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古文觀止
卷十二 明文
作者:吳楚材 吳調侯 
1695年

卷十二  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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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天台陳庭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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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提一句,作一篇之冒。然去中州萬里,陸有劍閣棧殘上聲。道之險,一難水有瞿唐灩衍。預。之虞。二難。跨馬行,則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巔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窮,肝膽爲之掉迢上聲。慄。陸行之難。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窩。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水行之難。其難至如此。總鎖一筆。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遊;非材有文者,縱遊無所得;非壯彊者,多老死於其地 。極言遊歷之難,句句伏下案。嗜奇之士恨焉。應「奇」字,頓住。

  天台陳君庭學,能爲詩,材有文。由中書左司掾 ,硯。○掾官屬。屢從大將北征,有勞,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仕有力。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揚子雲、司馬相如、諸葛武侯皆成都人。之所居,英雄俊傑戰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遊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述成都人物形勝,思致勃勃。庭學無不歷覽。無處不遊。旣覽必發爲詩,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遊有所得。於是其詩益工。挽「能爲詩」一筆,遒緊。越三年,以例自免歸 。壯彊不老死。會予於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於山水之助者侈矣。 「山水」一應。

  予甚自愧,方予少時,嘗有志於出遊天下,顧以學未成而不暇。非材有文。及年壯可出,而四方兵起,無所投足。非仕有力。逮今聖主興而宇內定,極海之際,合爲一家,而予齒益加耄矣。非壯彊。欲如庭學之遊,尙可得乎?收轉庭學一句,下又推開。

  然吾聞古之賢士,若顏回、原憲,皆坐守陋室,蓬蒿沒戶,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於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無有出於山水之外者乎?勘進一層,「山水」再應。庭學其試歸而求焉?苟有所得,則以告予,予將不一愧而已也。應「愧」字結。

先敍遊蜀之難,引起庭學之能遊,是正文。繼敍己之不能遊,與前作反襯。末更推進一步。起伏應合,如峯迴路轉,真神明變化之筆。

閱江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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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

  金陵爲帝王之州,金陵即江南江寧府。自六朝迄於南唐,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六朝,謂東晉、宋、齊、樑、陳也。五代時,徐知誥號爲南唐。逮我皇帝,定鼎於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暨,及也。朔南,朔北與極南之地也。《禹貢》:「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存神穆清,與天同體,雖一豫一遊,亦可爲天下後世法。二句是立言本旨。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盧龍,山名。蜿蜒,龍屈伸貌。虹,螮蝀也。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于于巔,先點作樓。與民同遊觀之樂,遂錫嘉名爲「閱江」云。次點樓名。○已上敍事,下發論。

  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祕,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登高一呼,氣勢雄闊。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平。闌遙矚,竹。○山巔曰椒。矚,視之甚也。必悠然而動遐思。一「思」字,生下許多「思」字。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諸侯春見天子曰朝,夏見曰宗。《小雅》:「沔彼流水,朝宗於海。」言流水亦知所向也。必曰:「此朕櫛職。風沐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之。」一段「思有以」懷諸侯。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上下,番舶白。接跡而來庭,蠻琛,醜森切。聯肩而入貢舶,海中大船。琛,寶也。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內外之所及也。四陲之遠,益思有以柔之。」一段「思有以」柔遠人。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均。足之煩,農女有捋鸞入聲。桑行饁葉。之勤,皸,足坼凍裂。捋,取也。饁,饋也。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一段「思有以」子庶民。○從「閱」字注一「思」字,發出三大段議論,體裁宏遠。觸類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閱夫長江而已哉!一總。文勢開宕。

  彼臨春、結綺,起。非不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臨春、結綺、齊雲、落星,皆古樓名。不過樂管絃之淫響,藏燕、趙之豔姬,不旋踵閒而感慨係之,臣不知其爲何說也。又嘆前代所建之樓,以寓箴規意。雖然,長江發源岷民。山,岷山,在蜀。委蛇移。七千餘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爲天塹。籤去聲。○應篇首。今則南北一家,視爲安流,無所事乎戰爭矣。前從「閱」字上注想,此又從「江」字上點綴,筆無滲漏。然則果誰之力歟?呼一句,承上起下。逢掖之士,逢掖,大衣也。《儒行》:「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聖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可謂讚揚之至。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耶?旣頌君,又諷臣,意極周匝得體。

