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鏡 (四庫全書本)
| 古詩鏡 |
欽定四庫全書 集部八
古詩鏡 總集類
唐詩鏡 總集類
提要
〈臣〉等謹案古詩鏡三十六巻唐詩鏡五十四巻明陸時雍編時雍字仲昭桐鄉人崇禎癸酉貢生是編選自漢魏以迄晩唐之詩分為二集前有總論一篇其大㫖以神韻為宗情境為主如云詩須觀其自得古人佳處不在言語間又云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反以此病又云詩不患無材而患材之揚不患無情而患情之肆不患無言而患言之盡不患無景而患景之煩所言皆妙解詩理其間如孔雀東南飛一詩譏其情詞之紕謬而於儲光羲孟浩然輩亦俱有㣲詞盖其時王李餘波相沿未息學者方以吞剥為工故於蹊徑易尋者往往加之排斥欲以針砭流俗故不免於懲羮而吹虀然其採摭精審評釋詳核凡運會升降一一皆可考見其源流在明末諸選之中固不可不謂之善本矣書中評語間涉纎仄似乎漸染楚風然總論中所指晉人華言是務巧言是標實以隱刺鍾譚其字句尖新特文人綺語之習與竟陵一派實貌同而心異也乾隆四十六年十一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昀〈臣〉陸錫熊〈臣〉孫士毅
總 校 官〈臣〉陸 費 墀
詩鏡原序
道發聲著情通神逹靈油油接於人而不厭鳥之闗闗鹿之呦呦未聞其何韻之選何律之調也而聞輒欣然遇之人發聲而言言成文而詩古稱詩千有餘篇而夫子刪之存止三百亦取其感通之至㨗者耳而後之人必以義斷則鄭衛何以並存也風之來其樞揺揺樹頭草腰人乗之逍遥故詩之所感令人之戾也釋而其捍也消夫然而是非之畛理義之辨必附性情而後見而果以知夫子之存鄭衛非導淫也夫子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無體之禮也凡民有䘮匍匐救之無服之喪也聖人之用詩道若是其廣也漢興栢梁倡歌蘇李迭奏然詩五言而體直七言而意放雕鏤至於六代而古道蕩然故六義逺而事類繁四韻諧而聲氣隔古亡於漢漢亡於六朝六朝亡於唐唐亡不可復振惟夫後之為詩者哀必欲涕喜必欲狂豪必極放而戚若有亡然意之所設而情不與俱不能强之使入故聞之者悶焉古之人一唱而三嘆有餘音者矣載歌而載起有餘味者矣嬰兒語童子歌鳥之闗闗鹿之呦呦不知其可而不厭是謂之道窅窅㝠㝠隱隱轟轟如雷如霆則聲之所起者㣲而詩之所托者眇也或謂鳥之闗闗鹿之呦呦聞輒欣然遇之詩曷為而為是刪者盖物各類知使鳯聴而麟莅則鳥頡獸䀪必多噤吟而不進者是故鵂鶹恠而狐狸妖也十五國風之不同情也而言皆可以適道性受則淫言亦正情受則正言亦淫闗雎可以蕩思而溱洧亦能止則且夫言㣲而能廣用之者此道是也夫王通氏之續詩通之謬也狐裘而羔袖有毳焉者矣取其葛而𦋺之其然乎哉余之為是選也將以通人之志而遇之㣲也不惟其詞而惟其情不惟其貌而惟其意使天下聞聲而志起意喻而道行詩雖亡有存焉者矣為是多方以誘之而極慮以解之甚矣余之不得已也
檇李陸時雍撰
詩鏡總論
詩有六義頌簡而奥夐哉尚矣大雅宏逺非周人莫為小雅婉孌能或庶幾風體優柔近人可倣然體裁各别欲以漢魏之詞復興古道難以冀矣西京崛起别立詞壇方之扵古覺意象䝉茸規模逼窄望湘纍之不可得况三百乎
十五國風亦里巷語然雍雍和雅騷人則蕭蕭清逺之音西京語廹意鋟自不及古人深際
詩人一嘆三咏感寤俱存龎言繁稱道所不貴韋孟諷諌愷直有餘深婉不足韋𤣥成自劾詩情色未宣末叚数語庶為可誦
詩四言優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縱而暢三言矯而掉六言甘而媚雜言芬葩頓跌起伏四言大雅之音也其詩中之元氣乎風雅之道衰自西京絶扵晉宋所由來矣
五言在漢遂為鼻祖西京首首俱佳蘇李固宜文君一女羅胷無繡虎腕之靈均而白頭吟寄興髙竒選言簡雋乃知風㑹之翊人逺矣
十九首近於賦而逺扵風故其情可陳而其事可舉也虚者實之紆者直之則感寤之意㣲而陳肆之用廣矣夫㣲而能通婉而可諷者風之為道羙也
