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官》辨偽一
作者:方苞 
本作品收錄於《方苞集/01

凡疑《周官》為偽作者,非道聽塗說而未嘗一用其心,即粗用其心而未能究乎事理之實者也。然其間決不可信者,實有數事焉:《周官》九職貢物之外,別無所取於民,而載師職則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無過十二」;市官所掌,惟廛布與罰布,而廛人之絘布、總布、質布,別增其三;夏、秋二官驅疫,旂蠱,攻狸蠹,去妖鳥,驅水蟲,所以除民害,安物生,肅禮事也,而以戈擊壙,以矢射神,以書方厭鳥,以牡橭、象齒殺神,則荒誕而不經。

若是者,揆之於理則不宜,驗之於人心之同然則不順,而經有是文何也?則莽與歆所竄入也。蓋莽誦六藝,以文奸言;而浚民之政,皆托於《周官》。其未篡也,既以《公田口井」布令,故既篡下書,不能遽變十一之說,而謂漢法名三十稅一,實十稅五,則其意居可知矣。故歆承其意而增竄閭師之文(「閭師」據上下文及《周禮•地官•載師》,應作「載師」。),以示《周官》之田賦本不止於十一也。莽立山澤、六管、榷酒、鑄器,稅眾物以窮工商,故歆增竄廛人之文,以示《周官》征布之目,本如是其多也。莽好厭勝,妖妄愚誣,為天下訕笑,故歆增竄方相、壺涿、硩蔟、庭氏之文,以示聖人之法,固如是其多怪變也。夫歆頌莽之功既曰「發得《周禮》,以明因監」,而公孫祿數歆之罪,又曰「顛倒五經,使學士疑惑」,則此數事者,乃莽與歆所竄入決矣。然猶幸數事之外,五官具完,聖人製作之意,昭如日星,其所偽托,按以經之本文,而白黑可辨也。

古者公田為居,井灶場圃取具焉,國賦所入,實八十畝,《孟子》及《春秋傳》所謂十一,乃總計公私田數以為言。若周之賦法,不過歲入公田之穀,並無所謂十一之名也,又安從有「二十而三」與「十二」之道哉?閭師之法通乎天下(「閭師」應作「載師」。),又安有近郊、遠郊、甸、稍、縣、都之別哉?載師職所以特舉國宅、園廛、漆林,以田賦之外,地征惟此三者耳。今去「近郊十一」至「無過十二」之文,而載師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官》之田賦,更無可疑者矣。

周之先世,關市無征。及公制六典,商則門征其貨,賈則關市征其廛。蓋以有職則宜有貢,又懼所獲過贏,而民爭逐末耳。肆長之斂總布,蓋總一肆買賒官物所入之布而斂之,非別有是征也。若質布則本職無是,絘布則通經無是也。今去「絘布、質布、總布」之文,而廛人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官》之市征,更無可疑者矣。

方相氏之索室驅疫也,庭氏之射妖鳥也,硩蔟氏之覆妖鳥之巢也,乃聖人明於幽明之故而善除民惑也。害氣時作,妖鳥夜鳴,人之所忌,其氣焰足以召疾殃,故立為經常之法,俾王官帥眾而驅之,引弓而射之,則民誌定,其氣揚而夭厲自息矣。夫疫可驅也;而「蒙熊皮,黃金四目」,與莽之遣使「負瑀」「持幢」何異乎?卜得吉兆,以安先王之體魄,而入壙,戈擊四隅,以驅方良」,與莽之令「武士入高廟,拔劍四面提擊」何異乎?妖鳥之巢可覆也,而以方書日月星辰之號懸其巢;妖鳥之有形者可射也,不見其形而射其方,猶有說也;神之降,不以德承焉,不以其物享焉,而射之可乎?水蟲之怪可驅也,而其神可殺乎?神無形而有死,神死而淵可為陵,其誑耀天下,與莽之「鑄威鬥」,「鐫銅人膺文」,「桃湯、赭鞭,鞭灑屋壁」,異事而同情。今於方相氏去「蒙熊皮,黃金四目」及「大喪」以下之文,於{次石}蔟氏去「以方書」下之文(覆其巢,則鳥自去矣;以方書懸巢上,是不覆其巢也。與上文顯背。),於壺涿氏,去「若欲殺其神」以下之文,於庭氏去「若神也」以下之文,則四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其他更無可疑者矣。凡世儒所疑於《周官》者,切究其義,皆聖人運用天理之實。惟此數事,揆以製作之意,顯然可辨其非真,而於莽事,則皆若為之前轍而開其端兆,然則非歆之竄入而誰乎?」

昔程子出《大學》、《中庸》於《戴記》,數百年以來莫有異議。朱子斥《詩小序》,雖有妄者欲復開其喙,而信從者稀矣。惜乎!是經之大體,二子斷為非聖人不能作,而此數事未得為二子所芟也。雖然,理者,天下之公也;心者,百世所同也。然則姑存吾說,以俟後之君子,其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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