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史通
外篇 卷十三
卷十四 

疑古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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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古之史氏,區分有二焉:一曰記言,二曰記事。而古人所學,以言為首。至若虞、夏之典,商、周之誥,仲虺、周任之言,史佚、臧文之說,此皆言也。凡有游談、專對、獻策、上書者,莫不引為端緒,歸其的準。言則世多習知。其幹事也則不然。至一作「乃」。若少果之以鳥名官,陶唐之舊有「以」字。御龍拜職。夏氏之中衰也,其資有後羿、寒浞:齊邦之始建也,其君有蒲姑、伯陵。此皆事也。斯並開國承家,異聞奇事,而後世學者,罕傳其說。唯夫博物君於,或粗知其一隅。事而少僻,則聞者希矣。此則記事之史不行,而記言之書見重,斷可知矣。

及左慶之為傳也,雖義釋本經,而語雜它事。遂使兩漢儒者,嫉之若仇。

故二傳大行,二傳釋言為多。擅名於一作「後」。世。又孔門之著錄一作「述「。也,《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事業。而自古學徒相授,唯稱《論語》而已。由斯而談,並古人輕事重言之明效也。然則上起唐堯,下終秦穆,其《書》所錄,唯有百篇。而《書》之所載,以言為主。至於廢興行事,萬不記一。語其缺略,可勝道哉!故令後人有言,唐、虞以下帝王之事,來易明也。

案《論語》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又曰:「成事不說,原注:事已成,不可復解說。遂事不諫,原注:事已遂,不可復諫止。既往不咎。」原注:事已往,不可復返咎。又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原注:由,用也。可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日用而不能知。自此引經四處,注皆全寫,先儒所釋也。夫聖人立教,其言若是。在於史籍,其義亦然。是以美者因其美而一作「以」。美之,雖有其惡,不加一作「之」,下同。毀也;惡者因其惡而惡之,雖有其美,不如譽也。故孟子曰:「堯、舜不勝其美,桀、紂不勝其惡。」魏文帝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漢景帝曰:「言舊脫「言」字。學者無一作「不」。言湯、武受命,不為愚。」嘶並囊賢精鑒,已有先覺。而拘於禮法,限以師訓,雖口不能言,而心知其不可者,蓋亦多矣。

又案魯史之有《春秋》也,外為賢者,內為本國,事靡洪纖,動皆隱諱。

斯乃周公之格言。然何必《春秋》,在於《六經》。亦皆如此。故觀夫子之刊《書》也,夏桀讓湯,武王斬紂,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原注:此事出《周書》。案《周書》是孔子刪《尚書》之餘,以成其錄也。觀夫子之定禮也,定禮即修《春秋》也。以《春秋》為周札舊法,故云然。隱、閔非命,惡、視不終,而奮筆昌言,云「魯無篡弒」。觀夫子之刪《詩》也,凡諸舊作「語」,誤。《國風》,皆有怨刺,在於魯國,獨無其章。原注:魯多淫僻,豈無刺詩,蓋夫子刪去而不錄,觀夫子之《論語》也,君娶於吳,是謂同姓,而司敗發間,對以「知禮」。斯驗世郭作「世」,別作「聖」。人之飾智矜愚,愛憎由已者多矣。加以古文載事,其詞簡約,推者難詳,一作「該」。缺漏無補。遂令後來學者莫究其源,蒙然靡察,有如聾瞽。今故訐一作「評」。其疑事,以著乾篇。凡有十條,列之於後。

蓋《虞書》之美放勛也,云「克明俊或作「峻」,下同。德」。而陸賈《新語》又曰:「堯、舜之人,本作「民」,或作「臣」,誤。比屋可封。」

蓋因《堯典》成文而廣造奇說也。案《春秋傳》云:高陽、高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謂之「元」、「凱」。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以至於堯,堯不能舉,帝鴻氏、少吳氏、顓頊氏各有不才子,謂之「渾沌」、「窮奇」、「檮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兇,增其惡名,以至於堯,堯不能去。

縉雲氏亦有不才幹,天下謂之「饕餮」,以比或訛「此」。三族,俱稱「四兇」。而堯亦不能去。斯則當堯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齊列,善惡無分,賢愚共貫。且一訛「但」。《論語》有云:舜舉咎繇,不仁者遠。是則當咎繇未舉,不仁甚多,彌驗堯時群小在位者矣。一脫「矣」字。又安得謂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其疑一也。

《堯典。序》又云:「將遜於位,讓於一少「於」字。虞舜。」孔氏《注》曰:「堯知子丹朱不肖,故有禪位之志。」案《汲塚瑣語》云:「舜放堯於平陽。」而書云書名缺。某地地名缺。有城,以「囚堯」為號。識者憑斯異說,頗以禪授為疑。然則觀此二書,已足為證者矣,而猶有所未睹也。何者?