蘇李贈言何温而戚也多唏涕語而無蹶蹙聲知古人之氣厚矣古人善於言情轉意象於虚圓之中故覺其味之長而言之美也後人得此則死做矣
班媫妤説禮陳詩姱脩嫮佩怨歌行不在緑衣諸什之下
王昭君黄鳥詩感痛未深以絶世姿作蠻夷嬪人茍有懐其言當不止此此有情而不能言情之過也
詩之佳拂拂如風洋洋如水一往神韻行乎其間班固明堂諸篇則質而鬼矣鬼者無生氣之謂也
東京氣格頹下蔡文姬才氣英英讀胡笳吟可令驚蓬坐振沙礫自飛直是激烈人懐抱
孔融魯國一男子讀臨終詩其意氣懨懨欲盡
焦仲卿詩有數病大畧繁絮不能舉要病一粗醜不能出詞病二頽頓不能整格病三尤可舉者情詞之訛謬也如云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此是何人所道觀上言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斯言似出婦口則非矣當縣令遣媒来也阿女𠲒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竒自可斷来信徐徐更謂之而其母之謝媒亦曰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則知女之有志而母固未之强也及其兄悵然蘭芝既能死誓何不更申前説大義拒之而云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専意當時情事斷不如是詩之不能宛述備陳亦明矣至於府君訂婚阿母戒日婦之為計當有深裁或宻語以寄情或留物以示意不則慷慨激烈指膚髪以自將不則紆鬱悲思遺飲食扵不事乃云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繡裌裙晩成單羅衫其亦何情作此也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當是時婦何意而出門夫何縁而偶值詩之未能當情又明矣其後府吏與母永訣囘身入房此時不知幾為徘徊幾為婉憤而詩之情色甚是草草此其不能從容攄寫又甚矣或曰詩虚境也安得與紀事同論夫虚實異致其要於當情則一也漢樂府孤兒行事至𤨏矣而言之甚詳傅𤣥秦女休行其事甚竒而寫之不失尺寸夫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未有事離而情合者也
古之為尚非徒朴也實以其精今人觀宋器便知不逮古人甚逺商彛周鼎洵可珍也不求其精而惟其朴以踈頑為古拙以淺俚為𤣥澹精彩不存面目亦失之逺矣
古樂府多俚言然韵甚趣甚後人視之為粗古人出之自精故大巧者若拙
魏人精力標格去漢自逺而始彯之華中不足者外有餘道之所以日漓也李太白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此豪傑閲世語
曹孟徳饒雄力而鈍氣不無其言如摧鋒之斧
子桓王粲時激風雅餘波子桓逸而近風王粲莊而近雅子建任氣憑材一徃不制是以有過中之病劉楨稜層挺挺自持將以興人則未也二應卑卑其無足道徐幹清而未逺陳琳險而不安鄴下之才大畧如此矣
晉多能言之士而詩不佳詩非可言之物也晉人惟華言是務巧言是標其𮕵之所存能㡬也其一二能詩者正不在清言之列知詩之為道微矣嵇阮多材然嵇詩一舉殆盡
阮籍詩中之清言也為汗漫語知其曠懐無盡故曰詩可以觀直舉形情色相傾以示人
傅𤣥得古之神漢人朴而古傅𤣥精而古樸之至妙若天成精之至粲如鬼畫二者俱妙於思慮之先矣
精神聚而色澤生此非雕琢之所能為也精神道寳閃閃著地文之至也晉詩如叢綵為花絶少生韻士衡病靡太冲病憍安仁病浮二張病塞語曰情生於文文生於情此言可以藥晉人之病
素而絢卑而未始不髙者淵明也艱哉士衡之苦於縟繡而不華也夫温柔悱惻詩教也愷悌以悦之婉娩以入之故詩之道行左思抗色厲聲則令人畏潘岳浮詞浪語則令人厭欲其入人也難哉