  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干。圖治之功者,勒諸貞珉。民。○珉,石之美者。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結又補出此意。何等鄭重。

奉旨撰記,故篇中多規頌之言,而爲壯重之體,真臺閣應制文字。明初朝廷大制作,皆出先生之手,洵堪稱爲一代文宗。

司馬季主論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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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基

  東陵侯旣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邵平爲秦東陵侯,秦破,爲布衣,種瓜長安城東。司馬季主,漢時善卜者。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啓,久懣者思嚏。帝。○蟄,伏藏也。懣,煩悶也。嚏,鼻塞噴嚏。○三句,喻廢久則思用。吾聞之蓄極則泄,極則達,熱極則風,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六句,喻廢極則必用。僕竊有疑,願受教焉。當復用而終不用,故疑而欲卜。」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爲?」卜以決疑,旣已喻之,何待於卜?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不知之深,雖喻猶疑,何可不卜?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泛言不必卜之理。下乃轉入正旨。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昔者,謂見用之日。今日,謂處廢之時。○「思」字,與上三「思」字應。東陵知旣廢之當用,而不知旣用之當廢也。季主點醒他,全在此二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誰。 玉樹也;露蠶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磷鄰。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峯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磷,鬼火。象白、駝峯,皆美味。○六段,由今思昔,現前指點,何等醒快。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爲過;暗指昔廢今用者。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爲不足。暗指昔用今廢者。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句句與東陵之言相對。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爲?」應前作收。緊峭。

通篇只說得一個循環道理。吃緊喚醒東陵處,全在「何不思昔者」一句。以下總發明此意。世之人,類多時命之感,讀此可以曉然矣。

賣柑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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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基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會。出之燁葉。然,玉質而金色。剖其中,乾若敗絮。需去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映衒外意。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衒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爲欺也!」提出「欺」字作主。通篇俱從此發論。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寺。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聞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爲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欺世盜名,舉天下皆是。下歷說居官之爲欺者以實之。今夫佩虎符、坐皋比皮。者,皋比,虎皮也。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臏。起。之略耶?武將欺。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尹。陶。之業耶?文臣欺。○忽發兩段大議論。文臣、武將,何處可置面目?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於去聲。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承上二段細寫之。借題罵世之文,得此遂爲酣暢。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作反詰語。極冷雋。

予默默無以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骨。稽之流。滑稽,詼諧也。東方朔善詼諧,號滑稽。豈其忿世嫉邪者耶?而託於柑以諷耶?結出立言之旨。

青田此言,爲世人盜名者發,而借賣柑影喻。滿腔憤世之心,而以痛哭流涕出之。士之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者,聞賣柑之言,亦可以少愧矣。

深慮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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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從人事側到天道,爲一篇議論張本。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爲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彊耳,變封建而爲郡縣。方以爲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人事。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天道。○引秦事一證。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爲諸侯,以爲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人事。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景帝三年,晁錯患七國強大,請削諸侯郡縣。吳王濞、膠西王卬、膠東王雄渠、淄川王賢、濟南王闢光、楚王戊、趙王遂同舉兵反。○天道。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爲無事矣,人事。而王莽卒移漢祚。天道。○引漢事一證。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爲之備,人事。而其亡也,皆出於所備之外。天道。○引東漢、魏、晉一證。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貞觀二十二年,有傳祕記云:「唐三世之後,女主武氏,代有天下。」上密問太史令李淳風:「祕記所云,信有之乎?」對曰:「臣仰觀天象,俯察歷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自今不過三十年,當王天下,殺唐子孫殆盡,其兆旣成矣。」上曰:「疑似者盡殺之,何如?」○人事。而武氏則天。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天道。○引唐事一證。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人事。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天道。○引宋事一證。此其人總承。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跌宕。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總斷一筆。應上天、人二意。關鎖甚緊。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跌宕。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又引醫巫以爲不能深慮之喻,尤見醒快。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此段纔說出工于謀天而能爲深慮者。一篇主意,結穴在此。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反掉作結,尤見老法。

