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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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的,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鬍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曚亮,進了大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櫃的說:

「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時看到,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揹著木箱子,裡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跑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檢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揹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於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鬍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係,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牠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凍裂了;
井被凍住了;

大風雪的夜裡,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裡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的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後,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裡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馬吃飽了之後,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不遠又來了一鎮。這裡是什麼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麼方向。拉著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裡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斗那麼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裡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麼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那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裡。不但城裡的人這樣,就是從鄉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裡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麼都記熟了。用不著什麼廣告,用不著什麼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下來的人們看了這麼大的牙齒,真是覺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麼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家去含著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裡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後來那女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裡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長。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麼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裡邊進去不得,那裡邊的硝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麼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裡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塗。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家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裡邊,一個在龍王廟裡,一個在祖師廟裡。兩個都是小學:

龍王廟裡的那個學的是養蠶,叫做農業學校。祖師廟裡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業學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裡邊的學生的確比農業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業學生開頭是唸「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了,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下私學館裡已經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在才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裡當了二年的管帳先生的現在也來上學了。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家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裡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了,手裡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把先生會指問住的。萬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乾」,而不是那樣寫:「乾」。(原書:乾菜的「乾」較乾坤的「乾」寬。)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只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在城隍廟裡邊。

其餘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衝了人家裡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淨,好像在提煉什麼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裡邊提煉出點什麼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走了,那裡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瀙糊,比漿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裡一飛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牠,差一點沒有被黏住,趕快的頭也不回的飛跑了。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了,非黏住不可。不僅僅是黏住,而且把牠陷進去,馬在那裡邊滾著,掙扎著,掙扎了一會,沒有了力氣那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著馬或是拉著車子來冒這種險。

這大泥坑出亂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兩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在表面上看來,似乎是越下雨越壞,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該多麼危險,有一丈來深,人掉下去也要沒頂的。其實不然,呼蘭河這城裡的人沒有這麼傻,他們都曉得這個坑是很厲害的,沒有一個人敢有這樣大的膽子牽著馬從這泥坑上過。

可是若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的乾下去,到後來也不過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試探著冒險的趕著車從上邊過去了,還有些次勇敢者,看著別人過去,也就跟著過去了。一來二去的,這坑子的兩岸,就壓成車輪經過的車轍了。那再後來者,一看,前邊已經有人走在先了,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趕著車子走上去了。

誰知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過去了,可是他卻翻了車了。

車夫從泥坑爬出來,弄得和個小鬼似的,滿臉泥汙,而後再從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馬,不料那馬已經倒在泥汙之中了,這時候有些過路的人,也就走上前來,幫忙施救。

這過路的人分成兩種,一種是穿著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潔。看那樣子也伸不出手來,因為他的手也是很潔淨的。不用說那就是紳士一流的人物了,他們是站在一旁參觀的。

看那馬要站起來了,他們就喝采,「噢!噢!」的喊叫著,看那馬又站不起來,又倒下去了,這時他們又是喝采,「噢噢」的又叫了幾聲。不過這喝的是倒采。

就這樣的馬要站起來,而又站不起來的鬧了一陣之後,仍然沒有站起來,仍是照原樣可憐的躺在那裡。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覺得也不過如此,也沒有什麼新花樣了。於是星散開去,各自回家去了。

現在再來說那馬還是在那裡躺著,那些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裡的擔葱的、賣菜的、瓦匠、車夫之流。他們捲捲褲腳,脫了鞋子,看看沒有什麼辦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幾個人的力量把那馬抬起來。

結果抬不起來了,那馬的呼吸不大多了。於是人們著了慌,趕快解了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回那馬毫無擔負的就可以站起來了。

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著,眼睛閉著,鼻子往外噴著禿禿的氣。

看了這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回家去,取了繩索,拿了絞錐。用繩子把馬捆了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著。人們喊著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樑似的,把馬抬出來了。

