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逆始末記 

吳逆始末記 编辑

  崇禎十七年春,流寇漸逼,給事中吳麟徵請調寧遠總兵官吳三桂入衛,帝意猶豫。三月,闖賊陷大同,京師戒嚴,乃封三桂為平西伯,飛檄召之。遷延不即發,及抵山海關,凶問至,遂止。闖聞三桂據於關,執其父襄,令招以書。略曰:「爾以君恩特簡,得專閫任,乃怯懦觀望,使西兵長驅。事機已去,天命難回,爾君已逝,爾父猶存。嗚呼!識時務者,可以知所變計矣。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賞,猶全孝子之名。」賊並發銀數萬,遺偽將賫往犒之。三桂得書,即令賊將入關代守,自率精銳赴燕京降。

  至灤州,聞愛姬陳沅為賊帥劉宗敏所掠。時方食,抵幾於地,鬚髮奮張,具書答襄曰:「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不能為孝子矣。」即卷旆馳還山海,襲殺賊將,殲其眾,遣部將楊坤奉書,乞師於我大清。略曰:「三桂以螽負之身,忝鎮山海,亦思堅守東陲,鞏固神京。不意流寇犯闕,奸黨開門,先帝不幸,九廟煨燼。天人共憤,眾志已離,敗可立待。三桂受國厚恩,欲興師問罪,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國門,滅流寇於宮庭,則我朝之所圖報,豈徒財帛而已哉!」時我睿親王綏輯中原,得書即遣使報之。略云:「聞崇禎帝喪於流寇,不勝發指。故率仁義之師,沈舟破釜,誓不旋旌,期必滅賊,出民水火。今伯遣人致書,深為喜悅。若率眾來歸,必封以舊土,晉為藩王,國仇可報,身家可保也。」三桂乃傳檄遠近云:「闖賊李自成以麽魔小醜,蕩穢神京。日色無光,妖氛吐焰。殺我帝后,刑我縉紳,僇我士民,掠我財物。二祖列宗之怨恫,天壽淒風;元勛懿戚之誅鉏,鬼門泣血。」又云:「周命未改,漢德可思。誠志所孚,順能克逆;義兵所向,一以當十。」

  闖賊聞之大怒,執吳襄隨行,親帥賊眾十餘萬,東攻山海關。三桂懼,請我朝速進兵。四月,大兵至沙河,敗賊將唐通於一片石(通為明總兵官,守居庸,以關降賊者。)。賊復部勒其眾,北距山,南抵海,為長陣以待。睿親王命三桂兵皆系白布為識,沖其中堅,賊不能支。追至永平,賊恨甚,殺吳襄,懸首於竿,走還京師。大兵至於四月晦日,闖焚宮殿,挾太子、二王西走。三桂追及於定州清水河,斬其偽帥谷可成,賊奔真定。三桂合遼東兵擊之,賊以屢敗而忿,乃勒精兵依山為陣,大呼曰:「今日親決死鬥,不求人助,乃為豪傑耳。」於是縱兵大戰。猛風東來,卷沙蔽日,賊營旌旗俱折。賊恐,急收兵,三桂射之中肩,狼狽由固關遁去。時睿親王攝政,賜三桂玉帶、蟒服、鞍馬、弓矢等物,晉爵平西王。

  南都福王立,聞三桂乞師破賊,遙封為薊國公。八月,遣使臣左懋第、陳洪範賫銀幣入朝致謝,並詣三桂營致福王意。三桂謝曰:「時勢至此,夫復何言,惟有閉關束甲,以俟後命耳。」所賜俱辭不受。明年,南都亡,閩中唐王立。時秦、晉、楚、豫、吳、越之地,俱入版圖,三桂回錦州。又明年,汀州亡,粵中桂王立。自湖以南,川、廣、滇、黔皆為明守,乃移駐漢中。九年,桂王走安隆。十四年,三桂晉平西大將軍,同都統莫爾根由四川定黔、滇。十五年,自重慶進兵,破遵義之三坡,下貴陽,大兵畢集於平越之楊老堡。三桂兵至七星關,白文選分軍守險,不得前。三桂乃從水西間道取烏撒,襲其後,守兵驚遁。是冬,三路兵會於雲南。桂王君臣奔永昌,旋奔騰越。明年,克永昌,引大兵渡潞江。先,李定國設伏磨盤嶺(即高梨貢山。),為首尾橫擊計,為降人泄其謀。三桂分精甲先蹂之,大兵繼至,短兵相接戰山上,自卯至午,屍委山谷皆滿。定國不能支,軍潰,桂王亡入緬,滇地悉平。