天道爲智力之所不及,然盡人事以合天心,即天亦有可謀處。此文歸到積至誠、用大德,正是祈天永命工夫。古今之論天道人事者多,得此乃見透快。

豫讓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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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旣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爲名臣,死爲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爲美也。就正意泛論起。苟遇知己,不能扶危於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旣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暗貶豫讓一流人,作一篇之冒。

  蓋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爲之報讎,趙襄子約韓、魏大敗智伯軍,遂殺之,盡滅智氏之族。智伯之臣豫讓,欲爲之報讎。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爲忠臣義士也。寬一筆。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二句爲一篇綱領。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爲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謂非忠可乎?初,豫讓入襄子宮中,欲刺襄子,被獲。襄子義而舍之。讓又漆身爲癩,吞炭爲啞,行乞於市。其友曰:「以子之才,臣事趙孟,必得近幸。子乃爲所欲爲,顧不易耶!」讓曰:「旣已委質爲臣,而又求殺之,是二心也。凡吾所爲者,極難耳,然所以爲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懷二心者也。」○申「讓之死固忠」句。及觀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杭。氏而獨死於智伯,讓應曰:「中行氏以衆人待我,我故以衆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論,讓有餘憾矣。襄子出,豫讓伏于橋下,獲之。襄子曰:「子不嘗仕範中行氏乎?智伯滅範中行氏,而子不爲報讎,反委質仕智伯。智伯已死,子獨何爲報讎之深也?」讓曰:「範中行氏以衆人遇臣,臣故衆人報之。智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襄子使兵環之。讓曰:「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雖死不恨。」襄子義之,持衣與讓。讓拔劍三躍,呼天擊之,遂伏劍死。○申「處死之道有未忠」句。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智伯請地于韓康子,康子欲弗與,段規曰:「不如與之。彼狃於得地,必請於他人,他人不與,必向之以兵,然則我得免於患,而待事之變矣。」康子乃與之。智伯悅,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以無故欲弗與,任章曰:「無故索地,諸大夫必懼。吾與之地,智伯必驕。彼驕而輕敵,此懼而相親,智氏之命,必不長矣。」桓子亦與之。○請規、章作陪客。隙。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智伯帥韓、魏之兵,圍趙城而灌之。郄疵謂智伯曰:「夫從韓、魏而攻趙,趙亡,難必及韓、魏。韓、魏必反矣。」智伯不聽。襄子陰與韓、魏約,夜使人殺守堤之吏,而決水灌智伯軍,遂滅智氏。○又請郄疵作陪客。○兩段先就他人翻駁「國士」二字,而豫讓可見。讓旣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士也。注一句,起下正論。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慾荒暴之時,爲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曰:「諸侯大夫,各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諄切懇告,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一段代爲豫讓畫策,信手拈來,都成妙理。所謂「扶危於未亂之先」,而申國士之報者如此。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旣死,而乃不勝升。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安有旣命爲國士,而旁觀其主縱慾荒暴,不救其亡者乎?如此辨駁,足令九泉心服。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轉開生面。彼朝爲讎敵,暮爲君臣,靦天上聲。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噫!靦,面目貌。○結處忽與豫讓,無限感慨。