讀陶詩如所云清風徐来水波不興想此老悠然之致詩被於樂聲之也聲微而韻悠然長逝者聲之所不得留也一擊而立盡者瓦缶也詩之饒韻者其鉦磬乎相去日以逺衣帶日以緩其韻古携手上河梁逰子暮何之其韻悠髙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其韻亮晨風飄岐路零兩被秋艸其韻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韻幽皇心美陽澤萬象咸光昭其韻韶扣枻新秋月臨流别友生其韻清野曠沙岸淨天髙秋月明其韻洌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其韻逺凡情無竒而自佳境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也
晉人五言絶愈俚愈趣愈淺愈深齊梁人得之愈藻愈真愈華愈潔此皆神情妙㑹行乎其間唐人苦意索之去之愈逺
詩至於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制一變便覺聲色俱開謝康樂鬼斧黙運其梓慶之⿰乎顔延年代大匠斵而傷其手也寸草莖能爭三春色秀乃知天然之趣逺矣
池塘生春艸雖屬佳韻然亦因夢得傳林壑歛暝色雲霞收夕霏語饒霽色稍以椎錬得之白雲抱幽石緑篠媚清漣不琢而工皇心美陽澤萬象咸光昭不淘而静杪秋尋逺山山逺行不近不脩而嫵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雲方合花上露猶
不繪而工此皆有神行乎其間矣
謝康樂詩佳處有字句可見不免硜硜以出之所以古道漸亡
康樂神工巧鑄不知有對偶之煩恵連枵然膚立如擣衣牛女吾不知其意之所存情之所在
鮑照材力標舉凌厲當年如五丁鑿山開人世之所未有當其得意時直前揮霍目無堅壁矣駿馬輕貂雕弓短劍秋風落日馳騁平岡可以想此君意氣所在
詩麗於宋艷於齊物有天艷精神色澤溢自氣表王融好為艷句然多語不成章則塗澤勞而神色隠矣如衛之碩人騷之招魂艶極矣而亦真極矣栁碧桃紅梅清竹素各有固然浮薄之艶枯槁之素君子所弗取也
詩至於齊情性既隠聲色大開謝𤣥暉艷而韻如洞庭美人芙蓉衣而翠羽旗絶非世間物色
讀謝家詩知其靈可砭頑芳可滌穢清可逺垢瑩可沁神
熟讀靈運詩能令五衷一洗白雲緑篠湛澄趣於清漣熟讀𤣥暉詩能令宿貌一新紅藥青苔濯芳姿於春雨
詩須觀其自得陶淵明飲酒詩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提壺撫寒枝逺望時復為又昔人既屢空春興豈自免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逺此為悠然樂而自得謝康樂樵隠俱在山由來事不同不同非一事養痾亦園中中園屏氛雜清曠招逺風此為曠然遇而無罣見古人本色撝披不煩而至夫詠物之難非肖難也惟不局局於物之難𤣥暉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山水煙霞衷成圖繪指㸃盻顧遇合得之古人佳處當不在言語間也鮑明逺霜崕滅土膏金澗測泉脉旋淵抱星漢乳竇通海碧精矣而乏自然之致良工苦心余以是賞之
梁武西洲曲絶似子夜歌纍疊而成語語渾稱風格㝡老擬青青河畔草亦然
梁人多妖艷之音武帝啓齒揚芬其臭如幽蘭之噴詩中得此亦所稱絶代之佳人矣東飛伯勞西飛燕河中之水歌亦古亦新亦華亦素此最艷詞也所難能者在風格渾成意象獨出
簡文詩多懘色腻情讀之如半醉憨情懨懨欲倦齊梁人欲嫩而得老唐人欲老而得嫩其所别在風格之間齊梁老而實秀唐人嫩而不華其所别在意象之際齊梁帯秀而香唐人撰華而穢其所别在㸃染之間
梁元學曲初成遂自嬌音滿耳含情一粲蕊氣撲人邵陵王賣致有餘老而能媚
沈約有聲無韻有色無華江淹材具不深凋零自易其所擬古亦夀陵餘子之學步於邯鄲者耳擬陶彭澤詩祗是田家景色無此老隠淪風趣其似近而實逺