  十七年,朝命吳三桂以平西王為總管鎮雲南。三桂裨將楊坤為之謀,請效黔國公,世守滇中,為子孫計,必入緬禽王以獻,乃可。三桂深然之,即具疏請兵云:「滇南負固有年,一朝堪定。獨由榔在緬,李定國、白文選等分駐三宣、六慰、孟艮一帶,借由榔以鼓眾心。窺我邊防則患在門戶,號召諸蠻則患在肘腋,投誠生心則患在腠理。請大舉入緬。」冬十二月,大兵臨緬江(即大金沙江。),緬人恐,送桂王並其眷屬於軍前。三桂使人環守之,王南面坐,三桂入見,北向長揖。王問為誰,三桂噤不敢對;再問之,不覺膝之屈也。問之數四,始稱名以對。王切責良久,已而嘆曰:「今亦已矣。我本北人,欲見十二陵而死,汝能任此事乎?」對曰:「能。」王乃麾之去。三桂伏地不能起,左右掖之出,自是不敢復見。越日,擁王還滇。康熙元年四月,三桂令人以帛縊殺王,槁葬雲南城外。嗣奉朝命,貴州一切文武官員兵民事務照雲南例,著平西王管理,又令文武官聽自選用。是時也,明之根孽已盡,李定國已死,白文選已降,高枕無與復為難者。爵晉親王,子尚公主,據有滇、黔數千里之地,爪牙腹心布列要害,自以為西南一隅,真子孫萬世之業,而不軌之跡漸彰矣。

附:《觚剩》一則 编辑

  延陵將軍美豐姿,善騎射,軀幹不甚偉碩,而勇力絕人,沈鷙多謀。弱冠中翹關高選,裘馬清狂,頗以風流自賞;一遇佳麗,輒為神留,然未有可其意者。常讀《漢紀》,至「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慨然嘆曰:「我亦遂此願,足矣。」雖一時寄情之語,而妄顗非分,意肇於此。

  明崇禎末,流氛日熾,秦、豫之卮間關城失守,燕都震動。而大江以南,阻於天塹,民物晏如,方極聲色之娛,吳門尤盛。有名妓陳圓圓者,容辭閑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致。年十八,隸籍梨園。每一登場,花名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維時田妃擅寵,兩宮不協,烽火羽書,相望於道,宸居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營葬歸蘇,將求色藝兼絕之女,由母後進之,以紓宵旰憂,且分西宮之寵。因出重貲購圓圓,載之以北,納於椒庭。一日侍後側,上見之,問所從來。後對左右供禦鮮同里順意者,茲女吳人,且嫻昆伎,令侍櫛盥耳。上制於田妃,復念國事,不甚顧,遂命遣還,故圓圓仍入周邸。

  延陵方為上倚重,奉詔出鎮山海,祖道者綿亙青門以外。嘉定伯首置綺筵,餞之甲第,出女樂佐觴,圓圓亦在擁紈之列。輕鬟纖履,綽約淩雲,每至遲聲則歌珠累累,與蘭馨並發。延陵停流盼,深屬意焉。詰朝,使人道情於周,有「紫雲見惠」之請。周將拒之,其昵者說周曰:「方今四方多事,寄命幹城,嚴關鎖鑰,尤稱重任。天子尚隆推轂之儀,將軍獨之柄。他日功成奏凱,則二八之賜,降自上方,猶非所吝。君侯以田竇之親,坐膺紱冕,北地芳脂,南都媚黛,皆得致之下陳,何惜一女子以結其歡耶?」周然其說,乃許諾。延陵陛辭,上賜三千金,分千金為聘。限迫即行,未及娶也。嘉定伯盛其奩媵,擇吉送其父襄家。