此論責豫讓不能扶危于智氏未亂之先,而徒欲伏劍于智氏旣敗之後,獨闢見解,從來未經人道破。通篇主意,只在「讓之死固忠矣」二句上。先揚後抑,深得《春秋》褒貶之法。

親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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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鏊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分提。」蓋上之情達於下,下之情達於上,上下一體,所以爲「泰」。下之情壅閼遏。而不得上聞,上下間隔,雖有國而無國矣,所以爲「否」也。分疏。交則泰,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雙承,側入時弊。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虛文何補。非獨沿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二句,推出弊源。何也?國家常朝於奉天門,未嘗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絕,威儀赫奕,御史糾儀,鴻臚舉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視之,謝恩見辭,惴惴而退,上何嘗治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上下不交如此。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於萬里,雖欲言無由言也。與明目達聰之治異。

  愚以爲欲上下之交,莫若復古內朝之法。此句爲一篇之綱。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爲正朝,詢謀大臣在焉;路門之外爲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內曰內朝,亦曰燕朝。《玉藻》雲:「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玉藻》,《禮記》篇名。蓋視朝而見羣臣,所以正上下之分;聽政而適路寢,所以通遠近之情。注《玉藻》四句。○一段言周制。漢制: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諸吏爲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爲外朝。一段言漢制。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御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極門,其西曰太極殿,朔、望則坐而視朝,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內朝也。一段言唐制。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冬至、聖節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內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挽一句,法變。○一段言宋制。蓋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極也;外朝,象天市也;內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再提三朝之象,間襯作渡。

  國朝聖節、正旦、冬至大朝會則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則奉天門,即古之外朝也。而內朝獨缺。然非缺也,立言本旨,專注內朝,故特筆提清。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內朝之遺制乎?明初之制,有正朝、外朝,而內朝獨缺。乃以臨御武英等殿,證合內朝,識議俱見精確。洪武太祖年號。中如宋濂、劉基,永樂成祖年號。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於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一段言明制。今內朝未復,臨御常朝之後,人臣無復進見,三殿高,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積。上下不交,弊日益甚。孝宗。年號弘治。晚年,深有慨於斯,屢召大臣於便殿,講論天下事。方將有爲,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爲恨矣無限感慨。

  惟陛下遠法聖祖,近法孝宗,盡剗產。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二殿,仿古內朝之意,著緊在此。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臺諫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咨決,上據所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面議之;不時引見羣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虛心而問之,和顏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畢陳於前。交泰之象,固自如是。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內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外朝、內朝雙結。如此,豈有近時壅隔之弊哉?收盡通章。唐、虞之時,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而已。

稽覈朝典,融貫古今,而於興復內朝之制,深致意焉。人主親賢士大夫之日多,親宦官宮妾之日少,則上下之情通,而奸僞不得壅蔽矣。誰謂唐、虞之治不可見于今哉?

尊經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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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經,常道也。劈手便疏「經」字。冒下三段。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性」、「命」三字,爲一篇之綱領。「心」字又爲三句之綱領。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一段提出心、性、命。其應乎感也,則爲惻隱,爲羞惡,爲辭讓,爲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爲父子之親,爲君臣之義,爲夫婦之別,爲長幼之序,爲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二段推出四端、五倫。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則謂之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僞邪正之辨,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僞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三段疏出六經。○心、性、命之論,瞭然洞達,凡三見而不易一字。斬盡理學葛藤,下乃歸到尊經之意。雲淨水空,絕無凝滯。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僞邪正者也。說六經而歸之於心,纔是實學。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僞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一言志吾心,即所以爲經;一言求之吾心,即所以尊經。分作兩層,說得至平至易,獨探聖賢真種子。

  蓋昔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一喻。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處處不脫「吾心」二字。兩語爲一篇關鎖。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其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即前喻再喻。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爲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亡散失,至爲窶巨。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即前喻再喻。○只是一喻翻剔,愈折愈醒,可爲不知尊經者戒。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感嘆不盡。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詞,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爲通經,是謂賊經。舉「亂經」、「侮經」、「賊經」三項,正與「尊經」相反。惡似而非,不可不深辨也。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爲尊經也乎?仍點前喻,掉轉尊經,勁甚,快甚。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臥龍山,在越城內。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旣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爲尊經之閣於其後,纔點出尊經閣。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旣不獲辭,則爲記之若是。入題只此數語。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則亦庶乎知所以爲尊經也已。仍歸心上作結。

