吿小說家
作者:梁啟超 清朝
本作品收錄於《晩清文學叢鈔
原載《中華小說界》二卷(1915)一期,據《飲冰室合集》錄

小說家者流,自昔未嘗爲重於國也。《漢志》論之曰:「小道可觀,致遠恐泥。」楊子雲有言:「雕蟲小技,壯夫不爲。」凡文皆小技矣,矧於文之支與流裔如小說者?然自元明以降,小說勢力入人之深,漸爲識者所共認。蓋全國大多數人之思想業識,強半出自小說,言英雄則《三國》、《水滸》、《說唐》、《征西》、言哲理則《封神》、《西遊》,言情緒則《紅樓》、《西廂》,自餘無量數之長章短帙,樊然雜陳,而各皆分佔勢力之一部分。此種勢力,蟠結於人人之腦識中,而因發爲言論行事,雖具有過人之智慧、過人之才力者,欲其思想盡脫離小說之束縛,殆爲絕對不可能之事。夫小說之力,曷爲能雄長他力?此無異故,蓋人之腦海如熏籠然,其所感受外界之業識如煙,每煙之過,則熏籠必留其痕,雖拂拭洗滌之,而終有不能去者存。其煙之霏襲也愈數,則其熏痕愈深固;其煙質愈濃,則其熏痕愈明顯。夫熏籠則一孤立之死物耳,與他物不相聯屬也;人之腦海,則能以所受之熏還以熏人,且自熏其前此所受者而擴大之,而繼演於無窮。雖其人已死,而薪盡火傳,猶蛻其一部分以遺其子孫,且集合焉以成爲未來之羣衆心理。蓋業之熏習,其可畏如是也。而小說也者,恆淺易而爲盡人所能解,雖富於學力者,亦常貪其不費腦力也而藉以消遣。故其霏襲之數,旣有以加於他書矣。而其所敍述,恆必予人以一種特殊之刺激,譬之則最濃之煙也。故其熏染感化力之偉大,舉凡一切聖賢經傳詩古文辭皆莫能擬之。然則小說在社會敎育界所佔之位置,略可識矣。疇昔賢士大夫,不甚知措意於是,故聽其迂流波靡,而影響於人心風俗者則旣若彼,質言之,則十年前之舊社會,大半由舊小說之勢力所鑄成也。憂世之士,睹其險狀,乃思執柯伐柯爲補救之計,於是提倡小說之譯著以躋諸文學之林,豈不曰移風易俗之手段莫捷於是耶?今也其效不虛。所謂小說文學者,亦旣蔚爲大觀,自餘凡百述作之業,殆爲所侵蝕以盡。試一流覽書肆,其出版物,除敎科書外,什九皆小說也。手報紙而讀之,除蕪雜猥屑之記事外,皆小說及遊戲文也。舉國士大夫不悅學之結果,《三傳》束閣,《論語》當薪,歐美新學,僅淺嘗爲口耳之具,其偶有執卷,舍小說外殆無良伴。故今日小說之勢力,視十年前增加倍蓰什百,此事實之無能爲諱者也。然則今後社會之命脈,操於小說家之手者泰半,抑章章明甚也。而還觀今之所謂小說文學者何如?嗚呼!吾安忍言!吾安忍言!其什九則誨盜與誨淫而已,或則尖酸輕薄毫無取義之遊戲文也,於以煽誘舉國靑年子弟,使其桀黠者濡染於險詖鉤距作奸犯科,而摹擬某種偵探小說中之一節目。其柔靡者浸淫於目成魂與踰牆鑽穴,而自比於某種豔情小說之主人者。於是其思想習於汚賤齷齪,其行誼習於邪曲放蕩,其言論習於詭隨尖刻。近十年來,社會風習,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謂新小說者階之厲?循此橫流,更閱數年,中國殆不陸沉焉不止也。嗚呼!世之自命小說家者乎?吾無以語公等,惟公等須知因果報應,爲萬古不磨之眞理,吾儕操筆弄舌者,造福殊艱,造孽乃至易。公等若猶是好作爲妖言以迎合社會,接阬陷全國靑年子弟使墮無間地獄,而間接戕賊吾國惟使萬劫不復,則天地無私,其必將有以報公等,不報諸其身,必報諸其子孫;不報諸今世,必報諸來世。嗚呼!吾多言何益?吾惟願公等各還訴諸其天良而已。若有聞吾言而惕然戒懼者,則吾將更有所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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