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了一些水,還給馬洗了一個臉。

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家都說: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

雖然馬沒有死,一哄起來就說馬死了。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麼威嚴了。

在這大泥坑上翻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凍住的季節之外,其餘的時間,這大泥坑子像它被賦給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漲了,水落了,過些日子大了,過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對它都起著無限的關切。

水大的時間,不但阻礙了車馬,且也阻礙了行人,老頭走在泥坑子的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的漲得溜溜的滿,漲到兩邊的人家的牆根上去了,把人家的牆根給淹沒了。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裡,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擊。是要奮鬥的,捲起袖子來,咬緊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著人家的板牆,心臟撲通撲通的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

偏偏那人家的板牆造得又非常的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的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牆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麼,西摸也摸不到什麼,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麼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掙扎了五六分鐘之後,總算是過去了。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燒,那都不說。再說那後來的人,依法炮製,那花樣也不多,也只是東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鐘之後,又過去了。

一過去了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著,回頭向那後來的人,向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鬥著的人說:

「這算什麼,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白。有的雖然已經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的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過去了,但是心裡邊無由的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裡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於也沒有說什麼,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於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裡邊,沖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係,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的氣死,他這口氣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裡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麼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麼大的禍,老龍王怎麼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並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那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唸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裡唸書,是越唸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麼?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唸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乾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面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出去的趕著車子走了,後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裡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麼不把院牆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著,板牆裡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牆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牆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了。

說拆牆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裡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裡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面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牠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牠們自己掙扎,掙扎到沒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的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於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裡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家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家來才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麼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那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於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麼可以吃得,那麼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來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兩隻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於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幹什麼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麼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的吃了,可怎麼沒病?」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大家都用眼睛瞪著他,說他:

「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並且是當著母親的面向鄰人說的。

那鄰人聽了倒並沒有堅決的表示什麼,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仍是說:

「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向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於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回家裡去了。

一進門,炕沿上坐著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著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裡說: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頭看見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媽站在門口往裡看。

於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後衣襟來,用力的在孩子的屁股上腔腔的打起來,嘴裡還說著:

「誰讓你這麼一點你就胡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媽抱著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塗,什麼「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地居民的福利有兩條:

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麼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麼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濟,第二也不算什麼不衛生。

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麼了。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的在那裡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麼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麼議論。那裡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的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的默默的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桿子,桿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桿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仍格仍的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的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的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的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詳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後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的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台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後,她還是平平靜靜的活著。

至於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台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畫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那個鄉、那個縣、那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瘤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裡,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於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台上或是大門洞裡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於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的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裡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裡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麼?」

僕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台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的活著。

再說那染缸房裡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的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岳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餘的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裡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伙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牠是驢子,不談牠也就罷了。只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裡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麼。也就不說他了。

其餘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紮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裡邊去,地獄裡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麼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裡的廚子、餵豬的豬官,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牆,牆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几淨,空氣特別新鮮。花盆一盆一盆的擺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的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麼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麼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裡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乾淨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紮白圍裙,手裡邊在做拉麵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麵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裡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快。就是呼蘭河這城裡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捲的,使人得以看到裡邊去。車裡邊是紅堂堂的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紮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隻,母雞七八隻,都是在院子裡邊靜靜的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並不呱呱的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的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讚。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裡,窗帘、被格、桌椅板櫈,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裡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帳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貳十貳斤 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帳,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帳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帳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帳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裡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麼地方,未免的使人疑心這麼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麼丫鬟使女、車夫、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夫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

管帳的先生叫:

「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里駒」

其餘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裡拉著麵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的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僕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的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麼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麼,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麵條,到了陰間也吃麵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的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東二道街上的紮彩鋪,就紮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房裡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桿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裡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的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牆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桿綑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髮的、毛頭髮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麼漂亮煊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裡糊塗的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的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麼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麼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攤著。這有什麼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的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裡,又得照舊的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裡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的就都這樣的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麼?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的不假思索的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紮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麼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紮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蘭河城裡,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裡邊更沒有什麼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鋪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裡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閒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斗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胡同的東頭喊,胡同向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家的門口,誰家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在是不是還賣著前些日子的價錢。