六經不外吾心,吾心自有六經。學道者何事遠求?返之于心,而六經之要,取之當前而已足。陽明先生一生訓人,一以良知、良能,根究心性。于此記略已備具矣。

象祠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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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鹹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提出「毀」字發義。」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波折。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因。祀焉,舉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庳。之祀,唐之人蓋嘗毀之。應「毀之」句。象之道,以爲子則不孝,以爲弟則傲。斥於唐,而猶存於今;壞於有鼻,而猶盛於茲土也,胡然乎?」故爲疑詞。跌起自己一段議論。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於其屋之烏,劉向《說苑》:「愛其人者,兼愛屋上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然而祠者爲舜,非爲象也。推出祠象之由,奇確。意象之死,其在幹羽旣格之後乎?舜命禹徵有苗,三旬,苗民逆命,禹班師,帝乃誕敷文德,舞幹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承「爲舜」句推出此意,獨闢見解,名論不磨。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於世。吾於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以上從舜德看出當祠。以下從象化看出當祠。

  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於舜也?「始」、「終」二字,伏後斷案。「化」字,是立論本旨。《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諧,和也。烝,進也。義,善也。格,至也。言舜遭人倫之變,而能和以孝。使之進進以善自治,而不至於大爲奸惡也。允,信也。若,順也。則已化而爲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爲諧。奇思創解。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底於奸,則必入於善。信乎象蓋已化於舜矣。一證。《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爲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見化於舜,再證。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澤加於其民,旣死而人懷之也。落到象祠上。諸侯之卿,命於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

  吾於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推開一筆,下急收住。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一篇議論,只二語結盡。斯義也,吾將以表於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結出勉人正意。

傲弟見化於舜,從象祠想出,從來未經人道破。當與柳子厚《毀鼻亭神記》參看,各闢一解,俱有關名教之文。

瘞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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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場,正德二年,先生以兵部主事疏救戴銑,下獄廷杖,謫貴州龍場驛丞。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安頓一筆,有情。明早,遣人覘諂平聲。之,已行矣。薄博。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吏目死,獨作摹揣,妙。!」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哉敘三人之死,作一樣寫法。

  念其暴僕。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本。、鍤插。往瘞意。之。瘞,埋也。二童子有難色然。亦懼死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傷情處只在此一語。二童閔然涕下,請往。自然感動。就其傍山麓爲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於。○盂,飯器。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衣。何人?繄何人?不識彼之姓名。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告以己之姓名。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爲茲山之鬼乎?先作疑訝。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再作悲憫。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爲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爲五斗喪身,又益以爾子與僕,言至此爲之悽絕。!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爲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升。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班。援崖壁,行萬峯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瘴癘固能死人,憂鬱之死人更甚。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前云益以子與僕,此云不謂子與僕,婉轉情深。皆爾自取,謂之何哉戀茲五斗而來,又不勝其憂,非自取而何?!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羣,陰壑之虺毀。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爾。爾旣已無知,然吾何能爲心乎?一反一轉,有非常苦心。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慼慼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爲爾者重,而自爲者輕也,吾不宜復爲爾悲矣。有情歸之無情,深於學問之言。吾爲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峯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通。○言雖身處異鄉,總同在天之中,不必悲也。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鴟。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灑灑落落,足以慰死。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糜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爲厲於茲墟兮。精誠可以格幽冥。

先生罪謫龍場,自分一死,而倖免于死。忽睹三人之死,傷心慘目,悲不自勝。作之者固爲多情,讀之者能無淚下?