庾肩吾張正見其詩覺聲色臭味俱備詩之佳者在聲色臭味之俱備庾張是也詩之妙者在聲色臭味之俱無陶淵明是也
張正見賦得秋河曙耿耿天路横秋水星橋轉夜流唐人無此境界賦得白雲臨浦疎葉臨稽竹輕鱗入鄭船唐人無此想像泛舟後湖殘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唐人無此景色闗山月暈逐連城璧輪隨出塞車唐人無此映帶奉和太子納凉避日交長扇迎風列短簫唐人無此致趣庾肩吾經陳思王墓鴈與雲俱陣沙將蓬共驚唐人無此追琢春夜應令燒香知夜漏刻燭驗更籌唐人無此景趣梁簡文往虎窟山寺分花出黄鳥掛石下新泉唐人無此寫作望同泰寺浮圖飛旛雜晚虹畫鳥狎晨鳬唐人無此㸃染納凉遊魚吹水沫神蔡上荷心唐人無此物態梁元折楊栁楊栁非花樹依樓自覺春唐人無此神情邵陵王見姬人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狂夫不妬妾隨意晚還家唐人無此風騷江總贈袁洗馬露浸山扉月霜開石路煙唐人無此洗發此皆得意象先神行語外非區區模放推敲之可得者
何遜詩語語實際了無滯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語氣悠柔讀之殊不盡纒綿之致
何遜以本色見佳後之採真者欲摹之而不及陶之難摹難其神也何之難摹難其韻也何遜之後繼有隂鏗隂何氣韻相隣而風華自布見其婉而巧矣微芳幽馥時欲襲人
江總自梁入陳其詩猶有梁人餘氣至陳之末纎靡極矣孔範賦得白雲抱幽石陣結香爐隠羅成玉女微巧則巧矣而纎極矣王裒庾信佳句不乏䝉氣亦多以是知此道之将終也
宋孝武菁華璀璨遂開靈運之先陳後主粧裹豐餘精神悴盡一時作者俱披靡頽敗不能自立以知世運相感人事以之
陳人意氣懨懨將歸於盡隋煬起敝風骨凝然其於追風勒雅返漢還騷相距甚逺故去時之病則佳而復古之情未盡詩至陳餘非華之盛乃實之衰耳不能予其所美而徒欲奪其所醜則枵質將安恃乎隋煬從華得素譬諸紅艷叢中清標自出雖卸華謝彩而絢質猶存并隋素而去之唐之所以暗而無色也珠輝玉潤寳燄金光自然之色夫豈不佳若朽木死灰則何貴矣唐之興六代之所以盡亡也
讀隋煬帝詩見其風格初成精華未備
隋煬復古未深唐人仍之益淺夫以隋存隋隋不存也袛存其為唐耳唐之存隋之所以去也蓋以隋存隋則隋孤隋孤而以唐之力輔之則唐之力益弱唐弱而人不知反不求勝於古而求勝於唐則他道百出矣正不足而徑徑不足而鬼鬼不足而澌滅無餘矣自漢而下代不能為相存至於唐而古人之聲音笑貌無復餘者隋素而麗唐素而質鳥擊初移樹魚寒欲隠苔唐欲為之豈可得耶
古雄而渾律精而微四傑律詩多以古脈行之故材氣雖髙風華未爛六朝一語百媚漢魏一語百情唐人未能辦此
王勃髙華楊烱雄厚照隣清藻賔王坦易子安其最傑乎調入初唐時帶六朝錦色
杜審言渾厚有餘宋之問精工不乏沈佺期吞吐含芳安詳合度亭亭整整喁喁叮叮覺其句自能言字自能語品之所以為美蘇李法有餘閑材之不逮逺矣
初唐七律簡貴多風不用事不用意一言兩言領趣自勝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約出之斯所貴於作者
詩有靈襟斯無俗趣矣有慧口斯無俗韻矣乃知天下無俗事無俗情但有俗腸與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詩俚情䙝語村童之所赧言而詩人道之極韻極趣漢鐃歌樂府多窶人乞子兒女里巷之事而其詩有都雅之風如亂流趍正絶景極無色而康樂言之乃佳帶月荷鋤歸事亦尋常而淵明道之極美以是知雅俗所由来矣夫虚而無物者易俗也蕪而不理者易俗也卑而不揚者易俗也髙而不實者易俗也放而不制者易俗也局而不舒者易俗也奇而不法者易俗也質而無色者易俗也文而過飾者易俗也刻而過情者易俗也雄而尚氣者易俗也新而自師者易俗也故而不變者易俗也典而好用者易俗也巧而過斵者易俗也多而見長者易俗也率而好盡者易俗也率而畏人者易俗也媚而逢世者易俗也大抵率真以布之稱情以出之審意以道之和氣以行之合則以軌之去迹以神之則無數者之病矣