據《山海經》,謂放勛之子為帝丹朱,疑脫「堯朱傳子」句。而列君「君」疑「名」字之訛。於帝者,得非舜雖廢堯,仍立堯子,俄又奪其帝者乎?觀近古一脫「古」字。有好雄奮發,自號勤工,或廢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則示相推戴,終亦成其篡奪,求諸歷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徒虛語耳。其疑二也。

《虞書。舜典》又云:「五十載,陟方乃死。」《注》云:「死蒼梧之野,因葬焉。」案蒼梧者,於楚則川號汨羅,在漢則邑稱零、桂。地總百越,山連五嶺。人風棵劃,謂文身。地氣敲瘴。雖使百金之子,猶憚經履其途;況以萬乘之君,而堪巡幸其國?且舜必以精華既竭,形神告勞,舍茲寶位,如釋重負。一作「負重」。何得以垂歿之年,更踐不毛之地?兼復二妃不從,怨曠生離,萬里無依,孤魂溘盡,讓王高蹈,豈其若是者乎?歷觀自古人君廢逐,若夏桀放於南巢,趙嘉當作「遷」。遷於房陵,周王流彘,楚帝徙郴,語其艱棘,未有如斯之甚者一無「者」字,也。斯則涉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乎?其疑三也。

《汲塚書》云:「舜放堯於平陽,帶引此句,蒙前條說下。益為啟所誅。」又曰:「太甲殺伊尹,文丁舊謬作「王」。殺季歷。」凡此數事,語異正經。其書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案舜之放堯,舊有「文之殺季」四字,羨文。無事別說,足驗其情,已於舊衍「此」字。篇前舊衍「後」字,言之詳矣。此條前後並無「文丁殺季」之言,故知本文句字多羨。夫唯益與伊尹見一作「受」。戮,並一無「並」字。於正書猶無其證。推一作「榷」。而論之,如啟之誅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廢堯而立丹朱,禹黜舜而立商均,益手握機權,勢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祿。其事不成,自貽伊咎。觀夫近古篡奪,桓獨不全,馬仍反正。若啟之誅益,亦由「猶」通。晉之殺玄乎?若舜、禹相代,事業皆成,唯益覆車,伏辜夏後,亦猶桓效曹、馬,而獨致元興晉安帝改元。之禍者乎?其疑四也。

《湯誓。序》舊本「誓」誤作「誥」,又脫「序」字。云:「湯伐桀,戰於鳴條。」又云:「湯放桀於南巢,唯有慚德。」而《周書。殷祝》篇稱「桀讓湯王位」雲云。甸止穩括《周書》之文。此則有異於《尚書》。如《周書》之所說,豈非湯既勝桀,力制夏人,使桀推讓,歸王於己。蓋欲比跡堯、舜,襲其高名者乎?又案《墨子》云:湯以天下讓務光,而使人說曰:湯欲加惡名於汝。務光遂投清冷之泉而死。湯乃即位無疑。然則湯之飾讓,偽跡甚多。考墨家所言,雅與《周書》相會。一作「合」。夫當有「周」,字。《書》之作,本出《尚書》,孔父截翦浮詞,裁成雅誥,一作「語」。去其鄙事,直云「慚德」,豈非欲滅湯之過,增桀之惡者乎?其疑五也。

夫《五經》立言,千載猶仰,而求其前後,理甚相乖。何者?稱周之盛也,則云三分有二,商紂為獨夫;語殷之敗也,又云紂有臣億萬人,其亡流血漂杵。斯則是非無準,向背不同者焉。又案武王為《泰誓》,數紂過失,亦猶近代之有呂相為晉絕秦,陳琳為袁檄魏,袁亦不直耳,曹惡得無罪。陳琳句謬引。欲加之罪,能無辭乎?而後來諸子,承其偽說,競一作「竟」。列紂罪,有倍《五經》。故子貢曰:桀、紂之惡不至是,君子惡居下流。班生亦云:安有據婦人臨一作「於」。朝!劉向又曰:世人有弒父害君,桀、紂不至是。而天下當有「歸」字。惡者必以桀、紂為先。此其自古言辛、癸之罪,將非厚誣者乎?其疑六也。

