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龍田生傳

吳龍田生傳
作者：袁中道　明

本作品收錄於《珂雪齋集/卷十七》

太史公之傳貨殖也，則曰「巧者輻輳，拙者瓦解」。夫盈詘決於巧拙，是其柄在人，而不在天矣。而以予觀之，往往有失之巧，而得之拙者。巧以詐，拙以誠。誠之所在，能轉造物者也。賈為機變六藪，而亦以誠得之，人可不誠歟？予於吳君龍田事有感焉。

吳君諱文明，字誠之，龍田其別號也。少即食貧，無所倚籍。父遠羈，而弟幼，止母在耳。公去儒而賈，年十三。囊中僅數金，乃間關江湖間，冒霜露，犯虎狼者屢屢，竟一一如所策。公為人淳樸，人往往負之。受廛廣陵，其侶盡噬其有，公竟委之去。又屢為豪猾所傾，亦不與爭。竟以誠壹故，生計大振。近三十始室，定居廣陵。異日，中貴人漁獵民間，附之者得冠進賢，取黃金如瓦礫。人以邀公，公笑曰：「此雪中狻猊也，獨不虞羲和出耶？」竟閉門謝之。其後隆隆者皆敗，人以此服公卓識。公賈也，而行實儒。父奔走四方，數奇，歸而坐擁上腴，與母氏於於在堂，公蒸蒸色養。已相繼去世，哀毀甚。體親志，撫育幼弟，屢予以貲，而屢負之；公無幾微侘傺，待之如故。弟之妻艱於育，公禱於神，願以妻所孕者代。已而弟舉一男子，而己妻所生，竟不育。族弟夫己氏者，公資之，亦屢負公；公怡然不為意。妹偦赤貧，頻有所貸，不責償；偦亡，養寡妹終身，白首無間。公四十，連舉丈夫子，長擇明師訓誨之，皆精舉子業，相繼入庠校。公雖定居廣陵，而不忘梓里，竟歸新安，恢復先業。里中兒素封者皆落，而公以徹貧起，治宅同伏川，鬻田等好畤。伯子叔子，皆為博士弟子，恂恂詳雅，出入光耀裏紵。人不異公才，而推公之德，為淳誠之報也。由此觀之，公巧耶拙耶？

予校新安，視其邑篆，見富厚者多勝氣；一受侮，則不難傾家貲以求伸，率以此敗。視公之有犯不校，誠通國之人瑞也。公外樸拙，而胸中了了。中郎遊廣陵，公樂與親近，嘗云：「吾雖遊於賈，而見海內文士，惟以不得執鞭為恨。」中郎亦愛其貞淳，有先民風，與之往還。每得中郎一紙，即什襲藏之。予過廣陵，待之如中郎。以二子納贄從遊。予校新安，長君竟入新安校。是時公為人所負幾千金，夜飲與予言之。予曰：「昔予家世殷富，後予弟兄以經術起家，遂漸減。夫富於文藻，與富於貲財，常不並立。世固少揚州鶴也。」公怡然，自浮三大白云。予見公以拙誠昌其家，始悟太史公巧拙之語，言人而不言天，啟世間浮囂之竇。每欲以言紀之。近過廣陵，公亦索數語不朽，曰：「吾失之中郎矣，可更失之小脩耶？」予曰：「諾。」遂次其事為生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