絶去故常剗除塗轍得意一往乃佳依傍前人改成新法非其善也豪傑命世肝膽自行斷不依人眉目
氣太重意太深聲太宏色太厲佳而不佳反以此病故曰穆如清風
世以李杜為大家王維髙岑為傍户殆非也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藩矣苐律詩有餘古詩不足耳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後之作者誰能之世之言詩者好大好髙好竒好異此世俗之魔見非詩道之正傳也體物著情寄懐感興詩之為用如此已矣
王龍標七言絶句自是唐人騷語深情苦恨襞積重重使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惜後人不善讀耳
七言古盛於開元以後髙適當屬名手調響氣佚頗得縦横勾角亷折立見涯涘以是知李杜之氣局深矣
髙逹夫調響而急
岑參好為巧句真不足而巧濟之以此知其深淺矣故曰大巧若拙
孟浩然材雖淺窘然語氣清亮誦之有泉流石上風来松下之音常建音韻已畢恐非律之所貴凡骨峭者音清骨勁者音越骨弱者音庳骨微者音細骨粗者音豪骨秀者音冽聲音出於風格間矣
觀五言古於唐此猶求二代之瑚璉於漢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逺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變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繪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飾之五不得也古人氣凝而唐以佻乗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簡而唐以好盡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盤礴而唐以徑出之八不得也雖以子美雄材亦踣躓於此而不得進矣庶㡬者其太白乎意逺寄而不迫體安雅而不煩言簡要而有歸局巻舒而自得離合變化有阮籍之遺蹤寄托深長有漢魏之委致然而不能盡為古者以其有佻處有淺處有遊浪不根處有率爾立盡處然言語之際亦太利矣
上古之言渾渾爾中古之言折折爾晚世之言便便爾末世之言纎纎爾此太白之所以病利也
杜少陵懐李白五古其曲中之悽調乎苦意摹情過於悲而失雅石壕吏垂老别諸篇窮工造景逼於險而不括二者皆非中和之則論詩者當論其品
詩不患無材而患材之揚詩不患無情而患情之肆詩不患無言而患言之盡詩不患無景而患景之煩知此始可與論雅
太白古風八十二首發源於漢魏而托體於阮公然寄托猶苦不深而作用間尚未盡委蛇盤礴之妙要之雅道時存
少陵苦於摹情工於體物得之古賦居多太白長於感興逺於寄衷夲於十五國風為近
七言古自魏文梁武以外未見有佳鮑明逺雖有行路難諸篇不免宫商乖互之病太白其千古之雄乎氣駿而逸法老而竒音越而長調髙而卓少陵何事得與執金鼓而抗顔行也
太白七古想落意外局自變生真所謂驅走風雲鞭撻海岳其殆天授非人力也少陵哀江頭哀王孫作法㝡古然琢削磨礲力盡此矣飲中八仙格力超㧞庶足當之
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漢魏居多苐出手稍鈍苦雕細琢降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無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kao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逺意偽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髙矣卓矣然而未齊於古人者以意勝也假令以古詩十九首與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諸什與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至而自至之妙太白則㡬及之矣十五國風皆設為其然而實不必然之詞皆情也晦翁説詩皆以必然之意當之失其旨矣數千百年以来憒憒於中而不覺者衆也