《微子之命》篇《序》舊脫「序」字。云:「殺武庚。」《序》云:「殺武庚,命微子代殷後。」案祿父即商紂之子也。屬社稷傾覆,家國淪亡,父首梟懸,母軀分裂,永言怨恥,生人一作「死」。莫二。向使其侯眼事周,而全軀保其妻子也,仰天俯地,何以為主?含齒戴發,何以為貌?既而合謀二叔,徇節三監,雖君親之怨不除,而臣子之誠可見。考諸名教,生死無慚。議一訛「議」字為「於義」二字。者茍以其功業不成,便以頑人民,為目。必如是,則有君若夏少康,有臣若伍子胥,當作「申包胥」。向若隕仇雪怨,眾敗身滅,亦當隸跡醜徒,編名逆黨者邪?其疑七也。

《論語》曰:大矣,周之德也。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案《尚書。序》舊脫「序」字。云:西伯戡黎,殷始咎周。二句序文。夫姬氏爵乃諸侯,而輒行征伐,結怨王室,殊一作「曾」。無愧畏。此則《春秋》荊蠻之滅諸姬,《論語》季氏之伐顓臾也。又案某書名闕,一訛「其」。書曰:朱雀云云,朱雀句當有本文,「雲云」字誤。文王受命稱王云云。夫天無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猶存,而王號遽立,此即《春秋》楚及吳、越僭號而陵天子也。然則戡黎滅崇,自同王者,服事之道,理不如斯。亦猶近者魏司馬文王害權臣,黜少帝,坐加九錫,行駕六馬。及其歿也,而荀勖猶謂之人臣以終。蓋姬之事殷,當比馬之臣魏,必稱周德之大者,不赤虛為其說乎?一作「設也」。其疑八也。

《論語》曰:「太伯可謂至德也已。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案《呂氏春秋》書名恐誤,當是《吳越春秋》。所載雲云,斯則太王鐘愛厥孫,將立其父。太伯年居長嫡,地實妨賢。向若強顏茍視,懷疑不去,大則類衛汲之誅,小則同楚逮之逐,雖欲勿讓,君親其立諸?且太王之殂,太伯來赴,季歷承考遺命,推讓厥昆。太伯以形質已殘,有辭獲免。原夫毀茲玉體,從彼被發者,本以外絕嫌疑,內釋一作「懷」。猜忌,譬雄雞自斷其尾,用獲免於人犧者焉。又案《春秋》,晉士見一脫「見「字。申主之將廢也,曰:為吳太伯,猶有令名。斯則太伯、申主,事如一體。直以出處有異,故成敗不同。若夫子之論太伯也,必美其因病成妍,轉禍為福,斯則當矣。如云「可渭至德」者,無乃謬為其譽乎?其疑九也。

《尚書。金滕》篇云:」管、蔡流言,公將不利於孺子。」《左傳》云:「周公殺管叔而放《左》作「蔡」。蔡叔,夫豈舊誤「其」。不愛?王室故也。」昭元。案《尚書。君爽》篇《序》云:「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皆《君奭。序》之文。斯則旦行不臣之禮,挾震主之威,跡居疑似,坐招訕謗。雖奭以亞聖之德,負明允之才,目睹其事,猶懷憤懣。況彼二叔者,才處中人,地居下國。側聞異議,能不懷猜?原其推戈反噬,事由誤我。而周公自以不咸,何用「左氏」語。遵加顯戮,與大漢代之一無「之」字。赦淮南,此下一增「明帝」二字。寬阜陵,一何遠哉!斯則周公於友于之一作「其」。義薄矣。而《書》舊作「詩」。之所述,用為美談者,何哉?其疑十也。

大抵自《春秋》以前,《尚書》之世,其作者述事如此。今取其正經雅言,理有難曉,諸子異說,義或可憑,參而會之,以相研核。一作「覆」。如異於此,則無論焉。夫遠古之書,與近古之史,非唯繁約不類,固一作「故」。亦向背皆殊。何者?近古之史也,言唯詳備,事罕甄擇。使夫學者睹一邦之政,則善惡相參;觀一主之才,而賢愚殆半。至於遠古則不然。夫其所錄也,略舉綱維,務存褒諱,尋其終始,隱沒者多。嘗試言之,向使漢、魏、晉、宋之君,生於上代,一作「三代」,非。堯、舜、禹、湯之主,出於中葉,俾史官易地而書,各敘時事,校其得失,固未可量。若乃輪扁稱其糟粕,孔氏述其傳疑。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武成》之一脫「之」字。篇,吾取其二三簡。一木此下有「而為累文,與近古同焉」九字,詞義未亮,一木無此九字。推此而言,則遠古之書,其妄甚矣。豈比夫王沈之不實,沈約之多詐,若斯而已矣。一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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