信陵君救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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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順之

  論者以竊符爲信陵君之罪,信陵君,魏公子無忌也。秦圍趙邯鄲,公子姊爲平原君夫人,平原君遺書公子,請救於魏。魏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留軍壁鄴。平原君使讓公子曰:「勝所以自附爲婚姻者,以公子之高義,爲能急人之困也。」公子約車騎百余乘,欲赴秦軍與趙俱死。夷門監者侯生,教公子請如姬竊兵符於王之臥內。公子嘗爲如姬報其父讎,果盜兵符與公子,奪晉鄙軍,救邯鄲,存趙。余以爲此未足以罪信陵也。一句立案。夫彊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爲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爲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先論六國大勢,明信陵救趙之功。欲擒先縱,此寬一步法。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一語扼定主意。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提清。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爲魏也,非爲六國也,爲趙焉耳。非爲趙也,爲一平原君耳。層層駁入。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又反證二層,更醒。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禝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議論刺入心髓。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爲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又設一難以詰之,信陵真難置喙。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爲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又生一枝節,以爲後半篇議論張本。余以爲信陵之自爲計,曷若以脣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爲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爲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一段代爲區處,反筆敲擊,愈讀愈快。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爲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作一總收,深明信陵之非,使之無地逃隱。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讎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同「瘤」。久矣穰侯,秦昭王相魏冉。虞卿,趙孝成王相,解其相印,與魏齊亡。○引戰國時事作陪襯,見列國無王,習已成風。波瀾絕妙。。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乎符之竊不竊也。深一層說。其爲魏也,爲六國也,縱竊符猶可。深文。其爲趙也,爲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深文。

  雖然,魏王亦不得爲無罪也。上因罪信陵。而並罪侯生、如姬。此處又以罪魏王作波瀾,瀠洄映帶,議論不窮。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插喻巧妙。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立此二語,漸收拾前文。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易》曰:「履霜堅冰至。」又曰其所由來者漸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由此言之,不特衆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爲贅旒也。如此立論,方是根究到底。

  故信陵君可以爲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爲人君失權之戒。兩語雙結,全局俱振。《春秋》書葬原仲、翬揮。帥師。嗟夫!聖人之爲慮深矣!莊公二十有七年「秋,公子友如陳,葬原仲。」公子友,即季子也。如陳,私行也。原仲,陳大夫。隱公四年「秋,翬帥師。」翬,魯卿羽父也。宋公乞師,翬以不義強其君,固請而行。無君之心兆矣。書葬原仲,以戒人臣之植黨。書翬帥師,以戒人君之失權。此聖人之深慮也。○結意凜然。

誅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層深一層,一節深一節,愈駁愈醒,愈轉愈刻。詞嚴義正,直使千載揚詡之案,一筆抹殺。

報劉一丈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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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臣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謝饋遺。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謝念及其父。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去聲。位」語,去聲。不才相愛情深,方有此語。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提過。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爲甚。二句伏後案。

  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借「孚」字一轉,生出無數議論。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詞作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尊嚴若神。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飢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曲筆一接,刻畫盡致。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貫。櫛,職。○盥,洗手。櫛,梳髮。走馬推門,門者怒曰:「爲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可發一笑。」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厲聲不堪。客心恥之,至此亦覺難受。彊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故意描摹。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疊句妙。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歷敘醜態如畫。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寫馬上兩「厚我」急語,神情逼肖。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交贊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以冷語結前案。長者謂僕能之乎?以下乃言不孚之病。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間去聲。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僕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僕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爲迂乎?一段道出自己氣節。以少勝多,筆力峭勁。

是時嚴介溪攬權,俱是乞哀昏暮、驕人白日一輩人,摹寫其醜形惡態,可爲盡情。末說出自己之氣骨,兩兩相較,薰蕕不同,清濁異質。有關世教之文。

吳山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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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有光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先提清吳山。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蹟。靈巖獨另寫,妙。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刑。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峯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太湖又另寫,妙。○以上敘次山水,作兩番寫,錯落多致。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爲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爲給事中。君之爲縣有惠愛,百姓扳班。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爲贈。敘出圖山之由。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忽起一峯,文情排宕。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巖巒之間,尸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一頓。而君則亦旣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又拓開一筆。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爲思黃州詩,子瞻爲黃人刻之於石。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借魏公美用晦,絕妙引證。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點作記。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結有餘韻。