三百篇每章無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叠用者詩人之妙在一歎三咏其意已傳不必言之繁而緒之紛也故曰詩可以興詩之可以興人者以其情也以其言之韻也夫獻笑而悦獻涕而悲者情也聞金鼓而壮聞絲竹而幽者聲之韻也是故情欲其真而韻欲其長也二言足以盡詩道矣乃韻生於聲聲出於格故標格欲其髙也韻出為風風感為事故風味欲其美也有韻必有色故色欲其韶也韻動而氣行故氣欲其清也此四者詩之至要也夫優柔悱惻詩教也取其足以感人已矣而後之言詩者欲髙欲大欲竒欲異於是逺想以撰之雜事以羅之長韻以屬之俶詭以炫之則駢指矣此少陵誤世而昌黎復⿱其波也心托少陵之藩而欲追風雅之奥豈可得哉
子美之病在於好竒作意好竒則於天然之致逺矣五七言古窮工極巧謂無遺恨細觀之覺㡬回不得自在
初唐七律謂其不用意而自佳故當絶勝雲山一一㸔皆好竹樹蕭蕭畫不成體氣之貴風味之佳此殆非人力所與也
少陵五言律其法㝡多顛倒縦横出人意表余謂萬法總歸一法一法不如無法水流自行雲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設
少陵緑樽須盡日白𩬊好禁春一語意經㡬折本是惜春却縁白𩬊拘束懐抱不能舒散乃知少年之意氣猶存而老去之愁懐莫展所以對酒而自傷也少陵作用大畧如此
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謂是道學作用如此将置風人於何地放浪詩酒乃太白夲行忠君憂國之心子美乃感輙發其性既殊所遭復異奈何以此定詩優劣也太白遊梁宋間所得數萬金一揮輙盡故其詩曰天生我才必有用黄金散盡還復來意氣凌雲何容易得
人情好尚世有轉移千載悠悠将焉取正自梁以後習尚綺靡昭明文選家視為千金之寳初唐以後輙吐棄之宋人尊杜子美為詩中之聖字型句矱莫敢輕擬如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特小小結作語不知西閣意更肯定留人意更淺淺而一時何贊之甚竊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即余之所論亦未敢以為然也
少陵七言律藴藉㝡深有餘地有餘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諷味之不盡
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蔵便覺此衷無限善道景者絶去形容畧加㸃綴即真相顯然生韻亦流動矣此事經不得著做做則外相勝而天真隠矣直是不落思議法門
每事過求則當前妙境忽而不領古人謂眼前景致口頭言語便是詩家體料所貴於能詩者袛善言之耳搃一事也而巧者繪情拙者索相搃一言也而能者動聽不能者忤聞初非别求一道以當之也
凡法妙在轉轉入轉深轉出轉顯轉摶轉峻轉敷轉平知之者謂之至正不知者謂之至竒誤用者則為怪而已矣
詩之所以病者在過求之也過求則真隠而偽行矣然亦各有故在太白之不真也為材使少陵之不真也為意使髙岑諸人之不真也為習使元白之不真也為詞使昌黎之不真也為氣使人有外藉以為之使者則真相隠矣
中唐人用意好刻好苦好異好詳求其所自似得諸晉人子夜漢人樂府居多盛唐人寄趣在有無之間可言處常留不盡又似合於風人之旨乃知盛唐人之地位故優也
前不啓轍後将何渉前不示圖後将何摹詩家慣開門面前有門面則後有塗轍矣不見雅頌風騷何人擬得此真人所以無迹至言所以無聲也