間或有人走過去掀開了筐子上蓋著的那張布,好像要買似的,拿起一個來摸一摸是否還是熱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賣麻花的也絕對的不生氣。

於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門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閒著,於是就又伸出手來,打開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沒有買。

等到了第三家,這第三家可要買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剛剛睡午覺起來,她的頭頂上梳著一個鬈,大概頭髮不怎樣整齊,髮鬈上罩著一個用大黑珠線織的網子,網子上還插了不少的疙瘩針。可是因為這一睡覺,不但頭髮亂了,就是那些疙瘩針也都跳出來了,好像這女人的髮鬈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開門就很爽快,把門扇刮打的往兩邊一分,她就從門裡閃出來了。隨後就跟出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也都個個爽快。像一個小連隊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個是女孩子,十二三歲,伸出手來就拿了一個五吊錢一隻的一竹筷子長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這麻花在這筐子裡的確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這一個。

第二個是男孩子,拿了一個兩吊錢一隻的。

第三個也是拿了個兩吊錢一隻的。也是個男孩子。

第四個看了看,沒有辦法,也只得拿了一個兩吊錢的。也是個男孩子。

輪到第五個了,這個可分不出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頭是禿的,一隻耳朵上掛著鉗子,瘦得好像個乾柳條,肚子可特別大。看樣子也不過五歲。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餘的四個的都黑得更厲害,其餘的四個,雖然他們的手也黑得夠厲害的,但總還認得出來那是手,而不是別的什麼,唯有他的手是連認也認不出來了,說是手嗎,說是什麼呢,說什麼都行。完全起著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雲層。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無窮的趣味。

他就用這手在筐子裡邊挑選,幾乎是每個都讓他摸過了,不一會工夫,全個的筐子都讓他翻遍了。本來這筐子雖大,麻花也並沒有幾隻。除了一個頂大的之外,其餘小的也不過十來個,經了他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滿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後他說:

「我要大的。」

於是就在門口打了起來。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著他的姐姐。他的第二個哥哥,他的第三個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個拿著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像了。已經找到一塊牆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後邊的也就跟著一溜煙的跳過去。等他們剛一追著跳過去,那大孩子又跳回來了。在院子裡跑成了一陣旋風。

那個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後邊,在號啕大哭。間或也想檢一點便宜,那就是當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經扭住的時候,他就趁機會想要從中搶他姐姐手裡的麻花。可是幾次都沒有做到,於是又落在後邊號啕大哭。

他們的母親,雖然是很有威風的樣子,但是不動手是招呼不住他們的。母親看了這樣子也還沒有個完了,就進屋去,拿起燒火的鐵叉子來,向著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裡有一個小泥坑,是豬在裡打膩的的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兒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遠。

於是這場戲才算達到了高潮,看熱鬧的人沒有不笑的,沒有不稱心愉快的。

就連那賣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當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邊濺起來的時候,那賣麻花的差一點沒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興極了,他早已經忘了他手裡的筐子了。

至於那幾個孩子,則早就不見了。

等母親起來去把他們追回來的時候,那做母親的這回可發了威風,讓他們一個一個的向著太陽跪下。在院子裡排起一小隊來,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頂大的孩子的麻花沒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個孩子的已經吃完了。

第二個的還剩了一點點。

只有第四個的還拿在手上沒有動。

第五個,不用說,根本沒有拿在手裡。

鬧到結果,賣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陣之後,提著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賣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關於那第四個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問題,賣麻花的堅持著不讓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結果是付了三個麻花的錢,就把那提籃子的人趕了出來了。

為著麻花而下跪的五個孩子不提了。再說那一進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過來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裡去,倒底也賣掉了。

