之誤而不為無害也哉?則謗怒之來,誠有以召之。故曰足下無怪其如此也。

雖然,致此者豈有他哉,思之不審而已矣。顧吾之職而急於奉法,則志在於去惡,務於達人言而廣視聽,以謂為治者當如此。故事至於已察,曾不思夫志於去惡者,俟之之道已盡矣,則為惡者不得不去也。務於達人言而廣視聽者,己之治亂得失,則吾將於此而觀之,人之短長之私,則吾無所任意於此也。故曰思之不審而已矣。

足下於今最能取於人以為善,而比聞有相曉者,足下皆不受之,必其理未有以奪足下之見也。鞏比懶作書,既離南康,相見尚遠,故因書及此,足下以為如何?不宣。鞏頓首。

此書紆徐百折,而感慨嗚咽之氣、博大幽深之識溢於言外,較之蘇長公所謝張公為其父墓銘書特勝。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并。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葢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葢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茍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媿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當觀其人。茍託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葢少;其故非他,託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葢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衆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則知先生推一賜於,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士,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媿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幸甚,不宣。

頌而不謟,伉而不驕。

鞏啟:王寺丞至,蒙賜手書及絹等。伏以閣下賢德之盛,而所施為在於天下。鞏雖不熟於門,然於閣下之事,或可以知。

若鞏之鄙,竊伏草茅,閣下於羈旅之中,一見而已。令鞏有所自得者,尚未可以致閣下之知。況鞏學不足以明先聖之意,識古今之變,材不足以任中人之事,行不足以無愧悔於心。而流落寄寓,無田疇屋廬匹夫之業,有奉養嫁送百事之役,非可責思慮之精,詔道德之進也。是皆無以致閣下之知者。而拜別期年之間,相去數千里之遠,不意閣下猶記其人,而不為年輩爵德之間,有以存之。此蓋閣下樂得天下之英材,異於世俗之常見。而如鞏者,亦不欲棄之,故以及此,幸甚幸甚!

夫古之人,以王公之勢而下貧賤之士者,蓋惟其常。而今之布衣之交,及其窮達毫髮之殊,然相棄者有之。則士之愚且賤,無積素之義,而為當世有大賢德大名位君子先之以禮,是豈不於衰薄之中,為有激於天下哉!則其感服,固宜如何?仰望門下,不任區區之至!

此書所議甚舛,姑錄而質之有識者。

蒙疏示鞏,謂揚雄處王莽之際,合於箕子之明夷。常夷甫以謂紂為繼世,箕子乃同姓之臣,事與雄不同。又謂《美新》之文,恐箕子不為也。又謂雄非有求於莽,特於義命有所未盡。鞏思之恐皆不然。

方紂之亂,微子、箕子、比干三子者,蓋皆諫而不從,則相與謀,以謂去之可也,任其難可也,各以其所守自獻於先生,不必同也。此見於《書》三子之志也。三子之志,或去或任其難,乃人臣不易之大義,非同姓獨然者也。於是微子去之,比干諫而死,箕子諫不從,至辱於囚奴。夫任其難者,箕子之志也,其諫而不從,至辱於囚奴,葢盡其志矣,不如比干之死,所謂各以其所守自獻於先王,不必同也。當其辱於囚奴而就之,乃所謂明夷也。然而不去,非懷祿也;不死,非畏死也;辱於囚奴而就之,非無恥也。在我者,固彼之所不能易也。故曰内難而能正其志,又曰箕子之正,明不可息也。此箕子之事,見於《書》、《易》、《論語》,其說不同,而其終始可考者如此也。

雄遭王莽之際,有所不得去,又不必死,辱於仕莽而就之,固所謂明夷也。然雄之言著於書,行著於史者,可得而考。不去非懷祿也,不死非畏死也,辱於仕莽而就之,非無恥也。在我者亦彼之所不能易也,故吾以謂與箕子合。吾之所謂與箕子合者如此,非謂合其事紂之初也。

至於《美新》之文,則非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可已而不已,則鄉里自好者不為也,況若雄者乎?且較其輕重,辱於仕莽為重矣。雄不得已而已,則於其輕者,其得已哉!箕子者至辱於囚奴而就之,則於《美新》,安知其不為?而為之亦豈有累哉?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顧在我者如何耳。若此者,孔子所不能免。故於南子,非所欲見也;於陽虎,非所欲敬也。見所不見,敬所不敬,此《法言》所謂詘身所以伸道者也。

然則非雄所以自見者歟?孟子有言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二者皆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而孔子之見南子,亦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則雄於義命,豈有不盡哉?

又云:介甫以謂雄之仕合於孔子,無不可之義。夷甫以謂無不可者,聖人微妙之處,神而不可知者也。雄德不逮聖人,強學力行,而於義命有所未盡,故於仕莽之際,不能無差。又謂以《美新》考之,則投閣之事,不可謂之無也。夫孔子所謂無不可者,則孟子所謂聖之時也。而孟子歷敘伯夷以降,終曰乃所願則學孔子。雄亦為《太玄賦》,稱夷齊之徒,而亦曰:「我異於是,執《太玄》兮。蕩然肆志,不拘攣兮。」以二子之志,足以自知而任己者如此,則無不可者,非二子之所不可學也。在我者不及二子,則宜有可有不可,以學孔子之無可無不可,然後為善學孔子。此言有以寤學者,然不得施於雄也。前世之傳者,以謂伊尹以割烹要湯,孔子主癰疽、瘠環,孟子皆斷以為非伊尹、孔子之事。蓋以理考之,知其不然也。觀雄之所自立,故介甫以謂世傳其投閣者妄,豈不亦猶孟子之意哉!

鞏自度學每有所進,則於雄書每有所得。介甫亦以為然。則雄之言,不幾於測之而愈深、窮之而愈遠者乎?故於雄之事有所不通,必且求其意。況若雄處莽之際,考之於經而不繆,質之於聖人而無疑,固不待議論而後明者也。

為告夷甫,或以為未盡,願更疏示。

以仕莽擬箕子之囚奴抑巳過矣,況美新乎!以子固而猶為附和其說,甚矣!君子之權衡天下,出處必至聖人而後折衷也,愚獨謂揚雄,當不逮楚兩龔。
書旨多蒼然之色、幽然之思。

提刑都官閣下:

伏承賜書,及示盛制六編,凡三千首,盛矣哉!文之多,工之深,且專以久也。其於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天地、三辰、鬼神、山川、地理、四夷、中國、風俗、萬物、治亂、善惡、通塞、離合、憂歡、怨懟,無不畢載,而其語則博而精,麗而不浮,其歸要不離於道。視昔以文名於天下者,夫豈易至於是邪!

鞏之愚且懶,且為事物疾病所侵,以不專而且未久於學也,使之觀若於海,不見其涯涘,於深山長谷,不見其形勢之所極,而敢議其大小高下邪?而閣下不以其所深且專以久者勵鞏,博而精、麗而不浮、其歸本於道者教鞏,乃告之曰:「其詳擇而去其非是者焉。」鞏誠怪閣下自處之過,而為以賜鞏者,乃所以怠且蔽之也。

凡鞏之學,蓋將以學乎為身,以至於可以為人也,方愚且懶,且不專以久之病也,惟閣下之仁,豈欲怠且蔽之也?其欲使知閣下之貴而長,其業之富而成,而猶不止如是,能下於後輩如是,是所以教之也。孟子曰:吾不屑其教誨,是亦教誨之而已矣。敢不拜賜也?盛編尚且借觀,而先以此謝,惶恐惶恐。不宣。鞏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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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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