唐人早朝惟岑參一首㝡為正當亦語語悉稱但格力稍平耳老杜詩失早字意祗得起語見之龍蛇燕雀亦嫌矜擬太過眼前景致道不到崔顥題詩在上頭此語可叅詩家妙訣朱晦翁云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乃知天下事枉費推移者之多也
中唐詩近收歛境歛而實語歛而精勢大将收物華反素盛唐鋪張巳極無復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之歛也初唐人承隋之餘前華巳謝後秀未開聲欲啓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詩多希微𤣥澹之音中唐反盛之風攅意而取精選言而取勝所謂綺繡非珍氷紈是貴其致逈然異矣然其病在彫刻太甚元氣不完體格卑而聲氣亦降故其詩往往不長於古而長於律自有所由来矣
劉長卿體物情深工於鑄意其勝處有逈出盛唐者黄葉减餘年的是庾信王褒語氣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春歸句何減薛道衡人日思歸語寒鳥數移柯與隋煬鳥擊初移樹同而風格欲遜鳥似五湖久語冷而尖巧還傷雅中唐身手於此見矣
絶去形容獨標真素此詩家最上一乗本欲素而巧出之此中唐人之所以病也李端園林帯雪潜生草桃李雖春未有花此語清標絶勝李嘉祐野棠自發空流水江燕初歸不見人風味最佳野棠句帯琢江燕句則真相自然矣羅隠秋深霧露侵燈下夜静魚龍逼岸行此言當與沈佺期王摩詰折証
深情淺趣深則情淺則趣矣杜子美云桃花一簇開無主不愛深紅愛淺紅余以為深淺俱佳惟是天然者可愛
書有利澁詩有難易難之竒有曲澗層巒之致易之妙有舒雲流水之情王昌齡絶句難中之難李青蓮歌行易中之易難而苦為長吉易而脱為樂天則無取焉摠之人力不與天致自成難易兩言都可相㤀耳
司空曙蒹葭新有鴈雲雨不離猿雲雨句似不落思慮所得意何襞積語何渾成語云已雕已琢復歸於朴窮水雲同宂過僧虎共林昔庾子山曽有人禽或對巢之句其竒趣同而庾較險也凡異想異境其托胎處固已逺矣老杜云勲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語意徘徊司空曙相悲各問年更自應手犀快風塵閲歴有此苦語
余嘗讀駱義烏文絶愛其風生曵鷺之濤雨濕印龜之岸謂其風味絶色耿湋小暑開鵬翼新蓂長鷺濤其語翠色可摘
叙事議論絶非詩家所需以叙事則傷體議論則費詞也然總貴不煩而至如棠棣不廢議論公劉不無叙事如後人以文體行之則非也戎昱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過因䜛後重恩合死前酬此亦議論之佳者矣
李益五古得太白之深所不能者澹蕩耳太白力有餘閒故㳺衍自得益将矻矻以為之蓮塘驛遊子吟自出身手能以意勝謂之善學太白可
盛唐人工於綴景惟杜子美長於言情人情向外見物易而自見難也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李益問姓驚初見稱名識舊容撫衷述愫罄快極矣因之思三百篇情緒如絲繹之不盡漢人曽道隻語不得
石之有稜水之有折此處最為可觀人道謂之亷隅詩道謂之風格世衰道微恃此乃能有立東漢之末節氣軰生唐之中葉詩之骨幹不頓此砥世維風之一事也
専尋好意不理聲格此中晚唐絶句所以病也詩不待意即景自成意不待尋興情即是王昌齡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齡得之椎練太白出於自然然而昌齡之意象深矣劉禹錫一往深情寄言無限隨物感興往往調笑而成南宫舊吏来相問何處淹留白𩬊生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更有何意索得此所以有水到渠成之説也