  未幾,闖賊攻陷京師,宮闈殲蕩,貴臣巨室,悉加系累。初索金帛,次錄人產,襄亦與焉。闖擁重兵,挾襄以招其子,許以通侯之賞。家人潛至帳前約降,忽問陳娘何在,使不能隱,以籍入告。延陵遂大怒,按劍曰:「嗟乎!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以生為!」即作書與襄訣,勒軍入關,縞素發喪。隨天旅西下,殄賊過半。賊憤襄,殺之,懸其首於竿,襄家三十八口俱遭慘屠。蓋延陵已有正室,亦遇害,而圓圓反以籍入無恙。闖棄京出走,十八營解散,各委其輜重婦女於途。延陵追度故關至山西,晝夜不息,尚不知圓圓之存亡也。其部將已於都城搜訪得之,飛騎傳送。延陵方駐師絳州,將渡河,聞之大喜。遂於玉帳結五彩樓,備翟茀之服,從以香輿,列旌旗簫鼓三十里,親往迎迓。雖霧鬢風鬟,不勝掩抑,而翠消紅泫,嬌態逾增。自此由秦入蜀,迄於秉鉞滇雲,垂旒洱海,人臣之位,於斯已極。圓圓皈依上將,匹合大藩,回憶當年牽蘿幽谷、挾瑟句闌時,豈復思有此日?是以鶴市蓮塘,采香舊侶,艷此奇逢,咸有咳吐九天之羨。

  梅村太史有《圓圓曲》云: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
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
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
夢向夫差苑裡遊,宮娥擁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
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此際豈知非薄命,此時只有淚沾衣。
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
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
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絃向誰訴;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
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
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
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
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
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
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場,啼粧滿面殘紅印。
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
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日落開妝鏡。
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教曲伎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
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皇;
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壻擅侯王。
當時只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
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
錯怨狂風颺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粧照汗青。
君不見,
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徑塵生鳥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綠。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皇朝順治中,延陵進爵為王。五華山向有永歷故宅,乃據有之。紅亭碧沼,曲折依泉;傑閣豐堂,參差因岫。冠以巍闕,繚以雕墻,袤廣數十里。卉木之奇,遠自兩粵;器玩之麗,購自八閩。而管弦錦綺,以及書畫之屬,則必取之三吳。捆載不絕,以從圓圓之好。延陵既封王,圓圓將正妃位,辭曰:「妾以章臺陋質,謬汙瓊寢,始於一顧之恩,繼以千金之聘。流離契闊,幸保殘軀,獲與奉匜之役,珠服玉饌,依享殊榮,分已過矣。今我王析圭胙土,威鎮南天,正宜續鸞戚裏,諧鳳侯門,上則立體朝廷,下則垂型裨屬,稽之大典,斯曰德齊。若欲蒂弱絮於繡裀,培輕塵於玉几,既蹈非偶之嫌,必貽無儀之刺,是重妾之罪也。其何敢承命?」延陵不得已,乃別娶中閫。而後婦悍妒絕倫,群姬之艷而進幸者,輒殺之。唯圓圓能順適其意,屏謝鉛華,獨居別院,雖貴寵相等,而不相排軋,親若娣姒。圓圓之養姥曰:「陳故幼從陳姓,本出於邢。」至是,府中皆稱邢太太。

  居久之,延陵潛蓄異謀。邢窺其微,以齒暮請為女道士,霞帔星寇,日以藥爐經卷自隨。延陵訓練之暇,每至其處,清淡競晷而還。府中或事有疑難,遇延陵怒不可解者,邢致一二婉語,立時冰釋。常曰:「我晨夕焚修,為善是樂,他非所計耳。」內外益敬禮焉。今上之癸丑歲,延陵造逆。丁巳,病歿。戊午,滇南平。籍其家,舞衫歌扇,穉蕙嬌鶯,聯艫接軫,俱入禁掖。邢之名氏,獨不見於籍。其玄機之禪化耶?其紅線之仙隱耶?其盼盼之終於燕子樓耶?已不可知。然遇亂能全,捐榮不禦,皈心凈域,晚節克終,使延陵遇於九泉,其負愧何如矣!

  圓圓終事,諸書未載,無可考究。道光庚寅,太倉王後山幕遊雲南,於會垣西關外瓦倉莊三聖庵,得晤圓圓第七代法孫見修,言圓圓出家後始末甚詳。當吳逆將叛,圓圓以齒暮乞為女道士,於宏覺寺玉林大師座下剃度,法名寂靜,別號玉葊。迨吳逆殄滅,遂遁跡於三聖庵,從之者偽昆陽牧妻李氏。因庵屋湫隘,辟地數弓,有康熙二十八年碑記可證。至康熙丁巳,怛氏年八十,云墓曇華庵後,傳有遺像二幀:一明時都人妝,著紅霞帔子,手執海棠花一枝,乃入宮時作也;一比邱尼,趺坐蒲團,乃披剃後作也。後山因摹像以歸,並為之記,遍徵題詠,其事遂傳於世。己卯花朝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