因令贈圖,因圖作記,因贈圖而知令之不能忘情于民,因記圖而知民之不能忘情于令。婉轉情深,筆墨在山水之外。

滄浪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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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有光

  浮圖文瑛,浮圖,釋氏之稱。文瑛,僧之號也。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名舜卿。滄浪亭之地也。提明來歷。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爲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吳越王錢鏐,臨安人,唐末據杭州,樑封爲吳越王,諡武肅,傳國四世,至宋太祖時入朝,國亡。○落想甚遠。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南納土,入趙宋。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遺蹟在蘇州府學東南。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爲大雲庵也。亭變爲庵。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爲滄浪亭也。庵復爲亭,下發感慨。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羣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爲者哉?合挽庵與亭一筆,寫得淡然。雖然,錢鏐流。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彊,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頓宕。而子美之亭,乃爲釋子所欽重如此。繳轉。可以見士之慾垂名於千載,不與澌斯。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澌,冰索也。○一篇曲折文字,主意只在此一句。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爲滄浪僧云。點睛。

忽爲大雲庵,忽爲滄浪亭,時時變易,已足喚醒世人。中間一段點綴,憑弔之感,黯然動色。至末一轉,言士之垂名不朽者,固自有在,而不在乎亭之猶存也。此意開人智識不淺。

青霞先生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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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

  青霞沈君,名煉,字純甫,會稽人。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天子仁聖,特薄其譴,徙之塞上。先生抗疏言嚴嵩父子誤國,請戮之以謝天下。詔榜之數十,謫出塞外。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橫插一句,妙。已而君累然攜妻子出家塞上。會北敵數內犯,而帥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敵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甚且及敵之退,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國。以爲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無所控籲。預。○曠職冒功,毒害生民,今古一轍。君旣上憤疆場之日弛,而又下痛諸將士日菅奸。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指上一段言。數嗚咽欷歔,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以泄其懷,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出詩文之有集,多少曲折。

  君故以直諫爲重於時,而其所著爲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構,而君之禍作矣。宰執、帥府恨先生切骨,竄名白蓮教中,戮於邊。○先生垂名千載,全從此禍得來,未足爲恨。君旣沒,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尋且坐罪罷去。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而君之門人給諫俞君,於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傳之。而其子以敬,來請予序之首簡。出作序意。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喝一句。孔子刪《詩》,自《小弁》之怨親,《巷伯》之刺讒以下,其忠臣、寡婦、幽人、懟士之什,並列之爲「風」;疏之爲「雅」,不可勝升。數。上聲。豈皆古之中聲也哉?然孔子不遽遺之者,特憫其人,矜其志,猶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爲戒」焉耳。刪《詩》不必皆中聲,獨見其大。予嘗按次《春秋》以來,屈原之《騷》疑於怨,伍胥之諫疑於脅,賈誼之疏疑於激,叔夜之詩疑於憤,劉之對疑於亢,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者。上引《小弁》、《巷伯》,此引屈原、伍胥諸人,俱以孔子夾寫,正極力推尊處。君旣沒,而海內之薦紳大夫至今言及君,無不酸鼻而流涕。嗚呼!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後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坦戰士之馬,而作之愾也,固矣。二十三字,作一氣讀。他日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其能遺之也乎?予謹識之。應「遺」字收。

  至於文詞之工不工,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結有餘波。

先生生平大節不必待文集始傳。特後之人,誦其詩歌文章,益足以發其忠孝之志,不必其有當於中聲也。此序深得此旨,文亦浩落蒼涼,讀之凜凜有生氣。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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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貞