一個已經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著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說:

「這麻花真乾淨,油亮亮的。」

而後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於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忽著哩!」

過去了賣麻花的,後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著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燒晚飯的時候了。因為這涼粉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他就來的,來得那麼準,就像時鐘一樣,到了四五點鐘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胡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胡同裡就沒有為著多賣幾家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著博楞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到小巷子裡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著擔子從大街口走回家去。

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檢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晚飯時節,吃了小葱沾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盌包米大雲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麼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盌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盌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了兩盌飯,並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賣豆腐的人來了,男女老幼,全都歡迎。打開門來,笑盈盈的,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彼此有一種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來。

似乎賣豆腐的在說: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買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錯。」

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就非常的羨慕,一聽了那從街口越招呼越近的聲音就特別的感到誘惑,假若能吃一塊豆腐可不錯,切上一點青辣椒,拌上一點小葱子。

但是天天這樣想,天天就沒有買成,賣豆腐的一來,就把這等人白白的引誘一場。於是那被誘惑的人,仍然逗不起決心,就多吃幾口辣椒,辣得滿頭是汗。他想假若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的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

「你長大了幹什麼?」

五歲的孩子說:

「開豆腐房。」

這顯然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志願。

關於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傾家蕩產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戶戶都把晚飯吃過了。吃過了晚飯,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覺的也有。

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雲。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雲」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的往西天空裡指給你看。

晚飯一過,火燒雲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餵豬的老頭子,往牆根上靠,他笑盈盈的看著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家必要高壽,你老是金鬍子了。」

天空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雲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

五秒鐘之內,天空裡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牠的背上,牠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鐘。沒有什麼變化。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牠在前邊跑著,牠的後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麼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靜的蹲著,牠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麼也不睬,看著看著的,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麼。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麼;比方就是一個猴子吧,猴子雖不如大獅子,可同時也沒有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裡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麼也不像,什麼也沒有了。

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靜一會再來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著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工夫火燒雲下去了。

於是孩子們困倦了,回屋去睡覺了。竟有還沒能來得及進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懷裡就睡著了。

祖母的手裡,拿著白馬鬃的蠅甩子,就用蠅甩子給他驅逐著蚊蟲。

祖母還不知道這孩子是已經睡了,還以為他在那裡玩著呢!

「下去玩一會去吧!把奶奶的腿壓麻了。」

用手一推,這孩子已經睡得搖搖晃晃的了。

這時候,火燒雲已經完全下去了。

於是家家戶戶都進屋去睡覺,關起窗門來。

呼蘭河這地方,就是在六月裡也是不十分熱的,夜裡總要蓋著薄棉被睡覺。

等黃昏之後的烏鴉飛過時,只能夠隔著窗子聽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烏鴉烏鴉你打場,
給你二斗糧……
……………………」

那漫天蓋地的一群黑烏鴉,啊啊的大叫著,在整個的縣城的頭頂上飛過去了。

據說飛過了呼蘭河的南岸,就在一個大樹林子裡邊住下了。明天早晨起來再飛。

夏秋之間每夜要過烏鴉,究竟這些成百成千的烏鴉過到那裡去,孩子們是不大曉得的,大人們也不大講給他們聽。

只曉得唸這套歌,「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斗糧。」

究竟給烏鴉二斗糧做什麼,似乎不大有道理。

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的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著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捲縮的捲縮。含苞的準備著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捲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著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裡叫,在窪地裡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裡,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裡,有的叫在人家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的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的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裡非蓋著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著收割,夜裡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的叮叮噹噹的亂響。

「棒硾」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裡,風、霜、雨、雪的過著,霜打了,雨淋了。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腔腔的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藥鋪,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麼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回到家裡,用火一烤,黏黏糊糊的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麼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的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

於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檢人家貼乏了的來貼。

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的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的一聲不響的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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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蘭河傳