食肉者不貴味而貴臭聞樂者不聞樂而聞音凡一掇而有物者非其至者也詩之所貴者色與韻而已矣韋蘇州詩有色有韻吐秀含芳不必淵明之深情康樂之靈悟而已自佳矣白日淇上没空閨生逺愁寸心不可限淇水長悠悠還應有恨誰能識月白風清欲墮時此語可評其況
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将韋詩陳對其間自覺形神無間詩貴真詩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間認真則又死矣栁子厚過於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三百篇賦物陳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詞所以意廣象圓機靈而感㨗也
讀栁子厚詩知其人無與偶讀韓昌黎詩知其世莫能容
劉夢得七言絶栁子厚五言古俱深於哀怨謂騷之餘派可劉婉多風栁直損致世稱韋栁則以本色見長耳
實際内欲其意象玲瓏虛涵中欲其神色畢著
材大者聲色不動指顧自如不則意氣立見李太白所以妙於神行韓昌黎不免有蹶張之病也氣安而静材斂而閒張子房破楚椎秦貌如處子諸葛孔明陳師對壘氣若書生以此觀其際矣陶謝詩以性運不以才使凡好大好髙好雄好辯皆才為之累也善用才者常留其不盡
青蓮居士文中常有詩意韓昌黎伯詩中常有文情知其所長在此
隴上壮士有陳安軀幹雖小腹中寛䯀驄父馬鐵鍜鞍七尺大刀奮如湍文八蛇矛左右盤十盪五决無當前此言可評昌黎七古
人情物態不可言者最多必盡言之則俚矣知能言之為佳而不知不言之為妙此張籍王建所以病也張籍小人之詩也俚而佻王建欵情熟語其兒女子之所為乎詩不入雅雖美何觀矣
張籍王建詩有三病言之盡也意之醜也韻之庳也言窮則盡意䙝則醜韻軟則庳杜少陵麗人行李太白楊叛兒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則也
孟郊詩之窮也思不成倫語不成響有一二語摠稿衷之瀝血矣自古詩人未有拙於郊者獨剏成家非髙才大力誰能辦此郊之所以益重其窮也賈島衲氣終身不除語雖佳其氣韻自枯寂耳余嘗謂讀孟郊詩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賈島詩如寒虀味雖不和時有餘酸薦齒
妖怪惑人藏其本相異聲異色極伎倆以為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則李賀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故鬼之有才者能妖物之有靈者能妖賀有異才而不入於大道惜乎其所之之迷也
元白以潦倒成家意必盡言言必盡興然其力足以逹之微之多深著色樂天多淺著趣趣近自然而色亦非貌取也總皆降格為之凡意欲其近體欲其輕色欲其妍聲欲其脆此數者格之所由降也元白偷快意則縦肆為之矣
元白之韻平以和張王之韻庳以急其好盡則同而元白猶未傷雅也雖然元白好盡言耳張王好盡意也盡言特煩盡意則䙝矣
李商隠麗色閒情雅道雖漓亦一時之勝温飛卿有詞無情如飛絮飄揚莫知指適湖隂詞後云吴波不動楚山曉花壓欄干春晝長余直不知所謂余於温李詩收之最寛從時尚耳
李商隠七言律氣韻香甘唐季得此所謂枇杷晚翠七言古非神韻綿綿定當捉衿露肘劉駕曹鄴以意撐持雖不迨古亦所謂鐵中錚錚庸中佼佼矣善用意者使有意如無隠然不見造無為有化有為無自非神力不能以少陵之才能使其有而不能使其無耳
有韻則生無韻則死有韻則雅無韻則俗有韻則響無韻則沉有韻則逺無韻則局物色在於㸃染意態在於轉折情事在於猶夷風致在於綽約語氣在於吞吐體勢在於遊行此則韻之所由生矣陸龜䝉皮日休知用實而不知運實之妙所以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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