  藺吝。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爲信也。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眧王欲以十五城易之,趙王使藺相如奉璧西入秦。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使其從者懷璧從徑道亡,完璧歸趙。○劈手一斷。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情,謂詐趙之情也。秦非欲謀趙,其情止欲取趙之璧。。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旣畏而復挑其怒也!予璧,畏也。復懷以歸,挑其怒也。○此段言止有予與弗予兩說,不當旣予而復懷歸。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相如謂趙王曰:「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此言趙弗予璧,亦無所曲。以辨其「趙不許,曲在趙」之說。夫秦王旣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秦王從相如之言,齋戒五日,設九賓禮於庭,引相如受璧,勢不得不予趙城也。○作一揚。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寶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旣不可以城易璧。大王弗予城而紿臺上聲。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又不可以璧易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此段代爲相如畫策,璧可以還趙,而直亦不在秦。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於市,武安君秦將白起。十萬衆壓邯寒。鄲,而責璧與信,邯鄲,趙都。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言相如歸璧,而獲全無害者,乃一時之幸,非人力也。若其勁澠閔。池,趙王與秦王會澠池,秦王請趙王鼓瑟,相如亦請秦王擊築,是勁澠池也。柔廉頗,相如一旦位在廉頗之右,廉頗羞爲之下,欲辱相如,相如嘗畏避之。廉頗負荊謝罪,卒相與歡,是柔廉頗也。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餘波作結。

相如完璧歸趙一節,至今凜凜有生氣,固無待後人之訾議也。然懷璧歸趙之後,相如得以無恙,趙國得以免禍者,直一時之僥倖耳。故中間特設出一段中正之論,以爲千古人臣保國保身萬全之策,勿得視爲迂談,而忽之也。

徐文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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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道

  徐渭,字文長,爲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雞。屢試輒蹶。通篇從「數奇」二字著眼。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其才、其品,固足增重。會得白鹿,屬祝。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應數奇。一結。

  文長旣已不得志於有司,接屢試輒蹶。遂乃放浪麴櫱,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所見」至此,作一氣讀。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爲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詩評新確。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國。而事人者所敢望也。巾幗,婦人冠。○極抑揚之致。○此段論其詩,是袁石公之文,即是徐天池之文,悲壯淋漓,睥睨一世。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摸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並論其文。文長旣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總承詩文一結,正見數奇不偶。

  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輓詩一筆,妙。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並論其書。間以其餘,旁溢爲花鳥,皆超逸有致。並論其畫。○文長詩文字畫皆自性中流出,不假人工雕琢者也。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極寫不可一世之狀。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寧爲玉碎,無爲瓦全。可傷可痛。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又輓詩、文,妙。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託以鈔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數奇不偶,一語收住。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爲狂疾。狂疾不已,遂爲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爲不遇哉?生則見知於君臣,沒則見重於後世,身雖不貴,未爲不遇也。

  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雞。也。悲夫!讚語亦極詠歎之致。

文長固數奇不偶,然而致身幕府,爲天子嘉嘆,不可謂不遇矣。而竟抱憤而卒,何其不善全乎?非石公識之殘編斷簡中,幾埋沒千古矣。

五人墓碑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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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溥

  五人者,蓋當蓼了。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入手便提出五人來歷。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卽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爲。點墓碑。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爲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因。沒不足道者,亦已衆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何也?史公云:「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良然。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爲士先者,爲之聲義,斂資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吳民好義如此。題。騎按劍而前,問:「誰爲哀者?」衆不能堪,抶叱。而仆之。抶,擊也。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毛一鷺。,爲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一時義勇如見。旣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點五人姓名。卽今之傫壘。然在墓者也。句宕甚。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豆。而函之,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爲五人也。寫五人凜凜若生。

  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文情開拓。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此言五人之死義爲尤難。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徧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鉉。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懷宗卽位,謫魏忠賢鳳陽看皇陵,忠賢行至阜城,知不免誅殛,因自經死。此言五人之死,關係甚重。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暗指魏黨。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髮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將此輩與五人兩兩相較,尤妙在不說煞。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僕。於朝廷,贈諡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五人至今猶生,誰謂五人之不幸哉?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志士之悲哉?反掉一段,文勢振宕。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爲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禝也。點出作記意。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點出賢士大夫,應起作結。

議論隨敍事而入,感慨淋漓,激昂盡致。當與史公伯夷、屈原二傳並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